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吴乃娟有一份相当特别的工作。
  一有新朋友在座,总会有人建议猜乃娟的职业作为游戏。
  只准问七个问题。
  “你在陆地上工作?” “是。”
  “你的工作是文职?”“是。”
  “你不必穿制服?” “是。”
  “你配有武器,或是用特别仪器?” “不。”
  “你的客户是一般市民?” “是。”
  “你的工作有危险性?” “不。”
  “你的薪水很优厚?” “嗯,中等。”
  问题多多,但是始终没有人猜得到。
  “建筑师?” “不”。
  “医生?” “不。”
  “会计师?” “不。”
  “私家侦探?” “不。”
  “法医官?” “呵,不。”
  “细菌学研究员?” “不。”
  “大学讲师?” “也不。”
  “牧师?” “不,哈哈哈。”
  “船长?” “那不是陆地上了。”
  “乃娟,给一点提示。”
  乃娟轻轻说:“来见我的人,通常有疑难。”
  “药剂师。”
  “我知道,心理医生!”
  乃娟笑:“接近了,猜下去。”
  “乃娟,你可是在儿童教养所任职?”
  “不,我与儿童只有间接关系。”
  “放射治疗师。”
  乃娟的好朋友王碧好笑:“为什么一直猜她是医护人员?”
  “薪优,室内工作,面对市民,不是医生也接近,你说可是?”
  “乃娟,把答案告诉我们。”
  “乃娟有一股特别平和娴静的气质,她的工作可能需要照顾人。”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忽然轻轻说:“辅导员。”
  王碧好意外:“呵,请说得详细一点。”
  “与儿童无直接接触,那么,不是儿童心理辅导员,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站起来:“这位先生猜中了。”
  年轻人笑说:“我叫李至中。”
  “真有你的,怎么猜得到?奖品是一瓶香槟。”
  “婚姻辅导?这是新行业,婚姻需要辅导?”
  王碧好说:“是,婚姻关系出了毛病,夫妻间有不可解决的问题,除即时分手外,还可以双双寻求协助,找专家分析问题,找到解决方法。”
  “乃娟,你本人结婚没有?”
  乃娟微笑:“我独身。”
  “嗯,从未结过婚?”
  “正确。”
  “那又怎样辅导人家? 这像那种从未写过一本小说的人,上台教人如何写好小说。”
  乃娟笑而不语。
  “喂,”王碧好说,“心脏病医生毋需患过心脏病。”
  乃娟走到露台去看风景。
  茶会过一刻散了。
  碧好是主人,走到乃娟身边:“今日,你是主客。”
  乃娟说:“下次,别让我太多被注意。”
  碧好笑笑:“好人难做。”
  乃娟不出声。
  “今日好几个年轻人在场,有无人合你意?”
  乃娟又笑。
  “我表弟陆柏年如何?”
  乃娟答:“他分明看中了戴大圈圈耳环的叶晖丽。”
  碧好讲道:“观察入微。”
  乃娟说:“今日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建筑师颜志和呢?”
  “他眼光落在画家张英仪身上。”
  “也有人看着你呀。”
  “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你都不说话,衣服颜色太沉,又不戴首饰,唉。”
  乃娟笑笑:“换句话说,我不是一朵花。”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最好。”
  这时,碧好的丈夫马礼文打完球回来:“谁,谁最好?”
  碧好答:“乃娟。”
  “那当然,朴素、勤工、好修养。经常在我们家出入的有两个美女:一是我堂妹外在美兆芝,面孔身段都像芭比娃娃;另一个是好友内在美乃娟,心肠一流没话说。”
  碧好一听,立刻用沙发垫子摔过去:“一身臭汗,快去淋浴。”
  马礼文怪委屈:“我说错了什么?”
  “乃娟,你别怪他。”
  乃娟笑笑说:“我告辞了。”
  碧好送她到大门口:“我们再联络。”
  乃娟一出门,马礼文就问:“我讲错什么?”
  碧好没好气:“形容一个女子有内在美,即是说她长得丑。”
  “你太多心了,乃娟有自信,乃娟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有神,自有风采。”
  “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乃娟不稀罕这种赞美。”
  “谁说的?她也是人,好话人人爱听,你得罪了她,她一定疏远我们。”
  “不会的,乃娟绝不小气。不过,你别再举行这种大规模茶会了。”
  碧好说:“我起码撮合了十、八对情侣。”
  “但是乃娟仍然孑然一人。”
  碧好气馁。
  “对,李至中有没有来?”
  “谁?”
  “关麟国的表弟。刚自硅谷回来,我有邀请他。”
  “我从未见过这个阿关,你请了朋友自己又去打球。”
  “算了。”
  那一边,乃娟离开了马宅,索性逛书店去。
  她同自己这样说:以后,再也不参加碧好安排的茶会了,实在有点无聊。
  她浏览群书。
  在减价丛书中发现爱茉莉·迪坚逊的诗集,售价五十五元。
  乃娟感喟:一个著名女诗人的毕生心血结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枝口红,却动辄一二百元。
  乃娟又看到一本吉卜林的书,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童话故事减至四十元,彩色插图精美,一双丝袜价钱。
  难怪大画家石涛也曾叹息: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她买了那两本书回家。
  长周末,三日三夜假期,最好是躲在家中读书。乃娟什么都看,像《中国成语一千句》英语版,使自幼接受英语教育的她得益不浅。
  她现在懂得适当地用“捕风捉影、不欢而散、差强人意、重温旧梦、格格不入”这种成语,一句胜十句白话。
  周末对于独身的人来讲,通常胡混而过,而乃娟得到了足够休息。
  星期一回到办公室,看了看工作时间表,并非十分繁忙。
  华人对私事总有难以启齿的感觉,求助的人不算多。
  普通人找朋友倾诉,幸运的人回娘家诉苦,再不,忍耐,或是索性分手。
  乃娟在政府机关任职,即使婚姻辅导,也分工甚细。先由辅导主任江总会晤分流,有关性生活问题,由同事洪才本及谢淑芬担当;经济问题,有专家魏华;吴乃娟只负责调解性格分歧造成的难题。
  乃娟记得碧好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夫妻生活不融洽,性可是第一关键?”
  乃娟当场摇头。
  “那是什么?”
  乃娟答:“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挂帅,有钱好办事。”
  “真的?”碧好有怀疑。
  “碧好,除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外,你也得读读其他写实作品。”
  “你认为劳伦斯还不够写实?”
  乃娟说:“现代人经济实惠,性饥渴的贵妇大都能找到出路。”
  碧好还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
  “碧好,你如有疑难,我介绍你见性问题专家谢淑芬博士。”
  “啐。”
  “要不,北上买几本新一代小说欣赏,也能解渴。”
  这时,助手谭心进来打断她:“吴小姐,今日第一对夫妇姓赵。”
  “谢谢你。”
  谭心刚出去,就有人轻轻敲门。
  乃娟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才到十点,他们早到。
  “请进来。”
  门悄悄打开,一个年轻女子轻轻走进办公室。
  乃娟招呼:“是赵林子柔女士吗?请坐。”
  对方脚步仿佛没有声音,低头走到乃娟面前,静静坐好。
  “赵先生呢,他没有空?两个人一起接受辅导比较有效。”
  少妇清丽瘦削,高鼻梁尖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无比哀伤憔悴。
  乃娟有点担心:“赵太太,你有心事,可以放心对我说。”
  她开口了,声音柔弱:“我们有一个疑难。”
  “请讲。”
  她自口袋里取出一对小小玩偶,放在乃娟办公桌上。
  乃娟定睛一看,咦,是一对俗称吴锡大阿福的陶土泥人,才一寸多高,可是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人形一男一女,男的穿丝袍,戴束发紫金冠,一看就知道是那纨子弟贾宝玉;女的手提花篮,掮着花锄,是葬花吟诗的林黛玉。
  乃娟微笑:“这工艺品做得真精致。”
  少妇低声说:“是丈夫送我的礼物。”
  她又取出一段剪报,递给乃娟看。
  乃娟低头一看,已经呆住,这条大新闻约在一个月前发生,十分轰动,全市关注。大标题是“两警遇袭一死一伤”,内容是一队便衣探员周二执行反爆窃任务,截查四名可疑男子时,遇到抵抗,其中两个人立即从腰间拔出手枪。便衣探员心知不妙,立刻还击,电光火石间,两个警员倒地不起,匪贼逃去无踪……
  少妇声音相当平静:“那眉心中枪身亡的警员,便是我的丈夫。”
  乃娟忽然浑身寒毛竖起。
  少妇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不能来了。”
  乃娟知道少妇因悲伤过度情绪极不稳定,她需要的不是婚姻辅导,而是精神治疗,但是乃娟不想刺激她。
  乃娟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孙医生,你来一下。”接着,斟一杯宁神的甘菊茶给她。
  “你说,你有疑难?”
  “是,吴小姐。听说你最会细心分析,解答难题,所以来找你。吴小姐,我发觉自己怀孕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乃娟愣住,鼻子渐渐发酸:“是遗腹子?”
  “是,已经十一个星期,必须作出决定,否则就太迟了。”
  乃娟遇到她毕生难题。
  “单身母亲不易为,你可有家人支持?”
  “我有父母及姐妹。”
  “你可有工作?”
  “我在一家公立中学教书。”
  “赵先生的家人呢?”
  “我还没有通知他的父母,不过,我们感情融洽。”
  这都是不幸中大幸。
  “家母劝我以自身前途为重,我十分为难,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可怜的新寡。
  “她怎么说?”
  “她说,带着一个孩子,一生就会很清寡,很难开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载后便会慢慢淡忘,说不定另外有际遇。”
  乃娟觉得肩上有重压。
  “吴小姐,换了是你,你会怎样做?”
  “每个人的性格、环境、意向都不一样,我十分喜欢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应有选择。”
  她颓然说:“没有人愿意对我说是或否。”
  这时,孙医生推门进来:“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说:“这位赵太太,她急需医生帮忙。”
  孙医生立刻看到少妇情绪极端困惑,温和地说:“赵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妇点点头。
  这时,乃娟忽然轻轻说:“生命宝贵,世上无人在十全十美情况下出生,亦不能保证一生无忧无虑。”
  少妇抬起头来,双眼闪出一线光:“谢谢你,吴小姐。”
  她随孙医生离去。
  这时助手谭心回来:“咦,精神科孙医生怎么来了?”
  少妇忘记取回那对泥人。
  乃娟凝视那对泥人良久,忽觉心酸。
  这时,有人一边吵骂一边推门进来。
  “来这种地方根本多余。”
  “外人怎会知道你没有良心。”
  “你又算是贤妻?”
  “你信不信我掌掴你?”
  乃娟恼怒地提高声音:“噤声!”
  那一男一女住嘴。
  谭心闻声进来:“赵先生赵太太,请停止扰攘,你们已迟到,快坐下。”
  这才是真的赵氏夫妇。
  那么,刚才是谁?
  乃娟立刻拿起电话找孙医生。
  “是乃娟?刚才那位赵太太已经由看护陪同去妇产科检查,她无恙,叫我代她说谢谢你。”
  “她漏了东西在我处。”
  “稍后我派人来取回送还给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松口气。
  挂上电话,她轻轻说:“赵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对面另一个赵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叹一口气:“你们两个人无药可救,回去离婚吧。”
  “什么,这是哪一家的辅导员?”
  “我要投诉你!”
  奇是奇在这两个人是一对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时髦娇俏,十分相衬,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严厉,瞪着他们。
  两人慑于乃娟眼神,渐渐静下来。
  赵先生说:“请帮帮我们。”
  “结婚多久了?”
  “一年。”
  原来是纸婚,难怪吹弹可破。
  “有什么问题?”
  男方抢着说:“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没茶没水,她是无饭(模范)主妇。”
  “咄,我经营时装店,我几时说过我是煮饭婆!”
  “喂,你们可以请厨子负责三餐。”
  “她日间工作,我是夜总会夜班经理,两个人不同时间吃饭,工人只肯做两餐。”
  “那么,请两个工人。”
  赵太太说:“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乃娟无奈。
  赵先生说:“一年多家里就吃方便面,要不,在外头吃油腻及味精,提到吃饭,我就想哭。”
  赵太太怒道:“你说你会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快死了。”
  “我何尝不是。”
  乃娟说:“两位,时间到了,慢走,不送。”
  “吴小姐,请予忠告。”
  乃娟问:“你俩是否仍然相爱?”
  赵先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家里像狗窝一样。”
  赵太太叹口气:“我试试找人来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整洁。”
  “妈妈说可以把一姐让给我们。”
  乃娟说:“你,如果相爱,一生吃方便面好了。”
  赵先生不语。
  “你,如果相爱,学做蒸鱼炒菜,打扫家居。”
  赵太太亦不出声。
  乃娟说:“如果不相爱,到街上去厮杀,别在我这里吵闹。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刚才有一位年轻寡妇怀着遗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赵先生怔住。
  赵太太低头。
  乃娟挥手:“回去吧。”
  两人静静地走了。
  谭心说:“咦,进来时还想拼命,出去时手拉手,吴小姐,你有什么法宝?”
  “如果师傅在这里,一定说我私人意见太多,不能对事不对人。”
  谭心笑道:“婚姻辅导,很难不对人,他们既然愿意求助,可见尚有得救。”
  谭心善解人意,讨人欢喜。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断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难审判,不过是给他们分析,提意见,叫他们好好思索,该走哪条路。”
  乃娟问谭心:“有无人做过你的指路明灯?”
  “我与家母亲厚。”
  “谭心,你真幸运。”
  “吴小姐,你呢?”
  “我师傅著名心理学家谌唯瑜教授对我很好。”
  这时谭心说:“吴小姐,中华女校胡老师找你。”
  胡老师是一个爽朗的年轻女子。
  她一进来便与乃娟大力握手。
  “吴小姐,想请你到敝校讲一讲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什么?”
  “我是中华女校社会科主任,十七八岁的女生,中英文、数理化科科皆精,对男女关系却一无所知,有学分,无实际。我们除请专家讲解办公室政治、男女约会及性关系、投资与节蓄外,亦想请你讲一讲婚姻。”
  乃娟觉得主意新鲜、有益,不禁微笑。
  “胡老师,你结婚没有?”
