一点旧一点新

  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商场,正面向南的三层楼高琉璃瓦墙壁,有一道人工瀑布轻轻流下,阳光自圆拱型天窗过滤,落在中央茶座上。
  衣着整齐的男女正在用下午茶,享受闲情,对四周围橱窗里的最新时装评头品足。
  三层高的商场围绕着茶座及瀑布而建成,游客倚着栏杆,往下看,可以看到地下一桌桌茶客。
  这一个下午,同其他的下午完全一样,有人轻轻咳嗽,有人咭咭笑,也有人伸懒腰。
  忽然之间,所有的茶客游人店员都听到轰隆一声,大家愕然,不知所措,电光火石间玻璃天窗上有一大团东西落到地上,轰地发出巨响,天顶的强化玻璃穿了一个大洞,弹子大小碎片纷纷落下,击中茶客。
  有一位女士捧着头尖叫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叫一声又一声,全身簌簌发抖。
  原来,那件物体自天窗坠下,就跌落在她身边,溅出来的鲜血,飞染到女士杏色名贵套装上。
  保安人员纷纷赶至。有人立刻报警。
  茶客立刻被疏散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时,警务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督察是黄江安,他走近一看。
  “我的天。”他喃喃说。
  经验老到的他立刻抬起头,玻璃天窗穿了一个大洞,这种装甲玻璃非常坚固,显示重物由极高处堕下,那要巨大冲力才能造成如此破坏。
  躺在地上,扭曲了四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一看已知道没有生命迹象。
  法医蹲下检查。
  这时,商场三层楼的围栏上都有好奇的观众张望,有人还在拍照,呵,记者也来了。
  法医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拨开死者头发,黄督察看到一张极之秀丽的面孔,奇怪,全身骨骼都似折断,像一具断线木偶,可是她的脸容却丝毫没有受损,十分平静,瞌着眼,像是终于得到安息。
  黄督察吩咐手下几句。
  他的助手赶着走了。
  现场很快清理妥当,骤眼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茶座仍然空着。
  黄的助手回来报告。
  “你猜得没错,正是自附近顺均大厦顶楼堕下。”
  “顺均大厦内有许多政府部门,保安严密,她怎样可以直上天台?”
  “门锁已被破坏。”
  “我去看一看。”
  黄自云高风劲的三十六楼往下看,双腿有点发软。
  “督察,在这里拾到她的手袋,里边有身分证明文件。”
  一个小小蓝色手袋,已被放进塑胶袋里。
  黄江安想一想,“通知关遂心督察。”
  “知道。”
  这时,关遂心正在顺均大厦的办公室看一份报告,助手敲门进来,打断她思维,向她报告。
  “什么,”她讶异,“自我们这里跃下?”
  “正是,黄江安督察请你去那边一次。”
  助手是妙龄少女,说到这里,吐吐舌头。
  关遂心看她一眼,“到尾,人人都得去哪个地方。”
  助手抗议:“关小姐。”
  “这是事实,你不一定去巴黎,或是巴哈巴群岛,但是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助手立刻逃出去。
  关遂心前去与黄江安会合。
  “遂心,你一向出名细心,故此麻烦你。”
  “她是什么人?”
  “又被你猜到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那女子是殷商周新民的女儿周妙宜,上头立刻有压力下来。”
  “周新民好像是位慈善家。”
  “且同我们处长有点姻亲关系。”
  关遂心问:“你看是件什么案子?”
  “简单的跳楼自杀案。”
  “为什么?”
  “你看法不同?”
  “我不知道,让我们去探访周妙宜。”
  “遂心,我不去了。”
  “你也怕?”
  “不是,我已经看过,我助手叶咏思会陪你。”
  关遂心笑了。
  她问叶咏思:“周氏夫妇来过没有?”
  “来过了,确认无误,十分伤心。”
  “周妙宜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年轻貌美,二十一岁,性格沉静,还差一年便可在国际大学纯美术系毕业。”
  “无理由自杀。”
  “正确。”
  “让我们去看看她。”
  叶咏思忽然问:“关小姐,我们这份工作,可算是厌恶性行业?”
  关遂心笑笑,“你怎会这样想?”
  遂心进入冷气房。
  她仔仔细细检查。
  然后,她看到那小小浅蓝色绢制手袋。
  叶咏思说:“关小姐,你来看,很奇怪,她腿上有一只老式花边箍袜带。”
  遂心不出声。
  “粉红色套装则是簇新的香奈儿,很名贵。”
  遂心说:“耳环只剩一只,另外一只呢?”
  “堕楼时飞溅出去,至今寻不着。”
  “耳环式样同套装丝毫不配,且是假珠子。”
  “这身打扮,好似有点怪,你说是不是?”
  遂心沉吟:“Something old,那是袜箍,Something New,她的套装,Something Borrowed,那该是耳环,Something Blue,是这只手袋。”
  “关小姐,”叶咏思吃惊,“你是说……”
  “是,周妙宜十分洋化,她相信女子结婚那日,身上衣着需要有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
  “她打算今日结婚?”
  “我相信是,通知黄督察,顺均大厦内有婚姻注册处,你,到香奈儿店里查一查,粉红色套装几时售出,还有,把解剖结果尽快通知我,这可能不是一宗自杀案。”
  “是,关小姐。”
  关遂心脱下白袍手套。
  但是她知道,全身消毒药水气味,挥之不去,需要回家好好洗刷。
  第二天,黄督察坐在她对面,用手托着头。
  “她的家人不知道她有结婚对象,说她并无亲密男友。”
  遂心不出声。
  这有什么稀奇,所有父母对于超过十五岁子女的事都知道得极少。
  “她是一名内向的女孩子。”
  “检验报告出来没有?”
  “出来了,她已怀孕七周。”
  关遂心叹口气。
  “也可能是畏羞自杀吧。”
  “我想不是。”
  “婚姻注册处并无周妙宜登记。”
  “嗯。”
  “时装店说周妙宜欢天喜地试穿套装,并且买了同色皮鞋,可是却故意挑了完全不相衬的蓝色手袋。”
  “嗯,耳环借自何人?”
  “她的阿姨承认,周妙宜在上星期天上她家去,问她借一副耳环。”
  “她有无透露任何计划?”
  “没有。”
  “这个男人是谁?”
  黄督察忽然说:“肯定是一个男人。”
  关遂心笑了。
  “遂心,把你转到文职,真是可惜。”
  “我仍然可以帮忙。”
  “遂心,你是指,有人推周妙宜落楼?”
  “我没有说过。”
  “那人丧尽天良,狼心狗肺。”他狠狠咒骂。
  “黄,派人到大学去研究一下。”
  “我知道。”
  “同学们也许知道她的爱侣是什么人。”
  “那还算是爱人?”
  “也许,那人并非凶手。”
  关遂心到大厦天台去。
  电梯不能到达,从楼梯天井走上去,可达顶楼。
  本来很少人用楼梯,去年开始,一些雇主鼓励员工注意健康,多做运动,集资把阴暗的梯间装修过,墙上挂着漫画及格言,希望吸引工作人员多走楼梯,当作运动,扬言一年可减十磅体重,身体好了,请病假的人少一点,得益的始终是雇主。
  坏就是坏在这里,楼梯多人用,顶楼的锁竟遭到破坏。
  今日,锁已经换过,且加上监察电视。
  管理人员替她开了锁,亦步亦趋跟着她。
  天台打扫得很干净,有几只锅面大的电视天线。
  遂心走到围栏边往下看。
  一只鹰呼啸而过,翼尖几乎拍到遂心面孔,遂心一惊,往后退一步。
  那管理员扶住她,“小心!”
  小心。
  女子处世,真需小心。
  遂心往下看,呵,商场天窗玻璃已经修补妥当。
  一切了无痕迹。
  遂心只得回到办公室。
  她找到了顺均大厦以及商场的正确位置。
  在互联网上,她请教专家,自顺均大厦顶楼堕下,跌进商场天窗的机会是多少,能否从此计算出当事人可是被人掷下。
  答案很快自世界各国传来。
  详细地计算了力学、抛物线,并且询问了当日天气。
  在一个劲风的晴天,自三十七楼跃下,跌进天窗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十二,因为冲力速度惊人,由人推跌或是自动跃下无甚分别。
  这时,她上司进来了。
  遂心赔笑站起。
  “遂心,看你,如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蠢蠢欲动。”
  遂心笑,“我没有本事。”
  “调你来这里,是叫你面壁思过,今日期满,你可以走了。”
  什么?
  “调你回去行动组。”
  遂心开心得笑出来。
  “你随时可以走。”
  “是。”
  “遂心,这次你要小心。”
  今日一连有两人叫她小心。
  “上次,为着一时仁慈,犹疑用枪,差点累伙伴丧命,这个教训,可别忘记。”
  遂心的声音低下去:“是。”
  “你是去协助周妙宜堕楼案。”
  “我知道,是与黄江安合作吗?”
  “是,你向巢剑飞总督察报到,黄亦是他手下。”
  “是。”
  那一个晚上,遂心忽然失眠。
  她开亮一盏小灯读小说,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年前,与伙计出差埋伏走私货车,月黑风高的晚上,整组人在郊外公路上静候……
  忽然听见幼儿呜咽声,只见一个少妇拖着两个孩子出现,当时有人警惕地说:“有可疑”,但是关遂心性急,她看到幼儿头脸有血污,忍不住现身。
  就在那时,枪声响起。
  他们来埋伏,结果中了埋伏。
  那妇人有一双绿油油眼睛,把掳来的小孩拉在身前挡住子弹,遂心左臂中枪,同伴大腿动脉爆裂,失血过多,险些丧命。
  内部调查,认为关遂心应当检讨行为。
  她在资料组守了一年。
  放大假一般,每日十时许上班,准六时下班,周末练枪,以免技能生疏,心灰之余,也想辞职。
  可是忽然又升她一级,因工受伤,加以褒奖,以免影响整体士气。
  同伴苦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倒是不怪遂心,但是她的丈夫及儿子,却持相反态度,从此不与遂心来往。
  天蒙蒙亮。
  遂心梳洗出门。
  到了总部才早上八时,可是秘书满面笑容迎出来,“关小姐,请跟我进来。”
  推开门,一个年轻人站起伸手,“我是巢剑飞。”
  一看就知道英俊高大的他是个混血儿。
  混血儿都有点古怪,有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有西洋血液,有些却情愿做一个华人,一字不提另一半血统。
  遂心不知道巢君是哪种人。
  一坐下来,他就进入情况。
  不寒喧,不问候,一句废话也无,但是语气却相当亲切,“听你的推测,周妙宜该日准备与一名男子会合去注册结婚。”
  “我的确那样想。”
  “线索,应该可以在大学找到。”
  “是。”
  “那么,你到大学去一趟吧。”
  “我也有此打算。”
  巢剑飞很高兴,“大家有共识最好,不过,你从前读的是文学,今日却要插班进美术系。”
  遂心怔住,什么?
  “我已同大学联络好,关遂心,劳驾你了。”
  遂心啼笑皆非,下次查欢场女子遇害,岂不是要她做舞女?
  她立刻反对,“不,我年纪已大,不能做卧底女学生。”
  巢剑飞凝视她清纯的脸容,“大家都认为你是最理想人选。”
  “我又老又胖……”
  “关遂心,”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不要推搪,这是命令。”
  完全出乎遂心意料,她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警队不再需要她,找个藉口把她扔出去,她大可在大学修毕博士。
  她非常颓丧。
  这时,巢剑飞笑说:“我要开会,失陪了。”
  遂心气结,正想离开总部永不回头。
  但是黄江安走来,“遂心,你好,一起喝杯咖啡。”
  遂心诉苦:“叫我扮女学生呢。”
  “舍你还有谁,深入调查,及早破案,将人狼绳之于法。”
  遂心不出声。
  黄江安又说:“除了身段太好,一切都像个标准女学生。”
  遂心怒目相视,“小心我切下你的头颅一脚踢落太平洋。”
  身段太好可以穿大球衣大衬衫,遂心不担心这点。
  “怎样联络?”
  “替你安排宿舍,电话传真电邮什么都有。”
  “我不住宿舍,”遂心叫苦,“只得一间房间,我的杂物多得无处放。”
  “遂心,一切都属暂时性,也许三天就破案?”
  “除非随便抓一个人来屈打成招。”
  “这是你将功赎罪机会。”
  遂心看着窗外,“我不一定留恋警队。”
  “你也不想在这个不得意的时候离去。”
  他很了解她。
  “要走,立了功才走。”
  “几时出发?”
  “随你。”
  “为什么要这样大阵仗,派一名督察到大学查案。”
  黄江安答:“人命关天。”
  关遂心返家准备衣物,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叶咏恩。
  “咦,你怎么来了?”她对这小师妹有好感。
  “给你送衣物来。”
  “什么衣服?”
  “大学生穿的时髦衣着。”她笑眯眯。
  遂心打开一看,全是衣不蔽体的小背心,低腰喇叭裤、短裙子。
  “我不穿这些。”
  “黄督察说:你要在极速时间内吸引并认识疑犯,穿着大胆才有机会。”
  遂心知道黄说的全是真理。
  “我从来不穿这种衣服,我的内衣还比它们保守。”
  叶咏恩怪同情她,“不叫你纹身已经很好,有一次我扮陪唱女,还得戴上镶亮片假眼睫毛。”
  遂心怒道:“歧视女性!”
  “也不是,黄督察亦因一次行动不见了右眼。”
  遂心静默了。
  “黄失去右眼?”
  “你没发觉?那是一只顶尖科技会眨动的假眼,但是,他因此不能瞄准。”
  呵,同僚的牺牲比她大千万倍。
  遂心轻轻说:“不怕,可以用红外线瞄准器。”
  “还有吴家璧,她自犯人处传染肺结核,需吃药打针一年整,十分吃苦。”叶咏恩说。
  遂心苦笑。
  没想到倒要小师妹来劝她。
  “可是,帮到人的时候又非常有满足感。”
  “我明白,你回去吧。”遂心说。
  叶咏恩笑一笑,“祝你幸运。”她走了。
  有车子在楼下等她。
  遂心换上刺眼的钉珠牛仔裤加豹纹大领口、紧身衣,把天然鬈发打开,此刻看上去似一个新进歌星,不过,晚上站街角,又是另一种身分。
  人要衣装。
  遂心叫司机驶往大学区。
  一看到校园她就高兴,阔别数载,没想到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回来了。
  下了车她忍不住提着行李飞奔到校务处。
  一路上男同学们转过头瞪大了眼看牢这个隆胸纤腰长腿的可人儿。
  “谁,是谁?”
  “哪个系里的人?”
  “快去打听,莫被人捷足先登。”
  遂心到了校务处,工作人员迎出来。
  她递上证明文件。
  那人一看,一怔,“呵,请跟我来。”
  她带遂心到教务主任房间。
  一位中年人走出来,看见关遂心,“你是关督察?”不置信的样子,“啊!请坐,我是教务主任卢家齐。”
  遂心与他握手。
  “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四五一室,正是周妙宜以前房间隔壁。”
  “嗯。”
  “我们已通知她父母来领走遗物,但是,他们一直没出现。”
  “让我看看房间可以吗?”
  卢君点点头,把两副门匙交给她。
  “大学治安仿佛比从前差。”
  卢君苦笑,“这个月校方一共发出三张告示,劝喻警告女同学从宿舍走向校舍,切勿使用小径,并需结伴行走,还有,同学舞会内有人贩卖软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于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遂心点头。
  “关督察隶属哪家大学?”
  “我是君主毕业生。”
  他叹口气,“都大不如从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觉得以前什么都比现在好,这叫做怀旧。
  “我们不想张扬此事,请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来离去。
  门口有男生等她。
  感觉好极了,她忍不住回头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来。
  这一切又同少年时并无不同,有许多事,不会变,也没有必要变。
  才穿上少女服装就变成少女了。
  正是上课时间,遂心先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发觉一切设备齐全,电话随即而至。
  是巢总督察的声音:“已经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间,只嗯了一声。
  “多谢问候。”她挂上电话。
  小房间只得一只窗,对牢足球场一片绿茵。
  小小卫生间内只有莲蓬头装置,足够一个学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挂好,搭几件在椅背上,别太整齐了,不像学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间去。
  轻轻推开门,只见格式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窗户半开着透气,窗廉缓缓拂动。
  这富家女居然也选择住宿舍,是为了方便与意中人来往吗?
  遂心先掩上门。
  她家人并没有来收拾杂物。
  桌子上还摊着功课,一具最新式书本式电脑的插头仍接着电源,手提电话在枕头边。
  床上有只玩具熊,鼻端绒毛已经擦光,可见主人自小就不住摩挲,一只藤篮里有若干化妆品,几张照片里有父母及同学团体照。
  一切都无异样。
  周妙宜仿佛随时会由课室回来,推开门,睁大眼问:“咦,你是谁?”
  并且坐下来请她喝一杯咖啡。
  遂心用专业的耐心逐寸检查,废纸箩里字纸绝不放过。
  只见有几张纸上有风景速写,又另外有一张纸上写着“谁爱我,谁不”,像一本流行小说的名称。
  二十一岁了,还这样孩子气,可见出身实在不错。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关遂心十四岁还比她成熟,怎会关心有无人爱,张罗衣食住行是正经。
  枕头下有一只香纱囊,里边装着玫瑰花瓣。
  一本日记簿,完全空白,但是,当中夹着一只小小塑胶袋,有一颗药丸。
  遂心轻轻取出,打算拿去化验。
  连灯罩都检查过了,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遂心才去查看电脑。
  里边有几张功课,没想到读纯美术也得交报告。
  遂心忽然会心微笑,原来周妙宜正在互联网上征求“‘拉斐尔前派历史及代表作评价’,愿出五千元,需意见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学生。
  十多封电邮,都是普通的书信来往。
  这个男人,假如有这个男人的话,一定非常谨慎。
  遂心打开周妙宜的粉盒,发觉她不常化妆,粉很少用,口红淡紫色,只剩一半。
  打开衣柜,全是简单的便服,洗熨整齐,显然从家里带回来。
  遂心一无所得。
  她探头出窗外,看见窗檐一角放着一只铁盒。
  啊,有线索了,伸手出去取进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为什么放得那么隐秘?
  当然是怕人看见,糖而已,看见又如何?
  同学看见糖,会忍不住顺手牵羊吃一颗。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与人分享。
  这盒糖可能是那个人送给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颗小颗,也亏厂家想得出这种名字。
  遂心已经在房里逗留超过一小时。
  该去上学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愈快吸引人的注意愈好。
  遂心轻轻锁上房门。
  一走进演讲厅,她就被题材吸引住,一位孙正一讲师正在详述日本画家歌磨的浮世绘,墙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浑忘为什么而来,专心聆听。
  “嘘。”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邻座,那是一个染一束金发的年轻人。
  “闷死人,想转系。”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远一点,背后有人讪笑。
  接着,金发小子悻悻离去。
  这种人,浪费时间、金钱、精力,早该撵出去。
  又听得讲师说:“一位周同学家中园子,也种有画中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来,香气扑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见难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学已经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谁,谁在怀念周妙宜?
  铃声响了。
  只见灯光亮起。
  讲师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书卷气,他正收拾杂物,立刻有三、两个怀着醉翁之意的女生围上去说些不相干的话。
  遂心微笑,做女学生最大特权是可以胡乱纠缠某讲师或是某教授,说到底,还年轻嘛。
  那时,她也锁定过一个对象,下了课,不走,坐在演讲厅后排,一声不响,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放松他。
  那种眼神,是叫那个中年男子余生都不会忘记的吧。
  当他回乡间退休,傍晚在洪洪炉火边读报;在时事新闻中,猛然抬头,会回忆到那一张年轻晶莹的脸。
  这次,关遂心是来查案。
  她站起来,从后门离去。
  身后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认错她是妙宜,这正是她的目的。
  遂心轻轻转过头去。
  原来就是那个讲师。
  孙正一看着遂心片刻,低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你是新同学?”
  遂心自我介绍。
  忽然,身后多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孙老师,还没走?没看见我在等你?”
  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着说:“师母来了。”
  那女子听见这个称呼,眉开眼笑,遂心因此脱身。
  是这个人吗?他明显对妙宜有特殊好感,身边已经有人,是想换呢,还是想多吃一客甜点?
  遂心走到饭堂买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来搭位子。
  遂心发觉这间学校里俊男美女特别多,抑或年轻而正在读书的人多数眉清目秀,总要到踏出真实世界,加入蝼蚁竞血行列,面目自然日渐狰狞。
  “我是建筑系吴汉宁,你好。”
  遂心看着他,“读书与交女朋友,哪样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课放第一,父母会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子也太过重要。”
  遂心笑了。
  他问:“你可是成年学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来,只比他们略长几岁,脸上已经画下痕迹。
  她点点头。
  “我认得你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园里人人认识妙宜。”他话中有话。
  遂心一怔,“她很受欢迎?”
  “她个性活跃,你是她朋友,应该知道。”
  遂心不出声,周家一直以为女儿十分文静内向,很明显,她踏出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今天晚上,戴维斯堂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
  遂心问:“你是来接我呢,还是在门口等?”
  谁知他笑笑说:“女生免费入场,在舞会里边见面。”
  遂心瞪大双眼,明白,明白。
  这里简直是男生天堂,不管接不管送,一点责任也无,遂心为之气结。
  那漂亮的男生朝朋友挥手,说声失陪,便转了位子。
  接着,另外有人过来搭讪。
  遂心穿起外套,没好气地离去。
  她驾车到附近派出所,把那颗药丸交给当值警员,“请转黄江安督察化验。”
  遂心回到宿舍,发觉有个女孩蹲在房门口。
  看见遂心她站起来,“回来了。”
  “你是哪一位?”