  “就是因为去年结婚,才觉得需要教育少女。”
  “年轻女子对婚姻过分憧憬,给她们提供一些实际知识也是好事。”
  胡老师说:“谢谢你,吴小姐,我希望年轻女子能在真实世界生存。”
  她们约好了时间。
  谭心感喟:“终于有老师发觉少女们光是背熟希腊神话及英国文学,在现实世界不足以立足了。”
  “从来无人向少女讲解如何运用金钱或是怎样选择结婚对象,这些,难道不比‘龙卷风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饭时间到了。
  乃娟从不约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约见各式各样的怨偶,中午私人时间,她乐得耳根清静。
  她吃一个苹果,步行到附近社区中心。
  星期一,他应当在户外教八至十二岁的男童打网球。
  乃娟戴上鸭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裤,早已汗湿,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惊龙,满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妻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运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禁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如何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健硕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V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欢迎,时时有人过来同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立刻低下头看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满水珠的健硕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绺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分、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满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伤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观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二十年,人人的肉身都会衰退老化。
  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着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所吸引。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回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就会打喷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你最多是做义工。”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
  那幢大厦位置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铃。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公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的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的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栩栩如生。
  “我来把这一对泥人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与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拾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乱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
  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呆。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但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过:“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毛,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膀:“至中,为什么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电脑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诺诺。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么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因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铃。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钥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抛弃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插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爽,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
  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它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电光紫泳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立刻替同学做人工呼吸,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时,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做出正确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甜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
  一双强健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
  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朝她笑,浅褐色皮肤衬着雪白牙齿,她忍不住伸手指过去,轻轻划过他的嘴唇。
  这时,乃娟醒了。
  闹钟震天价响,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读心理学的乃娟当然明白梦境与现实之间关系。
  上午,她开了一个沉闷冗长的行政会议。下午,她依约到中华女校去。
  胡老师立刻迎出来。
  “吴小姐,同学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进课堂,只见黑压压人头,四周围都是亮晶晶的眼睛,鸦雀无声。
  乃娟简单介绍自己,时间宝贵,立刻纳入正轨。
  她轻轻说:“你为什么要结婚?结婚,是两个完整的人成为伴侣,不是两个人企图互相弥补不足。
  “在一段婚姻里,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为。
  “还有一点,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礼上,不,你要计划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请多少人观礼吃饭,订哪一件礼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声音温柔但肯定,娓娓道来,吸引全场。
  她讲了几个实例,反问少女学生有什么意见,得到热烈反应。
  一个小时过去,同学们没有离去意向,教室外站满人,连其他老师都来参加座谈,愿闻其详。
  座谈会终于结束,胡老师大为兴奋:“以后得常常举行这种有益讲座。”
  乃娟有点倦。
  “我最赞成婚姻比婚礼重要部分。”
  “一般年轻女性甚至以为婚姻即婚礼,只求婚礼成功,无暇顾及其他。”
  “二十多岁结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熟,如何应付艰巨变化?”
  “迟婚是好事。”
  “但是,生育问题呢?”
  “所以高龄产妇越来越多。”
  “这又不公平了,四十岁做母亲,人讥老蚌生珠,四十岁做父亲又如何?”
  “老当益壮。”
  大家呵呵笑起来。
  乃娟在笑声中告辞。
  走向学校停车场,她发觉身后有人。
  她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的男子。
  有点面熟,是谁呢?
  对方赞道:“讲得好极了。”
  乃娟谦逊答:“不过是集中了几位专家意见,人家早已著书立传,不过每段际遇都有不同之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凭当事人机智。”
  “秘诀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说过,必须在忍无可忍之际,重新再忍。”
  这人是谁呢?是女校的老师吧。
  那人见她略有踌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谁,未免惆怅,因此说:“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点点头,上车。
  李至中问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
  乃娟觉得他唐突。
  “呵,”她说,“我还有点事。”
  赶快把车开走。
  好像在几个不同地方见过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确有事。
  她约了师傅诉说心事。
  谌教授已经退休,看见得意门生来访,十分高兴。
  乃娟提着硕大果篮进屋。
  教授斟出香茗。
  “这茶里有欲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闻。
  宽敞书房里只有两张沙发和一张大书桌,长窗外树影婆娑,紫藤花垂有尺多长,不知名的昆虫吱吱鸣叫,书房成为谈心最好的地方。
  教授穿蓝布长衫,梳髻,保养得很好,却绝无意图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分外庄重智慧。
  她轻轻问乃娟:“仍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
  乃娟一只耳朵发痒。
  半晌她才说:“能够看他一眼已经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释:“在那样英俊可亲、几乎完美的他的面前,未免自卑。”
  “你怎么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从未见过他对老人、小孩有一丝不耐烦。”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毕露。”
  “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许是。”
  “明天试试走过去同他说话。”
  乃娟用手掩住脸:“不,不。”
  “为什么?”
  “我其貌不扬,何必自讨没趣。”
  教授微笑:“但愿每个人看自己都有这样的谦卑。”
  “不认识反而好。坐在人群里,他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负担,随时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觉尴尬。”
  教授温和地说:“平日英姿飒爽的你,竟也会有腼腆的时候。”
  “教授,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恋吧?”
  “乃娟,你的层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为在工作上接触太多怨偶,故此对感情失望,不想进一步发展。”
  “真的,原来世上并无美满婚姻,只看当事人可以容忍到什么地步。”
  “嘘,千万不要说出去。”
  谌教授也是独身,她自然是个明白人。
  乃娟轻轻说:“工作上毫无突破,如果可以尾随这些问题夫妇回家,追究他们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辅导员。”
  “清官也审不了家庭事,来,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只吃一点点,而且,也不计较味道。
  她对教授说:“有一对夫妇互相抱怨对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饪,贡献三菜一汤。”
  谌教授说:“我很庆幸有个老厨子。”
  乃娟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吃完点心,胃填得饱饱的,感慨、唏嘘忽然都比较遥远了,牢骚也就减少。
  她告辞驾车回家。
  驶到一半,天下起雷雨来,乃娟急急回家关窗,客厅已经溅湿一角。那亚热带的雨下得像面筋似白哗哗,许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来不及收,在风雨中挣扎飘摇,像一群顽皮的街童。
  谁家在听收音机,隐约幽怨的歌声传来: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听雨,蜷缩到沙发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轻轻替她盖上毯子。
  乃娟觉得她心灵有小小一部分尚未进化,是一个旧式女子,庭院深深,独守闺中,对异性有无限憧憬。
  第二天一早起来,淋浴时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溅得一身都是,乃娟连忙冲洗,出门时仍然觉得太香太招摇。
  那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妻为金钱纷争。
  一定是主任调错他们来她处。
  他们应当往魏华博士的办公室,他才是经济问题专家。
  这一对夫妇吵得乃娟耳朵嗡嗡响。
  “我们结婚后便把收入存进联名账户,可是三年来她一直把两份薪水花光光,她毫不吝惜地那样买首饰衣物,我得兼职偿还房屋贷款,苦不堪言。”
  那年轻的妻子不满地说:“女人买几件衣服很普通,没理由叫我把收入买电器家具。”
  乃娟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拒绝长大、心态未成熟的男女。
  魏华会怎么说?
  乃娟苦苦思索。
  室内静下来,那夫妇全神贯注看着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声。
  “夫妻最好分开账户存钱。”
  “但是,一女一男结婚后不是已经合为一体了吗?”
  乃娟看着他俩:“那是形容词,指二人共患难同进退。但无论在精神或肉体上,你们仍然是个体。”
  他们愣住。
  “两个人应留有空间,尤其在金钱上,各人有花钱自由,互不干涉。联名账户引起的烦恼最多。”
  “那么,谁负责房屋贷款?”
  “结婚之前,你们没谈过这个问题?”
  他们面面相觑。
  男方说:“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脸来:“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说:“只有双方都是负责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拥有联名账户,而且账户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则,财政独立,顿少纷争。”
  他们沉默。
  “你俩对对方的期望太高了,难免失望。”
  时间到了,他们站起来告辞。
  谭心进来说:“真是当头棒喝,原来即使婚后,也不能不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书架取下一本著作:“这是魏华博士的著作:《婚后十大理财要诀》,借给你拜读。”
  “房产呢,可否联名?”
  “我不知道,待我问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应该联名,为什么要硬性规定追随父姓?”
  “嗯,牵涉甚广。”
  谭心说:“在这个办公室做久了,简直不敢结婚。专家们的意见太过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来这许多条文?”
  “你如不怕吃亏,那就勇往直前。”
  谭心想了一会儿:“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骗被弃,就是因为全无防范。”
  乃娟笑了。
  谭心问:“你呢,吴小姐,你会把私蓄共用吗?”
  “我总希望对方可以同我一样养活自己。”
  谭心点点头。
  乃娟叹口气。
  “接着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不过。
  然而,这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华人父母喜爱的字眼:中庸、折中、中原、中肯、中间落墨……
  “请他进来。”
  一见面就想起来了,正是那个时时碰见的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对不起,她爽约,她忽然一声不响回洛杉矶的娘家去了。”
  呵,问题不小。
  “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面孔,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结婚多久?”
  “呃,两年左右。”
  “有孩子吗?”
  “没有。”
  “那么,事情好办得多。”
  “这是许多夫妇都推迟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什么职业?”
  “文职,不需穿制服,但很多时候在户外见客户。”
  乃娟一时想不到那是什么工作。
  他不像救护人员,那么……
  “可是工程师?”
  “不,我自硅谷回来。”
  “电脑设计师?”
  “在硅谷,人人的工作都与电脑有关,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专门调查商业罪案。”
  呵,有这样奇特的职业。
  乃娟好奇起来。
  “在硅谷,抄袭、剽窃是罪不可恕、影响大机构亿万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顾客做保安工作。”
  “多么有趣。”
  “工作时间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满。”
  “在大学你可是修读罪犯学?”
  “是,兼社会学及心理学。”
  “李先生,你的学问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当。”
  “你们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说不上来,也许他不想讲她坏话。
  他抬起头,看到乃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这样的眼神,叫他愿意向她倾诉。
  “是我不好,我不喜欢说话,我不谙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种香槟美味,到何处度假最称心快乐。”
  乃娟毫不犹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认为这是缺点,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气。”
  他这次直呼她名字,她并不觉过分。
  “你有什么兴趣?”
  他摸摸后颈:“我喜欢阅读,闲时做几个菜请朋友。”
  “啊,烹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带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学会一点。”
  “外婆仍健在吗?”
  “托赖,今年秋季七十大寿。”
  乃娟点点头:“是你的福气。”
  乃娟亦由外婆带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间,她不禁黯然。
  没想到两个人生活上有那么多相同之处。
  “自硅谷回来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调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态不见紧张,真好。”
  “习惯了,不影响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来最好,否则,听的只是一面之词,仿佛不大公平。”
  “我尽量带她来。”
  每一次谈话只得四十五分钟,同小学生每堂课时间一样,因为过了这段时间,精神难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门口,忽然转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则中?
  她看一看记录:“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还需假以时日。
  他说:“我会再来。”
  谭心进来整理文件:“这位李先生是惟一来寻求答案的人,其余夫妇,全来吵架。”
  “讲出心事,比较舒服。”
  谭心问:“两个人的心事,应否诉诸伴侣?”
  乃娟缓缓反问:“你说呢?”
  谭心郑重考虑:“那要看对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两个人的心事,还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当,不必取出共享。”
  谭心抗议:“吴小姐,你的论调太悲观了,这样说来,结了婚还是你归你,我归我,未免见外。”
  乃娟站起来:“下班时间到了。”
  “呵是,对不起,吴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谭心顿悟。
  回家途中,汽车电话响起来。
  “乃娟,我是碧好,请立刻把车子调头到舍下来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个月出嫁,突觉恐惧,请你来给些忠告。”
  乃娟找机会把车调头驶往马家。
  “大约十分钟后到。”
  “乃娟,你真够朋友,没话讲。”
  电话那头清晰传来女子哭泣声,可见事态严重。
  百忙中,乃娟还是到水果店挑了精美水果篮,她真的不习惯空手上门去。
  碧好来开门,一脸无奈。
  她轻轻说:“是马礼文的堂妹兆芝,本来决定下月五号举行婚礼,忽然退缩,要取消整件事,苦恼得想自杀。”
  乃娟点点头。
  呵,马兆芝正躺在沙发上,用一只垫子遮住脸哀哀痛哭。她穿一条小小碎花的乔其纱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细腰,长腿,皮肤白腻得几乎有层莹光。她秀发如云,漆黑乌亮地垂在一边。
  上帝创造这个马兆芝时,一定特别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我介绍乃娟给你认识,她是专家,你同她谈谈。”
  马兆芝把垫子移开。
  呵,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但仍是个美女,一见乃娟,恳求说:“请救我,请救我。”
  乃娟轻轻答:“不是大事,不至于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词:你看上去像是已经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对你来说也毫无意义,不过像一面镜子,我实在不想说,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点,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只有美女才会叫人想起这样痴心的歌词。
  只见兆芝挣扎坐起,用冰毛巾抹过脸,喝了冰茶,低下头,不语。
  “对方已经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礼吗?”
  兆芝点点头。
  “帖子已经发出去了?”
  兆芝哑声说:“部分。”
  也难怪对方要生气。
  碧好给乃娟听那个准新郎的电话录音留言:“马兆芝,”他咆哮,“我会杀死你,我俩同归于尽!”
  兆芝又掩住脸。
  乃娟沉下脸:“碧好,这是恶言恫吓,报警备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为。”
  兆芝脸色发绿。
  “你别吓坏兆芝。”
  “这是警方数据,千真万确。”
  兆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应付不了他们大家族繁文缛节,我不嫁了。”
  碧好说:“已通知男方来取回聘礼。”
  她暗示乃娟过去看那件礼物。
  淡蓝色盒子一打开,精光飞溅出来。
  那是一条钻石项链,链坠是一颗梨形粉红色大钻,足有一只眼睛那样大。
  乃娟对珠宝并无太大兴趣,可是这次也禁不住“呀”一声。
  碧好惋惜地说:“需退回去。”
  她刚才借来戴了整整半小时,过一下瘾。
  乃娟佩服美女,她温言说:“如有踌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谢谢你。”
  奇怪,没有丝毫缺点,她的牙齿犹如扇贝。
  乃娟说下去:“什么原因呢,只有你一人知道,已经足够,不用细述,有时,一个人需要静静聆听第六感说些什么。”
  碧好叫出来:“什么,你不需为她分析问题?”
  乃娟摇摇头:“她有权改变心意,不是不,如果对方不明白这个不字,报警可也。”
  “太纵容她了。”
  “女子当然应当纵容女子。”
  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来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临大敌。
  乃娟坐到兆芝身边,有意无意,挡着她一半身体。
  佣人去开了门,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走进来,他形容憔悴,一声不响蹲到兆芝身边。
  他低声下气地说:“兆芝,请改变主意。”
  兆芝不出声。
  “我做错什么?告诉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完结,当中不知发生一些什么事,使兆芝对他已无爱念。
  “你不喜欢大家庭,我们可以到外国住。”
  兆芝把那名贵首饰还给他。
  那男子站起来,脱掉外套,叹气。
  碧好说:“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点头。
  乃娟像现场观众看一场俊男美女的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觉是悲剧,因为两个人条件实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过首饰盒子失意离去。
  兆芝低头呆坐。
  “究竟是为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摇摇头。
  “你爸妈也很生气,非得有个交待不可呀。”
  “我暂时不适合结婚生子守在家里做好妻子,我还想到法国罗华谷酿酒区住上一年半载,回来继续读医科,或许加入微笑行动。”
  乃娟这时开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应该说明,应顾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头:“是,是我错。”
  “叫别人伤心困扰,有欠公道。”
  “我会向他郑重致歉。当时我没有细想,直到婚期逼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战场了,心惊肉跳。”
  乃娟说:“只有美人才有资格做这种事。”
  兆芝又饮泣。
  “这又是为什么?”
  “日后不知还有无机会结婚,也许会后悔,他又没说会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远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说:“上帝创造马兆芝之际,与别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问:“这里没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门:“劳驾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够做马兆芝真幸运。”
  “上帝很公道,她什么都有,就是没脑筋。”
  乃娟答:“光得一个脑筋,少了那样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着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的美人。”
  乃娟嗤一声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们两个人拥抱一下道别。
  到了停车场,有人迎上来,乃娟定睛一看,原来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还未走?”
  他低头自嘲:“不舍得。”
  乃娟这时又觉得他没有危险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车。
  然后,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个人的尊严最重要。”
  他有所顿悟,轻声答:“你说得对,谢谢你。”
  乃娟没有直接回家。
  她驾车到社区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运动。
  老人们恐怕已全体超过七十岁,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
  人人都会老。
  乃娟极小时,以为小孩生下来是小孩,老人生下来就是老人,以此类推,恒久不变。
  外婆给她看幼时照片:“乃娟,这是你一岁之时。”
  “不,”乃娟答,“这是婴儿,不是我。”
  后来才知道,人人源自婴儿。人人有一日都会变成老翁或是老妇。
  将来,如果够福气的话,她吴乃娟也会成为一个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体操。
  呵,皮肤松弛地挂在关节处打转,一脸雀斑,动作迟缓,但是她们精神矍铄,自在乐观。
  利家亮穿了件紧身黑色橡皮衣,因长时间浸在水中,人体美感在最巅峰状态,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长椅上静静欣赏。
  “你也在等人?”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老先生:“我来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风,医生叫她来做水中体操。”
  乃娟赞他:“是应该鼓励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岁,这个观念才会渐渐浮现。”
  老先生问:“你认识利医生吗?”
  乃娟一怔,轻轻摇头。
  利家亮是医生?
  “利医生每周都到中心做义工,真是难得。”
  半晌,乃娟听见自己问:“他是什么科的医生?”
  “他专做人面矫型,我妻子中风后——呵,她上来了。”
  老先生取过大毛巾走过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对婚姻乐观。
  万中有一,也有真正相爱的夫妇。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姣好吧。
  乃娟双目渐湿。
  她匆匆离开中心泳池。
  回到车上,才静下神来。
  利家亮不止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来他还有内涵,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乃娟回办公室找资料。
  谭心看见说:“我有一个朋友去年遇严重车祸,整个下腭飞脱,恐怖毁容,家人一度担心失救,可是,经过数次手术,已渐渐恢复原状。”
  乃娟心一动:“主治医生是谁?”
  “是华光医院的一位利医生,据说既年轻又英俊。”
  乃娟点点头。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镭射打磨成下腭,替病人镶上,再重整皮肉,手术后与受伤前无异,真伟大。”
  “鬼斧神工。”
  “对了,就是这四个字。病人牙齿尽失,但是可种钛金属齿根,植入假牙。”
  乃娟钦佩到五体投地。
  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愿意教老太太们做运动。
  开始,她以为自己所恋慕的,不过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还有灵魂,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
  乃娟觉得她头重无比,需托上托下。
  利家亮正式成为吴乃娟暗恋对象。
  第二天,到她办公室来的是一对姓朱的年轻夫妇。
  正确一点说,是朱先生与钟女士,他们已经协议分居。
  “还有什么问题?”
  钟女士说:“他缠扰我,每天五六个电邮,七八通电话,送花到写字楼,在门口等我,我想在专家面前,同他讲清楚,我们不再是夫妻或是恋人。”
  朱先生是很沉实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似无赖。
  乃娟轻轻说:“朱先生,这可是事实?”
  “我一向这样关心她。”
  “可是,你们已经离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静一下。她从来没说不再爱我。”
  乃娟看向钟女士:“你还爱他吗?”
  “我爱他,是,但,我不再爱他,我……”
  乃娟见她有点不安,不能充分表达意愿,于是代她说话:“你仍爱惜他,但已无恋爱感觉。”
  “对,对,谢谢你。”
  乃娟说:“朱先生,你明白没有?”
  他脸色转为灰白。
  他恳求:“你叫我改的缺点,我都改过了,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但是钟女士不为所动。
  她不出声,双目直视窗外。
  “告诉他,说个一清二楚,这段关系,真正已经结束。”乃娟这样忠告,“别叫他有任何误会。”
  钟女士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响亮清晰地说:“我与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爱你,请放我走。”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她筋疲力尽般喘气。
  室内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乃娟十分残忍地问朱先生:“听见没有,你明白了吗?”
  钟女士这时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双膝发软,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说:“这并非世界末日。”
  他苦涩地说:“对我来说,地球已经毁灭。”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赌,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侣。”
  他不出声。
  乃娟说下去:“并且,会诧异当日为何痴缠不舍。”
  “你凭什么这样说?”
  “问得好!凭真实数据。朱先生,据统计,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后,百分之六十八的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侣。”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会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复。”
  他的两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来:“谢谢你。”
  “祝你快乐。”
  他打开门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气。
  谭心问:“朱太太为什么不再爱丈夫?”
  “她没说,我没问。原因很多,爱恋是很易蒸发的一种感觉。”
  “我从未恋爱,真正遗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你呢,吴小姐?”
  “我比较脚踏实地。”她微笑。
  谭心出去了。
  下班后,乃娟仍去逛书店。
  睡前没有书读,她会感到恐惧,一定要每周捧一摞小说回去不可。
  角落里有一位白发洋女士读诗篇给孩子们听。
  看得出是国际学校的学生,因为不论国籍,都比较活泼好动,并且知道有发问权。
  女士读的正是爱茉莉·迪坚逊的最著名小诗:
  我是无名氏,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小卒?
  我们正好一对——别说出去。
  他们会放逐你我,
  做有名气的人是何等劳累!
  多么公开,像一只青蛙,
  把名字于生涯般长日,
  诉诸倾慕的泥沼!
  孩子们听罢,哈哈大笑,都听懂了。
  乃娟也微笑。
  这确是诗的功能,文学最终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过来招呼,可能因为他们已在闹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动走过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让出一半长椅。
  乃娟坐下:“常常在书店遇见你。”
  “都会的沙漠绿洲。”
  “说得好。”
  白发女士继续教孩子们写诗。
  “今日,大家试写一首诗,韵母是ABAB,题目不拘,每组四句,一共写三组。”
  拿出纸与笔,孩子们兴致勃勃,踊跃动手。
  真是,嫌别人写得不够好,干脆自己动笔示范,光说不做,算什么好汉。
  “这里边也许有未来诗人。”
  “坐前排那个小男生长得斯文极了,是诗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说:“你可闻到咖啡香?”
  从书店附设的咖啡店传过来。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没有松饼?他俩找张小桌子坐下,这才发觉天又下雨了。
  “听你口音,是在英国读过书吧?”
  “我考了一个奖学金,在苏格兰场读罪犯学。”
  “苏格兰场!”
  “可不是,一下子令人想起福尔摩斯与华生。”
  李至中只希望这时间不要过去,雨不要停,咖啡不要冷。
  半小时前,他尾随乃娟进书店,悄悄站她身后,留意她动静。
  看她充满童真地参与诵诗与写诗,终于,她也看见他了。
  这次,她居然记得他是谁,举起手向他打招呼,叫他心花怒放。
  她终于与他坐下喝杯咖啡。
  这是别出心裁的第一次约会,啊,这算是约会吗?
  只听得她说:“我有一个朋友的十岁女儿最喜欢爱伦坡的诗。”
  “我也喜欢恐怖、悲怆、绝望的《黑鸦》。”
  “劳伦斯呢,艾略特呢?”
  李至中脱口而出:“李白!将进酒,杯莫停,惟有饮者留其名。”
  乃娟笑了。
  她觉得同这个李某可以轻易聊到晚饭时间。
  但是,他已有妻室,感情虽然欠佳,到底不是自由身,乃娟一向警惕。
  她看看手表:“咦,我的时间到了。”
  李至中脸上露出怅惘神色,依依不舍。
  乃娟说:“这是一个适意的下午。”
  她告辞。
  雨没有停,乃娟穿深蓝色外套,不怕雨滴。
  她驾车回家。
  电话录音里全是碧好的留言。
  “吴小姐,今日你生日,忘记了?上个月说好在我家吃饭,我们找了你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人,还不快来!”
  “急煞人,乃娟你在什么地方?”
  “乃娟!”
  “吴乃娟请与地球联络。”
  乃娟连忙打回去:“碧好,你弄错了,我生日是二十五号。”
  “今日就是二十五号。”
  乃娟发呆:“我马上来。”
  她拿起报纸看日期,可不就是二十五号。
  她叹口气,换件衬衫,赶着出门。
  碧好见她出现,与她拥抱。
  “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夕,永远身壮力健,一年比一年进步,还有,事事顺利,心想事成,一切都易易易。”
  这样善祝善祷,叫乃娟感动。
  屋里只有三四个相熟女客,马兆芝也在。
  她热烈欢迎乃娟,送上礼物。
  “这是我们几个人合份子送的,拆开看看。”
  乃娟打开别致的盒子,原来是一只百德菲丽手表。
  “太名贵了,无功不受禄。”
  “乃娟,你赠我们两句就好。”
  大家笑起来,乃娟把礼物戴上。
  碧好斟出香槟:“哪个不在节食的举手,多干两杯。”
  只有乃娟一人举手。
  “乃娟,生活沉闷,有何解救?”
  “滥交是否等于自杀?”
  “那个人在哪里呢?我一生能否找到我的对先生。”
  “真叫人沮丧,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未曾恋爱。”
  “这个都会的名利熏死了所有萌芽中的爱情。”
  “英国人会是结婚对象吗?”
  “好歹嫁一次。”
  乃娟嘻嘻笑。
  她舒服地坐沙发上,惬意地听女友们发表意见。
  “下辈子给你做男人,怎么样?”
  “不敢当。”
  “不用怀孕生子呢,也不用穿高跟鞋。”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特权,也可以弃权,像乃娟与碧好这一对就从来不穿高跟鞋。”
  “一次,我让乃娟看脚上的曼乃罗勃拉涅尖头细跟缚带绣花鞋,她敬畏地退后两步,像是怕鞋会咬她。”
  “哈哈哈。”
  乃娟不好意思:“不适合我。”
  “唉,没几个女人有智慧及勇气对流行衣饰说这四个字。”
  “莫坚策可适合我?”
  “陈仪刚觉得我俩应该结婚了。”
  “问一问结婚专家吴乃娟他们可是好丈夫?”
  佣人捧出寿面来,每人小小一碗,像担担面。
  一尝:“咦,”大家讶异,“是糖面。”
  碧好立刻说:“乃娟,甜甜蜜蜜。”
  好话都说尽了。
  乃娟无限感激。
  有人说:“乃娟,花好月圆。”
  “你想疯了。”
  “是又怎么样呢?谁不希祈良辰美景。”
  碧好整理一下字句:“乃娟,花常好月常圆。”
  乃娟接上去:“人长久。”
  “是,人长久,友谊永固。”
  人人碰杯。
  乃娟喝了颇多。
  纯女生会到此为止。
  众人逐一散去,佣人出来收拾。
  碧好说:“待酒醒了再走。”
  “我没事。”乃娟拿起手袋。
  “驾车危险,你到客房去休息一刻。”
  乃娟点点头,谁知一碰到床就睡着了,梦中,她深深叹息。
  半夜,她在陌生床上醒来,看见厅外有灯光,正想起来告辞,却听见碧好与马礼文龃龉。
  “这笔钱,你就当是我赌马输掉,好不好?”
  “这些年来……”
  “这些年来我也有为家庭出力。”
  “用到哪里去了?”
  “男人难免有追不回来的外债。”
  乃娟大力咳嗽一声,推门出去。
  碧好立刻说:“乃娟,你醒了,喝杯参茶。”
  乃娟微笑:“我还有事,得回家了。”
  马礼文说:“乃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乃娟点点头。
  碧好送她出门:“小心开车。”
  乃娟回头,轻轻说:“钱财身外物。”
  碧好感激地说:“是,是。”
  乃娟走了。
  回到家中,凌晨一点多,她连忙更衣沐浴。
  喝香槟绝对是纵欲的一种。
  第二天,几乎起不了床。
  江主任一早在等她。
  “乃娟,今日你与谢淑芬一起去开会。”
  乃娟觉得蹊跷。
  什么会,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会。
  主任咳嗽一声,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乃娟静静等主任指引。
  “不需会议记录,记得,态度诚恳,谨慎发言。”
  淑芬进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淑芬,你与乃娟到泽佳路三号去一趟。”
  淑芬看乃娟一眼。
  “有人需要辅导。”
  淑芬说:“泽佳路三号的住宅主人是富商利元华。”
  “正是利先生想得到辅导。”
  淑芬第一个忍不住:“利元华已经六十岁。”
  主任微笑:“我十八岁时,以为人到三十岁已经无憾;又如果活到四五十岁,便会自动升为智慧中年;到了六十岁,可以御风而行。”
  淑芬说:“的确应该这样。”
  “后来才发觉,七情六欲有时会追随人的一生。”
  乃娟答:“像所有陋习,可用意志力克服。”
  淑芬问:“利家大宅发生什么事?”
  “利家出现年轻的第三者,已成年的一子一女已经忍无可忍离家而去。利氏夫妇与我们上司谈过之后,想由专家提供意见,决定去向。”
  淑芬说:“叫我也去,是牵涉到两性生活吧。”
  主任点点头。
  “时间到了。”
  淑芬说:“走吧。”
  乃娟说:“人老心不老。”
  “心态的成长速度的确较肉身缓慢。”
  “君子自重。”
  淑芬微笑:“你对利先生有偏见。”
  “你听见主任说什么?年轻的第三者,有多年轻,十八岁、二十二岁?”