  她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斯文,真不愧是阿妙朋友。”
  女孩子一头长鬈发,丝绒长裙,小小毛衣,露着肚脐,脐眼上钉着一枚金环。
  遂心一看就觉得痛,连忙转移目光。
  女孩问:“阿妙是你好友?”她叹口气,“发生什么事?”
  遂心答:“原本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她开了房门,“请进来喝杯咖啡。”
  她老实不客气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设备齐全,家境很富裕吧。”
  “过得去。”
  “阿妙生前欠我债。”
  遂心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丘庭枫,妙宜生前好友,我住她右边那间房。”
  “有借据吗?”
  “她是妙人,我是疯女,我借钱给她,还用写字?”
  遂心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妙宜的朋友?”
  “今早你在她房里逗留不少时间。”
  遂心竟没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暗里看她,这女子厉害。
  “欠多少?”
  她讲了一个五位数目。
  “妙宜不像借债的人。”
  “我没问,她说稍后还。”
  遂心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丘庭枫把脸趋近遂心,眯着双眼,“你的口气很奇怪,像是惯于盘问人。”
  “谁是周妙宜的男朋友?”
  她想一想,“妙宜没有固定男友。”
  “妙宜同什么人在一起多?”
  “我与她最接近,”她黯然,“可能是我带坏了她,请她喝第一杯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烟,抄第一篇功课,但,这其实是标准三部曲,人人试过。”
  “她有无爱上谁?”
  “喂,我等钱用,你高抬贵手可好。”
  “我猜想妙宜并无欠债,我肯定你还欠妙宜债项。”
  “又被你猜中。”
  遂心给她两张大钞。
  “手头一松必定还你。”
  “她的男朋友……”
  “今晚到戴维斯堂去看看你会明白。”
  又是戴维斯堂。
  这时,丘庭枫忽然伸手过来袭遂心胸部。遂心受过训练,眼明手快,立刻还手将她格开,“喂,你干什么?”
  她恼怒喝问。
  丘女却笑嘻嘻,“胸前伟大,可是真的?”
  遂心气结,索性也开她一个玩笑,“想不想知道秘诀?”
  “有吗?我很想知道,愿意请教。”
  “用功读书,孝敬父母。”
  丘庭枫一怔,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可是忽然又低下头,“可惜妙宜已经不在,否则笑得她肚痛。”
  “她爱笑?”遂心问。
  丘女不再回答,穿回鞋子离去。
  她穿一双印度绣金线拖鞋,打扮活脱是一个艺术系学生,波希米亚韵味十足。
  她的足踝与双手都白皙细腻,一看就知道出身不错,可惜不甚获家长信任,故此老是等钱用。
  “今晚八时,我带你去戴维斯堂。”
  稍后,黄江安督察的电话来了。
  “遂心,那颗药,是一粒叫RU四八六的事后避孕丸。”
  “嗯,她取到手没有服用。”
  “是,一个决定,改变命运。”
  “能追查到来源吗?”
  “不可能,整个网络上都有非法药物出售,毋须医生处方或指引,校园一定有中间人转售图利。”
  “我们那时,读书就是读书。”
  “彼时也分好几等学生,我专职代做功课,就赚得学费。”
  “你可有代人考试?”
  “这可是秘密。”
  “黄督察,周妙宜的性格与她父母所说有点出入。”
  “啊。”
  “容后报告。”
  晚上,遂心穿上吊带亮片裙子,过去敲门。丘庭枫打开门,她正在画画。
  遂心走近,只见色彩斑斓,且见神采,“画得很好。”
  丘女很高兴,“是吗?家母一直希望我读管理系。”
  “母亲们总希望子女过安定生活。”
  “我帮你画一张画像。”
  “好呀。”
  “不过,你需裸体。”
  遂心叫出来,“不不不,谢谢。”
  “进了艺术系,为什么还这样拘束?”
  遂心笑,“这是纯美术系,不必做习作,你的裸体艺术用不到我身上。”
  “才说我画得好,”她自床底搬出一叠素描,“看,本宿舍不少女同学信任我。”
  遂心一看,“啊,你肯定有才华,所以有权不羁。”
  “唷,你何必这么客气。”她放下笔。
  “有无想过在报上或网络刊登广告争取街外顾客?美加的艺术系学生时时替大人、孩子,甚至猫狗、住宅画像,帮补收入交学费。”
  “好主意。”
  “不过,你母亲可能不同意。”
  她笑笑,“家母与父亲的另一名妻子不和,老是想我出人头地,替她争回一口气,读完管理可以到父亲公司去做事,与大哥争威。”
  呵,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这张是妙宜。”
  妙宜!遂心取过那张粉彩画,只见画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书,纯真专注,没有半丝猥亵,遂心忽然明白裸体画的真意。
  丘庭枫当着遂心换衣服,一点不觉尴尬,她天生豪放。
  遂心和庭枫步行到戴维斯堂去。
  遂心忠告:“不要走小径。”
  “不怕,人多,热闹。”
  她说的是真话,小小山路有人提灯,有人用手电筒,像一个节目般好玩。
  风大,遂心把披肩拉紧一点。
  有人在身后叫她,“妙宜──”
  挑花羊毛披肩正属于妙宜。
  又听见有人嘀咕:“你别乱叫好不好,妙宜已经不在。”
  “我不怕。”
  “人家会不高兴。”
  看样子妙宜人缘不错。
  遂心从没来过这种舞会。
  大堂内一片漆黑,守着在大门口检查手袋口袋,看有无毒品酒精混入,乐声震耳欲聋,遂心估计有五十分贝。
  她有点震惊,在这种地方,不能交谈,也看不清脸容,只不过是随噪音闪灯节拍扭动身体发泄,有什么乐趣?
  只见那边已有十多人肢体都缠在一起,互相抚摸,陆续有人加入。
  另一角有个女孩被举在半空,底下人群把她自一双手交到另外一双手,她似乎很陶醉,紧闭双眼。
  自诩见多识广的关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
  调回行动组的确有助增长见闻。
  有人递一只汽球给她。
  遂心一看,原来是那个吴汉宁。
  “你来了。”他教她吸那只汽球。
  遂心立刻知道球内有不知名麻醉气体,处理不当,会引致心脏麻痹,呼吸停顿。
  门外的警卫如同虚设。
  她按住小吴,把他拉到一角,“我有话说。”
  吴汉宁笑,“你到这里来说话?”
  “你们也算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不快乐?”
  小吴一呆,“我们并非不快乐。”
  “那,”遂心问:“为什么要用毒品?”
  小吴大惑不解,“这些不是毒品,不会上瘾,不妨碍生活。”
  “何需麻醉自己?”
  “因为想更加快乐呀!来,试一试,你立刻明白。”
  遂心推开他,走向后门,去争取新鲜空气,她忽然明白了,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认为少年喜欢用麻醉剂是因为他们苦闷。
  不,他们已经够开心,他们追求极乐。
  这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无结果的原因之一。
  屋外一轮明月,空气冷冽。
  遂心觉得她已进入周妙宜的世界,轻轻打一个冷颤。
  她循小径缓缓走回宿舍。
  这时,路上已经静寂。
  走到一半,遂心已发觉身后有人。
  遂心是警务人员,警觉性比一般女子高得多,况且,她没有喝酒。
  那人愈走愈近,一只手搭上来,碰到遂心肩膀。
  遂心暴喝一声,“退开!”
  那高大的身形还想来捂住她的嘴,强迫她就范。
  遂心恼怒,“你找死!”
  她一弯腰,用力扯住那人左臂,借力把他重重摔倒在地。
  这正是遂心在督察学堂,三年苦功学来的柔道绝技。
  这时,有人听到声响,“什么事?”
  遂心大叫:“救命,救命!”
  趁还未有人走近,她狠狠踢那人的面孔泄愤,今日要是换了别的女学生,躺地上打滚的就不是这只人狼。
  警卫气呼呼赶到。
  遂心站住,“他意图强暴。”
  警卫把那人拖起来,只见他满面鲜血,正在呻吟。
  其他学生围上来,“是他!有女生形容疑犯做案时穿骷髅图形上衣。”
  “怎么受伤的是他?”
  警卫答得妙:“他不小心摔跤。”
  “抓他进去,这位小姐,你得去录口供─咦,人呢?”
  遂心已经站到人群后边。
  她的心突突跳。
  那个歹徒显然经验不足,如果先用一条丝袜勒颈,关遂心可能有麻烦。
  “抓到人了。”
  “从此安全了。”
  “不不,禽兽除不尽,这条危险小路封掉最好。”
  遂心扶着略酸的肩膀回宿舍,裙子被撕破一角,出去一趟,变成残花败柳返来。
  这种生活,已不是遂心可以适应。
  没想到染缸自学府开始。
  第二天一早,遂心向黄江安报告近况。
  “你抓到校园之狼,恭喜,他为祸半年,伤害过七名女生,终于落网。”
  “有无证人?”
  “有,证人证物堆积如山,遂心,上头还想你查一查校园毒品案。”
  “喂,我不是驻校园警员。”
  “你听我说,上月有女生被人在饮品中混入过量GHB迷魂药昏迷,今日躺在医院里像一棵椰菜。”
  遂心不出声。
  “关警官,你不想替她寻回公道?”
  遂心说:“我稍后会以同学身分去周家探访。”
  “祝你成功。”
  遂心去邻房敲门。
  丘庭枫在房内问:“谁?”
  遂心知道她有客人,便说:“你方便时找我,我们一起上妙宜家。”
  真羡慕丘庭枫能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理直气壮,比她大几年的关遂心有许多传统伦理包袱。
  过片刻,丘庭枫来敲门。
  遂心转过头去,“枫子。”
  她笑嘻嘻,“我只上过周家一次。”
  “去,去洗个澡,头发搓干净一点,换上白衬衫卡其裤。”
  “有什么好处?”
  遂心提醒她:“你仿佛永远等钱用。”
  她打开遂心钱包,取出一张钞票,挥挥手。
  不过她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半小时后照遂心吩咐那样打扮干净了过来,长发梳成辫子。
  与同样白上衣卡其裤的关遂心看上去似两姊妹。
  遂心看着她轻轻吟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你说什么?”
  “没什么。”遂心笑笑。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们走吧。”两人结伴,比较好说话。
  真没想到周家环境那样好:三层高独立小洋房,门口种满玫瑰花,在高密度城市,没有多少人可以住得这样舒服。
  佣人来开门,问过来意,请她们进去会客室。
  “太太一会儿就来。”
  遂心没有坐下,四周围打量,只见布置十分精致,什么摆设都有,却不见一本书,生意人不喜欢书,因与“输”同音。
  遂心轻轻转动一座地球仪。
  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声,又有轻脆的霹雳啪喇声,遂心一听,就知道邻房有人搓牌。
  她抬起头来,灵巧的丘庭枫也正看着她,两人都想:怎么还有心情搓麻将?
  一个苗条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我是周新民太太,两位是妙宜的同学?请坐。”
  周太太太过年轻,且脸上并无悲切之意。
  遂心暗暗骂伙计疏忽,这一点线索都不向她提及。
  周太太接着问:“两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妙宜学校宿舍里还有些杂物,希望派人去收拾一下。”
  “呵是,”秀丽的周太太立刻叫佣人进来,“请把地址及房间号码告诉管家。”
  她仿佛急着要回到牌桌上去。
  这时,有一对十岁左右的孪生儿走进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可爱活泼,缠住母亲。
  周太太笑笑,“叫姐姐,”又说,“请两位留步吃点心。”
  乘机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
  那中年管家记下了房间号码,看见遂心一脸愕然,不由得轻轻说:“多谢你们关心,我明早就来学校收拾。”
  丘庭枫在一旁,维持缄默。
  外头,清脆的搓牌声又响起来。
  那管家又说:“妙宜,不是太太生的。”
  遂心已经猜到,也难得这位周太太毫不虚伪,倒也难得。
  “请问周先生在不在家?”
  那管家答:“周先生出门谈生意去了。”
  遂心没想到一点结论也没有。
  管家却小声说:“妙宜,也不是周先生的孩子。”
  什么?
  管家轻轻说:“妙宜的母亲带着她来嫁给周先生,不久去世,周先生一直对妙宜很好,再婚后继母也很客气宽容,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遂心抬起头。
  怪不得周妙宜要搬到宿舍住,她在这屋里,全无亲人。
  这时,丘庭枫忽然提出一个要求:“我们可以到妙宜房间去看一看吗?”
  她确是妙宜好友,声音里有真正的哀恸。
  管家点点头,“二楼快要重新装修,妙宜的房间会拆掉改为健身室。”
  她带她们上楼。
  看样子,这管家对妙宜有点感情。
  她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呵,周妙宜的房间像小公主寝室,粉红墙壁,雪白地毡,一只书架上摆满瓷脸洋娃娃,一地画册,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干枯了的小小毋忘我。
  有人唤管家,她下楼去。
  丘庭枫走近书桌,查看一会儿,又拉开抽屉,像是找日记本子。
  她抬起头,“没有。”
  “会不会被周氏夫妇收了起来?”
  庭枫摇头,“他们才不关心,物质应有尽有已经仁至义尽。”
  这时,遂心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有一张照片,她拿起来细看,真奇怪,骤眼看,似一张风景照片,湖光山色,一间湖边平房,看仔细了,才发觉那间平房竟浮在木筏上,荡漾在湖边。
  周妙宜为什么珍藏这样一张照片,这是谁的浮宫?
  遂心悄悄把照片放进口袋里。
  “很久没有人住过这间房间了。”
  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地毡上完全没有脚印,只有吸尘机推过的痕迹。
  管家这时回转,“两位,请下楼吃点心。”
  遂心与庭枫不便久留,回到楼下,蛋糕三文治都摆了出来,但是她们完全没有胃口。
  不久便告辞了。
  那周太太还特意离开牌桌送她们出门。
  遂心再三道谢。
  庭枫喃喃说:“比起妙宜,我都还算幸运。”
  遂心不以为然,“妙宜环境不差,读好书,有的是前途,将来有自己的家庭,伴侣子女,一样不少,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快乐要自己动手寻找,怎会有人盛在银盘里捧上。”
  庭枫看着遂心:“你是谁,是先知抑或基督?”
  遂心苦笑。
  过一会儿,庭枫说:“杂物太少了。”
  “你说得对,我的房间,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一地是换下来的衣服鞋袜,杂志书本光碟,且不准人收拾,打开柜门,网球拍与溜冰鞋会滚出来。”
  “浴室更不堪入目。”
  “是呀,无数瓶罐,卫生用品……但是,妙宜的房间却整齐得似示范单位。”
  “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
  “故意不露痕迹,像是知道会有今日,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秘密,她很寂寞,这是可以肯定的事。”
  遂心问:“她从不同你说及家事?”
  “我一直以为她是父母亲生。”
  “你来过她家。”
  “我没见到周氏夫妇,他们出门去了。”
  “他们好似时时旅行。”
  “不错,但是,妙宜很少跟随,她同我一样,喜欢留在宿舍。”
  嗯,生活如孤儿。
  “你,庭枫,你又有什么心事?”
  “我太疯,家人不喜欢我。”
  “收敛一下,像今日这样不就很好。”
  谁知她笑笑回答:“若为自由计,一切皆可抛。”
  “那你叫做求仁得仁,往后,千万别抱怨父母不了解你。”
  庭枫忽然问:“你对妙宜这件事,可是有疑心?”
  “为什么叫她妙人?”
  “平时文静,只要喝一点点酒,就非常兴奋。”
  “是吗,常常喝?”
  “没有机会,闷的时候,便喝几口。”
  “宿舍一向不准藏酒,舍监没有来抄?”
  “哪有这样多的人力物力,连图书馆都传要关闭。”
  遂心点点头,她对世情有很深切的了解。
  “你送我到城市中心,我找朋友,稍后自行回校。”
  遂心回办公室去。
  黄江安督察迎出来,“遂心,你来了,可有发现?”
  遂心感慨:“大学里似一个江湖。”
  他笑,还没来得及回应,背后有一把声音说:“根本就是,任何地方超过五个人便是社会,再多,就变江湖,有好人必有坏人,有弱女子有墙头草有混混。”
  只见巢剑飞慢慢走过来。
  遂心取出那帧照片。
  他们一起过来看。
  “咦,相片里没有人。”
  “风景极佳,背后是一座雪山。”
  一言提醒了遂心,这一定是北国。
  “呵,这是一座浮在大木筏上的平房。”
  “这可怎么住,有水电吗,如何上卫生间?”
  “什么地方来的照片?”
  遂心没好气。
  她借用办公室互联网,把照片贴到电邮站,“有无人可以告诉我,照片背后山脉属于何处,什么地方有这种船屋?”
  她同助手说:“一有消息便转告我。”
  “极度浪漫的人才会做水上人家。”
  “甲板很大,看,木筏用整条巨木扎成,非常有趣。”
  他俩虽然欠缺诗情画意,但是观察力却非常强。
  “船屋可用拖船拉出去大海遨游一番才返回湖泊。”
  “呵,大风大雨时吃不消。”
  “怎样买菜?”
  他们看到许多遂心看不到的问题。
  “如果有孩子的话,如何上学?”
  “有小艇可以驶到附近学校去吧。”
  遂心的心一动。
  她问:“有无放大镜?”
  “这边有一个电子放大镜,你要几倍?”
  “十倍够了。”
  “噫,大材小用。”
  照片部分经过放大,打在银幕上。
  “请对准窗口。”
  本来模糊的,似芝麻大小的映象忽然清晰,是一个人的面孔。
  “再放大十倍,接上电脑,洗去背景。”
  巢剑飞亲自为遂心服务。
  银幕上的影象忽然清晰起来。
  只见船屋小小窗口,有一张脸探出来,放大后微粒甚粗,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周妙宜。
  “是她,她到过这间船屋。”
  “这张照片一定从小艇拍摄过去。”
  “去查谁是屋主,这番有端倪了,做得好,关遂心。”
  遂心把放大照片印出来。
  周妙宜肯定有过快乐的时刻。
  你呢,关遂心,你开心吗?这几年来,你尽忠职守,埋头苦干,毫无怨言,像一部机器,每朝开动,倦极休息,第二天重头来过,这样,叫做真正活着吗?这样活到一百二十岁,做到一百二十岁,叫做生活吗?
  “……遂心,遂心。”
  遂心听见叫她,才抬起头来。
  黄江安看着她,像是有点担心,“遂心,办案要抽离,切勿过分投入。”
  “是。”遂心回答。
  巢剑飞却笑,“放心,遂心怎会与周妙宜有共通点,南辕北辙。”
  遂心站起来,勉强地笑,“我回去了。”
  “遂心,随时与我们汇报。”
  那天晚上,关于照片的消息来了。
  “图中船屋,正泊在加拿大阿勃达省的露意思湖边,背景岸上不远的地方,正是著名的露意思堡酒店,这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区。”
  “船屋相当普通,这种生活方式不是大都会爱夜生活注重功利的人可以了解,船上自设发电机,设备完善,夏季,拖往北方看冰山,冬季,泊在湖内比较安全,居民与大自然打成一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有一间酒店,整座浮在湖上,泊在卑诗省维多利亚岛附近,如要订房,请电——”
  一时间收到这样丰富的资料,遂心才知自己孤陋寡闻。
  她向提供消息的仁人君子一一道谢。
  然后,她以警务人员身分,发一封电邮到加国阿省的警署,要求协助。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
  遂心听到玻璃窗上叮一声。
  有人扔小石子上来。
  遂心打开窗张望,看见丘庭枫站在楼下。
  “疯子!”
  她喊上来:“宿舍大门已上锁,帮我爬上来。”
  遂心垂下一条长围巾,才二楼,十一二尺高,丘庭枫像灵猿那样爬上来。
  她攀进遂心房间,松口气。
  很明显,已经练习过百次以上,做惯做熟。
  遂心问:“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生的公寓。”
  “你这样滥交,没有隐忧?”
  “有,”她把脸凑近遂心,“年老色衰,被迫守家中,比死还惨。”
  遂心没好气,抬头看到时间,吓一跳,不知不觉,已近凌晨。
  她伸手熄灯。
  丘女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说:“你需照顾肉身的需要,压抑过度,于身心无益。”
  遂心冷笑一声,“多谢指教。”
  丘女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出去了。
  天一亮,遂心起床上课。
  讲师这样说:“明年暑假,大家可考虑参加一个美术营,为期半月,出发到法国罗华谷,住宿当地农庄,学习画画、写作,详情可问注册处。”
  遂心脱口问:“今年夏季,可有组团出发?”
  那讲师笑答:“有,由孙正一讲师领队到加拿大西部研究爱茉莉嘉的作品以及图腾艺术。”
  遂心立刻到校务处去查探。
  他们看过记录,“有,周妙宜的确是成员之一。”
  “丘庭枫呢?”遂心问。
  “她没有报名。”校务员回答。
  “去了多久?”
  “校方只负责一个星期的旅程,七天后解散,但是同学们大多数留下探亲访友。”
  遂心道谢。
  这时,工作人员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关小姐仿佛对部分学生的表现表示不满。”
  “未来社会栋梁,应该精神十足。”
  “关小姐可到工学院参观,或者,去科学组看看。”
  “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一定全班是书虫。
  “是呀,有些人嫌他们一天十多小时呆在实验室里,回宿舍淋个浴又来了。”
  “真是人各有志。”
  遂心走去找孙正一。
  他便是怀念妙宜家紫藤花的那位先生,又错认遂心是周妙宜。
  遂心问:“老师,最近你带队去过加拿大西部?”