  淑芬答:“当然是越年轻越好,我同你已经不及格。”
  乃娟拉一拉深蓝色衣襟:“我从未参加过这类考试。”
  “要是我老父如此糊涂,我也会离家出走。”
  “嘘,乃娟,别有偏见。”
  到达利氏独立洋房后,才知本市居住环境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样差。如果身怀巨款,一样可以找到背山面海、鸟语花香的洋房。
  佣人不待按铃已经来开门,招呼她们在会客室等。
  片刻,管家招待她们进房间。
  淑芬一看到十分丰富的藏书,不禁佩服起来。
  乃娟投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纯属装饰品吧,这屋里谁有时间看书?
  书房用许多红木书架,一组皮沙发,丝绒窗帘,围着一张小小桥牌桌。
  看家具装修,便知道利家并非暴发户。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佣人进来开灯。
  她们听到脚步声,是利太太先出现。
  她化妆、发式、衣着,都充满优雅气息,比真实年龄年轻,身形苗条。
  接着,利先生也进来了,国字面,高大硕健,也一表人才,可以想象,三十年前,这是一对璧人。
  利太太微笑:“两位原来这样年轻。”
  乃娟欠欠身:“你们也是。”
  他俩笑了,气氛比较缓和。
  利氏说:“两位是专家,请予我们忠告。我们已请教过律师、心理医生、亲友,一点结论也无,渐渐人人噤若寒蝉。”
  佣人捧着饮料进来。
  利太太喝一口红茶,忽然说:“我最早的记忆,是三岁。我家住上海,第一天去幼儿园,老师给我一块积木,我说:‘啊,这块木头好重。’老师说:‘这叫做红木,特别重。’我一转头,母亲已经离去,我大哭起来。所以我一直不喜欢红木,坐在这书房里,浑身不舒服。”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
  利先生低声说:“可以拆去,重新装修。”
  “真没想到,晃眼数十年,而我也要离开这屋子。”她无限感慨。
  “子女已经走了,你一搬,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一个家就此散掉。”
  利太太冷冷地笑,不出声。
  乃娟想,完全没救了。
  利先生看着两名专程到他府上的辅导员,摊摊手:“请大胆断症。”
  乃娟忘却主任忠告,把他们当一般普通的求助人士:“听说,牵涉第三者。”
  室内鸦雀无声。
  利先生终于答:“是,有第三者。”
  乃娟说:“现代文明的婚姻,只有二人空间,三个人无论如何是太挤了一点。如果一定不愿放弃第三者,也难怪利太太要搬出去。”
  这时,利氏夫妇忽然对望一眼。
  利太太清清喉咙:“吴小姐,这第三者是一个男子。”
  谢淑芬睁大了眼,事情越来越离奇,竟有如此取向。
  利先生忽然醒觉:“你们以为我有外遇?”
  “不是吗?”
  “啊,不不,”利太太轻轻说,“是我,我有了男朋友,不是他。”
  乃娟震惊而惭愧。
  连主任在内,三名专家都犯了最大毛病,一听婚姻介入第三者,就肯定是那丈夫作怪。
  没想到妻子也可以有外遇。
  “我今年五十五足岁,在年轻人眼中,已是祖母级。子女劝阻无效,已经离家出走。是,我是罪魁,我叫利家蒙羞,我是社会笑柄奇谈。”
  乃娟看着利太太平静泰然的面孔。
  一个人真正豁出去了,就是这样子。
  但是叫吴乃娟与谢淑芬更佩服的是利元华,他一点也没有愤怒鄙视,只是无奈。
  并且很明显,他还希望有挽回机会。
  以他年纪,是上一代人。依那时作风,只许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若胡作非为,男人可名正言顺提刀杀过去,可是他没有那样想。
  这个男人的气量与他飞黄腾达有极大关系。
  当下他问妻子:“这事是怎样发生?”
  看样子他也是第一次问。
  利太太缓缓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寂寞。”
  “你得接受我是一个以工作为重的粗线条男人。”
  利太太微笑:“是吗?但是歌星李满娜结婚时,你亲自到伊芬爱茵公司去为她挑银器水晶;影星甘艳芙北美登台,你每一站都亲身出现,你细心得很呀。”
  利先生语塞。
  到婚姻无法挽回之际,他们才在旁人引导下沟通,多么突兀。
  利太太说下去:“我只是家中一件家具。”
  “这不正确,我一向尊重你。”
  乃娟忍不住问:“那第三者是什么人?”
  利元华答:“是我的私人秘书,我待他如子侄,是哈佛大学管理科硕士,今年二十七岁,大好前途,从此被毁。”
  谢淑芬脸上忽然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
  利元华当着客人的面说:“嘉佑,请回头,家里需要你。”
  利太太轻轻地笑起来:“嘿嘿嘿,你这句话会感动这两位年轻小姐。我听从你,留下来,以后日子又怎样?仍然在屋子里徘徊,等你晚晚回家?”
  “嘉佑,你是为报复?目的已经达到。”
  “不,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以为可以与二十七岁的小男生过一辈子?”
  “不,我没有那样想过。”
  “后果你承受得起?”
  “没有什么比做一具行尸走肉更加难堪。”
  利元华摊开手:“终于水落石出,相信两位亦看到我已尽了全力。”
  他站起,斟杯酒喝。
  “我还需开会,失陪。”
  他离开书房。
  这时,天色更暗,阴云密布,随时会下倾盆大雨。
  利太太说:“两位小姐觉得我淫贱吧?”
  乃娟与淑芬斩钉截铁说:“我们不会那样想。”
  “每朝我起来梳妆更衣,履行做利太太的职责:举止斯文、情绪平静、养儿育女、持家妥当,好让利元华无后顾之忧。”
  利太太忽然笑了。
  “应当这样过一世吗?梦中没有利元华,也没有子女,只看到少女时的自己,自由自在在一片草原上奔走,这象征什么,我渴望的又是什么?”
  乃娟为之动容。
  “接着,我发觉再名贵的钻饰戴在身上已不再好看,专人设计的时装也毫无神采。”
  她叹口气:“正当我以为已经全无希望的时候,他出现了。”
  乃娟恻然。
  在希腊神话中,希望与爱神丘比特一样,是一个小小的盲眼精灵,其中喻意,再明显没有。
  “他起初是送文件来,有时则来报告生意进度。他彬彬有礼,笑起来十分亲切,他看见我在花圃种玫瑰花,即同我说起玫瑰来源。第二天带来几株新品种,其中一款粉红色叫戴安娜王妃。”
  她的声音柔弱:“这种关注使我觉得人是活着的。”
  这时窗外忽然电光霍霍,闪电像是传说中要搜索大奸大恶的人般四处窜动,接着,雷声隆隆,整间屋子震动。
  利太太轻轻说下去:“他收集19世纪欧洲藏书票,家父正好有数百张罕有藏品,我整盒送予他,身外物对我来说越发累赘。”
  乃娟说:“你们的友谊,从那个时候开始?”
  “正是。”
  淑芬问:“有想过回头没有?”
  “回头?回到什么地方去?”
  淑芬不知如何回答。
  “年轻人的手臂强壮有力,他握着我的手,捧起我的脸,我察觉体内细胞逐个又活转来,原来我还没有死,我还可以活下去。”
  她说得十分肆意,根本没有回旋余地。
  “值得吗?”
  利太太微笑:“每一个吻,每一个拥抱,都值得以我所有来换取。”
  话已经讲完了。
  利太太忽然像个少女般活泼:“谢谢两位的时间,我还有约。”
  这样大雨,一个身分矜贵的中年女子不顾一切出去赴约,真是诡异。
  门外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
  雨声很大,有时湮没引擎声。
  有人来接她,利太太不顾一切地走出去。
  乃娟与淑芬受到震荡,呆在书房里好一会儿。
  “她真勇敢。”
  “我有点钦佩。”
  “这快乐能持久吗?”
  “她有足够智慧,她不在乎长久。”
  “子女都已成年,这正是恋爱的好时候。”
  “名誉……”
  淑芬笑:“所谓名誉,即是人家口中的你,你真的在乎人家怎么说?她,又没犯法。”
  书房门口有声音说:“讲得好,我都听见了。”
  乃娟抬头,诧异地说:“利先生,你没有出去?”
  “我只是想藉口离开书房。”
  他取起案头的全家照,依依不舍看了一会儿,终于放下。
  “我送两位出去。”
  乃娟走过书桌,看了相片一眼,她呆住了。
  照片里是利氏夫妇与一子一女在白色游艇上拍摄,他的儿子,正是利家亮。
  乃娟轻轻问:“这是谁?”
  “小儿家亮及小女家晶。”
  乃娟啊的一声。
  管家送她们出门,利元华回转去。
  谢淑芬向前走了两步,在电光火石间忽然做了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决定。
  她说:“乃娟,你先回去,我想与利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乃娟意外。
  淑芬微笑。
  乃娟随即会意:“那我先走。”
  她冒雨上车,开走小小房车。
  在倒后镜中,乃娟看见淑芬又回转大宅,门紧紧关上。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没想到谢淑芬这样机灵,大宅男主人惨遭家变,正需要安慰,她是专业婚姻辅导员,正是最佳人选。
  接着,就看她的机缘了。
  乃娟自己也有心事。
  无意中,她发现利家亮的身分。
  他现在已没有家了,父母各有所遇,大宅只剩一个空壳。
  正在这个时候,汽车引擎咳嗽几声,呜咽一下,停顿不动。
  乃娟没想到车子会在大雨中抛锚。
  她呆住了。
  镇定一下,她立刻开亮紧急闪灯,并且致电拖车行。
  车行答允即时派拖车前来:“吴小姐,三十分钟后一定到达。请你安坐车中,千万不要下车观察,记住,危险。”
  乃娟决定明日去买一辆性能高超的四驱车,那种二次大战时英国特地给蒙哥马利元帅生产的到北非打沙漠之狐隆美尔的路华车。
  她自车窗看出去,只见一片白 。
  淑芬进展得怎么样?
  她获取到利元华的信任没有?
  乃娟微笑,淑芬,以后吃粥还是吃饭,看的就是这一个小时了。
  就在出神之际,忽然有人叫她:“乃娟,果然是你。”
  乃娟吓一大跳,谁,是谁?
  车窗外探着头的是李至中。
  “你怎么会在这条僻静的路上?”她又惊又喜。
  李至中也说:“是呀,多么巧合。”
  “车子抛了锚。”
  “我载你回市区,给拖车公司一个电话,叫他们把车拖回修理,我们不等了。”
  乃娟点点头。
  李至中驾驶的正是那高人一等、最适合大雨大雪中行驶的四驱车。
  他把她载回市区。
  乃娟说:“我得回去向上司报告会议进展。”
  李至中说:“我一小时后在这里等你。”
  乃娟又点头,大雨中来了救星,她非常驯服。
  江主任正在办公室等她。
  乃娟坐下就向他详细报告。
  他知道真相之后睁大双眼,无比愕异。
  “淑芬呢?”
  “她有事。”
  “利元华可知婚姻已无法挽回?”
  “他很清楚。”
  主任呆半晌:“没事了,此个案结束,记住,莫与人提起。”
  “是。”
  乃娟下班,与李至中会合。
  她说:“肚子饿,推荐我吃好东西。”
  “我带你去吃广东粥粉。”
  “好,我有多年没吃牛酥猪红粥了。”
  “猪血与生鱼片实在不宜,吃碗皮蛋瘦肉粥吧。”
  乃娟笑:“肚子咕咕响。”
  粥店狭小嘈杂,可如此美味,吃客毫不介意。
  李至中替她抹座位洗筷子,周到地问她可喜欢吃葱,乃娟忽然想起利太太的话,生活中没有异性调剂,怎好算真正活着。
  她低头默思。
  “你有心事?”
  “有一个案叫我不能释然。”
  “别把工作带回家。”
  “多谢忠告。”
  “男女纠纷,无穷无尽,不足为外人道。”
  “的确是这样。”
  他们吃饱了离开了小食店。
  人挤,他为着保护她,手臂围着她肩膀免人碰撞,乃娟觉得安全适意。
  他并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异性,在感情空白的档期中,拿人家来填充,可是应该?
  李至中看到吴乃娟双目又轻轻垂下,只觉得她今晚心事重重。
  “我送你回家休息。”
  他对她十分体贴,丝毫不见勉强。
  他一直送她回宿舍。
  乃娟想起来:“你有亲戚住这里?”
  至中点头。
  “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至中一怔,他等这句话不知等了多久,今日意外听到,欢喜之中,有丝凄凉之意。
  乃娟很少邀请客人,像所有独身女子,她略有洁癖,不喜闲杂人等。
  请人家登堂入室,那等于是进一步发展了。
  乃娟取出少年时集邮簿给李至中欣赏。
  他似乎很在行:“这套十二生肖已经升值。”
  “这套百年通用票也相当名贵。”
  乃娟微微笑。
  李至中看着她:“有旧照片簿吗?”
  乃娟答:“我在外婆家长大,她不擅拍照。”
  只得小小一册。
  但是有好几张在照相馆拍摄的照片,她站外婆身后。乃娟十一二岁的时候面孔比较圆,但沉静端庄一如今日,一看就知道是个放了学会自动取出功课做妥并且帮忙打理家务的好孩子。
  “读大学是靠奖学金吧?”
  乃娟点点头:“我很幸运,校方还支付我生活费。”
  李至中说:“我若中了奖券,横财分两份,一份捐奖学金,一份捐儿童医院。”
  乃娟微笑:“十元八块,也集腋成裘呀。”
  “是,是,当然。”
  坐了一个小时,他识趣告辞,希望还有第二次。
  乃娟收拾杯子放进锌盘。
  自从与利太太对谈之后,寂寞感觉强烈了十倍,所以才会请客人进屋稍坐。
  乃娟找谢淑芬,她家电话没人听。
  她沉默一会,沐浴卸妆,休息。
  乃娟梦见利家亮。
  她在泳池旁看着他教授蝶泳,他忽然朝她走来。
  她连忙看向别处,双颊发烧。他伸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五指缓缓收紧。
  正在这个时候,铃声狂响,讨厌!