  “是今年夏季。”
  遂心故意闲闲说:“明年,他们去法国南部,风景好得多。”
  他笑笑,过片刻说:“陆讲师对欧洲美术史甚有心得。”
  “艺术不是美洲强项。”
  “各人观点角度不同。”
  “夏季,周妙宜可有一起去?”
  他点点头,“她创作了许多好作品。”
  这时,两三个女学生走近,“孙老师,可是上你家去?”
  遂心一听,立刻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其中一个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问:你是老几?
  但是孙却点点头。
  他的宿舍就在学校不远之处,步行就到。
  门一打开,一个少妇领着幼儿迎出来。
  遂心以为是保母,心里已经在想:怎么聘用皮肤这样黧黑的保母,幼儿不害怕吗?
  稍为留神,发觉那不是工人,那是师母。
  果然,女生纷纷招呼。
  孙太太有一张叫人看上去有点不大舒服的面孔,人类对五官的喜爱始终狭窄地限于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孙太太的相貌十分吃亏。
  那班女生像是已经来惯来熟,跟着孙正一到地库去看画。
  遂心没有跟下去,她藉故与孙太太攀谈:“很热闹,一定是师母好客。”
  孙太太笑笑,“每年都来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随别的教授习艺。”
  “师母暑假可有去旅游?”
  “我没有参加,公司事忙。”
  “师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会计师,同你们那行南辕北辙。”孙太太说。
  遂心佯装童言无忌,“呵,那是怎样认识孙老师?”
  谁知师母有点感慨,悄悄答:“那时他在我公司做文员,由我工作供他读美术系。”
  遂心一怔,不出声。
  听语气,都知道孙师母是何等寂聊。
  “十五年过去了。”她抬起头,有点不置信的样子。
  遂心轻轻问:“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这个才七岁。”
  照说,七岁已不用紧紧搂着,可是师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么。
  佣人叫她:“太太,蛋糕与冰淇淋可是现在拿下去?”
  她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有一刹那的诧异,会否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她恢复了一个师母应有的样子,“这位同学,你也去用点心吧。”
  灵感已被打断,遂心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
  但是,遂心不愿放弃,她尽最后努力:“师母,记得周妙宜吗?”
  孙太太茫然摇摇头,“同学太多,不记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孙家的两个大孩子打完球回家来。
  遂心发觉三个都是男孩,长得像父亲,十二、三岁就高大英俊,一脸书卷气,而且敬爱母亲,十分听话,这对师母来说,应是最大补偿。
  只见她团团转忙着张罗,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辞。
  孙家大儿送她出门,遂心见花园有园丁动土,便随口问:“种什么花?”
  那孩子答:“一种叫紫藤的攀沿植物。”
  遂心点点头,驾车走了。
  孙正一有可疑吗?
  遂心认为不。
  他所恋眷的不是这些漂亮年轻的美术系学生,而是他自己浪费在不平等婚约上的宝贵岁月。
  报恩式婚姻是永远不可行的事。
  当年孙太太实在不应该提出婚约,帮一个朋友升学是大大好事,帮伴侣就不必了。
  那么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过一日,最终会被压死,遂心觉得孙正一已经奄奄一息。
  她把车子驶返学校。
  停车场里,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迎上来,“可需要过瘾?”
  遂心脱口问:“是什么?”
  “PMA,一粒三十元。”
  “它会杀死人。”
  “不,”男子说:“它给你极乐。”
  遂心竟同校园毒贩攀谈起来。
  “你为哪个集团做骡子?毒品由谁提供?”
  “喂,二十五元,买,还是不买?”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当?”
  那毒贩正没好气,那边却有人伸手招他,他匆匆走到另一角去做生意。
  公然、肆无忌惮,在灰色的天空下,为所欲为,有求,必有供。
  遂心用手提电话报警:“有人在大学南边停车场贩卖多甲氧安非他命。”
  答案是:“即派警员巡逻”。
  但是遂心知道在猫来到之前,老鼠早已得手窜逃,果然,那年轻人警觉地坐同伴接载的车子离去。
  遂心蹬足。
  回到宿舍,庭枫在等她。
  遂心见她脸色灰败,便开她玩笑:“终于被学校开除了。”
  “不,家父中风,躺在医院里。”
  遂心立刻说:“梳洗更衣,去看他呀。”
  “不,我们互不相爱。”
  “这是规矩。”
  “我不想虚伪。”
  “既然如此,为何灰头灰脑?”
  “我怕母亲为难。”
  “太矛盾了,帮不到你。”
  “不,遂心,你可以帮忙,请你扮作我,到医院去一次。”
  “荒谬!”
  “他们多年没见过我,根本不记得我什么样子,你进去,不必出声,站十分钟,就可以静静退出,你长得眉清目秀,端庄斯文,父亲一定满意,家母面子也得以保存。”
  “不行。”遂心啼笑皆非。
  “我帮你做三张习作,保证你升级。”
  “这样逃避,怎过一生?”
  庭枫忽然这样说:“像妙宜的话,也很快过去。”
  遂心心酸,“我来了一个什么地方?四周围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庭枫无神的大眼睛看牢她。
  遂心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但是庭枫仿佛有股魅力,叫她不能不把这个突兀的任务接受下来。
  庭枫把医院房间号码告诉她。
  遂心只得出发到医院。
  她向看护报上姓名:“说是庭枫来了。”
  “呵,在等你。”
  遂心跟着看护进去。
  那长者躺在病床上,身上搭满管子,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
  病房大得似酒店套房,四周围都是人。
  看护轻轻说:“丘先生,庭枫来了。”
  遂心离不远之处屏息站住。
  房内有三个年轻男子,以及一位中年太太,八只亮晶晶眼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审视她。
  难怪庭枫不肯来。
  这四个人肯定是母子,也就是庭枫父亲另一位妻子的家人。
  庭枫生母不在房里。
  那病人招招手,“庭枫,过来。”
  遂心走近一步。
  她有经验,这位先生已是迟早问题了。
  丘庭枫的父亲凝视遂心,误会遂心是庭枫,他轻轻说:“人家叫你疯子,我看你却挺清秀文静的。”
  遂心笑笑,并不气愤。
  “在学校读美术?”
  遂心又点点头。
  “你走近一点。”
  遂心只得走到床头,有人端张椅子给她坐下。
  他握住遂心的手,但是很快就放开。
  他忽然问:“生气?”遂心心平气和地摇摇头。
  “庭枫,”他点点头,“你量度涵养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遂心觉得她应该走了,那八只会放飞箭的眼睛叫她吃不消。
  连庭枫都不肯来,她这个替身的演出不必太努力。
  她缓缓退后。
  然后一溜烟跑掉,松口气,当是完成任务。
  后边有人叫她,不是医生,就是律师,遂心佯装听不见,急步落楼梯。
  一个人无所求,真正痛快,像庭枫,可以疯得找替工去见亲父最后一面,就是因为毫无企图,与她同父异母的三位哥哥不一样。
  遂心开始真正欣赏这名不羁的少女。
  她回到宿舍,庭枫迎上来说:“谢谢你,家母以为我去过了,很宽慰。”
  遂心问:“可有人识穿?”
  庭枫摇摇头。
  “将来他们发觉货不对办——”
  “谁还会再去见他们!”
  “不久将宣读遗嘱。”遂心提醒她。
  “我帮同学做功课已经够开销,又多朋友接济,我不怕。”
  遂心由衷地说:“庭枫,我爱你。”
  “来,给你奖品。”
  她拨开手掌。
  遂心看到两颗小小的白色药丸。
  她恶向胆边生,一手抓起扔出窗外,庭枫哗哗叫。
  “毒药会杀死你。”
  庭枫回骂:“你这人神经有问题。”
  “你也提供给妙宜?”
  庭枫说:“没空睬你,我下楼去找回来。”
  她披上外套奔下楼去。
  遂心回房去。
  来自阿勃达省的答案到了。
  “关督察,阁下要找的资料如下:图片所示船屋本省注册,编号一五四六,现时停泊在西北省域的大熊湖,船主汤默斯晓诺陈,请问贵署对此人有什么怀疑,我们愿意协助调查。”
  屋主是华人。
  遂心抬起头,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拥有这样独特的生活方式。
  她即时回覆电邮,感谢阿省警方,并且表示,暂时尚未需要任何协助。
  她的电话响了,是庭枫的声音:“遂心,请到饭堂等我,有要紧事商量。”
  “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一样。”遂心说。
  “你出来我们当面讲。”庭枫回答。
  遂心只得收拾一下桌面,步行到饭堂去,买了一杯咖啡,喝一口,听见手提电话响,她放下杯子,自口袋里取出电话。
  “枫子,你在哪里?”
  那边没有声音。
  遂心立刻警惕,马上抬起头,有一个身影接近过她又擦过,她即时按熄电话。
  她决定不再等庭枫,饭堂里人太挤,她又喝多一口咖啡。
  所有学校饭堂的咖啡都似洗碗水,颜色倒有三分似,却只有苦味。
  她走到大门,忽然轻轻站停,啊,不妥,遂心发觉她心跳加速,晕眩、嘴角不能控制地流出涎沫。
  不愧是警务人员,她镇定地靠墙站住,取出手提电话,按下紧急钮报警,手指已渐渐麻痹。
  有人立即回覆:“关督察,你身在何处?为何按紧急号码?”
  遂心头脑还有片刻清醒,可是舌头已肿起,不能说话。
  她听得对方说:“关督察,我已开启卫星追踪系统,请等候支援。”
  她倒在地上。
  她看见庭枫赶来扶起她,“遂心,你怎么了?遂心,你没事吧。”
  遂心充满懊恼。
  真没想到会在校园里中计遇害,太不值得,街头森林,枪林弹雨,都存活下来,这次如不幸丧命,会被同僚取笑。
  她胃部剧痛,扭曲四肢,那种痛令她神智渐渐升华,去到另外一个境界。
  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却不是进入黑暗,她另外有种意识。
  关遂心发觉自己来到一个七彩缤纷的花园,有人在她颈后呵气。
  她转过身去,她所爱慕英俊的他站在她面前,她倚偎过去,双臂缠着他的腰,面孔贴住他胸膛,心里有难以形容的极乐兴奋。
  他温柔地亲吻她,遂心听见自己轻轻说:“更多,更多。”
  他抱紧她,遂心又说:“紧些,再紧些。”
  这种快乐叫遂心落下泪来。
  旋转的感觉一直把她带到深渊,像是有人无比怜惜地掐住她脖子,一路缓缓用力,她在毫无痛苦下窒息,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关遂心才真正苏醒。
  她睁开双眼,立刻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
  可是,她有一丝惆怅,眷恋刚才的梦境。
  有人探过头来,“关督察,苏醒了,总算福大命大。”
  这是黄江安。
  遂心没有力气说话,只勉强牵牵嘴角。
  “遂心,你着了道儿,如果生活在武侠小说世界,早已成了包点。”
  遂心点点头。
  “你的咖啡被人放进五克以上氢基丁酸,即俗称GHB的麻醉药,五分钟就上脑,产生幻觉、渴睡、神志不清,若不及时救治,血压与体温均会上升,导致心脏停顿。”
  遂心不出声。
  “你心目中可有疑犯?”
  遂心呵出一口气。
  “谁约你在饭堂等?期间你可有离开过桌子?可怜的遂心,一直叫女学生万分留神提防迷药,这番自己却中了圈套,英名丧地。”
  遂心被嘲笑到脸都黄了。
  她黯然,害她的会是庭枫吗?如果是,太叫她伤心了。
  遂心变了,她从一个刚强的警务人员变成温情的学生。
  “遂心,上头决定叫你离开校园,你可以好好休息,内应外合,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可以将毒贩绳之于法。”
  遂心轻轻说:“他们喜在停车场出没。”
  “是,我猜想你的身分已经暴露,所以歹徒乘机给你一个教训。”
  “是我太不小心。”
  “好好休息。”
  黄江安走了。
  案头有同事送来的鲜花水果。
  遂心四肢无比酸软,她刚想瞌上眼,看护进来轻轻说:“一位丘小姐,说是你的同学,想见一见你,在外头等了半日。”
  遂心说:“请她进来。”
  庭枫进来,双目通红,一言不发,伏到遂心胸前流泪。
  遂心轻抚她的头发。
  “不是我,请相信不是我。”
  遂心知道不是她。
  “我略迟一会到饭堂,看见你已经倒在地下,扶起你不久,警察与救护人员已经赶到。”
  “我知道不是你。”
  像留堂的孩子看到家长来接,庭枫哭出声来。
  当然不是她。
  下毒药的人,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有人恨她碍事。
  有人同样嫌周妙宜吗?
  看护进来,“请勿激动,请让病人休息。”
  庭枫揉着双眼出去了。
  遂心闭上眼睛,渴望回到适才那绮梦里去,只是不能够。
  啊!她心惊肉跳,这是那么多人甘愿服毒的原因吧。
  那种药,竟可以令她产生那样极乐的幻觉,可怕!
  第二天,陆续有同事来探望,遂心平静下来。
  巢剑飞摇头说:“遂心,你这样瘦了。”
  遂心轻轻答:“校园里,吃得差。”
  “我家女佣极会做菜,我叫她去你家服务个把月,保你长肉。”巢剑飞说。
  遂心说:“我想向你申请离境。”
  “去什么地方?”
  “加拿大西部。”
  巢剑飞放心了,“那里是清平世界,适合静休,我批你两个星期假。”
  遂心一出院,就买飞机票出发。
  黄江安来送她飞机,带着一具卫星电话,交到她手里。
  “你是去寻找那艘船屋吧。”
  遂心点点头。
  “遂心,为何似着魔般追踪此案?种种迹象,都指向自杀案件,你当心。”
  “假使是自杀,你应当放心才是。”
  “遂心,心魔最难敌。”
  “我是一名警务人员。”
  “但是与周妙宜同样地孤寂内向。”
  遂心像是听到笑话一样哼出来:“我内向?”
  黄江安看着她,“有人知道你的心事吗?”
  遂心不出声。
  “速去速回,这具电话或许可以帮到你,随时同我们联络。”
  遂心与他拥抱一下。
  黄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牢她,“快找个男朋友,别辜负这一副好身材。”
  他身边的电话响起来,他一听,满脸笑容:“抓了八个人,搜出成千颗药丸,关督察,你又立了功,回来封赏。”
  遂心笑笑,步入候机室。
  十多个小时后,她在阿省爱门顿下飞机,到了警局,说出来意。
  当值的警官查核过她的身分无误,对她十分客气。
  “找到住所没有?”
  “我有朋友在此。”
  “你有事可请教安妮。”
  “谢谢你。”
  她追踪陈晓诺的船屋所在。
  这间屋,为着自身安全起见,必向当局报到,有了注册号码,不难追寻。
  它已经离开了大熊湖,现时,停泊在同一个省份,北纬约五十度的大奴隶湖里。
  天气冷了,大熊湖一半在北极圈内,恐怕已经结冰,它南迁是很理智的事。
  安妮是一个年轻的警务人员,已经升到中士,身段略胖,金发蓝眼,和蔼可亲,健谈。
  她斟一杯咖啡给遂心,问道:“寻人?”
  遂心点点头,“请问怎样去大奴隶湖?”
  安妮不置信,“你,北上?”
  那样瘦削,弱不禁风,跑到偏僻北部去干什么?
  遂心追问:“你去过那里没有?”
  安妮老实地摇摇头,“对不起,我是一个城市人,但是真的要去,也难不到你,先乘小型飞机到史密夫堡,然后租一种叫海鸭的水陆两用飞机,可直抵湖区。”
  “风景一定极美。”遂心说。
  “那当然,那是冰河时期留下湖泊之一,面积比安省的安大略湖及伊利湖还大,你若喜欢大自然,绝对不会失望。”安妮说。
  遂心点点头。
  安妮看着她,“今晚你睡什么地方?”
  “还没着落呢。”
  “到我处来吧,一人一房,床与早餐,每天六十元。”
  “好极了。”
  真爽磊,遂心希望好好学习这种脾性。
  “北上奴隶湖,你还需要添置若干装备。”
  “请多多指教。”
  下班后安妮先把遂心带返小公寓,设备简单,但样样齐全,收拾得十分干净。
  遂心微笑,“我请你吃晚饭。”
  安妮大喜,“可否叫我男友也出来?”
  “欢迎之至,一共几名?”
  安妮一征,没想到华女也会这样幽默,不禁也笑,“一个够了。”
  她陪遂心去挑御寒应用衣物。
  安妮在行,有她做顾问方便得多,遂心大开眼界,原来先进寒衣全部防水、轻软方便。
  她忠告:“一定要穿暖。”
  遂心答:“明白。”
  安妮好像还有话说,略见忸怩。
  遂心问:“还有什么事?”
  “我男友侯活说,凤凰城饭店的鱼翅最好吃。”
  遂心笑说:“没问题。”
  安妮看着她:“噫,你真豪爽豁达。”
  “出外靠朋友,来。”
  那侯活是个大块头,任职消防队长,老实热诚,非常喜欢吃粤菜。
  今日洋人吃中菜已相当嘴刁,是个食家,懂得叫蒸酿豆腐这种菜式。
  遂心叫了一桌好菜请他俩。
  安妮不好意思,一直说:“够了够了。”
  遂心说:“不要紧,这咕噜肉可以打包。”
  安妮说:“侯活,你告一日假陪关到史义夫堡吧。”
  遂心连忙说:“不用客气,我也是警务人员,我自己行。”
  侯活笑说:“记住两件事,勿乘顺风车,也不要让任何人乘顺风车。”
  遂心十分感动,“谢谢忠告。”
  酒醉饭饱,三人离开饭店。
  途中侯活问:“你去大奴隶湖,没有危险吧。”一顿饭吃出感情来,语气关切。
  遂心想一想:“我会很小心。”
  “你可需要手枪?”
  遂心郑重考虑了一会,“不,我想不用。”
  “保重。”
  遂心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她出发了。
  她带着一只新买的大背囊,把行程清楚告诉安妮:“我会每日同你联络,如果黄江安督察问起我的行踪,可据实告诉他。”
  “黄是你男友?”安妮问。
  “他才不会看中我。”遂心回答。
  安妮笑说:“华人说话真够修养,换了我,我会说:‘他不是我那杯茶。’”
  遂心笑,“也不是我那杯咖啡,更不是我那杯红酒。”
  “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深深爱我的男人。”
  安妮哈哈大笑起来。
  遂心包了一架小型水陆两用飞机出发。
  飞机驾驶员年轻英俊,穿着一件二次大战时美空军皮夹克,背脊上有中文楷书写明军人身分,如遇急难,盼中国人民救助,夹克里子上印有中国云南省地图。
  他看见清丽的关遂心,双眼一亮,已经决定要结交这名华裔女子。
  他殷勤地说:“你叫我森逊就行,可要坐在副机师位上?”
  遂心点点头。
  飞机起飞,约两小时旅程,遂心一路上只看见密密松林,绵绵不绝,遂心从未见过那么多树木,十分艳羡。
  一路上也有比较细小的湖泊,湖边有房舍,自高处看下去,像童话中屋子一样。
  遂心无比讶异,若不是接办了周妙宜案,怎么会来到这个美丽的省份。
  小型飞机低飞,翼旁有雁群擦过,风景奇趣,都不像真的世界。
  飞机穿过棉絮般云层。
  森逊说:“天气好,你运气也好。”
  遂心嗯了一声。
  “是约了人去钓鱼吗?”
  遂心讶异,“有人常去钓鱼?”
  “大把鳟鱼。”
  “谁有这样闲情逸致?”
  “我们喜欢大自然。”
  遂心又羡慕起来。
  在飞机上喝了一杯热可可,森逊说:“看。”
  啊,遂心看到了大奴隶湖,它是个呈不规则圆形的大湖,相信在湖中心不一定看到岸边,鸟瞰下去,湖水碧蓝,像大地镶了一面明镜。
  遂心赞叹不已,“真不枉此行。”
  “请问在何处降落?”
  “我在找一间船屋。”
  谁知森逊忽然问:“可是陈的船屋?”
  “咦,你认识他?”
  “上星期我才替他送几罐油漆来,收到了,他说颜色不对,今日我又替他买了正确的颜色。”
  “太好了!”
  森逊看了女乘客一眼,有点气馁,“原来你千里迢迢是来找他。”
  遂心笑笑。
  “你确实与他很相配。”
  遂心灵感来了,她问:“你还试过接载别的女客来看他?”
  森逊答:“是你先问,不是我多嘴。”
  “你请说。”遂心说。
  森逊却说:“陈时时招呼亲友。”
  “有无一位大眼睛的周小姐?”
  遂心出示周妙宜的照片。
  “对,我见过她,但是这位小姐没有乘过我的飞机,也许她走陆路,但我肯定在甲板上与她打过招呼。”
  遂心点点头,“陈与她可算亲匿?”
  森逊答案直接:“他们是恋人。”
  飞机盘旋一下,遂心看到那间浮在木筏上的屋子。她从心坎里爱慕起来。
  只见小艇就泊在木筏旁,一座约千多平方尺的屋子就在湖上荡漾。
  湖畔山上已有积雪,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像个神仙。
  飞机缓缓在水面降落。
  森逊打开窗户,大叫:“陈,陈!”