  是闹钟响了,乃娟跳起来。
  她在洗脸盆前发呆,然后更衣出门。
  打开衣柜,里边有十套八套深色衣裙,款式大方,裁剪合身,最适合上班用。
  除此之外,就是卡其裤、白衬衫。
  她没有花裙子和晚礼服。
  第二天比较忙,部门进行招聘工作,从刊登聘人广告到面试、复试……工程浩大。
  不知不觉,在岗位上已有三年半,再过几年,就好升格做大姐了。
  多可怕。
  谭心进来。
  “谭心,你也速速来投考,薪水可增一倍,又有住宿津贴。”
  谭心犹疑,她轻轻坐下。
  “我知你已考取夜间部学士文凭。”
  谭心答:“是。”
  “来,这是刚印出来的表格。”
  “吴小姐,我觉得这份工作性质影响日常生活。”换言之,不是好差使,一句“能医者不自医”差点没说出口。
  她笑笑说:“实不相瞒,我已申请到主怀小学教书,这一两日便有消息。”
  乃娟意外:“啊。”
  “我喜欢孩子们,生气勃勃,天真热情,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乃娟点点头。
  “又有悠长的暑假供我四处旅游,起码教五年书才考虑转工。”
  “祝你心想事成。”
  “谢谢你吴小姐。”
  “替我找一找谢淑芬。”
  过半晌,谭心报告:“谢小姐今日告假。”
  啊。
  中午江主任进来问:“淑芬因什么事不上班?”连他也觉蹊跷。
  乃娟立刻说:“也许身体不适。”
  “嗯,但家里电话也没人听。”
  乃娟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陪笑。
  江主任出去了。
  乃娟脸上微笑渐渐扩大,淑芬可能一击而中,已经马到成功。
  那天一直忙到傍晚,乃娟步行到社区中心。
  真凑巧,刚好看到利家亮自一辆校车下来,接着,一大群小学生也跟着走下。
  一定是郊游去了,浑身是泥,离远都闻到一股汗臭味。一位来接子女的家长说:“利老师带孩子们去郊区考古。”
  “他真有心思。”
  “是与科学馆合办的节目,极受孩子们欢迎。”
  乃娟静静在一旁听孩子们意犹未尽的欢笑。
  忽然,他抬起头来,像是看见了乃娟,他朝她走来。
  不得了!乃娟的心剧跳,她躲都没处躲,喉头忽然干涸,面部肌肉僵硬,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数个家长围上去,缠着他说知,替乃娟解了围。
  乃娟觉得一丝惆怅,她匆匆低头走开,躲到柱后,看见那帮太太叽叽喳喳讲个不休。
  乃娟回家去。
  李至中电话来了。
  她听到他声音有点高兴,这人像晨钟暮鼓,殷勤侍候。
  但是,她不忘问他:“与贤妻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
  “正想征询专业意见。”
  “切忌拖泥带水。”
  “你说得对。”
  “天南地北,好像各不相干,但法律上,彼此仍是夫妻,我们一贯的忠告是:手续要清楚。”
  “多谢关心。”
  “还有,能够挽回,尽量挽回。”
  “已经没有希望。”
  乃娟说:“真是遗憾。”
  在电话中说了几句,两个人都没有提出见面,这种友好自在的感觉叫人舒服。
  是否真正需要心跳、出汗、慌张、脸红的感觉呢?
  各有各的好处吧。
  第二、第三天,谢淑芬仍然告假,影踪全无。
  第四天,主任进来,难以置信地说:“淑芬派人送来一封信,交回一个月薪水,即日生效,辞职不干了。她一言不发离职,你可知端倪?”
  “可否让我看看辞职信。”
  主任把信递给她。
  是一封白色道林纸打出来的信,措辞简单,大意是因私人理由,辞去工作,不便之处,敬请原谅,还有,多谢各位同事多年来爱护协助……一点感情也无。
  那张支票却露出蛛丝马迹。
  支票属于利氏机构。
  呵,谢淑芬已经一票中。
  主任犹自问:“她为什么辞工?”
  当然是因为不再稀罕。
  乃娟笑说:“同事一来一往,很平常的事。”
  主任点点头。
  下午,乃娟听到一通私人电话。
  “乃娟,出来喝杯茶。”
  乃娟立刻知道是什么人:“老地方。”
  “半小时后见。”
  乃娟到了茶座,淑芬已在等她。
  她容光焕发,判若两人,衣饰考究,信心十足。
  乃娟本想说几句笑话,终于不敢造次,只是微笑。
  “乃娟,我与利先生订婚了。”
  乃娟一怔,这么快。
  “我们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他需要一个比较年轻但是懂事的伴侣。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原来大家都祖籍杭州,我还记得几句家乡话。”
  淑芬伸出手来,手上戴一枚大方精致的蓝宝石订婚指环。
  “他的烦恼及感情历程我全了解,他说不知省下多少唇舌。我们一见如故。”
  乃娟轻轻说:“你不觉他年纪大了一点?”
  “我自幼在一个失败的家庭长大,几乎三餐不继,兄姐一早离开去找生活,利先生给我强烈安全感,人世间几乎所有问题他都可以为我解决,试问十八岁青年又怎样做得到?”
  “他一定很高兴?”
  “他比我还开心。他同我说,他只想有人陪他看日落,并且一起赞叹:看,橘红色晚霞多美。”
  “他曾有女朋友。”
  “她们善变虚荣。”
  乃娟握着淑芬的手。
  “我诚意邀请你做我伴娘。”
  乃娟笑:“我从来没担过这项差使……”
  “来,帮我一次,把衣服尺寸告诉我。”
  “淑芬,恭喜你,但是……”
  “我不会吃亏,利先生已请律师代拟婚前协议。”
  乃娟冲口而出:“买卖合约。”
  “是一种保障。”
  当事人也可以这样看这件事。
  “别为我担心。每做一年利太太,我可得到奖金五百万,五年后加倍,十年后再加倍。平时生活费用约二百万,如果生下孩子,另有基金及红利。”
  乃娟叹口气。
  “我不介意事事明言,你呢?”
  乃娟挺幽默:“哪里有人看中我。”
  淑芬笑:“我介绍好人给你。”
  乃娟答:“别客气。”
  人弃她取,各取所需。
  乃娟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真没想到婚礼在伦敦举行。
  头等飞机票,老夏蕙酒店房间,淑芬送她三套衣服一件大衣,皮鞋、手袋、首饰齐备。
  婚礼由专人统筹,进行顺利。
  淑芬所送的那件淡灰色大衣柔软轻巧,乃娟起先以为是丝绒,看清楚了,原来是件貂皮大衣。
  裙子由奶油色软纱制成,钟型,适合身段瘦削的她穿着。
  婚礼在圣占士教堂举行,乃娟是惟一的客人。证婚人是英国众议院一名反对党议员,穿着大礼服前来。
  仪式郑重简单,谢淑芬正式成为利夫人,永离白领阶级生活。
  第二天乃娟想走,新婚的淑芬说:“多留半天,我们去逛街。”
  乃娟笑:“你知我是笨人,次次是大英博物馆、蒂特画廊。”
  “我们去巧思区逛时装店。”
  “那些衣物不适合我们。”
  “那么,去逛古董街。”
  乃娟把珍珠首饰还给淑芬。
  淑芬说:“是你的礼物,你戴上好看极了。”
  “那么,却之不恭。”
  利元华过来看见,笑问:“两个女孩子谈些什么?”
  他容光焕发,自信恢复,再也不为逃妻烦恼,原来大人也同小孩一样,只要得到更好的,便即时弃旧迎新。
  淑芬走过去圈住他的臂弯,把脸靠在他肩膀上,一脸似恋爱般幸福。
  你能说他们不相配吗?不见得。
  利先生和夫人到欧陆度蜜月,吴乃娟打道回府。
  回到办公室,她一如往日,静悄悄工作。
  谭心已经离职。
  新来的助手叫雷清心,长得秀丽可人,看样子也做不长,两年间必定忙着结婚组织家庭去。
  一早乃娟在见客。
  一对男女为赡养费问题已经闹上公堂,是法官令他们寻求辅导,他们不得不来。
  乃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男方冷冷说:“离婚已经五年,我已再婚,并且育有两子一女,生活平静愉快,忽然她叫律师来函,说我欠她千万计赡养费,要求付清。”
  以两个人的衣饰看,都属中上阶级。
  女方发言:“离婚时他分我制衣厂百分之二十资产,五年前只得百余万。今日,他的厂市值近亿,我曾经付出心血、劳力帮他经营这间制衣厂,他应补发红利给我。”
  她讲完之后,乃娟不说话。
  男方挥挥手,十分无奈。
  乃娟不知该如何调解这对男女的纷争,她的专业知识好似不足以应付。
  半晌,她提起精神轻轻说:“钱女士,你已离婚多年。”
  那个钱女士承认。
  “根据资料,你目前没有工作,欠租半年,遭到逼迁。”
  “是,”她理直气壮,“所以要求他补付我的赡养费。”
  “他在五年前不是已经一次付清款项了吗?”
  钱女士板起面孔:“吴小姐,女人需帮女人,他又不是拿不出来,我同他夫妻一场,此刻身陷困境,不找他找谁?”
  “唐先生,你可愿再出手帮她?”
  那唐先生冷冷说:“我情愿在法庭上解决,这是勒索。过两年如果我的生意有进展,她又要藉口来分一杯羹,没完没了,吴小姐,这是原则问题。”
  乃娟想一想:“钱女士,你有无想过自立更生?”
  她站起来,额上青筋凸出来:“他年收入千万,家里有三个工人、两个司机和一名厨子,你叫我找一份白领工作朝九晚五,吴小姐,我有无听错?”
  “钱女士,他今日环境如何,与你无关,试问倘若他生意失败,借贷度日,你又会否帮他?分手后男婚女嫁,如同陌路,他若愿出手,那是他有义气;如不,也无可厚非,你念念不忘他的钱财,是心理上障碍。”
  那唐先生松口气。
  乃娟冷笑一声:“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是你前妻,虽无生养,也夫妻一场,你有能力可以帮她,为何推脱?”
  “她不想工作,只想做老板……”
  “拿得出来,就不要刁难一个女人。”
  “她会需索无穷。”
  “你这次又没付她,怎知她要了又要?下次再向你拿,再发牢骚未迟。政府是同情女性的多,能私下解决,庭外和解,自有你的好处。”
  那钱女士发觉吴乃娟也不是一味偏帮男方,不禁一怔。
  想到种种辛酸,落下泪来。
  “当初,是怎样认识?”
  本想以旧情打动二人,但是他们都不愿多提,维持缄默。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原来是男女双方的律师。
  看样子,乃娟今日要做仲裁员。
  其中女方律师薛尚芸是乃娟熟稔的朋友。
  她坐下,同乃娟细声说:“一口价,五百万,可立字据,从此在唐先生眼前消失。”
  乃娟看着唐先生。
  唐氏说:“三百万。”
  薛律师说:“唐先生,去年你自苏富比拍卖行购得一串翡翠珠链值一千二百万,为何厚此薄彼?”
  唐氏辩说:“那是我二子一女的母亲。”
  薛律师闲闲说:“有孩子的话,不止向你要几百万。”
  男方律师在他当事人耳边轻轻说几句。
  终于唐先生叹口气:“四百万,足可以投资一单小生意,希望你以后好好生活。”
  薛律师坚持地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
  眼看闹僵,唐先生双目忽然接触到辅导员吴乃娟的眼神,只见那双智慧大眼中流露出惋惜、痛心、无奈的神色来。
  呵,外人尚且觉得是件惨事。
  他又坐下来。
  又不是付不起,何必为难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
  无论她如何离谱、放肆、不讲面子,作为一个男人,也不应为难女人。
  他轻轻对律师讲了几句,然后悄悄离去。
  乃娟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要炒买股票,不要用在男人身上。’”
  钱女士发呆,豆大眼泪滴下来。
  事情总算得到解决。
  钱女士说:“谢谢吴小姐。”
  她也接着离去。
  薛尚芸律师同乃娟说:“去喝杯茶。”
  乃娟指着她:“你,你专教人分家产。”
  薛律师答:“是,我做的是厌恶性行业。”
  乃娟叹息。
  她与老友出去喝茶。
  薛律师说:“富商利氏离婚分他原配好几个亿。”
  乃娟把话题支开:“且听听,都是天文数字呢,一亿到底有几个零?”
  “真是好忠告,不要炒股票,切勿给男人骗,一个离婚妇人手上如果略有资产,可真得小心。”
  “离婚与否,都是清心寡欲安全。”
  两个年轻女子轻轻吁出一口气。
  薛律师说:“我要回去处理文件。”
  “希望你的当事人好好用那笔款子。”
  薛尚芸要付账,乃娟扫她走。
  乃娟取出现款,有一只手按住她。
  “咦,至中,是你。”意外喜悦。
  “我一早看见你与朋友进来,不想打扰。”
  “至中,我正想找你。”
  看见他真是高兴,人家也穿白衬衫,但是李至中的衬衫总有一股新洗涤的清香,使他神采奕奕。
  他轻轻抱怨:“一个电话留言便不见了人,回家亦不与我联络。”
  乃娟看着他:“你是私家侦探,你一定知道我去了伦敦做傧相。”
  他有一丝不安。
  “怎么了?”
  “下班没有?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看看。”
  乃娟讶异:“你打算久留?”
  他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那宗案子进度如何?”
  “已经结束。”
  “我以为你会返回硅谷。”
  “不,我打算在本市耽搁一段日子,你希望我走?”他大胆问一句。
  “怎么会?多一个朋友不知多高兴。”
  “听了这话,叫我放心。”
  乃娟笑了。
  他带她到近郊一间小平房。
  乃娟自己住政府宿舍,最欠想象力,十分欣赏人家肯花心思,故此充满好奇。
  一推开门,惊喜交集。
  她以为已经来到里岛的一家度假屋。
  客厅用细致红木雕刻家具,配棕红色腊染布座垫,窗外种着芭蕉,无限热带风情。
  “像小小世外桃源。”
  李至中笑着招呼她喝薄荷茶。
  一把铜制老式小风扇在脚下轻轻转动。
  “谁负责装修?”
  “我,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给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华侨?”
  “他们在里岛住过一段时间。”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艳羡。”
  李至中让她参观寝室。
  一张有纱帐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单被褥用蓝白蜡染布,十分轻爽。
  床边有一张小小茶几,几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砖上写有行书,走近一读,原来记录一首诗。
  她轻轻读出来:“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觉轻轻在藤椅上坐下。
  她缓缓咀嚼这一枚青橄榄般的小诗,其中伤心、感怀、失望的意思渐渐上来,使她发呆。
  “这张茶几据说是清代古董,你喜欢?”
  乃娟答:“太别致了。”
  “送给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实不客气,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这样说,那样,她家里会放一件原先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十分满足。
  书房里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请她看画册:“我到厨房做碗银丝面给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画册跌到地上。
  李至中端着漆盘进来。
  她张开眼,轻轻问:“至中,告诉我,世上会有花常好月常圆吗?”
  他笑笑,把一只荷花碗递给乃娟。
  乃娟颓然:“其实我也一早知没有可能。”
  银丝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时生病,外婆也煮这样容易消化的面给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吨砖头击中,瘫痪数月,不能思想、工作,寝食不安。
  然后,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为人般回到工作岗位,从此变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伤心。
  “孑然一人,有时连说话的人也无。”
  “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
  话里有因。
  他留下来是为她?乃娟觉得不敢当。
  “会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点点头:“已经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时间慢慢同你说。”
  想必同调查罪案有关。
  乃娟吃了面,告辞。
  李至中把那张茶几放进行李箱,送她回市区。
  “帮你订了一辆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点头。
  新车外型高大强健英伟,性能超卓,又配有卫星导航系统,乃娟立刻写支票付款。
  李至中问:“你还没挑颜色。”
  “深蓝就很好,我明日来取车。”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换件衣服去看场电影也得半小时。
  他越来越喜欢吴乃娟。
  不过,倘若想进一步发展,必须尽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瞒她,要早说,越迟越难开口。
  他一刹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犹疑片刻,满怀心事地告辞。
  客人走了,乃娟看着小小红木茶几,轻轻吟道:“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来越喜欢。
  她把茶几搬到书房放好。
  做一个婚姻问题辅导员这么久,太深切了解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两句话。
  碧好的电话来了。
  “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吃饭,你可要来?”
  “哗,半个世纪。”
  “是,天长地久。”碧好笑。
  “是钻石婚吧,千古磐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文礼酒店,早点来。”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订花订水果,叫人送去给伯父伯母,再仔细盘算,该奉上什么厚礼。
  同一个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为一;抑或,就是因为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各管各,才能长长久久?
  这题目可写一篇论文。
  晚上,她换了睡衣在看书,李至中来电。
  “至中,什么事?”
  “我有话说,可以到你家来吗?”
  虽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谨慎:“晚了,明早再说可好?”
  “呵,对不起,好,我明早再来。”
  乃娟放心。
  她转头想,要是提出同样要求的是利家亮,她会不会立刻答应?
  原来她那样理智,只不过因为她尚未倾情。
  乃娟熄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乃娟亮灯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时四十五分。
  “吴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电视突发新闻?”
  乃娟惺忪间摸不着头脑:“哪个李先生?”
  “吴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请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惊,放下电话,开了电视。
  新闻播告员这样说:“警方电脑罪案组探员一直怀疑有不法之徒藉网上聊天室诱拐无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诱色魔出洞。该名四十五岁男子疑同两名少女失踪案有关,今晚十一时终于落网,他应约在快餐店与一十三岁女童会面,却不知女童真正身分是该组密探李至中。”
  屏幕上播出李至中与其他穿制服人员将那男子绳之于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长,请密切注意子女行为举止,不要以为他在房中静静上网,即太平无事,网络上不知潜伏多少危机……”
  乃娟不相信双眼,这个温文不显眼,时时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竟是一个造福市民的探员。
  她呆呆看着电视。
  电话又响。
  “乃娟,还没睡?”
  “看你上电视呀。”
  “我本来想告诉你,那是我的新职。”
  乃娟温和地说:“警方行动绝密,你不需向我解释。”
  “可是,忽然在新闻片段上看见熟人,一定吃惊。”
  “怎样找到这个犯人?”
  “我们盯了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日子,他十分狡猾,不肯透露真实姓名、地址;诱女童出走,在某处约见,拐去无踪。我设计了一套仪器追踪到他寓所,二十四小时监视。”
  “哗,紧张刺激。”
  “啊,又找到一名失踪少女了,我们明早见。”
  他挂断电话。
  乃娟松出一口气。
  助手又打过来:“吴小姐,看到没有?为民除害,好一个英雄,相信明日报章上一定有更详细新闻,没想到你的好朋友是电脑侦探。”
  乃娟笑笑:“清心,时间已晚,早点睡。”
  她也再次熄了灯。
  她一直嫌他平凡,事实刚刚相反。
  乃娟拿一瓶冰冻啤酒,坐在露台上,自斟自饮。
  远处有隐约的呜呜警车号角声。渐渐风露重了,气温骤降,乃娟才回房休息。
  天很快就亮了。
  乃娟起床梳洗,刚换上便服,已经有人按铃。
  李至中一定直接由派出所赶来,一夜未寝,略有倦态。
  他一脸胡渣,白衬衫上有汗渍,卡其裤全皱,与平日整洁的好学生模样颇有出入。
  “我送你上班。”
  乃娟微笑:“今日星期天。”
  “呵,我头都昏了。”
  乃娟斟出香浓的檀岛咖啡,李至中喝完一杯又一杯。
  乃娟在厨房为他做香肠煎蛋,他靠在沙发上,心想:能做这里常客就好了。
  吃饱之后,他连声道谢。
  “我浑身有异味,回去梳洗完毕再来看你。”
  “你还有话说?”
  他点点头。
  “现在不能讲吗?”
  他低下头,仍有犹疑。
  他忽然问:“乃娟,可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
  乃娟答:“在我家楼下,你有亲戚住这里。”
  “不,”他无奈,“再想一想。”
  “在书店。”
  他说:“都是因为我其貌不扬的缘故吧,你老记不清我姓名、身分。”
  “胡说。”乃娟不悦。
  她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碧好家中。”
  “碧好家?怎么会。”
  “记得吗?大家猜你的职业,只得我一个人猜中,奖品是一瓶香槟。”
  乃娟凝神回忆,是吗,那个人就是他?
  碧好不记得,她也不记得。
  乃娟微笑:“一大早报复性地来考我记忆。”
  “乃娟,我自硅谷回来,是为着一件差使。”
  “是什么事?”
  “利元华嘱我查探利太太外遇一事,利氏在硅谷有庞大投资,他是我恩师。”
  “啊。”
  “我为他搜集证据,好使他手持谈判皇牌,但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未能挽回婚姻。”
  “利先生已经再婚。”
  “是,利先生有知会我。”
  乃娟看着他。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像剥一只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他究竟想披露什么?
  “乃娟,我接着会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之前,要答应不可动气。”
  乃娟笑笑:“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不是一个动辄使小性子的人。”
  李至中凝视她,脸上泛起辛酸的神情,握住乃娟的手,忽然哽咽。
  “乃娟,我一直瞒着你。”
  乃娟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一个阴阳人。”
  李至中啼笑皆非。
  乃娟斟一大杯冰水给他。
  几经艰难,他终于开口:“乃娟,我与利家亮是老朋友。”
  乃娟一听“利家亮”三字浑身一震。
  她微微变色,左边面颊麻辣辣发红。
  “乃娟,利家亮同我说:‘有一个女子,时时在社区中心出现,盯着我,不说话,不招呼,至中,你顺便替我查一查,那女子是什么门路。’”
  乃娟退后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每次躲在人群后边的她,还是被利家亮尖锐的眼睛看到了。
  原来李至中是利家亮雇用的私家侦探。
  他是黄雀,一直追随在乃娟身后。
  她盯着利家亮,李至中却盯着她。
  乃娟的耳朵烧得发痒,希望有个地洞可钻。
  怪不得在街上、在书店、朋友家、办公室,他无处不在,时时出现。
  因为外型实在太平凡,乃娟不以为意。
  这类人,无论做侦探,或是做罪犯,都占尽便宜。
  但是使乃娟震惊彷徨的,是他藉平实的外型,骗取她信任同情。
  “乃娟,我跟踪你,我到你办公室假扮婚姻有问题。我从未向利家亮报告你的身分,因为我爱上了你。”
  乃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露台比较通风之处,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缓缓转过头来:“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伴。”
  “我知道。”
  “多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未婚,我是自由身,我曾有过女朋友……”
  乃娟轻轻说:“与我无关。”
  她打开大门送客。
  “乃娟,我不知应当何时把真相告诉你。”
  “现在就很好。”
  “你可会原谅我?”
  “你从未犯错,又何需原谅,你言重了。”
  她示意他走。
  他不得不走。
  她关上门,重重下锁。
  乃娟走进浴室,把脸浸到冷水里,良久,才用毛巾敷干。
  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人人都说吴乃娟有一双慧眼,她竟没有看穿李至中的真面目。
  这个人太狡猾了!
  等到她自浴室出来,日报已经送到。
  大标题正是《警方智擒电脑色魔》。
  记者说李至中不愿单独接受访问,他只表示破案是警方全体同事精诚所至,并非一人功劳。
  这样一个踏实的人却开了她那么大的玩笑。
  乃娟颓然。
  她不想耻辱地待在屋内,这种时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电话给碧好,忽然门铃急骤响起,门外有人呼喊:“吴乃娟小姐,我们是警察,请即开门。”
  什么事?
  乃娟愕然打开门,两个穿制服女警站在门口。
  一个说:“你是吴乃娟,幸亏找到了你。”
  “吴小姐,请即随我们去救人。”
  乃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节目?
  “吴小姐,事不宜迟,到警车上再与你解释。”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随他们出门。
  在车上,警察对乃娟说:“吴小姐,你还记得赵林子柔吗?”
  乃娟一时没想起来。
  女警叹口气:“她丈夫是我们同事,最近不幸殉职……”
  乃娟呵一声:“我知道这位太太,她怀着遗腹子。”
  “正是她。”
  “她怎么了?”
  “她静坐十八楼天台上,随时会跳下来。”
  “什么?”
  “吴小姐,她指明要见你最后一面,要同你说几句话。”
  “她仍然怀着孩子?”
  女警双目润湿:“她大腹便便,随时临盆,猜想是压力实在太大,故想轻生。”
  乃娟亦泪盈双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吴小姐,请你尽力而为。”
  乃娟忽然觉得肩上像压着一担砖头,她不由得喘气。
  车子驶抵一幢住宅大厦,幸亏时间尚早,途人还未发觉有好戏上演。乃娟跟着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赵林子柔坐在栏杆上,稍一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觉得唇干舌燥。
  谈判专家走近:“是吴小姐?林子柔情绪反常稳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赵太太,你找我?”
  赵林子柔转过身来,晃一晃,乃娟吓出一额冷汗。
  她露出一丝微笑:“吴小姐,你好。”
  乃娟轻轻说:“大清早,吃过早点没有?有什么话,慢慢同我说。”
  身后有人递来两盒营养奶。
  乃娟把一盒轻轻放到林子柔身边,自己喝另外一盒。
  乃娟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显得腹部隆起。
  乃娟问:“预产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头:“是,原来就是这一两天。”
  “怎么不见你母亲?”
  “刚才由警察带走,她呼天抢地,使人心烦意乱。”
  乃娟笑笑:“大多数老式妇女都容易激动,遇事光叫不说。”
  “她一直希望我从头开始,她不支持我把孩子生下来。”
  乃娟微笑:“生儿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职业有收入,有足够能力支撑大局。”
  “但是我觉得孤独害怕。”
  “谁不怕生关死劫,相信我,我有一个朋友,剖腹生产之前请众姐妹吃最后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迟。”
  “吴小姐,你一定觉得我喜欢做戏。”
  “我不会那样想,人不伤心不落泪,谁会愿意担纲演出丑角,你不过是钻了牛角尖,来,我找人陪你进产房。”
  不远之处传来妇女凄厉哭叫声。
  林子柔说:“那是家母,动辄那样大哭。”
  “的确扰人,但是,也不需惩罚她,离她远些便可。”
  林子柔转过身去看着街上,身体又摇了一摇。
  乃娟觉得腿酸,天台上风劲,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来。”
  “吴小姐,多谢你来,与你说过话,舒服很多。”
  她有所行动。
  乃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飞身扑前,双臂紧紧箍住林子柔,把她拉进来。
  两旁警察见状,出手援助。
  大力扯动之间,林子柔手臂脱臼,大声呼痛,但是身体倒在天台砖地上,安全了!
  大家松一口气,护理人员立刻赶过来。
  这时,才看到林子柔下身全是鲜血。
  记者群闻风而至,奔上天台拍摄。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脱下,罩住林子柔头部。
  她握住她的手:“无恙了,子柔,我陪你到医院去。”
  她推开记者,护着孕妇离去。
  有人伸手过来想掀去子柔头上外衣拍摄,被警察喝骂:“他日阁下遭遇也相同。”
  记者不忿答:“公众有知情权。”
  在救护车上,看护说:“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断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觉痛入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苏醒后,医生忙着替她照爱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问:“林子柔如何?”
  “需即时剖腹生产,此刻已在手术室。”
  乃娟到这时才落下泪来。
  “咦,”年轻的医生说,“你痛?打石膏不应该痛。”
  乃娟浑身污垢,披头散发,连脸上都有擦损痕迹,偏偏记者还盯着她不放。
  乃娟一声不响,不理睬记者。有人问她:“吴小姐,你是英雄,说一说救人过程。”
  她低着头走进医生休息室。
  医生同她说:“是个女婴,母女平安。”
  乃娟点点头。
  林子柔的母亲与姐妹也来了。
  她们向乃娟道谢。
  乃娟说:“请多照顾她们母女。”
  那伯母似乎觉悟:“是,是。”
  看护抱着女婴进来,笑说:“来见一见外婆与阿姨,还有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头去看那幼婴,她重五斤多一点,清丽小面孔长得极似她母亲,她外婆动了慈心,紧紧抱住。
  看护说:“吴小姐,她妈妈请你起个名字。”
  乃娟不加思索:“叫赵欣然。”
  大家都说好。
  看护说:“吴小姐,你也受了伤,请回去休息。”
  乃娟点点头。
  她回家没法沐浴,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又有石膏,只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绵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尽。
  她默默坐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原来记者用远距离拍摄,拍到她扑上去死命环抱住林子柔。当时连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险,原来子柔半身已经跌下栏杆,险把乃娟也扯下,幸亏警察们也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各扯住孕妇及乃娟一条大腿,把她俩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乃娟发呆。
  太惊险了。
  这时,她浑身发痛,倦极,闭目休息。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谁?”乃娟睁开眼睛。
  “是我,吴小姐,我特地来道谢。”
  只见露台长窗前,背光站着一个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里竟无故进来一名陌生人,但乃娟只有诧异,不觉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谁。
  “不要客气,那是我的职责。”
  “孩子很可爱,我见过她了,名字亦动听。”
  “请祝佑欣然聪明健康,还有,鼓励子柔拿出勇气与耐力来。”
  “吴小姐,你好人有好报。”
  乃娟微笑:“多谢你。”
  “吴小姐,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你的头。”
  “什么?”
  乃娟正想追问,忽然之间,她听见门铃急骤响起,乃娟睁大眼睛。
  红日冉冉,原来是一个梦。
  碧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乃娟,你没事吧?”
  乃娟去开门,诧异地说:“为什么不用电话联络?”