  有人自大门走出木筏,朝他们挥手,这就是陈晓诺了,他穿白衬衫卡其裤,高大英伟,这时,两只金毛寻回犬跑出来奔向飞机。
  森逊把飞机驶近木筏。
  “陈,有人来探访你。”
  遂心探出头去。
  陈晓诺一看,怔住。
  他又惊又喜,一句“妙宜”像是脱口而出,可是机灵的他眼尖,立刻看真切了,知道那是另外一个女子,不禁有一刹那黯然失神。
  他表情上这微妙的变化,都落在遂心眼底。
  聪明人碰见聪明人了,不用讲话,几个眼神,不知说了多少。
  机舱门打开,遂心探身出去,陈晓诺伸手过来接她。
  接着,森逊把运来的物资卸在木筏上。
  他低声对遂心说:“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遂心想付他运费,陈晓诺过来拍拍他肩膀:“算我的帐上。”
  遂心一怔,呵,最后一个骑士,愿意替女生付帐。
  森逊把飞机驶走了,整个湖泊恢复宁静。
  陈晓诺看着她微笑,“尊姓大名,素昧平生,有何贵干?”
  遂心笑出来,“我想来借宿几日,不知可方便,你家眷会否反对?”
  他指指金毛寻回犬,“我唯一家人。”
  “那么,打扰你了。”
  她走到木筏另一头去,忽然觉得有灰尘飘落眼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拨开,可是那灰尘拂之不尽,像是无穷无尽的棉絮,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仰起头,只见天空上鹅毛般大雪静悄悄飘下,落在她身上。
  下雪了。
  遂心不是没见过下雪,但是今日这情况真叫她瞠目结舌。
  她有种感觉她余生也不会忘记此情此景。
  遂心像个孩子般张开嘴伸出舌头去迎接雪花。
  一人两狗,在木筏上团团转。
  陈晓诺把日用品搬进木屋内,出来找客人,却看见她在雪下手舞足蹈。
  他不禁抱着双臂看着她微笑。
  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雪愈下愈大,木筏上已积着薄薄一片,陈晓诺扬声:“请进屋来喝杯热可可。”
  遂心鼻子冻得红咚咚,笑问:“可有冰冻啤酒?”
  “请进舍下参观。”
  进了大门,遂心脱下外套、帽子及手套,抬头一看,不禁怔住。
  屋内起居室同所有住宅一样,应有尽有,熊熊炉火,梳化地毡,一点不觉简陋。
  她走进厨房,看到所有现代设备,不禁啧啧称奇。
  她转头问:“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陈晓诺笑,“你真好奇。”
  遂心喃喃说:“好奇心会杀死猫。”
  “这是我的工作室。”
  遂心一看,完全佩服,一室最新通讯设备,“陈,你做哪一行?”
  “你猜呢?”
  “原先,以为你是画家,要不,是一位作家。”
  陈晓诺哑然失笑。
  遂心这时才发觉他身形极之健硕,遂心本身已经不矮,他却还要比她高大半个头。
  他说:“不!我靠电脑买卖股票赚取利润。”
  “什么?”
  遂心极端失望,这样浪漫诗意的生活背后,有着如此伧俗的营生,实在意想不到,世事往往如是,遂心觉得荒谬绝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陈晓诺不以为忤,仍然微微笑,取出香槟招待不速之客。
  真是,遂心想,这样诗意的生活背后非得财雄势厚支撑不可,否则谁支付飞机送来日用品的帐单。
  像她,此刻活像一个天真烂漫的美术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名实事求是的警察。
  她叹口气,走到窗前,看天际的大雪。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遂心脱口答:“尊姓大名,我叫大名。”
  陈晓诺仍然不生气,“大名,过来看看你的客房。”
  “你不问因由招待我,谢谢。”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房间有一扇大窗,对牢湖泊,百看不厌,遂心问:“打算在这里过冬?”
  “正是。”
  “在此良辰美景之下,是否可以找到投资灵感?”
  陈晓诺笑笑,“你梳洗休息,准备吃晚餐吧。”
  真是奇人,独自住在这间船屋上,难道不怕寂寞,抑或,一直有不少女生像周妙宜前来探访?
  遂心看到案上有一张照片,正是周妙宜与他的合照,在照片中,他与她在木筏上散步。遂心凝视照片良久,决定有机会试探陈晓诺。
  遂心倒在床上,丝毫没有防范那样睡熟。
  陌生城市、陌生人、陌生房间,她居然一点不怕。
  这已不是关遂心的性格,这太像周妙宜了。
  陈晓诺走进来,替她轻轻盖上毛毡。
  陈晓诺回到工作室,坐到电脑荧幕前看牢股市价位上落,比较与上午入货时差价,刹那间决定出货,按钮成交,他看到所赚利润数目,轻轻舒出一口气。
  是,他在这方面有令人羡慕的才华,故此一早在证券公司退休,优哉游哉,享受寂寞。
  如果有人问他每日工作多少小时,他会回答:三分钟。
  他心目中设个固定数目,赚够开销即刻全身而退,决不留恋贪心,加上对市场了如指掌,百战百胜。
  他悄悄取过那帧与周妙宜合照的相片,坐到梳化上,半晌,也盹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额角,他睁开双眼,看到是新来的人客。
  “这女孩是谁?”
  他据实答:“与你一样,是一个流浪儿,她叫妙宜,暑假背着背囊,在露意思湖畔漫步,我刚巧在码头接载淡水,遇见她,攀谈起来,她跃上木筏,就那样,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
  “你爱上了她?”
  他坦白承认:“是,但不愿牺牲个人自由,她还在读书,不能长久陪我,我也不甘心与她到岸上生活。”
  “你对她身世十分了解?”
  “刚好相反,一无所知,我们不谈现实世界,战争饥荒、天灾疾病,与我一点也不相干。”
  遂心看着他,“经济不景,股市大跌,也毫不相干?”
  “大名小姐,”他笑了,“一听就知道你对市场是门外汉,淡市时买跌,一样可以大赚呀。”
  遂心点头,果然厉害。
  “九月中,她悄悄离去,与我失去联络。”
  “看样子你十分怀念这个女孩。”
  “常常懊恼惆怅。”
  “真想找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有一日决定上岸,我会找她。”
  遂心嗤一声笑,“人家渴望上岸,你却畏惧陆地。”
  他躺在长梳化上,伸手握住遂心的手。
  “你是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遂心叹口气。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终结局告诉这个人。
  “你怎样把船屋自一个湖搬到另一个湖?”遂心问。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货车,走陆路运输。”陈晓诺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来也习惯了,下次,搬到苏必利尔湖上。”
  “我打赌你不会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险家,我只望生活逍遥。”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难得。
  陈晓诺根本不曾离境,应无可疑之处。
  他看着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体验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陈晓诺问。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说:“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当心。”
  “多谢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头一看,硕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过这里,也不枉此生。
  陈晓诺在身后拥抱她,她没有拒绝。
  她轻轻说:“紧些,再紧些。”
  他强壮健硕的双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在该刹那,遂心知道,如果这个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阑人静把她推落任何一个大湖,不必跑到都会的大厦顶楼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湿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头。
  真不想再动,干脆在这里退休,银行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用上一阵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满薰衣草,放风筝、烧烤,到岸上踩脚踏车,同所有人间是非隔绝,社会的定律是这样的:你没有索取,它也不会向你讨债。
  彼此厌倦了,分手,再上岸。
  这时,陈晓诺过来,蹲到她身边。
  “可是考虑留下来?”
  遂心搓揉他浓密的头发。
  她问:“老了怎么办?”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问题一样。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类会老。”
  他看着她,这样答:“在这里不远之处,另外有一间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钟可以到达,那里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一日,我去作客,他正为她画像,同我说:‘在我眼中,她永远像我第一天看见她那般年轻。’”
  遂心十分震动,“她太幸运了。”
  “他也幸运。”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闻到烟肉蛋香味。”
  “我还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锡壶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满,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可以饱到下午。
  遂心问:“你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两只狗游泳。”陈晓诺说。
  “湖水已结冰!”
  “不,水温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骇笑。
  “我有数千本好书,你若愿意留下,不怕无聊。”
  遂心看着他,“于是,日久生情,爱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为爱的缘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别的女子到访,便与人家争风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从此心底有一个疤痕。”
  “你想得太远太周到了。”
  “是吗,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结婚?”陈晓诺问。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叹一口气,“这是什么逻辑,因噎废食。”
  遂心说:“你家是一间五星酒店。”
  他问:“我个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紧紧拥抱。
  关遂心不是一个纵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恋他强壮的双臂。
  傍晚,水上飞机引擎自远而至。
  驾驶员叫出来:“森逊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罗拉。”
  陈晓诺叮嘱:“给我电邮。”
  “我该怎样署名?”
  他笑,“随便你。”
  遂心上飞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摄船屋,陈晓诺站在甲板上挥手,直至飞机离开视线。
  罗拉笑说:“英俊的男人。”
  遂心点点头。
  回到爱门顿,她向安妮告别,收拾行李。
  安妮问:“有无收获?”
  遂心答:“有,这次旅程叫我毕生难忘。”
  “听说鳟鱼见了人,不但不避,且会迎上来。”
  遂心问:“有无人找我?”
  “黄督察很夸张地找过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华裔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从什么地方得来如此观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爱门顿所见,华人太太多数开大车,住豪宅,穿金戴银,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对她们如珠如宝,物质供应源源不绝。”
  “是吗,真给你这样的表面印象?”
  “难道不对?”
  “新一代华裔女性通常经济独立,移民前已有积蓄,她们的物质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赚大钱?”
  “你所见的,都是过江猛龙,当然不同凡响。”遂心说。
  行李收拾妥当,遂心同黄督察通话。
  “一切平安。”
  “找到那个人没有?”
  “不是他。”
  “可有证据?”
  “我带回样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
  “遂心,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这个谜团愈走愈深。”
  “也许,我们走错方向。”
  “见面再说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梦,重返木筏上,抬起头看满天星斗,忽然之间,所有的星化作雨,纷纷落在她的头上,照亮她的容颜,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起来,遂心恍惚地想与陈晓诺联络,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发出电邮,对方便会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当一个流浪儿吧。
  还有,让他以为周妙宜仍然在世,让他错觉有一日她会乘水上飞机再次去探访他。
  隔两日,黄江安同她说:“自从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从接办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损失多少。”
  黄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点头,“你说得对。”
  她不想与这名个性一板一眼的警务人员有任何坳撬,社会的确需要他那样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声音软化,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这时,巢剑飞进来,“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吗?”
  遂心答:“在家无事,闷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礼拜,你去一去。”
  黄江安抗议:“她已不办此案。”
  巢剑飞看牢遂心,“你怎么说?”
  遂心笑,“我与阿黄一起去。”
  “阿黄手上至少有三宗谋杀案,忙得喘气,你一个去得了。”
  遂心换上黑色套装,静静坐在小小礼堂最后一排。
  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迟。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结黑色领带,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整个人洋溢着哀伤,一声不响。
  牧师叫大家一起祷告的时候,他也闭目默祷。
  这是谁,为什么比别人都伤心?
  散会了。
  只见周太太过去轻轻与他说话。
  遂心暗暗留意这个人。
  他忽然抬起头来,遂心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他却一迳走过来。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谁。
  遂心明白,她愈来愈像周妙宜了,连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怅惘。
  遂心无奈。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周新民太太却过来说:“呵,关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义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应该这样伤心吗?当然不,这内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来,看牢他。
  他像是有点混淆,不声不响站到一边。
  周太太客套:“关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遂心轻轻问:“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辞。
  遂心的手提电话响,她走到一边去听。
  “遂心吗,阿黄。”
  “你明知在追思礼拜上电话声响起来是多么可憎。”
  “遂心,报告结果出来,真确与那人无关。”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别的蛛丝马迹?”
  “周新民避而不见。”
  “他的确有生意要谈。”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进口日本制车呔。”
  “不是火石牌吧,该厂因车呔表层脱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关天,大量回收赔偿,厂方将近关闭。”
  “不,是桥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牵连,只得十万火急开会找对策。”
  “你跟得很贴。”
  “咦,上头找我。”他挂断电话。
  遂心这时听见周太太说:“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这是在说她吗?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见的姓氏。”
  他也说:“我没碰见过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读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吗,‘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佑点头,“由你读出来,特别动听。”
  “辛先生,请问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职业。”
  “让我也来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说。
  辛佑摇摇头。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结识一个写作人,了解创作的神秘过程。
  “再碰一次机会,你是电脑专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张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医生。”
  周太太走过来,“你们在谈什么,辛佑,车子在等,关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车,不用客气。”
  遂心告辞。
  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看见在爱门顿带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没有打开它,也不打算把脏衣拿出来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忆。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处走一回,又轻轻放下它。
  从飞机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经用银相架镶起来,放在书桌上,她不自觉,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过的事。
  遂心叹一口气,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决定去探访心理医生。
  她与看护预约时间。
  “我很急想找医生谈谈。”
  看护说:“那么,明日下午六时吧。”
  “这么晚,天都黑了。”口气像足心理病人。
  看护笑,“我们只得这个钟数,要不,下个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无找舅舅申诉过烦恼。
  她准时上门去。
  辛佑看见她,似没有太大意外。
  他请她在贵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无奈的玉手,十分踌躇,不敢伸出来,又不甘心缩回去。
  遂心认得这只香水,叫“我会回来”。
  辛佑轻轻坐下,问:“你心中有疑难?”
  “是,我想看心理医生已经很久。”
  “有关工作压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压力,有首民歌,一开头便这样唱: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十分悲切,永受牵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会儿,才点明她:“你是现代女性。”
  “是,我们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么说来,是我个性自我压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个强壮的异性来释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那你渴望什么?”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个灵欲合一的理想伴侣。”
  她为自己的声音中强烈的渴望吃惊。
  可是,说出来了,心里又像得到发泄。
  还好,这个陌生人是个心理医生。
  遂心转过头去,看见辛佑在专心聆听。
  遂心轻轻叹口气,没有对象可以诉说心事,只得花昂贵的费用,叫专家坐着听。
  遂心轻轻问:“妙宜来过吗?”
  “如果她来过诊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况。”辛佑说。
  看,还有一个好处,专家守秘,没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们有犯罪纪录,你会怎样?”
  他笑笑,不答。
  遂心说:“像听告戒的神父,这种秘密守在心里,真怕会化为肿瘤。”
  辛佑说:“我有一个朋友,人家一说:‘告诉你这个秘密……’他就摆动双手,‘我嘴疏,千万别告诉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请问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辛玫丽。”
  遂心赞说:“漂亮的人,美丽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遂心,是从心所愿的意思。”
  “华人总觉得一切发自心房,其实心脏功用止于循环血液,情绪由脑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样清楚,不失为一名警务人员。”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过诊所吧。”
  “来过。”他作出让步。
  “她说过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医生,她向你倾诉的内容,如果可以导致警方怀疑别有内情,请勿隐瞒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候诊室一阵骚乱。
  看护推门进来,“辛医生,陈小姐吵着要见你。”
  “我有病人在这里。”辛佑说。
  “陈小姐情绪不安,请安抚她几句。”
  辛佑想一想,“对不起,”他同遂心说:“我走开一刻。”
  遂心说:“请便。”
  他随着看护出去。
  遂心自贵妃榻上起来,轻轻走到每一个角落查看。
  这只是一间诊室,没有放置杂物。
  唯一的桌子并无抽屉,一切坦荡荡,任由参观。
  遂心有点失望。
  忽然她看到医生坐过的安乐椅上有一只小小录音机,她伸过手去,又缩回来。
  她听见有一把声音同她说:“喂,你别碰别人的东西”,又有另一个声音说:“你是督察,理应寻找证据”。
  她终于按钮,一把清洌的女声出现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觉得那巨大的影子说怎样都不放过我,无论我逃到哪里,它始终会追上来,噬食我。”声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头来,没想到这样容易找到证据,这里边只有一个理由:在她进来之前,辛佑正在重听这段录音。
  凑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听妙宜的声音。
  遂心十分震汤。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周妙宜的声音,可是觉得亲切,当然,她也觉辛酸。
  她顺手取出录音带,放进口袋。
  这时,候诊室更加吵闹,那位陈小姐正在哭闹,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陈小姐的要求已经超过医生可以应付的。
  遂心轻轻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间卖音响设备的店铺,出示身分证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录音带重录了一次。
  它的长度是十二分钟,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医生办公室。
  陈小姐已经走了。
  看护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关小姐,你回来了,医生在卫生间。”
  “算了,我改天再来,不过,我忘记拿手袋。”
  看护因为正在忙,双手不得闲,只得任由遂心进房去。
  遂心看见那架录音机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来的录音带放进去。
  背后传来辛佑声音,“我以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显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纠缠?”
  他不出声。
  遂心说:“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会回来’。”
  “关督察,你观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辞了,下次再见。”
  天已经黑透。
  遂心嘴边有一丝笑容,医人者不能自医,辛佑的女病人不放过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这段偷来的录音带。
  周妙宜的声音淡淡地,没有太大激动,她说下去:“一个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缩起来,可是,我知道我躲不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会找到我。”
  整整十分钟,她重复地谈着这个影子。
  但是在最后两分钟,她语调转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么礼物?”
  辛佑的声音:“十小时免费治疗。”
  遂心不禁笑出来。
  “请大胆告诉辛玫丽我俩相爱。”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爱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赞赏辛佑,他是一个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骗自己了。”妙宜说。
  “这正是你来做心理辅导的原因,你渴望每个人爱你,这统统不必要及是没有可能的事。”辛佑说。
  “你从小就爱我,我一直看见你凝视我。”
  妙宜的语气既淘气又可爱。
  遂心一点也不怀疑辛佑的确爱她。
  “辛舅,让我们私奔到一个没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么好建议?”
  “峇里。”
  “这是最热门的旅游区之一。”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录音中断。
  这一小段谈话很明显也是从另一处摘录出来。
  他反覆重听,不外是因为最后有妙宜的笑声。
  遂心也重听那几句话。
  “你从小就爱我。”
  “让我们私奔。”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渐渐遂心了解到话中辛酸意味,鼻子红起来。她用手捧着头。
  呵,原来这么多人爱着周妙宜,那当然是因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经无憾。
  比起关遂心,她的生命丰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惊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来同自己比较,这是为着什么?
  第二天,辛医生诊所找她。
  “关小姐,医生说,补回二十分钟给你。”
  “今日下午方便吗?”
  看护答:“六时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轮到我。”
  不抱怨、不发脾气、不觉烦恼,就没有资格做心理医生的病人。
  遂心依时出现。
  辛佑见了她,先是不说话。
  遂心看着他,也不声张。
  辛佑终于说:“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属于我的东西。”遂心忽然学着妙宜的语气同他调笑,“那是什么,你的心?”
  辛佑看着她,他当然发觉她们两人相似之处,讶异之余,黯然神伤。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过去,取过录音机。
  “你取走了我的录音带。”辛佑说。
  “谁说的,录音带明明在里头。”遂心答。
  “狡辩。”
  “你只是怀疑,你没有证据。”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看着她,“偷窃是不道德行为。”
  “你叫我来,就为怀疑我是小偷?”
  遂心转身离开诊所。
  “请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头。
  “你到底是谁,举止个性竟与妙宜这样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谁。”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当作妙宜,应看心理医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来,“请透露妙宜的秘密。”
  “连法律也不能动摇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诚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维护她。”
  遂心温柔地说:“迂腐。”
  他叹口气,摊摊手。
  这时,看护进来说:“辛医生,还有事吗,我下班了。”
  他点点头,扬声道:“你先走好了。”
  看护关掉大灯离去。
  整间诊所更加幽静,真是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说完之后,黑暗会将秘密埋葬。
  辛佑轻轻说:“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儿,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们之间一点血缘也没有。”
  他颓然,“你都知道了。”
  其实,他若有勇气,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说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学费,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觉得气氛诡秘,他们二人的角色忽然调转:心理医生竟然向她倾诉往事。
  “他爱护姐姐,也善待我,对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爱妙宜?”
  他声音低沉,“我们一起长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课、游泳、绘画,姐夫派我陪她看戏,旅游……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她一定很可爱。”
  “她比其他女孩娇嗔,我时时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无想念亲生父母?”
  “从来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灵,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没有对你说过?”
  “只说,她设想,她大概长得像母亲。”
  “她父亲是什么人?”
  “我们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轮廓,猜想也许不是纯华人血统。”
  遂心不出声。
  辛医生忽然反问:“你呢,关小姐,你容颜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统?”
  遂心一怔,点点头:“终于骂我是杂种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遂心轻轻承认:“家母有一半外国血统。”
  “轮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从来没向任何人提及这事。
  辛医生问:“是英人还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从来不问,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境的缘故,在酒吧里做过一段日子。你或许知道这一段历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场越战,间接造就了本市红灯区。”
  辛佑意外,他没想到关遂心会把身世坦白。
  这是很难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亲不久,另外嫁了一个小生意人,他对我们很好。”
  辛佑低声问:“你母亲可有包袱?”
  “母亲长相漂亮,也不是每个混血儿都那样好看,她五官头发都似华裔,但皮肤白皙,长睫毛大眼睛,时时有人问她可要做演员。她一早与家父结婚,生活安定。”
  “你是独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们两人都不想离开诊所,很久没有这样倾诉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灯光下,彼此目光并无接触。
  遂心问他:“童年时环境欠佳?”
  “我没有童年,如没有姐夫在要紧关头扶一把,早已成为垃圾。”
  遂心抬起头。
  周新民的两位对象都是同类型女性。
  她们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欢做英雄。
  辛佑说:“我不能以舅父身分与妙宜发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气,像一个五十年代的读书人。”
  “妙宜也爱讥笑我。”
  “最后,最伤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声。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你会怎样做?”
  “带妙宜移民到温哥华或是西雅图这类安乐都,开一家咖啡店,赚一点利润过生活。”
  “你俩会白头偕老吗?”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俩的目标,我们只想抓住一点点快乐。”
  “辛玫丽知道你俩的关系吗?”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过分?”
  “没有。”
  “诊所也是由周新民资助开设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债,一生一世还不清,倒不如做一个坦荡荡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说:你是谁呢,你怎么来审判别人?
  她问:“几点钟了?”
  “八点多。”他吁出一口气。
  “肚子饿吗?”遂心问。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谁还有胃口。
  “告诉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阴影。”
  遂心点点头,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问:“你孩提时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级、算术课、母亲的藤条。”
  “最恨什么?”
  “物质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长大、赚钱、结婚。”
  辛佑也笑了:“没有什么特别嘛。”
  遂心说:“后来投考警察,因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贴。”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来:“辛医生,同你谈过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记忆所及,还是第一次找人谈心事。”
  “许多成年人都那么说。”
  “我得告辞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点麻痹。
  她说:“我自己有车,不用劳驾。”
  该刹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爱撒娇地叫他接送,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赖他照顾她。
  辛佑低下头,本来她们就是两个人。
  遂心从该刹那知道他不是坏人。
  只听他说:“请与看护预约第二次时间。”
  遂心问:“我还需再来?”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岂非神医。”
  “我有病?”
  “你喜欢孤独,遇事锲而不舍,其实就是钻牛角尖,心神不宁、夜长、梦多,可是这样?”
  全说中了,呵,遂心怔住。
  “这都是神经衰弱的病征。”
  “噫,这不是老妇的寿征吗?”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权。”
  “可是工作太辛劳?”
  “是理由之一,个性内向,不喜倾诉,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难免悲切。”
  “可以解得开这个结吗?”
  “我试试。”
  遂心到接待处约时间,看护说:“明晚六时半。”
  现在,关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换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预备与辛医生好好倾谈。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来。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着他走。
  辛佑的车子来到一个红灯区。
  他轻轻说:“第一现场,只有忍痛接受事实,才能开始疗伤。”
  遂心不出声。
  他自动说出来:“妙宜也来过这里,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过去,才能真正原谅。”
  “她不原谅母亲?”遂心问。
  “她怪生母过早离开她,叫她孤独到极点。”
  红灯区全盛时期已经过去,可是仍然维持着生意,水兵穿着制服,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遂心知道,在日本横滨这种港口,军舰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轻女子晚上专等黑人水兵。
  本市风气已算平靖。
  遂心看见水兵带着女子出来,钻进计程车。
  遂心突觉辛酸,她想离去。
  辛佑轻轻说:“不要逃避,面对现实。”
  遂心忽然生气:“哪里痛哪里再挖深点,这叫做医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烂肉必须割清,以免细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吗?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也学他那样专打痛处。
  果然,辛佑也软弱了。
  遂心觉得自己残忍,轻轻支开话题:“你看,世世代代,这个行业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声。
  遂心喃喃说:“把时光往后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这里出入。”
  辛佑说:“你很幸运,你已经成功挣脱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会成为她们一分子。”她终于透露了心底最大阴影。
  少年时,她时时恐惧:会不会步外婆后尘,血中是否有风尘女的遗传?
  辛佑说:“许多时,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来发誓要离开这个圈子,却又回转火坑,且带着女儿做生力军,兜兜转转,难逃恶运。”
  火坑,遂心嗤一声苦笑出来,许久没听到这个名词。
  “要不要进去看看?”
  遂心问:“你常来?”
  “这一区不适合本地人。”
  遂心与他下车,推门进一间酒吧。
  辛医生说得对,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红大绿,闪灯乱转,乐声喧天。
  女侍应五官虽然粗糙,却都很年轻,穿暴露服装。
  领班走过来,笑问:“两位又来找资料写剧本?”
  呵,把他们当作电影公司职员了。
  “电影几时开拍?上演时记得送票子给我们。”
  辛佑与遂心只得陪笑。
  这时,有一个女郎懒洋洋地说:“这不是上一回来的两个编剧,上一对没这一对漂亮。”
  经理起了疑心:“你们是谁,有名片吗?”
  遂心识趣拉起辛佑离去。
  辛佑说:“她们之间友情丰富,一个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带,并无歧视。”
  比外头的情况好得多,在办公室,遂心曾听见同事这样评论新来的伙计:“她离过婚”,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看不顺眼人家有两次机会。
  “感觉怎样?”辛佑问。
  遂心答:“十分震惊。”
  回到车子,他们驶返诊所。
  遂心脱去外衣,躺到长沙发上。
  “妙宜有什么反应?”
  “她失声痛哭,她说:‘难怪她死也不愿返回这种地方。’”
  “其实,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人同动物的分别是,除却生活,还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实解决生活已经不易,一个人要量力而为。”
  “妙宜最终原谅了母亲。”
  “她这样告诉你?”
  “我愿意相信她。”
  遂心说:“我觉得妙宜积怨甚深,可怜的她最后没有原谅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了解妙宜。”
  遂心据实答:“你是心理医生,我瞒不过你,从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迹。”
  “我明白。”
  “原来我俩是这样相似。”遂心说,“我重走她去过的地方,与她相识过的人重逢,觉得非常有趣。”
  “嗯。”
  “你们都说我俩相似,我觉得心中有个影子,隐隐幢幢,告诉我线索,一路追踪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吗?我一向压抑,一边羡慕妙宜的任性,一边试图释放自己。”
  “结果呢?”
  “有时也会劝自己更加谨慎,因为妙宜最终付出高昂代价。”
  “她并不如你想像中放纵。”
  遂心答:“至少,她维护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对你纠缠。”
  辛佑脸色渐变,一个人,忍耐剧痛的时候,五官变得扭曲,他有极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这件事,心中犹如被人插了一刀,嘴歪到一边。
  遂心说:“我已见过好几个同周妙宜有感情的异性。”
  他不出声。
  “他们质素都很好,只是,说不出的懦怯,可能,这同妙宜出身有关,要同一个没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无恒产的女子长久生活,帐簿或会出现红字,这是他们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为不愿放弃原有的身分去冒险吧!”
  “随便你怎么说。”
  “妙宜身上有药,是你提供的吗?你是医生,你可以处方。”
  “我如果有那样做过,一生孤苦。”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头:“我如果需要毒品,会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说得对,她很爱你,她不会陷你于不义。”
  辛佑看看钟,“时间到了!”
  “辛医生,如果有能力的话,真愿天天来找你聊天。”遂心说。
  许多人与心理医生谈得上了瘾。
  他们是专业分析问题的专家,又会守秘密。
  遂心站起来,向他道谢,走到接待处约时间。
  忽然,她鼻端闻到一丝香味,正是那种叫“我会回来”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来过。
  刚才进诊所还没有香味,可见她刚来,或是刚走。
  遂心问:“又是六点半?”
  她悄悄看预约簿,关遂心已是今日最后一个病人。
  遂心离开诊所。
  她不用香水。
  警务人员,医生、教师……都不适宜在办公时间用香水,扰人心神。
  还有,香这件事,各人品味不同,你认为高雅含蓄的香味,混合了体温体臭,对别人来说,像扑面而来的浓烈异味。
  人走了,香味还留在那里,这位女士用香水时手重了一点。
  遂心走到街上,发觉灯饰已经亮起。
  一间间店铺晶莹通透,像童话里小矮人住的房子,摆设看得一清二楚,店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遂心站在那里欣赏。
  她忽然又闻到那股香味。
  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士,面貌身段很普通,毫无特点,只可以说还不讨厌,但眉毛拔得极细。
  香味,从她身上传出来。
  遂心脱口而出:“你跟着我?”
  那女子吃惊,退后一步。
  浅灰色??皮半跟鞋落在行人路边的泥浆里,这双鞋子完蛋了。
  遂心注意到她瘦削的足踝上有一朵花,原来是丝袜上的装饰,使人误会是纹身。
  她一身打扮无懈可击,可是,看上去仍然不显眼。
  她只退后一步,却没有走开,呆呆看着遂心。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只有警察跟人,怎么会叫人跟上警察。
  “说话呀。”
  那女子答:“我是无名氏。”
  遂心笑笑:“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是周妙宜。”
  遂心凝视她,“你看错了,我不是周妙宜,”她出示警章,“我叫关遂心。”
  无名氏吃惊,“你不是妙宜?”
  “我俩相似吗?”
  她喃喃说:“太像了,我竟分不出来。”
  “现在,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她仍然不愿离去。
  “你有话说?”
  她不回答。
  遂心觉得她怪可怜。
  一看就知道这无名女士衣食不忧,可是,心中却有别的欲望。
  遂心试探地说:“你也是辛医生的病人?”
  她点点头。
  “你有话说?我肚子饿了,想吃法国菜,不如一起找间静局的餐馆,坐下谈谈。”
  她说好。
  由遂心带路,走进小小法国饭店,原来她是熟客,有房间可用,非常静,可以倾诉心事。
  大家坐下来,遂心伸一个懒腰,叫了酒,举起杯子,祝贺说:“身体健康。”自顾自干杯。
  无名女士说:“这样爽朗,难怪辛佑喜欢你。”
  遂心一听,呛咳起来:“你弄错了,我是辛医生的病人,他怎么会爱上我。”
  “他给你六点半约会,从前,那时段属于我,一直可以谈到八九点钟。”她声音幽幽。
  “你误会了,我与辛医生并无私人感情存在,我很少在他诊所逗留超过一小时。”
  无名女士低下头不语。
  很难确定她的年纪,二十七,三十七,都不大看得出来,十分经老。
  听她的语气,她的确需要看心理医生。
  接着,她这样说:“如果没有你介入,我与辛佑将会订婚,你愿意退出吗?”
  遂心恻然,“相信我,我与辛医生是陌生人。”
  “为什么不承认?辛佑对你有好感。”
  “那也许是周妙宜,我是关遂心,记得吗?”
  她有刹那失神。
  “你累了,可要回家?”
  “不不,再谈一会儿。”她恳求遂心,“回家我也无事可做,五间卧室全空着,孑然一人。”
  “你可以做义工打发时间。”
  “有人的地方立刻有政治,我怕麻烦。”
  遂心小心地问:“你没有家庭?”
  “孩子们都长大了,已出去留学,很尊重我,但是感情维持着一段距离。”
  “那已经很好,他们的父亲呢?”
  “我们五年前已经分手。”
  “你娘家环境很好吧?”
  “娘家夫家都很富裕,但是,原来金钱买不到好的东西极多。
  遂心忍不住挪揄,“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可以这样说。”
  她帮遂心斟酒,叫了许多样菜,每碟一点点,味道鲜美,正好用来下酒。
  “帮帮我。”
  遂心问:“帮什么?”
  “不要再见辛佑。”
  “你应该对未婚夫有信心。”
  “他对妙宜念念不忘,天天听录音机内的声音,真可怕。”
  “我不是妙宜。”
  “你太像她了。”
  “你过了辛玫丽那一关没有?”
  “听,听,这口气也像妙宜。”
  “你同妙宜相熟?”
  “我在电话里与她谈过,在诊所也碰见过几次。”
  “谈什么?”
  她不答。
  “到处叫人把辛佑让出来是不是?”
  无名女士十分沮丧,“我也知道我的精神有点不妥。”
  遂心微笑:“知道,就还不太坏,有些人毫不自觉,像《歌声魅影》里的变脸怪人那样在公众场所走来走去,吓得人半死,还老以为人家是惊艳。”
  “如无意外,我与辛佑,即可结婚。”
  “你年纪比他大一点吧。”
  “只大几岁,”她相当敏感,“只不过我有孩子,不过,他亦知道不是负累,赫赫大名的蒋某人怎会叫他代养孙儿。”
  “你夫家姓蒋?”
  她转换话题。
  “你呢,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遂心笑了,“我又不是十六岁,早已没有理想。”
  她始终不放心,“是否辛佑那个类型?他几近完美。”
  遂心嗤一声笑出来,“不不不,我喜欢高大的男子,与他说话须仰起头来,肩膀浑厚,可一手把我举起,有许多时间,一点钱,无限爱心。”
  无名女士也笑,“你真有趣。”
  遂心答:“你也是。”
  “告诉你,有钱人多数专注工作,没时间陪你。”
  “也许他会利用钱去赚钱,更可能,他生财有道,按一个钮就点铁成金,不必太贪心,刚够用最舒服。”
  她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餐厅要打烊了,她们也已微醺。
  “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
  “那么多谢你的时间,再见。”
  遂心自己驾车回家。
  辛佑一定会同无名女士结婚,他习惯倚赖富有及年长的女子,先是他姐姐辛玫丽,然后是这位无名女士。
  她得到贴身心理医生,他得到新的靠山。
  各得其所。
  但是这次妙宜又被淘汰出局。
  她不懂这个游戏,你利用人,人利用你,各人用他所有的去换所需要的。
  妙宜需要爱,这种物质在世上最缺乏,她注定会失望。
  在这个商业都会中,只要勤奋工作,拒绝是非,勿伤害别人,日子久了,总会获得赏识,因而赚获若干名利,但是寻找真爱,却困难重重。
  夜深,遂心在电脑前,向报馆记者朋友索取无名女士资料。
  “她是本市姓蒋富户的媳妇,三十多岁、瘦削、神经质。”
  “嗯,姓蒋,让我看看:蒋璧容,是报业巨子,只得三个女儿,不是他。”她查下去:“蒋君础,地产专才,一子一女,未成年,也不是他。”
  今日的记者真厉害,基本上对城内每个名人的背景都了如指掌,专等他们有新闻发生,一网打尽。
  “有了,蒋姓富户不是那么多,这个蒋浩欣合资格,他做时装出身,所谓时装,其实不过是牛仔衫裤,一子一女,女儿长期住旧金山市郊,对花花世界没有兴趣,子名蒋绪华,媳妇卢颖姿。”
  遂心问:“可有图片?”
  记者朋友答:“我在找。”
  “卢家亦是名门。”遂心说。
  记者朋友答:“你说得对,卢家首创生产盒装机器制造豆腐,生意遍及北美洲,很受欢迎。”
  照片来了,荧幕打出蒋绪华贤伉俪玉照。
  正是无名女士。
  照片中的她比较漂亮,但是仍然瘦小,靠在丈夫身边,看上去很顺眼。
  无名氏有了名字,她叫卢颖姿。
  记者朋友有所发现:“咦,他们在一年前已正式离婚。”
  “才一年?”
  当事人说是五年。
  “两人和平分手,因此没有纠纷,啊!奇怪,不是他有外遇,而是她有男朋友。”
  “是什么人?”
  “是她的社交舞教师。”
  “嗯。”
  “蒋绪华单方面申请离婚,五年后才成功分手,她自知理亏,没有要求。”
  “社交舞教师──”
  照片又出现在荧幕上。
  “是这个人,一个中英混血叫桂朝的年轻人,名副其实的舞男。”
  遂心骇笑,“你们什么资料都有。”
  记者朋友洋洋得意:“敝报日销四十二万份,资料库庞大,全部电子操作,世界一流。”
  照片里的男子面目清秀,高瘦有点忧郁,有三分像辛医生。
  原来这位名媛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子。
  “阴气太重了。”记者朋友这样说。
  遂心吓一跳,迅速回过神,“是。”
  记者咕咕笑,“大概很会服侍异性。”
  “那当然是一定的事,他们还在一起吗?”
  “不,跳舞老师跟另一位更有名气的太太到欧洲去了,多年来未返,卢女士静寂下来。”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没有了,轮到我问你,关督察,有什么秘闻可以告诉我们?”
  “你们已经有天眼,何劳我多嘴。”
  “听说你们正为一单自杀案伤脑筋。”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如有突破,可否交换材料?”
  “你们不愁头条。”
  “都是线人的功劳。”
  “当心触犯法律。”
  “得了,关督察。”
  记者朋友忙别的去了。
  遂心至此已对无名氏的身世知道得十分详尽。
  原来辛佑与她交往已经有一段日子,他一直周旋在两名女子之间。
  他有的是病人,也许,还有第三名与第四名衣着华丽,时间多得发愁的怨妇,往长榻上躺下,絮絮细语,走的时候,留下缠绵的香氛。
  有可疑吗?没有。
  但是可以想像,终于会有一个女病人,会对辛医生这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手法生厌,说不定突然控制不了情绪,变得歇斯底里,做出伤害性行为。
  玩弄别人情绪,是要付出代价的。
  遂心坚持相信这一点。
  遂心揉揉双眼,上床睡觉。
  遂心极快睡熟,但不住做梦,梦境模糊,没有具体人物,也不确定剧情,只觉在半生不熟的朋友之中周旋,在陌生场合进出,就像人生一样。
  不知几时可以找到彼此尊重的伴侣,在一个固定地址安顿下来,午夜梦回,完全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遂心惊醒。
  “遂心,”是黄江安的声音,“有事发生。”
  “请说。”
  “辛佑医生凌晨三时遭人持刀打劫被刺到胸肺重伤,他指明要见你。”
  啊,事发了,这么快。
  遂心抬头一看,已经天亮,她立刻说:“我马上来。”
  遂心匆匆淋浴出门到派出所。
  黄江安在等她,遂心把来龙去脉同他说了一遍。
  黄江安静静地听着,然后一连喝了三杯黑咖啡,半晌,他说:“有可疑。”
  叶咏恩进来说:“遇害人清醒,坚持认不出凶徒。”
  黄江安这样说:“他自称遇劫,财物全失,门前一地血,我看别有内情。”
  “现场是什么地方?”
  “辛佑的诊所。”
  “凌晨他还在诊所?”
  “他自称有纪录需要处理。”
  遂心想一想,“我去见他。”
  “你劝他招认疑凶,免得他人受到伤害。”
  “他在医院里?”
  “他有相熟医生,是那位医生朋友坚持报警。”
  “伤势如何?”
  “共缝了三十余针。”
  遂心赶到医院,看护识趣,退出去让他们单独谈话。
  他的情况比想像中坏,青白的面孔,憔悴到极点。
  遂心走近。
  他看着她很久,才轻轻唤:“妙宜——”仍然弄错了人。
  “我是关遂心督察,你想见我?”
  他垂头不语。
  “被人刺了两刀,还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可是熟人?”
  他不出声。
  “可是女性?”
  他仍然不出声。
  “其人呼之欲出。”
  他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会了解我。”
  “不,我不,”遂心趋向前:“你不该使这班怨女产生遐思。”
  辛佑呼出一口气。
  “不过,无论如何,她也不应持刀杀人。”
  忽然之间,辛医生像是明白过来,他淡淡说:“关督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遇劫受伤,凶徒抢走我的手表及钱包。”
  他坚持如此。
  “那么,我叫伙计替你录口供。”遂心说。
  辛佑看清楚了关遂心,不,她决不是周妙宜。
  “康复之后,或者,你应多收男病人。”
  “谢谢你的忠告。”他闭上双眼。
  遂心走到走廊,用公众电话向黄江安汇报发展。
  “他死不承认是熟人所为。”
  “你呢,你知道是什么人?”
  “不,我不清楚。”
  当事人愿意息事宁人,不加追究,一定有他的道理,两性之间的恩怨,别人很难理解。
  他不说,谁都不能迫他讲。
  黄江安在另一头追问:“遂心,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黄,我稍后再同你讲。”
  遂心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瘦削的无名女人。
  只见她匆匆忙忙向辛佑的病房走去。
  遂心跟在她身后。
  她推开房门进去,遂心可以看到她扑到辛佑身上,哀哀痛哭。
  辛佑不出声。
  他在期待的不是卢颖姿,而是周妙宜,心理医生与病人的思维都有点混乱。
  只见她伏在他身上哭了一会,他终于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哭得更厉害了。
  是她持刀刺伤辛佑吗?
  这好像已与旁人无关。
  这时,看护回来了,看到病房内另外有一个女人,大吃一惊,怕遂心会有所行动。
  遂心举起双手,这投降的手势表示一切与她无关,看护放下心头大石。
  她轻轻问看护:“辛医生还需留医多久?”
  护士答:“起码一个星期。”
  辛佑也吃足苦头。
  遂心知道这条线索已经查到尽头,她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搜索。
  她离开医院。
  走到门口,遂心接到黄江安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电话竟打不进去?”
  遂心回过神来,“世上最嘈吵的是你。”
  “咦,无故辱骂我。”
  “你又有什么事?”遂心不客气。
  “且别憎嫌我,你沉醉在案件里,想到现实世界中同事的问候竟觉烦厌,当心走火入魔。”
  遂心有点警惕,“当日是你叫我协办这宗案子。”
  “因为你出名细心,又追查到什么?”
  “线索很多,接不上头。”
  “出来喝一杯。”
  “你知道我脾气,我从不陪饭陪酒。”
  “同事间,吃喝玩乐十分平常,只有你才戴有色眼镜,累苦自己。”
  遂心说:“阿黄,可否传周新民问话。”
  “这些程序已经做妥。”
  “也许有问漏的地方。”
  “上头吩咐,尽可能不要去骚扰他。”
  “是,他同署长好像是好友。”
  “遂心,你语气不必太讽刺,大家都是听差办事,尽忠职守也就足够。”
  “你们在什么地方玩?”遂心问。
  “黑鸦酒吧。”黄江安说。
  “呵,爱嘉爱伦坡。”
  “遂心,你说什么?”
  她转弯步行到那间酒馆,果然,一进门就看见酒保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只乌鸦标本,气氛诡秘。
  同事迎上来,递给她一杯酒。
  遂心现在对于不知名饮料十分警惕,放在一边,不肯碰,黄江安走近,给她一瓶啤酒。
  她吟道:“那只乌鸦对我叫道:‘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那是爱伦坡著名的诗。
  面前的空酒瓶一下子多起来,遂心相当能喝。
  阿黄走过来说:“你别喝闷酒。”
  遂心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不适宜开车,我送你。”
  黄督察对同事体贴真没话讲。
  在车中,他向她抱怨他喜欢的一个女子不十分喜欢他:“时时假装不在家,即使肯听电话,也推三搪四说没空,约好了,临时也爽约。”
  遂心嗯嗯连声。
  “你说,我该怎么办?”