  碧好叫:“哎唷,你的脸,哎呀,你的手,你像一个伤兵,我在电视新闻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带来的水果切开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头,研究她擦伤部位:“结痂后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别担心。”
  “到我处来住几天,吃好点,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讶异:“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来:“你们这些老姑婆最爱佯装热爱工作,其实除去一份工作,一无所有,又自作多情误会身居要职,人家没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诺诺:“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乃娟,刚才一幕,惊险万分,拜托,下次不要这样勇,可好?”
  “救人要紧,换了谁都会那样做。”
  碧好打开一盒彩色箱头笔,在乃娟石膏上签一个名字留念。
  “许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认识你,叫我介绍。”
  乃娟抱拳答谢:“不敢当。”
  碧好声音轻柔:“乃娟,你又救了一个人,连我在内,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说:“闲话少说,去冲两杯咖啡来。”
  片刻碧好捧着咖啡出来:“马礼文又向我借钱。”
  “马太太,俩夫妻之间不叫借。”
  “他拿钱给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债,有些姐夫帮完小舅帮小姨,送楼又送车,有些姐夫则伸手向人拿。
  乃娟问:“你付得出吗?”
  碧好答:“数目不大,只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别不开心,当作娱乐费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开。要不,当慈善捐款,做好事从家里开始,气死了公婆再去拜佛就太迟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乃娟笑吟吟:“怨有头,债有主,前世的债,今世偿还。”
  “这种说法仿佛不大科学。”
  “不这样开解不行,这是华人的智慧。”
  “但是我渐渐对马礼文的坐享其成、需索无穷感到厌倦。”
  “那么,离开他,再到社交市场重新挑选适当人选,恋爱、结婚,再来一次。”
  “多累。”
  “对,又得与比你小五至七岁的女性竞争,无论你条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装,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专家,谈到男女问题,一针见血。”
  “我可把办公室档案借给你看,悲欢离合,万变不离其宗,我管理的,其实是一个痴情司。”
  碧好看着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点点头:“鸡粥在厨房,热一热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垫高枕头才睡得着。
  第二天,她准时上班。
  江总带着同事出来鼓掌欢迎。
  她收到许多温暖问候的电邮,包括谢淑芬的关怀在内。
  助手进来说:“今天与李先生有约。”
  “李先生,哪个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转头,忽然兴奋:“原来是你,李先生,我在电视新闻看到你,你们两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吴小姐勇救孕妇——”
  乃娟恳求她:“清心,去听电话。”
  她请李至中进办公室:“你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出现。我想说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分,并且同他说,你也是社区中心义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说谎为我掩饰,我不会领情。”
  李至中诧异:“像你这样通情达理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一个人,没想到也会有固执的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不可恕。”
  他站起来,黯然离去。
  他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颓下来,不复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说,她不甘心,能医者不自医。
  乃娟看着受伤的他离去。
  接着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妇姓伍。
  男方已有新欢,早已单方面申请离婚。
  女方不死心,纠缠不已。
  乃娟有感而发:“一个人最宝贵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着丈夫的大腿痛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为所动,法庭即将宣判你俩婚姻无效,何故痴迷?”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离开你,总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适合他。一位作家说过,那样令人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 go。”
  那女子为乃娟的诚恳所打动,落下泪来。
  乃娟微笑:“多年之后,你只会打冷战:什么,为了那个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几年,后悔莫及。”
  伍太太还喃喃地说:“失去了他,我一无所有。”
  “胡说!”乃娟直斥,“你认识他有多久?不过几年光阴!你的生命长得很,你有手有脚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护照积蓄文凭,你拥有许许多多。”
  那女子讶异了,拭去眼泪:“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
  “快签字放他走吧,切莫误人误己。”
  伍先生呆呆坐着听乃娟说话,忽觉羞愧,低头不语。
  乃娟讽刺他:“旧不如新,过几年新又变旧,再从头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到达极限。”
  他不语。
  “伍太太,你若执迷不悟,就不必再来接受辅导了。”
  她站起来,双膝碰到茶几,也不觉痛。
  她忽然问:“吴小姐,你心灵上最大创伤是什么?”
  乃娟毫不犹疑答:“父母离世,痛不欲生。”
  伍太太点点头:“你说得对,”她看着丈夫,“伍梓谦,我立刻去区律师处签字,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这件事里,全是失败者,包括仲裁人在内。
  伍太太先离去,伍先生似还有问题。
  乃娟提醒他:“你还有五分钟时间。”
  “实不相瞒,吴小姐,我与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扩大。”
  “是吗?”
  “她好动爱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飞机旅游,一如疲倦轰炸,我实在吃不消。”
  “相处久了,失去新鲜感,便看到真面目。艳星回到家里,卸了妆,打呵欠,上浴室,也不过是凡人。”
  伍先生叹口气。
  “可是想回头?”
  “不,只得继续向前走。”
  “记住,男人也有名誉。”
  “我明白。”
  他告辞了,身形比进来之际矮一点,小一点。
  乃娟摇摇头。这个人,就因为他有权选择,便给对方身心造成那么大的创伤。将来如果发觉最终挑选的还不如当初好,不知会怎样。
  清心在整理文件记录,乃娟趁午饭时分带了一大篮礼物到医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插着管子,精神还算不错。
  她轻轻说:“母亲与姐妹都来过了。”
  乃娟说:“看我带什么给你。”
  随手送上舒适的毛巾、浴袍、拖鞋及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着伤口微笑。
  “怎么没有婴儿用品?”
  乃娟答:“母亲也很重要。”
  看护破例把幼婴抱出来给乃娟看。
  乃娟一见初生儿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过她,像所有大人一样,对着那一团粉自言自语:“呵,你好吗?小欣然,做人不必计较名利得失,至要紧健康快乐,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训话,婴儿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护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说:“我也告辞了,你需要休息。”
  “吴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来了。
  乃娟摸摸面孔:“可是脸如土色?”
  “吴小姐,真没想到你也有烦恼。”
  “子柔,可以向你讨教吗?你帮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吴小姐,我有什么资格帮你分忧?”
  乃娟说:“记得吗?你是一名老师。”
  子柔诚恳地说:“讲出来也许舒服一点。”
  乃娟又坐下来,用双手遮住脸,揉了一下额角。
  林子柔讶异得连伤口疼痛也暂时忘记。
  英明神武的吴小姐今日怎么了?
  “吴小姐,是什么事?”
  乃娟长长叹口气。
  乃娟不住搔头,欲言还休。
  隔了很久她才说:“我仿佛喜欢一个人。”
  林子柔说:“那是好事,你的确应该有一个爱护你的男朋友。”
  “但是,这个人不应该是我喜欢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对。”
  林子柔说:“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觉。”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这样回答:“女子若有理智,岂会结婚生子?试想想,打理一整个家何等吃力繁琐,怀孕生子又是多么辛苦危险?唉,皆因缺乏理智,才会勇往直前,牺牲到底。”
  “呵,子柔,你说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复理智,毫无疑问,会好好带大孩子。
  “吴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
  走到医院门口,看到石阶前的紫荆花盛开,坠在枝梢。她忽然想起梦中预言:真爱你的人,会用树枝打你的头。
  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四处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踪她。
  他也赌气,坦白之后,得不到原谅,发誓从此消失。
  乃娟颓然返回办公室。
  打着石膏的手叫她烦躁,下午一个冗长的会议使她烦闷。散会后,一个人开车到山顶,忽然降雾,她开了车上收音机听听众对节目主持人倾诉感情问题。
  ——“还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连子女的名字都想好了,谁知有缘无分。”
  “嗯,也不要太伤心了。”
  “平白浪费许多时间与眼泪。”
  “那么,就请大家听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诉呜咽地唱:“我浪费了这些年,又糟蹋了这些眼泪……”
  乃娟侧着头。
  这时觉得有人向她车子走近。
  她直觉以为是李至中。
  抬起头看,人影在雾中显现,原来是一个警察。
  “小姐,大雾,一个人不安全,请回家去。”
  乃娟只得点点头,把车驶走。
  车子驶到一半,碧好电话到了。
  “乃娟,到我家来吃饭。”
  那边人声嘈杂,好似有许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适宜见人。”
  “大家都想见一见英雄,听一听英勇事迹。”
  “碧好,我想休息。”
  “那么,不勉强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几封电邮。
  李至中像是失踪了,全无音讯。
  真不习惯。
  不知几时开始,乃娟已经倚赖他的关怀、问候和陪伴。
  她熄灯休息。半夜醒过几次,石膏手臂叫她难以转身。
  清晨听见门铃,急急开门,好像觉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条给她。
  打开门,原来是有人找错门。
  乃娟惆怅。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着雾港景致。
  碧好的电话又响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见到你为止。”
  乃娟诧异:“这样诚心,不用上班?”
  “吴小姐,今日星期天。”
  “啊。”
  “来,有个客人还没走,你来见一见。”
  “通宵达旦那样玩,不会是好人。”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吴小姐,你说呢?以你专业知识,一个女子会不会那样倾慕地等另一个女子?”
  会是李至中吗?
  “给我半小时。”
  “十五分钟。”
  “马太太,我光是单手洗脸就得十五分钟。”
  到了马家,客厅内空气清新,马氏伉俪神采奕奕迎上来,身上还有肥皂香,什么通宵达旦都是假的藉口。
  “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乃娟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他们坐在露台上,白衬衫卡其裤,她有一丝宽心:李至中,是无处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过来,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只听得碧好说:“乃娟,这是利家亮医生。”
  谁,她有无听错?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么跑到马家来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过来笑说:“我一早就该向你自我介绍,乃娟,认识你是一种荣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过来说话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她又不觉那么欢欣。
  只听到一个小小声音说:“喂,乃娟,你梦想实现了,还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唯唯诺诺点头微笑。
  心里想:谁同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会自惭形秽。
  不因羞涩,而是实在无话可说,乃娟没有开口。
  佣人捧出丰富早餐,气氛才缓和起来。
  乃娟观察利家亮,一个漂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顾一只手的吴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签下名字,都挥洒自如。
  石膏上已有二十多个签名,单单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饱后,乃娟略为松弛。碧好打一个呵欠说:“你与家亮出去找节目,我们累了,想打个盹。”
  利家亮说:“逐客了,乃娟,我们识趣走吧。”
  他顺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辞。
  乃娟梦中握过他的手多次,感觉熟悉,已无兴奋。
  他说:“其实我们一早见过面。”
  “是,”乃娟坦白,“在社区中心泳池边。”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的,那么多人,那么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宁静晶莹,不受环境影响。”
  乃娟心想:李至中从来不会说这样好听的话。
  “你也为中心服务?”
  乃娟笑笑。
  “听一位朋友说,你在泳池更衣室帮着照顾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编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灵活,连鞋袜都穿不上。”
  他问:“有无想过老了会怎么样?”
  他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多运动,到处走,事事动手参与,千万别做老佛爷,看书、旅游、用脑筋。”
  “一听就知是好计划。”
  她说一句他赞一次,乃娟笑了。
  他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带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这里是本市最多藏书的私立儿童图书馆。”
  乃娟最热衷逛图书馆,也是李至中告诉他的吗?
  他陪伴她一整个上午,直到医院召他回去。
  乃娟说:“我们改天再见。”
  “乃娟,你可有兴趣参观我工作?”
  乃娟骇笑:“你是医生,你的工作是做手术。”
  “你怕血?”
  “不,我胆子比较大,但是,移动头骨的手术,毕竟骇人。”
  这时,有几个漂亮年轻女子过来与他打招呼。
  莺声呖呖的她们不约而同佯装看不见乃娟。
  利家亮并没有为她们介绍乃娟,但是他的手一直拉着她的手。
  少女们觉得无趣,逐一散去。
  接着,又有一对母女走过来。
  这次,利家亮态度慎重得多。
  他在阳光下仔细观察那女童的脸。
  乃娟知道那是他其中一个病人。
  那女孩约十二三岁,下腭长得异常,右边完全塌下,想必不能咀嚼食物,同时,日常一定得忍受奇异目光。
  利家亮安慰她几句,同乃娟说:“小沅桦下星期三做手术。”
  母女走开了。
  他说:“那么,明日我来接你上班。”
  乃娟发呆:“什么?”
  “乃娟,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不用那样激进,彼此留一个空间。”
  “我又没说要跟你上班,陪你开会。”
  乃娟笑了。
  梦境成真,值得高兴。
  回到家,碧好的电话追至。
  “利家亮怎样?”
  “十全十美的一个人,不知拿什么去配他,普通人至好配普通人。”
  “你是现今世上惟一不想高攀的人,下次我给你介绍钟楼驼侠。”
  “你怎知道我爱煞雨果这本名著?真是所有喜读小说的人的至爱:美女、畸人、恶霸、神秘哀怨的身世、阶级斗争……”
  “喂!”
  “碧好,我会好自为之。”
  碧好挂电话。
  大家都关心她这个孤女。
  乃娟出门去探访智慧的谌教授,想从她意见中得到忠告。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谌教授在家,但是,她脸上包扎着纱布。
  乃娟吃惊:“教授,你也受伤?”
  师徒二人如从战场返来。
  谌教授轻轻说:“坐下慢慢说。”
  教授眼角淤肿青紫,乃娟忽然明白了,教授刚做过整容手术。
  为什么?乃娟一直以为教授是惟一愿意优雅地老去的女子,以她的智慧能力,何必用人工把脸皮拉紧。
  教授看着徒弟说:“我知你在想什么。”
  徒儿不出声。
  师傅也是人,也爱美,也恋昔日容貌,有何不可?
  乃娟微笑,心中释然。
  “这下子你的伤臂可出名了。”
  师傅亦是凡人。
  她的智慧,不过是凡人丰富的生活经验而已。
  乃娟坐了一会便告辞了。
  她没有再提及自己的心事,师傅已无暇照顾她。
  出来时,看见有人驾着一辆黑色房车停下,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大束鲜红色玫瑰花走下车,到谌教授家门前按铃。
  乃娟退到一边,静静观看。
  呵,怪不得,原来是异性的魅力。
  那样俗艳的花束,许多女子平日会嗤之以鼻:没有更好的追求伎俩了吗?可是当有人真的抱着玫瑰花站门口按铃,当事人仍然会觉得震荡。
  门打开,那男子进去,门又关上。
  乃娟觉得走的及时,晚一分钟都太迟。
  谁会想到教授的独身生涯会有这样巨大转机。
  那束红玫瑰的颜色印到乃娟的脑海里。
  如果真有异性送花给她,她愿意是小小的一束白色茉莉或是紫色勿忘我。
  那一晚她没睡好,谌教授的转变给她很大震荡。
  第二天一早,利家亮在楼下等她,送上一束铃兰:“早。”
  乃娟低头嗅花,深深吁出一口气。
  原来,梦想真会实现。
  趁开会空档,乃娟轻轻问同事洪本才:“女性是否一定要结婚生子?”