  “黄督察,你英明神武,一定知道怎么办。”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把她甩到大西洋。”
  “她长得很漂亮。”他掏出照片给遂心看。
  “你爱谁多一点呢,她,还是你自己?”
  “有时觉得怪受罪,内心气愤,所以我想,还是自爱略多一点。”
  “问题解决,前边转弯请停车。”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遂心进门,用热水洗一把脸,冲一杯玫瑰普洱茶,趁热喝下去,肠胃也就舒服了。
  她重新聆听那卷录音带:“那重黑影,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不会放过我……”
  遂心坐在梳化里,就这样睡着。
  第二天照常办公。
  巢剑飞同她说:“你想访问周新民?”
  “是,可否安排一下。”
  “我不赞成再去刺激他。”
  “可是他也迫切想破案。”
  巢剑飞沉吟,“他的确是周妙宜生命中一个重要人物,让我想一想。”
  遂心笑了。
  巢剑飞发现了说:“最近难得看见你笑。”
  遂心不出声。
  他出去了不久,黄督察又进来。
  遂心问:“你那些命案都侦破了?好像很空闲的样子。”
  “大家都很关心你。”
  “那么,介绍一个男朋友给我。”
  “警署上下千名同僚,你看中哪一名,说好了!”
  真豪气。
  他离去之后,遂心伏案做了一些文书工作。
  一位女同事进来向她请教了几个问题,公事谈毕,到底女子,总会说到穿衣打扮。
  “遂心,你最有先见之明,永远蓝白灰。”女同事说。
  “蓝蚂蚁。”遂心自谦。
  “真正淡雅好看,大家都称赞你的品味,我下个月有假期,你给点意见,去什么地方好?”
  遂心冲口而出:“去湖边。”
  同事很高兴:“我也这样想,日本箱根湖你说可好?”
  “太商业化了,去远一点。”
  “可是我男朋友说箱根近东京,比较方便。”
  遂心喃喃说:“总比滞留在银行区好得多。”
  同事笑说:“就这么办,我去订飞机票。”
  她出去了。
  遂心内心迫切地想与大奴隶湖联络。
  刚想按下键钮,巢总进来。
  “遂心,周新民明早八时半有二十分钟时间,这是他办公室地址。”
  遂心松一口气,目的终于达到。
  “问题别太尖锐。”
  “明白。”
  她立刻着手查看新民贸易公司资料。
  是一间很规矩的中型贸易行,一点异常的地方都没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梦,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黑色的巨影,乌鸦,永远不在,巨影追踪上来……
  她吃惊,后退,被不知什么绊了一跤,摔到青云里,满天是鹅毛大雪,一群乌鸦飞过天空,黑白对照,十分诡异。
  遂心惊醒,一脸都是汗。
  她连忙沐浴更衣出门。
  真没想到新民机构早上八时许已灯火辉煌,正式办公。
  秘书把她带进会客室。
  房间装修得很特别,浅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着世界大地图,墙上挂的,也是各式新旧地图。
  遂心觉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墙壁前细细看一帧十七世纪的北美洲地图,除了赫逊湾,其余是一片空白。
  还没发现新大陆呢。
  那个时候,世界真简单。
  正在欣赏,秘书在身后说:“关小姐,周先生来了。”
  遂心飞快转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只见一架轮椅缓缓驶近,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来:“是关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点震惊。
  每个人包括巢剑飞及黄江安都以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于行,所以并没提起。
  呵,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没可能登上天台。
  “请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欢地图?”
  还有谁也爱看地图?
  “妙宜对地球也了如指掌。”
  地球,还是世界?两者略有不同。
  男秘书扶他起来,把一支拐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来,遂心看到他左腿裤脚整齐地折在一边,他没有左腿。
  他很豁达地说:“某些场合,我也会装配义肢,像饮宴或是打高尔夫球时。”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对面。
  遂心提起勇气问:“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样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轻时不小心在地盘遭遇铁钉插伤,溃疡,引致食肉菌侵入,幸亏处理得快,否则性命难保。”
  说得很简单,不带伤感。
  “周先生曾在地盘工作?”
  “是,刚自上海出来,衣不蔽体,在人屋檐下避雨,被守门的印度人赶走,后来在地盘做了一年扎铁。”
  真看不出来,他衣着整齐,头发指甲皮肤都保养修饰得很好。
  “关小姐,我们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气了。”
  他把她带进私人用膳的小饭厅。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厨子手艺还不错,关小姐想吃什么?”
  “银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发觉妙宜有什么异样?”
  “我比较忙,时时外游,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么不妥。这个打击对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无论做得如何尽力,他们总不满意;还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无论怎样努力,他们也不会高兴。”
  他深深叹息。
  侍应把她的早餐递上来,遂心闻到一阵香味,银元克戟比较小,几只叠成一堆,像银元那样,遂心倒上枫树糖酱及奶油,大快朵颐。
  二十分钟将近过去,遂心轻声问:“据你观察,妙宜可有亲密男友?”
  他仍然坚持,“没有。”
  “她为何住在宿舍?”
  没想到周新民这样坦白:“她同继母之间有点意见,玫丽反对辛佑与妙宜太过亲密。”
  “你呢?”
  “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甥舅,不过,辛佑随即否认,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丽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为她的亲人。”
  “周太太不喜欢妙宜?”
  “她俩关系十分客气。”
  “你呢,你又为什么把妙宜留在身边?”
  “我正式领养妻子的女儿,也是恰当的做法。”
  “你心肠很好。”
  “这是份内事,但是我没有做好。”
  “你已经尽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问话,可见对我怀疑,我愿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时候长得像安琪儿,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样,完全没有麻烦,放了学自动做妥功课,勤练钢琴,最后坐在电视机面前看卡通,呵呵笑。”
  “直至几时?”
  “关小姐,你很聪明,直至她母亲辞世,那年她十岁。”
  “妙宜变坏?”遂心问。
  “不,妙宜转为沉默,有时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关小姐,我对少年人管教较松,他们吸一支烟、喝瓶啤酒、凌晨两点才回家,我都认为正常。恋爱、渴望异性安慰,亦是人体生理所需,并无不妥,妙宜如有疑难,大可与我商量,原来,她一直把我当作外人。”周新民无限感慨。
  遂心没料到周新民是这样一个热诚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给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现实的亲人一样,他会终生寻求答案。
  这时,秘书进来说:“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扬扬手,“请他稍等。”
  秘书退下去。
  遂心继续问:“妙宜的母亲,患哪一种病?”
  周新民忽然静下来。
  遂心看着他。
  办公室里一片静寂。
  健谈的周新民忽然语塞。
  遂心刚想追问,忽然之间,办公室门推开,一个妙龄女郎婀娜地走进来。
  高大健硕梳波浪形长发的她,穿套装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样。
  她毫不避嫌,轻轻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妩媚地说:“在外头都听见你大声吼叫,吓坏人,几十岁了,一点修养也无,这可怎么办?”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个人松弛下来。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丽一直说见不到丈夫,原来这都是真的。
  接着,那漂亮的女郎说:“去开会吧。”
  他像听话的孩子般站起来,取过拐杖,同遂心说:“关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搀扶着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欢。
  他的女伴都有一个特色,她们都非常女性化,一个比一个柔媚。
  遂心只得告辞。
  说好二十分钟,已经讲了三十五分钟,周氏十分慷慨。
  刚想离去,那个美女却折返自我介绍,“我叫王启如,是周先生的助理,关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难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广东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婉转动听的口才。
  遂心笑。
  她说下去:“我可以保证,新民同此案无关,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他对那女孩仁至义尽。”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关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宽慰。
  她替遂心换一杯咖啡。
  遂心问:“王小姐你可见过妙宜?”
  她摇摇头,“人际关系应当化繁为简,我也没有兴趣见辛玫丽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启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期限将届,辛玫丽自然知道我这个人。”
  “她可有找你麻烦?”遂心问。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儿、还有大笔现款,全照她要求拨至她名下,她相当满意。”王启如说。
  遂心冒昧问:“你真心爱周新民?”
  “关小姐,我今年二十八岁,已不算年轻,三年前在工作时认识周先生,没有他搭救,不堪设想,我十分敬爱他,愿意侍候他,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诉我,你当时做什么职业?”
  “我推销电子字典,每星期跑烂一双鞋。”
  遂心不出声。
  都是一样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养尊处优,外形焕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欢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么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国旧金山居住,身体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从不主动提问,人家不告诉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简单愉快。”
  她极具智慧。
  遂心点点头。
  这王启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举行婚礼了吧。”
  她非常坦白:“没想过,现在也什么都有,结了婚又离婚,干什么呢,不如安于现状。”
  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侣吧,不过,必须完全没有感情,才能这样撇脱,像一个公务员,做妥工夫,按时出粮。
  遂心也微笑。
  王启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时钟,才知道原来已经十点正了。遂心离开新民机构后,主人家缓缓走出来。
  王启如过去捉住他。
  “问你什么?”
  “妙宜母亲的事。”
  “你怎么回答?”
  “我什么都不知道,无从答起。”
  周新民说:“那关督察,长得真像妙宜,笑起来,先朝下弯一弯嘴角,同妙宜的习惯一样。”
  王启如轻轻说:“我从未见过妙宜,无从比较。”
  “是,”周新民说:“你的确没与她见过面。”
  遂心没有听到那一番话。
  她折返办公,画了一张图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黄江安走进来看到,说:“可是与人无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极度不快乐。”
  黄督察说:“我同你也不是时时快乐。”
  “你也有道理,阿黄,周妙宜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吴丽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问:“因病辞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测,没有肯定答案?”
  黄督察答:“十年前往事,与本案无关,何必去揭人疮疤。”
  “也许,这事造成一个女孩心灵创伤。”
  黄江安大声答:“我心上也有阴影伤痕,家父嗜赌,我月月欠交学费,这不代表十年后我会杀人,或是自杀。”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对童年阴影谬论,某人童年时家境贫苦,于是成年后形成贪污,又某人孩提时父母离异,故此他打劫银行,一个人要自己争气,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万一般殷勤。”
  遂心轻轻鼓掌,“好励志的演说。”
  阿黄没好气,“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也有道理。”
  他总结:“我是野草,不是温室里的花。”
  野草生长得最快最高,雨后石缝子里一大蓬一大蓬争着出世。
  “不,”遂心轻轻说:“你是劲草。”
  黄江安一听,高兴得鼻子都红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么想?”
  遂心看着他,“我是你的知己,现在,请把吴丽祺这个人的故事告诉我。”
  黄督察气结。
  “何必浪费我的时间呢,你不说,我也查得到。”
  阿黄只得说:“吴丽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艺名荔枝。”
  遂心抬起头,“没听说过。”
  “歌星分许多等级,十多岁的时候,荔枝在夜总会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长得很美。”
  他请同事把档案照片传过来。
  看到照片后遂心惊异,“呵,遗传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参加化装舞会。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丽不愿兄弟同周妙宜有进一步发展,竭力阻止,原来见到她就等于见到她母亲。
  “命运也一样,”黄说:“享有美貌,却没有长寿。”
  “何处可以得到更多资料?”
  “夜总会里有老同伴,一个叫石榴的女子,与她最谈得来。”
  “请把住址给我。”
  “已派伙计去过问话,石榴女士只推说不记得那么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个大型中等住宅区内,远看大厦像一幢幢高耸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总会女郎能够在大厦一个小单位内平安终老,已是一种福气。
  遂心买了一大篮水果,找到门牌,她按铃。
  一个女佣前来开门,呵,还有人服侍,可见年轻时有打算。
  那中年女佣略看一下便打开门,“妙宜,你好久不来,你石姨整日牵挂你。”伸手接过礼物。
  呵,终于有人面对面叫她妙宜。
  女佣引她进屋,小小几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扫得很干净,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样。
  有人在房门口惊喜地说:“妙宜,你来了。”
  遂心轻轻迎上去。
  那中年妇女握紧她的双手,“手那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
  态度亲热,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于是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还不是叫耐心轮候做手术。”
  遂心在她身边坐下。
  石女士顺手取过一把剪刀,在长桌上画来画去,嘴边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针被剪刀尖的摄石摄住带上来。
  石女士笑说:“一听见有人做媒,针就急急跑出来,百试百灵。”
  她比她的真实年岁老大,仿佛已经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还做针线?”
  “眼睛不灵,只能打毛线。”
  “看电视可行?”
  “可以听到剧情。”
  女佣切开水果捧上来,叮嘱说:“妙宜你多来看石姨。”
  “你大半年没来了,可是学业比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点不生气。
  石姨容貌娟秀,头发衣着都十分整齐。
  她与世隔绝,她还未知道周妙宜的命运。
  遂心默不作声。
  “呵,这桃子香极了。”
  遂心说:“石姨多吃点。”
  刹那间,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楼,窗外平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儿童正在嬉戏,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这间公寓里的时间空间同外头不一样。
  石姨忽然说:“从前姐妹闺中,有一个叫香桃。”
  遂心耐心点点头。
  石姨没有将来,脑海里只有过去回忆。
  “你母亲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儿以及榴连。”
  “一篮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爱什么?”
  “石榴,”这是真心话,“真美,嫣红宝石似透明一颗颗,清香甜美,只带一丝涩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讨石姨欢心。”
  遂心几乎忘记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来。
  “那年,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夜总会卖香烟、推销啤酒、拍照……穷家女其实很窘,但居然也有欢笑。”
  遂心说:“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们养活自己就够,她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说。
  “不,那时你叫吴妙宜。”
  “父亲是谁?”
  “荔枝从来不说,记得吗,你由我们各人带大,直至她遇见周新民,阿周对你俩真好,荔枝从此再世为人,海阔天空。”
  石姨说话腔调有点像广播剧,韵味十足。
  “荔枝也没忘了我们,时时有照顾,开一家花店,叫我们过去帮忙,众女当中最凉薄是萍儿,专讲是非,后来去了南洋,据说是马来西亚,再无影踪。”石姨说
  遂心微笑,“也许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俩愈谈愈投契。
  女佣说:“妙宜,留下来吃碗鲍鱼鸡粥。”
  那忠仆伸手招呼她。
  遂心说:“可要帮忙?”
  她走进厨房。
  “你石姨患胰脏癌已到末期,你多来探访她。”
  遂心至为震惊,不禁落下泪来。
  “你别看她会说会笑,医生说随时会去,我曾打电话找你,只是没人接听。”
  “我换了电话。”遂心把新号码给她。
  她捧着粥出去。
  石姨说下去:“不知不觉,荔枝辞世已近十载。”
  遂心没出声追问。
  “她的毛病同我一样,医生说,夜总会空气浑浊,吸多了二手烟,也说不定。”
  “我以为─”遂心脱口而出。
  “你以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一直缠住我追问我真相。”
  她缓缓说:“我去探访过她,的确是重病,没有怀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来周妙宜也有疑窦。
  “我同她说:‘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辈子’,她总算释然。”
  遂心点点头。
  “妙宜,读好书找对象,给石姨送喜帖来。”
  遂心只是说好。
  “我也有点累了,你常来。”
  女佣开门送客。
  关上门,主仆轻轻对话,语气无限惋惜辛酸。
  她们仍然误会遂心是妙宜。
  “还一直追问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丝微记忆。”
  “但那时她到底只得十岁。”
  “不如将真相告诉她,让她接受事实。”
  “永不。周新民叮嘱过,如果透露真相,他会收回这间公寓,届时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为她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知道了又如何,心里终身一个疙瘩。”
  “唉,你说得对。”
  主仆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边,遂心走到楼下平台,在小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两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经很久,也不再关心世界如何运作,石姨且病重,她们对周妙宜其实生疏,以致认错了人,但说起往事及荔枝,却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像练习过的台词。
  真可疑。
  那样的好老人也会藏私,她肯定隐瞒着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卫星电视,她找到北国的气象台,留意天气报告。
  漂亮的报幕员说:“隆冬已经来临,全国大部分都大雪纷飞,北边高原及西北地区更加积雪超过三尺……”
  呵,儿童可以堆积雪人,自山坡滑下作乐。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情不自禁,按下号码。
  电话响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胆怯,她双膝发软,想丢下话筒算数。
  就在这时,有人“喂”一声。
  遂心心情像一个初中女生,忐忑得结巴,“呃,”她深深吸口气,“好吗?你在做什么?”
  对方的语气非常温柔,像是一听便已经知道她是谁,他这样回答:“我在甲板铲雪,如果不把积雪尽快除去,木筏会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来?”
  “现在就是半夜。”
  “打扰你了,可是一个人?”
  “不,她们一共七人,边喝香槟边等我过去。”
  遂心笑得弯腰。
  他又说:“原来你住在亚热带。”
  他看到来电显示,表示讶异。
  原来,这女孩是远方来的客人,更加难得。
  “SS代表什么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关。”
  “总算知道了你的真实姓名。”
  “听到你声音真开心,”遂心舒一口气,“有点后悔没早些联络你。”
  他问:“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听了静默了几秒钟,像是深深受到感动,“遂心,我愿意了解你多一点。”
  “我也是,你在听什么音乐?这几天森逊可有冒着风雪给你送补给品来?整个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户人家?”
  他笑了,“多谢你关心。”
  “走到电脑前去,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遂心按亮了荧屏。
  她看到他一脸胡须,“哎哟。”她忍不住叫出来。
  “吓到你了。”
  “月圆之际,会否长出狼牙?”
  “会,对牢圆月号叫,发出寂寞哀号。”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经考虑过,但是眼见岸上师兄师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时间金钱心血,一失势最终还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见多了,有点恐惧,情愿依然故我。”
  遂心会心微笑。
  “你对这种选择可有了解?”
  “许多朋友且为热闹出卖,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样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轻轻摸抚荧屏上他的脸。
  “股票上可有收获?”
  “托赖,过得去。”
  “今日谈到这里为止。”
  他说:“我想念你。”
  遂心轻轻说:“我要关上电脑了。”
  她伸手按钮,躺到床上,深深叹口气,心底下那股抑郁的盼望仿佛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诉他,她是警务人员,一切因为调查一宗命案而起,结识他是因为怀疑他。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着的几天非常热闹,办公室里喜事连连,两位女同事将举行婚礼,且均大事铺张,绝不吝啬时间、金钱、精力。
  一个说:“女方不愿简单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说,做女人,只得这回放肆,弃权则血本无归,一年后怀孕生子,更沦为蓬头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纱。”
  遂心不出声。
  说得也对,有点辛酸。
  “生育过程残忍痛苦,可是你去问亲友,他们都轻描淡写:‘不怕不怕,现今医术昌明’,这又是什么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脚踏在阴界里,一命换一命,所以结婚时,更应纵容一下。”
  “遂心,你来发表意见。”
  遂心摇摇头。
  “整个婚筵花费不少,在辉煌酒店的水晶厅举行,服装首饰又一大笔,你说,是否女方勒索。”
  “嘘,一切费用由女方支付。”
  “嗄,哟,这又是为什么?”
  遂心站起来,想趁着没人发觉,偷偷溜走。
  她却被那位用者自付的准新娘拉住,“遂心,帮帮眼,陪我去试礼服。”
  “你心目中必须先有一个式样,不能见一件试一件。”
  “为什么不,我只得今次的机会罢了!”
  遂心叹口气,“我只有一小时。”
  那是一家著名的礼服公司,每件白缎礼服都是她们一个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赏。
  店员挑了五个款式出来,一袭象牙白无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犹豫地伸过手去触摸了一下衣料。
  身后有一把殷勤的声音说:“要不要试一试?六号,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内经理。
  遂心说:“我没有预约。”
  “不要紧,我们有空。”
  遂心摇头,“下次再说吧。”
  “那么,请自由参观。”她识趣地退出去。
  这时,有人捧了首饰过去给准新娘挑选。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结婚。
  她约了什么人?
  为什么查到今天还茫无头绪?
  遂心发觉她没有用心查案,怎么跑到礼服店来了,这里何来有什么线索?
  新娘走出来,“遂心,看。”
  啊,像安琪儿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娇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丝微笑。
  新娘知道这已是最高赞赏。
  “遂心,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请把你戴着的蓝石耳环借我,那么新旧借蓝全体齐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环除下给她。
  她配上耳环,助手取来洁白面纱,替她罩上。
  新娘喜悦的说:“就是这一套。”
  “腰身也许需改一改。”
  “不用,松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啬,签下银码。
  遂心看着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乐需自己寻找,别管别人怎样想。
  “来,我们去挑鞋子。”女同事说。
  遂心说:“对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终于脱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结婚,一定会静静签名了事,她没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礼如期举行。
  在教堂里,遂心看见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缎裙,啊,她改变了心意,这一件窄身露背,显出成熟风韵。
  真的,如果不能换人,换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观礼的来宾一样,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过遂心身边,伸手摸了摸耳环,向遂心眨眨眼道谢。
  遂心已决定把这副矢车菊蓝的宝石耳环送给她。
  这时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们年轻时看上去都不错,一到中年,毛病全体显露:泰半脱发、肥胖,但不懂得照顾自己生活起居,开始多疑、放肆,并且自怜,这时,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经过去,不甘心,企图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数只得三、两年好时光。
  其余的岁月,就得竭力背住一头家。
  只有今日最高兴最辉煌。
  黄江安走过来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么?”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与他们不同。”
  阿黄莫名其妙。
  新人已经在交换指环。
  礼成了,亲友站起来欢呼,一起涌到教堂外花钟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掷向遂心,遂心不想美丽的花球落在地上,顺手接过,马上发觉身边有双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转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轻轻走开。
  黄江安跟在她身后。
  遂心转过头来,“没有约会?”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点失落。
  “案子进行如何?”
  “伙计得力,已全部侦破。”
  “我那一件——”遂心无奈。
  “那是一宗自杀案。”
  “但是为什么?”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老是觉得世界处处难为他,今日太阳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动了自毁的念头。”
  “你不同情弱者。”
  “你说得对。”
  这时,遂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遂心取出,郑重放到耳边,才听了两句,就说:“我马上来。”
  黄督察表示无奈。
  遂心立刻去取车子,自停车场驶出来,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钟下。
  人生必经阶段,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迟早会到终站。
  电话由石姨的佣人打来。
  “石姨今早昏迷,送进仁爱医院,稍后苏醒,希望见一见你。”
  遂心赶往病房。
  那忠仆在门口等她。
  一间大房间,十张八张病床,不是有人带位,根本不知谁同谁。
  遂心见到了石榴。
  她蹲过去。
  那中年女子转过头来,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来了。”
  遂心握紧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已没有力气,声音沙哑。
  遂心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亲,也是在这间医院里,她吃了过量的药,送进来,再也没醒来,一直不告诉你,也是为你着想。”
  遂心仍然握紧她的手。
  说出来,她似乎放心了,闭上眼睛。
  看护过来,“探访时间已过。”
  遂心轻轻站起来,离开病房。
  这件事,周妙宜其实一直知道,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着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园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传她。
  巢剑飞一见她就说:“情绪稳定了没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关遂心神经衰弱,凡事与人无关。
  遂心不出声。
  “上头决定,你还是继续担任文职,直至稍后通知。”
  遂心不加考虑,轻轻说:“巢总,请准我辞职。”
  他语气变得诚恳,“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来。”
  “不,我真的觉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样,你的薪津不会受影响,铁定六个月后归队,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叫人替你办手续,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让遂心有发言的机会。
  遂心知道碰到这样好的上司是她的运气。
  她一声不响离开办公室。
  正式放长假了,过渡这半年,假使仍然不开心,大可辞职,黄江安迎上来。
  “怎么了,面色黑如锅底。”
  有伙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惨遭停职?”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练枪、多做运动,六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怀的人最爱口口声声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担心你,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遂心抬起头,“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迟了开枪祸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无常,需要及时行乐。”
  “你切勿自暴自弃。”
  遂心笑出来,“你以为我是迷途少女?”
  她轻轻推开他,离开办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历,遂心诧异,以为过了很久,原来距离案发,只得三个星期。
  追踪周妙宜走过的轨迹,不知不觉,代入她的生活里,从学生、心理病人、到浪迹天涯的游人,遂心对她的了解与日增加。
  遂心把车子驶到周宅门口停住。
  周新民其实已经很少回到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遂心看见辛玫丽花枝招展走出来,女佣带着孩子,司机帮忙,一行人上了车,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电影。
  遂心尾随,车子驶入酒店商场,他们五人又浩浩荡荡下车到咖啡室找位子。
  终于坐下,辛玫丽又碰到了朋友,笑着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较衣服首饰,密密不知谈什么。
  那几个年龄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妇一起站起来,往商场操过去。
  遂心轻轻跟在后边。
  这辛玫丽可想是每日这样过日子。
  A Kept Woman,不像她关遂心,需要觅食。
  原来商场一端有个珠宝展览,她们一众笑着进去了,遂心被挡在门口。
  “小姐,请出示请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关人员立刻过来低声询问:“有什么事?”
  “我想随意看看。”
  “请便。”
  辛玫丽在试戴一枚粉红钻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关遂心过这样日子,且活至长命百岁,那简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欢。
  试完红的,又试绿的,像小孩子玩塑胶珠子一般。
  最后的结论是“叫阿王来买”、“叫他们送到张先生写字楼去”、“阿丽最厉害,她自己开支票”。
  遂心一言不发在远处看着她们。
  忽然,辛玫丽向她走过来。
  “关督察跟着我有什么事?”原来她一早看见她。
  遂心不出声。
  “关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几条筋,也许是好事。”
  呵!她并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对她笑一笑。
  “来,一起喝杯茶。”
  她亲热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宠若惊,她天生有交际手腕,如果存心讨好你,你不会不觉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带孩子们来看电影,一边同遂心抱怨:“做了母亲,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势纯熟,又招呼她吃点心。
  她开口了:“一个人,开心是一生,凄凉也是一生,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遂心点点头。
  “丈夫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几种做法:可以从头开始,继续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闹,誓不罢休,当然,也可以自杀,关小姐,你认为哪个方法最好?”
  遂心肃然起敬,对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开,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做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生活不愁,说不定,还有再嫁的机会,为什么要愁眉苦脸?”辛玫丽说。
  遂心答:“你字字珠玑。”
  她笑了,“我快乐吗?当然不,可是也庆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乐得轻松,他这个人很有点怪脾气,不常常用义肢,可是睡觉时一只假脚放在床头……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声。
  “对不起,关小姐,我讲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对我不薄,我没有怨言。”
  “你可见过吴丽祺?”
  “一个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见长相诱人:成熟、丰硕、甜得滴出蜜汁来,而且皮肤一定雪白,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
  “据说她服食过量药物。”
  “我也听说过。”
  “这件事,对你没有警惕?”
  “我说过,有人看得开,有人不,那时,周新民愿意带我出贫民窟,我愿意冒险。”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屋子那么大,几天不见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讨饭吃。”
  竟看得这样透彻。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说:拜托,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女朋友什么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丽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见?”
  “我们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叹口气。
  “很头痛吧!”辛玫丽忽然取笑她,“关督察,一个坏人也没有。”
  “你讲得对,与你说话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么说。”
  遂心忽然问:“你觉得我可长得像周妙宜?”
  辛玫丽一怔:“你,关督察?”
  遂心点点头。
  “你与周妙宜?当然不像,怎么可能,你英姿飒飒,头脑清晰……不,一点也不像,谁会说你们像?”
  这是崭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相似。”
  辛玫丽失笑,“周妙宜是一个喜做白日梦的女孩,生母辞世之前时时误会周新民是她亲父,不切实际,不识时务,怎会好同关督察比,那些人太过一厢情愿。”
  “也许,因为我们的眼睛──”
  辛玫丽微笑,“我也有一双大眼睛,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来,所有喜欢妙宜的人,都觉得她们两人相像,如不,则认为一点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丽说:“下午悠闲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轻轻问:“你打算活到八十岁?”
  辛玫丽微笑,“只要健康,一百岁又何妨,静观世事变迁,不知多大乐趣,呵,敌人一个个自动倒下来,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脚底……”
  的确应该像她那样强悍。
  她喃喃自语:“辛玫丽是穷女,孑然一人,辛玫丽倘若不善待自己,没有人会对她好。”
  茶凉了。
  遂心说:“我还有事。”
  她问:“还打算查下去吗?”
  遂心摊摊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间艺术中心做义工。”
  遂心哎呀一声,“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们没有去查过?”辛玫丽相当意外。
  “哪一家?”
  “司机同我说,常常要到玉兰路搬大幅字画,十分麻烦,我劝他忍耐点,加了薪水给他。”
  原来如此。
  “我叫司机带你去。”
  “不用,请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在门口找到司机,那中年人把画廊地址告诉遂心。
  “是一间办公室吗?”
  “住宅、画室,他们也做买卖。”
  “谁住在那里?”
  “一个叫阿佳的年轻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时时去那个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会这些。”
  “谢谢你。”
  遂心决定走一趟。
  身边像是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努力做周妙宜,还要做到什么时候?”
  遂心不去理会这把声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脸,换件裙子,出门到玉兰路去。
  那条横街名副其实,路边一排玉兰树,春天到了,想必会开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红色玉兰花来。
  此刻是冬季,树桠空空,很难想像天气一暖它会复苏。
  平房处一块小小木牌,写着程佳画社。
  遂心有备而来,她打散头发,穿着宽松的长裙,看上去比较有文艺气质,不像画画的人,也像学画的人。
  她走近张望一下。
  大门打开着,大堂里有一大张木台子,有几个少年在做习作,一位老师在旁指点。
  她脱口问:“在做什么?”
  “孔明灯。”
  呵,这么有趣。
  一听就知道有生意头脑,地方反正闲着,教学生收学费,不无小补。
  妙宜是否也来担任过教师一职?
  “什么事?”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笑。
  那年轻人一怔,很客气的说:“课程都满了,下季请早。”
  “我来见工。”
  “我们暂且不需要人帮手,你是谁介绍来的?”
  遂心看着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与她握手,“我们好像见过。”
  “我叫关遂心,听说这里聘请助手,前来应征。”遂心说。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来历,请她到内厅坐下。
  小小一间写字楼,收拾得相当干净,白色墙壁上,挂着简单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笔触,遂心内心触动,妙宜的确来过。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阳光照下来,暖洋洋,遂心坐着不想动。
  阿佳在冬季还穿着汗衫,一点也不觉冷,双肩肌肉浑厚。
  他这时取过毛衣套上,“刚才我在搬东西。”
  指一指身边一叠叠的风景画。
  没想到这些画,盛行了半个世纪,仍有买主,画上全是一只只中国帆船,以及摇舢板的打鱼女郎。
  “你会失望,我不做艺术,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总要吃饭。”
  他搔头笑,“多谢包涵。”
  这时,课程上完了,几个少年站起来告辞,遂心才发觉,他们全是伤残人士。
  程佳说:“这是我们与社区中心合办的工艺班,很受欢迎,导师多数是来自美术学院的义工。”
  “有机会我也想参加。”
  “已经额满,”他忽然开玩笑,“只剩杂工一个空位,不过需做咖啡洗卫生间及听电话。”
  谁知遂心想一想答:“没问题。”
  他随即说:“清洁有阿婶,你听电话好了。”
  遂心也挪揄他:“女生找,说在,还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说他出去了。”
  “那么,我今日开始上班吧,每天上午来三个小时,十至一时。”
  “喂,哪有职员自订工作时间的道理。”
  “我下午还有别的工作。”
  遂心发觉洗笔用的杯子全是塑胶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头脑,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
  遂心知道这样的商业艺术家会受女生欢迎。
  他带她参观另一间工作室。
  有一群幼儿聚精会神地搓陶土。
  遂心问:“坐在哪里?”
  他带她到角落,那里有只约莫半个人高的小型电话,一边放着儿童稚朴可爱的制成品,一只七彩心形胸针上还写着“妈妈我爱你”。
  遂心微笑。
  这个妈妈再辛苦,从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课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尽情相爱也是一种缘分。
  遂心说:“这是一个好去处。”
  没想到程佳说:“生意兴隆,更加没时间好好集中精神创作。”
  “你已经取得极高成绩,还想怎样,不要贪心。”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艺术。”
  遂心笑,“鱼与熊掌,你想清楚吧。”
  这时,电话响了,遂心取起听筒:“程佳画社,找程佳?他说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谁?我是接待员。”
  程佳笑得弯腰。
  笑完了,有点发呆,“好久没这样开心,几乎内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难,有什么资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艺术家的敏感。
  “程佳,可记得妙宜?”遂心问。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摇摇头,“周妙宜。”
  “我不认识周妙宜。”
  这时,有一位助手经过,“可是问吴妙宜?”
  “对,”程佳这次很肯定,“她姓吴,曾在这里做过义工。”
  没想到妙宜告诉程佳画社诸人她姓吴。
  对于周氏抚养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许只是一时意气,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机、车子……十分不切实际。
  程氏画社职员对周妙宜下落一无所知。
  报上也登过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报纸,小小一段新闻,事不关己,很容易疏忽过去,明日,又有不一样的新闻了。
  程佳问:“你由吴妙宜介绍来?”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欢程佳。”
  遂心答:“艺术家一定互相吸引。”
  这时,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货。
  女助手说:“我叫乐悠悠,在这里工作已三年,开班教授儿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于说,我地位超然,我与程佳才是一对。
  她对妙宜的印象,深过程佳。
  “你记得妙宜?”
  “刚才你进来,我吓一跳,以为她又回来。”
  “我与她相像?”
  “她也爱穿吉卜赛撒裙同软底靴,十分妩媚。”
  悠悠的声音有点不自在。
  “不过看仔细了,才知是两种人,你心中没有欲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视眼。
  “吴妙宜家境仿佛过得去:司机、大车、住在小洋房里,可是,她不快乐。”
  程佳收了货回来。
  “悠悠,你在讲什么?”
  悠悠看着程佳,“在警告这位关小姐,当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视遂心。
  忽然他说:“关小姐心底有个胜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绝不会看上我。”
  遂心哑然失笑。
  “我猜得对不对?”
  遂心说:“你莫非会阅心术。”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难猜到。”
  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来找程佳谈画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见有商业头脑,跟着他的人不会吃苦。
  悠悠说:“吴妙宜许久不来了。”
  遂心低下头。
  “她还那么憎恨继父吗?”
  遂心打一个突,不出声,她怕一追问,悠悠会噤声。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说下去:“吴妙宜告诉我们,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服药身亡。”
  妙宜竟说得那么多。
  “其实,她母亲不应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去推开房门看看太太为什么还不起来,当日,她继父回过家两次换衣服,中午一时及傍晚六时,都没有张望一下。”
  遂心打一个冷颤。
  “妙宜放学,想与母亲说话,保母催她学琴:‘别去打扰妈妈午睡。’等到学完琴,吃完饭,她推开房门,母亲已经休克,被送往医院,一直没有苏醒,过了数日辞世。”
  遂心抬起头,“这一切由她亲口告诉你?”
  “是,当年她虽然还小,却知道假使还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这件事。”
  遂心叹口气。
  悠悠斟出啤酒,递一杯给遂心。
  “她很不开心。”
  遂心一口气喝了半杯。
  “她佯装没事人似的,在继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还说什么?”
  悠悠讪笑,“叫我把程佳让出来。”
  什么?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个会抬会担的伴侣,他的生意头脑多厉害,帐簿不容忍赤字,吴妙宜不错,长得美,可是还有什么?”
  程佳回来坐下。
  “悠悠,你还在算妙宜那笔帐?”
  “她渴望每个人爱她,颠倒众生。”悠悠始终不甘心。
  遂心轻轻说:“也许,她只是寂寞。”
  这时程佳说:“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为只有我肯在清洁阿婶休假时洗地板。”
  遂心不出声。
  他们调笑,妙宜永远不会再听得到。
  妙宜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到头来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记得她姓什么。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难过。
  悠悠说下去:“当吴妙宜说她继父可以帮你到巴黎开画展,你是否心动?你说!”
  程佳尴尬。
  “后来由我调查清楚,发觉她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而且一年不过见到继父三两次,你才死心。”
  “我没有这种企图。”程佳已经笑不出来。
  遂心觉得悠悠应当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扫课室。
  小朋友一个个陆续来上课。
  程佳问:“你几时来上班?”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妙宜是什么时候?”
  “早六个月吧。”
  “你同她关系到底怎样?”
  程佳很坦白,“她长得好看,人也随便。”
  遂心浩叹。
  “我这里是间画社,气氛随和,后边还有一间储物室,专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东赶出来的小画师,每到新酒收成时,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觉像六十年代花之儿女盛行的──”程佳说。
  “公社。”遂心说。
  “是,不过我们有个规矩:不许吸毒,否则立刻赶走。”程佳说。
  “你一定有许多朋友。”
  “是,我不否认。”
  “妙宜来住过吗?”
  “她家境富裕,这里设备简陋,她来干什么?”
  “除了你,她还同谁谈得来?”
  “关小姐,你好像不是来找工作的人。”
  “我对这间画社产生极大兴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来,非常紧张,“你是税务调查员。”
  遂心摇摇头。
  这时,悠悠又走出来。
  “你忘了,”悠悠说:“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声。
  悠悠提醒男伴:“关小姐为着调查吴妙宜来,你不打发她,她永远不会走。”
  程佳只得说:“子均是新进电脑动画专家,十分有前途,在这里认识妙宜。”
  遂心轻轻说:“你们到现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点奇怪?”
  悠悠机灵地问:“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气,“周妙宜已不在人间。”
  他们两人震惊。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报,给他们两人传阅,接着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显是物伤其类。
  程佳喃喃说:“怎么可能。”
  “你俩没有看到新闻?”
  “我们上月到峇里旅行,错过新闻报告。”
  “亲友没有提起?”
  “关督察,请相信我们不会伪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们并不动气。
  两人忽然紧紧拥抱,像是庆幸彼此还在人间,可见他们确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问:“为什么?”
  遂心问:“那个胡子均,会提供可靠消息吗?”
  “子均应是最后见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过结婚?”
  悠悠不再隐瞒,“她渴望结婚,程佳,你一听就怕,是不是?”她有意无意,仍然不放过男伴。
  程佳叹气,“我曾同子均说:当心,这个女子想结婚。”
  遂心忍不住斥责他:“你的口气,仿佛想结婚等于患麻疯。”
  悠悠轻声说:“一直以来,程佳逃避婚约。”
  程佳忽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脸埋进悠悠的手心里。
  悠悠问:“这是为什么?”
  “悠悠,我们结婚吧。”
  遂心没想到她间接撮合了一对情侣,悲凉中有一丝喜悦。
  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仿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什么年代发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什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什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什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转告我,她们读到网页新闻,认出新闻主角正是吴妙宜。”
  妙宜已决定不再姓周。
  “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担任什么职责?”
  “造型设计,成绩优异。”
  “就是这么多?”
  “不,”年轻的他说:“远不止这么多,但是,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遂心把证件放在他面前。
  他立刻根据资料核实遂心身分。
  “关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错,我愿意用自己时间追查这件事。”
  胡子均转过身子来,“妙宜与我已经和平分手。”
  “你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多两年,她是一个十分敏感美丽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对工作并无太大兴趣,极度希望被爱。”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有好几个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电脑资料。
  遂心觉得这个大男孩的记忆不存在躯壳之内,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他的思维即是电脑,储藏在机器之内。
  他忽然抬起头来,“妙宜有一卷日志在我这里!”
  “什么?”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充满讶异,“她是几时把日志放进我的档案中?”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什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仿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什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什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医务所。
  医生诊治完毕,告诉黄督察:“注射了镇静剂,病人像是受到极大刺激,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闭上双目。黄江安扶着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脸色好比死人。”
  遂心却不以为忤,靠紧他,不出声。
  “这几天你在什么地方游荡?我找不到你。”
  遂心没有力气回答。
  阿黄心疼,取出电话,吩咐助手叶咏恩买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楼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着了。
  叶咏恩迎上来,“黄督察,咦,关督察有病?”
  “帮帮忙,我背她上去,你拎杂物。”黄江安说。
  “明白。”
  黄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发觉她轻飘飘毫无重量,像个孩子,不觉心酸。
  警务人员过分投入一宗案件,会发生失控情况,上一回,某同事办理虐儿案,激愤过度,殴打疑凶,因而受到处分。
  开门进屋,他发觉钟点女工忘了关窗,却关上暖气,室内像冰箱。他连忙扶遂心进房,让她睡好。
  他问叶咏恩:“有没有买电毡?”
  咏恩连忙取过电毡,接上电源,把毡子轻轻替遂心盖上。接着她走进厨房,“咦,连开水都没有。”
  黄在她身后说:“你烧水冲茶,我来煮鸡粥。”
  叶咏恩微笑。
  他看见了,“笑什么,照顾同事很应该。”
  “黄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顾大家,止于打牌吃饭。你对关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黄听了这话,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双手停下来。他不出声,把洗净的鸡胸肉放进电锅。
  那边,咏恩冲了热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当眼之处。
  “我走了。”
  “谢谢你,咏恩。”
  “客气什么。”
  她还买了一盒巧克力,打开,自己吃一颗,然后开门离去。留下黄江安一个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发呆。
  不久,他发觉双手冰冷,才去开暖气。
  他冲了咖啡,吃颗糖,喃喃说:“春季快快来。”
  遂心的电话录音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动,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声音:“遂心,你在什么地方?我正开会,担心你下落。”
  刚才传呼机响的时候,他也正在开会,即不顾一切,放下公务赶到她身边……
  他的手渐渐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进房视察,遂心脸色转红,他略为放心。
  照说,这时他可以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对同事,照应该适可而止。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走到她的书房参观。
  “真整齐。”他喃喃自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内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电脑前,秘密,都藏这里头吗?
  喜欢一个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个呵欠,把外套脱下,躺在长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盖身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机会休息,再好没有,转一个身,陪主人憩睡。
  黄江安平日极少做梦,今次却老是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女在门缝向他张望,他有点心惊。
  谁?想起身探视,却浑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睛,莫非是遂心醒来了?不不,遂心没有那么娇俏。
  那么,她会是谁呢?
  太累了,黄江安管不了那么多,他熟睡了两个多小时。蓦然醒来,天色漆黑,他连忙开灯,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摇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匀,他在电话里与医生谈了几句。
  “要不要叫醒她,会不会睡过头?”
  “相信我,睡眠可医百病。”
  “肚子会饿吗?没有力气怎么办?”
  “饿了自然会醒,你不用担心。”
  他挂上电话,揉揉双眼,他的肚子倒饿了,吃碗鸡粥,开了电视看新闻。
  他本来想看新闻,不料却扭到家庭节目台,正播放婚礼。
  黄一向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想他结婚已经难,叫他穿礼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换指环了,新郎准备好爱的宣言当众朗诵,多么庸俗,但是却温馨到极点。
  黄江安嘴角带着微笑,他忽然听见房内传出遂心呻吟的声音。
  她做噩梦,辗转反侧,一额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说话。遂心,我在这里。”
  遂心醒,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半晌才知噩梦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湿,手足乏力。
  他取来热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黄,真对不起,多次打扰你,幸亏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将我砍杀。”
  黄不出声,一匙匙喂她吃完鸡粥,又帮她量度热度。
  “阿黄,实在不敢当。”
  “你不必急急赶我走,我自愿留下。”
  “那么,你看电视听音乐吧,我去沐个浴。”
  她浑身汗污,自觉身有异味。
  黄江安微笑,“一个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为流浪汉了。”
  遂心点点头,先是皮肤粗糙结痂,然后头发打结纠缠污秽落下,再轮到牙齿脱落,接着,一个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这里等你。”
  遂心抗议:“喂,这样不等于偷窥出浴吗?”
  “你放心,我不是从未看过女性沐浴的十六岁少年,我只是怕你晕倒。”
  遂心拉拢浴廉,静静洗头沐浴。
  黄江安只闻到一阵青柠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丝遐想。
  他看过许多电影,这种时刻,男主角会趁势扑进浴室,紧紧拥抱女角……
  他苦笑,编剧只为饱观众眼福,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不会那样做。
  遂心穿着浴袍出来,一身蒸气及芬芳。
  “再世为人。”她说。
  他也时时有这种感觉,为着棘手案件两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转来了。
  遂心全身裹着白毛巾坐在他对面。
  “去,去换衣服。”黄江安说。
  遂心却说:“你看,洗澡是何等复杂的一件事:冷热水、肥皂、洗头水、完了用过的毛巾,换下脏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洁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着总得服侍肉身。”黄江安说。
  “佛家说是臭皮囊,真的没错。”
  她把话题扯得那么远,可见心情已经不坏。
  但是遂心忽然说:“周妙宜再也不必忙这些琐事,你说是否值得羡慕?”
  黄江安震惊,“遂心……”
  “不过,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着的样子。”她叹口气站起来。
  黄的一颗心总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听到活人发出厌世论调。
  遂心换过衣裤,仍然躺到床上。
  “来,头发湿漉漉会头痛,我帮你吹干。”
  遂心坐起来。
  他找到吹风筒,帮她梳理头发。
  遂心说:“你好像很会做家务。”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同事们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发我们上进,乌云一定镶有银边。”
  “阿黄,你天性乐观。”
  他笑:“我还有许多优点,有待你发掘。”
  他帮她梳通头发,辫成一条辫子。
  这时,遂心抬起头来,她的脸,只比巴掌大一点点。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学时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时,什么都觉得好吃,买一瓶廉价契安蒂白酒,一整个面包,半磅牛油,就那样当晚饭吃光,现在,胃口尽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点点头。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个地区,同一间警署,同一个上司,你的案还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书工作。”
  “那是被贬,是种惩罚。”
  “你又找到什么新线索?”
  遂心脸上露出犹有余悸的样子来。
  “遂心,慢慢告诉我。”
  “黄,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遗书。”
  他惊呼,“那是警方的证据,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黄,事情是这样的……”
  遂心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把整个过程说出来。
  黄江安一边听一边做记录,胆识过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伙计去收集证据。”
  “黄,那段动画已经消失在空气□。”
  黄江安发呆。
  但是他仍然拨电话到警署吩咐手下办事。
  黄说:“他应是最后与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说:“最初……最后。”
  黄江安忽然说:“我有一个漂亮能干的表姊,自费留学,读完法律回来,十年间成立一间成功律师行,在业内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这样介绍她:‘我的小姑,年轻时男朋友可多着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黄江安冲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还没想到其中原委,“咄,关你什么事,你怎会无故发抖?”
  “遂心,说了这么久,你还不明白。”黄江安说。
  “明白什么?”
  “遂心,我的条件尚可,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们可以组织温馨家庭。”
  遂心忽然听到许多“你”、“我”,然后是“我们”,她不禁发呆。
  “大可生育两个孩子,下半生忙得团团转,找学校、教功课、带他们上音乐课、学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乐园暴晒……时间全被剥削光光,全无烦恼,你说好不好?”
  遂心骇笑。
  “遂心,我对生活毫无憧憬,是个最最脚踏实地的男人,但是,我会负责,我懂烹饪,愿意下班后兼做清洁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奶。”
  遂心看着他微笑,“阿黄,我爱你。”
  “不不不,不是这种老友对老友的爱。”
  遂心说:“有什么分别?枪弹向你射来,我绝对会飞身替你挡却。”
  “不不不,不是伙计与伙计之间的爱护。”
  遂心轻轻摇头。黄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个人,叫你紧紧抱住,落下快乐眼泪,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说:“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只木筏的甲板上,鹅毛大雪飘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围漆黑一片,时空完全消失……
  黄江安却这样说:“遂心,那种感觉不会长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扑火的飞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恶例,遂心,你是坚强的警务人员,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着魅?”
  他声音充满焦虑。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动你?”
  “黄,我不甘心那样平庸的生活,虽然其中也有喜乐,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张罗丈夫与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里牛奶还剩多少,卫生纸用完没有,小同学生日会买什么礼物──我不想做这些琐事。”
  “但是生活本来如此,家庭才是避难所,越出界限,便为魔怪所乘。”
  遂心看着他笑。
  电话响了,找黄督察。
  他去接听,与手下说了几句。
  “已找到胡子均问话,他烂醉如泥,须劳驾医生替他注射,伙计说:身分证上他刚刚二十岁。”黄江安十分困惑,“这样年轻,不是应该在读预科?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间百余员工的电脑动画公司?”
  “他确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说些什么。”
  遂心说:“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应你,我只在玻璃外聆听,决不出声。”
  黄江安只得点点头。
  他们赶回警署,叶咏恩迎出来,“两位督察,请到这边坐。”
  隔着单方向玻璃,他们看见胡子均已经坐在椅子上接受问话。
  胡子均并无律师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纹着一只正在咆吼的豹子头。
  他满脸胡须,头发蓬松,像个流浪汉,但是因为五官长得漂亮,一身锻炼过的肌肉,一点也不觉潦倒难看。
  黄江安隔□玻璃发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长得端正,可是比起这位小生的飞扬英俊,真还差一大截。他轻轻叹口气,“自叹弗如。”
  “上帝待有些人,的确特别恩宠,一票中,才貌兼得,不必苦干流汗。”
  只听得警员问他:“你最后见周妙宜,是什么时候?”遂心也问过这个问题。
  “我查过记录,是本年九月十一日。”
  “这可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她二十岁生日。”胡子均声音低哑。
  “你们谈到什么?”
  “她希望我改变生活方式,安顿下来,组织家庭。”
  “你怎么答?”
  “我很坦白告诉她,这件事全无可能,我二十年之内绝不考虑结婚,我住在公司内,我热爱工作,一周工作百多小时,那里才是我的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叫我改变生活方式。”
  “她听了怎么说?”
  “她劝我试一试,我拒绝,我不想给她任何幻觉。”
  “纯粹因为工作?”
  “她的精神渐渐恍惚,骚扰同事工作,我请求她不要再到公司来,她不是我的理想女伴。”
  “她反应可算激烈?”
  “没有,她呆想一会,答应分手。”
  “这件事可有人证?”
  “全公司都知道,我没有秘密,同事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全部是女性?”连警员都羡慕。
  “正确。”
  警员好奇,“为什么?”
  “我们聘请员工,要求原创力、细心、耐性,符合规格的偏偏全是女性。”
  “公司创办已经三年?”
  “是,由家母借出三十万元协助成立,今日市值亿元。”
  “你并无读毕中学?”
  “我的兴趣不在解剖青蛙及滚轴溜冰,我知道我损失了很多,但是并不后悔。”
  “你嗜酒?”
  “不,这次喝醉是意外。”
  “多谢你合作。”
  他忽然问:“请问我可以见一见关遂心督察吗?”遂心站起来,被黄江安按住。
  警员说:“关督察休假,而且她不负责这件案子。”
  胡子均用手捧住头,呜咽一声。
  警员问他俩:“还有什么问题?”
  黄江安问遂心:“你说呢,我们可否起诉胡子均刑事疏忽导致他人死亡?”
  遂心轻轻答:“他还未满二十一岁,不羁、疯狂,他没有欺骗任何人,接近他的异性应当知道处境。”
  黄叹口气,“原来你是知道的。”
  遂心知道他在挪揄她。
  只见胡子均伏在桌子上,不愿抬起头来。
  遂心缓缓说:“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他也会老,保不定渐渐潦倒,他总有一日会想起太过天真的她是那般爱他。”
  黄江安对伙计低声说了几句话。
  接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进房间去。
  “胡子均的律师到了。”
  他用的人是全女班,律师也不例外,秀丽的她像个大姐姐似蹲下来,爱怜地在他身边说话。
  他没有反应,她轻抚他的头发。
  黄江安艳羡,“这小子有一套,女子母性伟大。”
  遂心不出声,也许,只是薪酬优厚。
  律师这样说:“子均,我们回去吧。”
  胡子均抬起头来,双目通红,充满悔意。
  黄江安轻轻问;“上天会惩罚他吗?”
  遂心肯定答:“会,以后他的生活如往下坡路走,他会想起过去的荣光;那自然包括周妙宜在内。”
  律师低声安慰胡子均。
  “黄督察,看。”
  助手进来,放下一叠图画。
  黄江安噫地一声。
  “我们自胡子均画室里找到。”
  那是一叠画得非常精妙的Kama Sutra,警务人员扫黄扫毒,什么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却对这一叠画发生极大兴趣。
  “这是他私人藏品?十分精致。”
  “只觉淫逸,不觉猥琐。”
  女同事也好奇过来参观。
  黄江安说:“这是证据,请立即收藏妥当。”
  他转头看着遂心,“这小子花样十足。”
  遂心坦白地答:“胡子均是众男艳羡的对象。”
  “你如何判案?”
  “周妙宜短暂一生总是渴望被爱,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脆弱内心叫她不能自拔,终于痛苦强烈大过对生命的欲望,她自寻短见。”
  这时,走廊外引起一阵骚乱。
  “什么事?”
  “是胡子均,原来他一直不知周妙宜怀孕,律师刚才通知他要血液样本,他才惊觉。”
  黄江安忿然讽刺地说:“当然,你见过电子游戏机内的女英雄怀孕生子没有?这小子根本不是生活在真实世界里,他那里会懂负起责任。”
  遂心不出声。
  “说得好听点,是电脑奇才,其实不过是一日对牢游戏机玩十多小时的无聊年轻人。”
  啊,他妒忌了。
  “遂心,我送你回去,你根本不应该来。”
  “我想见一见胡子均。”
  “他有律师照顾,你放心。”
  到了停车场,黄发呆,只见平日只有灰秃秃家庭车的空地上忽然多了好几部欧洲高性能跑车。
  黄走到其中一部银底蛋黄敞篷车前喃喃说:“法拉利锺斯塔罗萨,这样冷开敞篷,冻死你。”
  又走到淡紫色的跑车前,“啊林宝基尼狄亚波罗,这都是胡子均等人带来的吧。”
  遂心站在一辆鲜红色莲花跑车旁边。
  “这小子到底有什么法宝?”黄江安大惑不解。
  遂心答:“你才不要做他,整天对着迷宫内战士,嗖嗖嗖,斗个你死我活,兜兜转转,原来是游戏一场。”
  周妙宜不过是其中一个角落出现的配角,片刻隐没。
  黄江安驾驶他的小房车载遂心离去。
  在车上他说:“遂心,一切你都看在眼内,你难道不觉惊奇?”
  “No pain,no gain。”
  “女人为什么都这样愚蠢?”
  “我们天生不幸,为着些微欢愉,必须付出巨大代价。”
  “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何不妥?”
  “你可以想像我余生接送放学、陪孩子见家长、找补习老师及留意超级市场几时大减价或是学习换灯泡、修理水喉吗?”
  “为什么不?”
  “不是现在,一个人只能活一次,今年去了,永不回转,我不想老时坐花园,脑海中除了子女学业优异之外空无一物,我想真正感受七情六欲。”
  “小心!”
  “有些人一辈子没经历过男欢女爱,只凭想像,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我不想那样凄惨。”
  黄江安沉默良久,“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什么人?”
  “可以实验你理想中灵欲合一的人。”
  遂心不愿透露,说出来就俗了。
  “还在寻觅呢。”况且,也不能对一个同事说。
  “我不相信。”黄江安忽然越界,坚决想知真相。
  遂心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两下,叫他镇定。
  一向阴晴的天忽然下起毛毛雨来,而穿名贵凯斯咪的女士们可要急急寻找避雨处了。
  黄督察把车子驶到横街停住,把脸伏在驾驶盘上。他双目有点红。
  遂心仍然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忽然有警察出现,喝令他们把车开走。
  黄不得不出示警章。
  “对不起,这是珠宝店后街,店主看见可疑车辆,十分惊惶。”
  遂心说:“马上就驶走。”
  黄江安只得把车开动,他颓然说:“看,天下虽大,但无立足之地。”
  遂心仍然拍他肩膀,其中不是没有歉意。
  “我有一个表妹,她养着一只金毛寻回犬,自幼一起长大,十分友爱,当它生病时,她也跟你一样,一下下拍它肩膀。”
  遂心问:“它有没有很快好起来?”
  “没有,它年迈辞世回天国去了。”
  车子终于驶到遂心的家。
  她打开车门下车。
  黄江安说:“我若不表示爱意,可能一生都是你的好同事,一开口,什么都完了,是不是?”
  遂心笑笑,“黄,别多疑。”
  但是黄江安不是笨人,他明白自己处境,他自问自答,答案准确。
  回到家,关上门,遂心就找出那只背囊。
  她发出电邮:“我想知道,今夜可有星光?”
  答案来了,“难得的晴空,西北部今晚有北极光,拍了片段,电传给你,可惜极光非要看真迹不可。”
  “如果我初春来呢?”
  他很平静,“来之前二十四小时通知我,好叫森逊送女性日用品及食物来。”
  “坐在甲板上,钓到什么鱼吃什么鱼好了。”遂心说。
  陈晓诺问:“你会宰鱼?”
  “你会呀,这个误会可大了。”
  “欢迎你,你随时可以来,你喜欢到陆上还是湖上?”
  “湖上。”
  “来过圣诞吧,很热闹。”
  “热闹?”
  “湖内几间木筏屋会连结一起开舞会,张灯结彩,交换礼物,你一定喜欢。”
  遂心毫不犹豫,再拖下去没意思,“我马上来,订好飞机票立刻通知你。”
  “我叫森逊接你。”
  他忽然又问:“是什么叫你飞这一程?”
  遂心答案十分简单,“想见你。”
  他很满意这答案。
  遂心忽然说:“家里的闲杂人等好走了。”
  他一改潇洒作风,不再开玩笑,沉默一刻,这样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遂心有点感动,她有刹那失神,随即订了飞机票。
  她收拾行李时发觉其实所有身外物都可以塞进一只大型背囊,余者,都是自寻烦恼。护照现金最重要,小毛巾牙刷、牙膏肥皂面霜、几罐药、两套内衣裤、一套代换外衣,已经足够。
  遂心没有珠宝首饰,勋章奖牌,现在连工作都辞去。门一关就可以走。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样通知他:“班机号码是CP七三七,热烈期待再见。”
  她走了。一套羽绒衣裤,头戴绒线帽子,手套放在口袋里,背着背囊。
  飞机上服务员对她说:“小姐,你看上去精神愉快极了。”
  遂心笑笑,不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多年来与朋友聚会,都可去可不去,到了那里也只是喝闷酒不出声,她怕说话,怕说多错多,情愿独自坐在家里。
  从来没有像这次般想飞出去见一个人。
  是那个人代表的宁静自处最高境界吧。
  她闭上眼睛。引擎隆隆声有催眠作用,遂心睡着了。她走进一间寝室,有人对她说:“我有种感觉,你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
  遂心微笑,“你怎么知道,连我自己都未能确实。”
  “还回去做什么,又无亲人。”
  遂心走近,发觉那人是周妙宜,她拍拍床边,叫遂心坐。
  遂心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像见到老朋友一般。
  “住腻了,也许回去复工。”
  “怎么会,他主意很多,可以陪你玩一辈子。”
  遂心忽然问:“当日,你为什么离开木筏?”
  “他教我离去。”
  遂心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个秘密,“为什么,他不似无情人。”
  妙宜无奈,“是我不好,他不能忍受我用毒品。”
  啊。
  “他叫我戒除恶习才可以回去,有这样的分歧,还怎么相处。”
  遂心轻轻问:“为什么出来见我?”
  “你关心我。”
  “那是我的公职。”遂心说。
  妙宜笑了,不再分辩。
  遂心看着她,发觉她与她的眉宇像得不能再像,渐渐混在一起,二人合一。
  遂心转过头去沉睡。
  邻座是位中年女士,一直留意遂心雪白面孔及精致五官,叹口气,喃喃说:“长得漂亮真占便宜。”
  飞机抵达,遂心揉揉麻痹双腿,取过背囊,用最快脚步下飞机。
  中年太太忍不住问:“去见男朋友?”
  遂心用力点点头。
  中年太太可能想起往事,有刹那失神。
  遂心以最高速度跑出海关,在出口看见有人举着SS字样的纸牌。
  她认得是森逊,欢呼一声扑过去,整个人像猴子一般挂在他背上。
  森逊受宠若惊,哈哈大笑。
  “你运气好,今日天晴。”
  可是地上的积雪足有尺多深,遂心没穿长筒靴,一踩下去,准会湿脚。
  谁知森逊交给她一双鲜黄色胶靴,“套上即行。”
  “谢谢你。”
  “是陈,他心细,什么都想得周全。”
  “我们是否立刻飞往湖泊?”
  “当然要利用晴空。”
  他立刻开车到小型私人飞机场。
  遂心胸中无限盼望,可是,对刚才梦境仍有记忆。
  她又看见了周妙宜。
  “为什么出来见我!”
  “你关心我。”
  这时,森逊说:“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追求你。”
  遂心吓一跳,回过神来,“什么?”
  “那时不知道你是陈的女友。”
  遂心微笑。
  “这样万里迢迢数度赶来看他,一定非常爱他。”
  遂心仍然不出声。
  飞机到了,自空中往下看,蔚为奇观,只见一只只木筏连在一起,约莫四、五座,甲板上有人在喝下午茶,听见飞机飞近,纷纷抬头观看,木筏上还有正在踩脚踏车的孩子们。
  有一个人挥手特别用力,肯定是陈晓诺。
  飞机在水面降落,慢慢驶近。
  陈晓诺站在当眼处,身形高大,一脸胡须,遂心把背囊扔出去,他一手接住。
  接着,遂心走下飞机,他过来,轻轻把她拥到怀中。
  空气像凛冽的水晶,这一天,肯定在摄氏零下十度以下,他用大衣两翼裹住遂心。
  他的邻居一起拍起手来。
  “欢迎欢迎。”
  一个七、八岁男孩过来问:“你就是圣诞树上的小姐吗?”
  什么?遂心莫名其妙。
  陈晓诺低声说:“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她躲在他的大衣内,像是他的连体人。
  众人帮手从飞机上卸下食物,其中有好几箱香槟,有人用胶桶舀起冰冻湖水,把酒瓶浸好。
  森逊挥手离去。天色渐渐暗了。
  忽然之间,遂心听得嗖地一声,一支烟花朝天空放射,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焰火在灰紫色天空炸开,拼成闪亮的SS两个字。
  “遂心,欢迎你。”陈晓诺说。
  遂心说不出话来。
  七彩灯饰接着亮起,拼成一个圣诞老人骑着鹿车的图案。
  小孩子齐齐欢呼,遂心真没想到会这样热闹。
  有人递上香槟杯子。
  遂心说:“我有一件事告诉你。”
  “进屋子来说话。”陈晓诺说。
  他握着她的手进屋。
  遂心一进门便看到一棵十尺高的真圣诞树,整棵树用金色大网孔硬纱罩住,然后,唯一的装饰是金色小小照片框,约莫有数百张之多。
  走近,看仔细了,发觉相中人是她自己。
  怪不得那小孩要问:“你是圣诞树上的小姐吗?”
  她转过头来,看见陈晓诺微笑看着她。
  遂心低下头,觉得难以启齿。
  “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没同你说起我的职业。”
  “你做什么?”他也有点紧张。
  “离职前,我是一个警察。”
  他松口气,“是警察,不是贼?”
  遂心咧开嘴笑起来。她紧紧抱住他的腰。
  一年过去了。
  黄江安已经升上副总督察,搬到向海办公室,每日上班觉得自傲。
  手下也习惯他每早开会第一个问题是:“有消息没有?”大家惯然摇摇头。
  “出境至今,没有回来?”手下又全体摇头。
  “有无派人去盯牢她的住宅?”
  “仍然是那个清洁女子,每星期上去打扫。”
  “有无托加拿大那边同事帮忙?”
  “加国是世上第二大国,很难追访一个人。”
  黄江安垂头。
  同事们都知道他的心事,大家不敢言语。
  半晌,他像是恢复神采,大喝一声:“南下路那宗抢劫案有什么发展?”
  手下纷纷汇报。半小时后散会了,大家看着他走出会议室,松口气。
  有人轻轻说:“他仍没有她的下落。”
  “她甚至没有回来销假。”
  “其实,他很清楚她不爱他。”
  “但他不肯死心,至今仍在等她。”
  “没想到警务人员会这样痴心。”
  “据说由一单自杀案引起,她失了踪,他失恋。”
  “有这样的事?”
  “你是新来的吧,请我喝咖啡,让我慢慢说你听。”
  “你想!”
  “真邪门,走了一年多,音讯全无,大约是到了极乐之地,再也不思回头,统共忘记我们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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