  洪君不加思索地答:“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可是今日女性已能照顾自己。”
  “我们渴望家人爱惜关怀。人类构造如此,与学识、才智、收入无关。”
  乃娟沉思。
  洪君微笑:“善待追求者。”
  乃娟腼腆。
  “这么多同事,只有你一人未婚,乃娟,你要加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乃娟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人在等她。
  她微笑说:“是孙先生、太太吧?”
  孙太太轻轻问:“这里一室幽香,是什么花?”
  乃娟指一指案头小小束的铃兰。
  “这么小的花,这么清香?”
  乃娟点点头。
  “这就是《圣经》中说的谷中百合花?”
  孙先生咳嗽一声,提醒妻子不要多讲闲话。
  孙太太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
  “不要紧,轻松点好。”
  孙先生开口:“我们之间,最大问题是子女。”
  乃娟说:“子女教养问题另有专家。”
  “吴小姐,我们想你帮忙解决我俩对子女教养方式的分歧。”
  “呵,孩子没问题,你俩有问题。”
  “正是。”孙先生有点尴尬。
  孙太太有点无奈:“他童年比较困苦,自幼生活贫乏,故此在物质上对孩子们比较纵容。但是,他要求顶级成绩,时时问子女:‘为什么不是一百分?’叫孩子们吃不消。”
  孙先生说:“我太太什么都好,但是慈母多败儿,子女稍有不悦,她便心如刀割,一切顺从。”
  孙太太说:“子女不是敌人。”
  “你要严格一点,我在外工作,家里靠的是你。”
  “天天打骂,有什么意思。”
  “你立场不够坚定。”
  孙太太看向乃娟:“吴小姐,你一定觉得好笑吧?”
  “不不,沟通一下也是好的。我们这里每星期三晚上八至九时有专题小组讨论这种问题,欢迎参加。”
  孙先生说:“我们夫妻感情因此变差。”
  乃娟说:“请恕我说一句,你们太紧张了。”
  孙太太答:“他紧张,我才没有。”
  “孙太太,孩子们多大?”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十三、十二、十一岁。”
  “你太过着重童年自由,也是一种压力。”
  “什么?”孙太太跳起来。
  孙先生露出一丝微笑。
  孙太太发怔:“是,我自幼家教甚严。少女时期,人人穿短裙、短裤,家母却不允我跟风。我到二十一岁才第一次约会,自觉损失甚大。”
  孙先生笑了,乃娟也笑。
  孙太太说:“是,我的确希望子女自由自在。”
  “当心过犹不及啊。”
  孙太太叹口气:“真没想到教养子女这样艰难。”
  乃娟说:“紧张就难,不紧张就不难。”
  孙太太问:“应该怎么办?”
  “各人尽力而为罢了,千万勿听专家闭门造车。他们此刻流行把儿童尊为天神,一点得罪不得,父母似奴隶般事事要鞠躬尽瘁,你想想,有无可能?”
  孙先生沉默了。
  半晌他说:“吴小姐将来一定是个好母亲。”
  “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见人挑担不吃力,事非经过才知难。”
  “吴小姐,以你说,测验考试竟不必拿一百分?”
  吴小姐看着孙先生:“一百分不是一切。功课当然要好过及格一点点,轻松平常做到八十分,或七十分,胜过流汗抽筋痛苦地做到九十分,你说可是?”
  孙先生低头:“我只读到初中。”
  “忘记你自己,他们是独立的生命,别把你的盼望套到他们身上。”
  他俩面面相觑。
  孙太太黯然:“为子女已经吵足十年。”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你俩不觉损失惨重?”
  “他天天下班回来筋疲力尽,还要坚持问功课。子女答得稍慢,便大发雷霆,全家挨骂,说些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之类的话,孩子们不知多反感。”
  孙先生忽然哽咽:“我——”
  乃娟微笑:“放心,他们一定会升上大学。”
  孙先生问:“你怎么知道?”
  “你那样关心他们功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多读几年书,可以少吃点辛苦。”
  乃娟声音转得柔和:“孙先生,你大概误会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开启顺风顺水之门,这并不正确。读书目的是进修学问,拓阔胸襟。人生所有烦恼会不多不少永远追随,只不过学识涵养可以使一个人更加理智冷静地分析处理这些难题而已。”
  孙先生看着乃娟:“吴小姐说得真好。”
  孙太太把子女最新成绩表递给乃娟看。
  “哗,”乃娟赞叹,“七个A,六个A,全是一级荣誉。”
  孙太太叹气:“全靠打断尺教出来。”
  乃娟骇笑:“这么厉害?”
  “今日的孩子哪会打开书包自动做功课!”
  “我亦曾听其他家长如此抱怨。”
  “吴小姐,你小时怎样做功课?”
  “我?”乃娟笑着回忆,“生字自动写十次,熟字写五次,所有当天笔记读至会背,一切功课尽快做好,准时交卷。”
  “哎呀,这样一个好学生。”
  “孙太太,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名好学生而已。”
  ——有一句话乃娟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又不会保证任何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时间到了。
  孙先生、太太站起来告辞。
  乃娟把那一束小小铃兰送到她手里。
  孙太太惊喜地道谢。
  乃娟去查看电邮。
  没有李至中。
  她垂下头,他仍在本市,抑或已经回到硅谷?
  中午,她到书店去寻人,或是意图碰一碰她想见的人。
  她轻轻坐在儿童图书角落的小凳子上,凝神听一个写作人朗诵作品。
  说的是一个小女孩训练金毛寻回犬的故事。
  乃娟不知多希望一回头,那人就在孩子群当中。
  但是到结束,都没有看到那熟悉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乃娟的头不知垂得多低。
  彼此都那样倔强。
  高傲的她有一刹那想主动去找他。
  她知道他的住址,可以不顾一切走去敲门。
  “——我原谅你。”
  可是,来开门的他脸容尴尬。
  然后,门内传出一个懒洋洋怪性感的声音:“至中,是谁来了?”
  是个艳女,穿血红色缎子睡袍……
  幻想到这里,乃娟气馁。
  无论怎样绝望,都不可以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跑到别人家去敲门。
  孩子们已经散去。
  作者向乃娟微笑。
  “很高兴你喜欢拙作。”
  “呵,是,请签名。”乃娟递上一本书。
  她拿着书出去付款。
  “乃娟!”有人叫她。
  她欣喜地转过头去,可是终于等到了?
  那人原来是碧好。
  “人生何处不相逢。”碧好笑眯眯。
  “你也来书店,打麻将不怕输?”
  “我来买《心灵鸡汤》丛书。”
  乃娟笑:“真有文化。”
  “喂,”碧好不服,“开卷有益。”
  “你说得对。来,我帮你去挑。”
  “乃娟,有朋友想买几本性教育图书教子女。”
  “啊,过来这边。”
  “乃娟,什么都难不倒你。”
  “这本《我的身体》,少女必读,文字幽默,从洗头沐浴到应付脸疱月事都图文并茂地教导讲解,还有这本《婴儿不由鸟送到家中》也是好书。”
  碧好微笑:“记得我们少女时期吗?”
  “真黑暗。”
  “家母不知想瞒我到几时。”
  “一生。到了二十岁才知道子宫在什么位置。”
  她们在咖啡座里坐下。
  “生理倒也难不到我们,自己的身体,终有一天慢慢摸熟,最惨是心理上一点准备也无,一直以为结婚是一个结束,而事实刚相反,那是一个开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碧好笑:“乃娟,我爱你。”会取笑自己的人都可爱。
  “你为什么特地到书店来找我?”
  “乃娟,实不相瞒,我与马礼文有争执,故出来散心。”
  “又是为钱?”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岁与十二岁。”
  “不能爱屋及乌吗?”
  “谈何容易,他们不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天下本无听话的孩子。”
  “我现在想连这间破屋都一并放弃。”
  “嗯,事态严重。”
  “是。他前妻,他与前妻生的子女,以及这三个人带来的烦恼,我都觉得厌恶。他们先是要钱,随后又索取关怀,渐渐侵占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结过婚也离过婚。”
  “离婚不是一刀两断吗?”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马礼文与前妻就是这样,电话往来不绝。”
  “你想我与他谈一谈?”
  “拜托你了。”
  “你想怎么说?”
  “羡慕你独身,请告诉他我想独自到伦敦去住一年。”
  “这等于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着来,我家在雪莱区有房子,只不过,他的子女不受欢迎。”
  “你不能要求他与子女断绝来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经济富裕,那几个孩子可占继母的便宜,他们早与马礼文生疏。他利用我的人力物力去笼络子女。”
  “碧好,你糊涂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许,日益清醒,是因为不再喜欢他。”
  原来当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说下去:“一段婚姻后边多了三个人,他觉得热闹,我觉得寂寞。”
  而且,他已经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亲。
  “你怎么看?”
  乃娟反问:“你以为我是离婚专家?”
  “乃娟,请给我一点意见。”
  “当初经过那么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说:“幸福是双方匹配的一种感觉,因人而异。彼此智力、学识、兴趣、生活目的相同,才会开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悦。”
  碧好细细咀嚼这话。
  半晌她说:“乃娟,配合的确是内心感觉,而不是外表相配与否。千万不要贪一个人的外表条件,可是这样?”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虑这番话。
  “乃娟,你在想什么?这一阵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强笑:“我正金睛火眼,听你细诉,怎么又怪起人来。”
  碧好叹口气:“你们总觉得我什么都有,无病呻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讲对了一半。”
  她们离开了书店。
  碧好用手臂挽着乃娟手臂,两个人在银行区看橱窗。
  “看,已经比从前逊色,但仍然是一个繁华锦绣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货林立,你说得出的应有尽有,说不出的也堆得满坑满谷。”
  “人在这种物质都会特别容易堕落。”
  乃娟说:“那看一个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这一点,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在一家时装店前,看着彩色斑斓、衣不蔽体的设计:“不适合我,乐得省事。”
  她们在停车场话别。
  乃娟在后照镜看有无人跟踪她。
  本来,被人盯梢是可怕的感觉,但是李至中做得十分含蓄,永远在最适当的时候才会出现,有一两次,还待她先看到他。
  像一个最灵活合拍的舞伴,进退恰到好处,永远不会踩到她足尖。
  就在那个时候,乃娟忍不住,把车掉头驶往郊外,到李至中家里去。
  她当然记得那一幢充满南洋风味的住宅。
  黄昏,太阳落山,原来他家门口有一株桂花,细小的白色米粒状花朵发出不可思议的浓香。晒了一个下午,热气把花香蒸得更高更远,无处不在。
  乃娟只觉迷惘。
  她伏在驾驶盘上一会,耳旁有理智之音低声说:“吴乃娟,走吧,也许他已经搬走,现在是祖孙三代一家八口住在这里。”
  再不走,她才要看心理医生。
  正想把车子掉头,屋内忽然开亮了灯。
  乃娟忐忑。
  她看到他的身影从书房走到客厅,拿了一叠报纸,又回到书房。
  接着,帘子拉拢,只余奶黄色灯光。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离开。
  他一个人在家,没有女伴。
  乃娟缓缓驾车离去。
  在进市区的红绿灯前停下,一侧头,发觉旁边停着一辆跑车,司机正探头看她。
  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避开。
  乃娟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有偷窥的毛病,啊,先是静静在一旁看着利家亮,然后,又轮到李至中。
  她一额都是冷汗,这不是心理变态吗?
  红灯已过,身后汽车都鸣喇叭催她,乃娟这才醒觉,匆匆把车开走。
  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但是,第二天还是得起来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电话来:“乃娟,我在医院工作,今日稍后再见面。”
  乃娟反而松口气,她并没打算接受这种密不通风式的追求。
  她约马礼文喝茶。
  “只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吃饭?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来接你。”
  这是马礼文的优点,没有企图,他亦愿照顾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应主人送客,车子驶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说:“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车可好?很容易叫计程车。”
  所以,乃娟赚到薪水,头一件事,便是买车,凡事不求人,不伤和气。
  马礼文是个聪明人,接到乃娟便问:“是碧好叫你与我谈判?”
  乃娟笑而不语。
  “俩夫妻需叫旁人传话,关系已经危险。”
  “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马兄,你应把碧好放首位。”
  马礼文叹口气:“乃娟,我在碧好面前,一直都是趴着爬,你没看见吗?”
  乃娟不出声。
  “我已贴地,她还不满足。每一个人都有底线,我不能不照顾子女,这一定要与前妻有接触,非出钱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没有办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换了是你,一定能够包容了解,那么,我也会更加感恩。”
  乃娟轻轻说:“我才不会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马礼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贤内助,替你拉许多关系。”
  “这是事实,我一直感激她。”
  “多迁就她一点。你已经有一任前妻,够了,无论经济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负担不起第二次。”
  “你说得对。”
  他们买了麦记汉堡咖啡在车上吃。
  马礼文发牢骚:“做人真烦。”
  乃娟嗤一声笑出来:“你得化繁为简呀。”
  马礼文深深叹口气:“孩子们已经在外国寄宿,不过假期返来而已。”
  “你俩多久没度假了?”
  “这种额外开销,又需碧好开支票,可省即省。”
  “她并不吝啬。”
  马礼文苦笑:“人会变,乃娟,最近她话也比较多。”
  “我劝劝她。”
  “不,乃娟,她也受够了,每个月开销,她负担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维持如此高档的生活水准,厨子、奶妈、打杂的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价。”
  “乃娟,难得你这样公道。”
  “据我所知,碧好想做母亲。”
  “我不是好父亲,我已经怕了。”
  “唉。”
  他们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结。
  “乃娟,你有无发觉一个离过婚的人像一块裁坏了的布,再也无法制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点头痛。
  “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办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剂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么还会有金婚纪念这回事,婚姻如此难以维持,马氏伉俪之间有着不可谅解的分歧。
  碧好电话来了:“他怎么说?”
  “他有他的难处。”
  乃娟揉着太阳穴。
  “那即是不愿改变现状。”
  “碧好,我还要开会,下了班与你联络。”
  “我明白。”
  乃娟在两个钟头后走出会议室,下班时间已到,头痛加剧,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里,用冰袋冰着整个面孔。
  电话铃响,她不去接听,录音机里有人这样留言:“利家亮医生留话给吴乃娟小姐:手术发生意外,需延长时间补救,稍后联络。”
  这是何等艰辛的工作,在手术室一站数十小时,病人万一失救,一定难过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乃娟轻轻叹口气。
  所以工余要到社区中心帮老人、小孩做性质完全不一样的纯体力劳动:打球、游泳、体操。
  她翻了一个身,睡着了。
  梦见一只手,轻轻揭开她额上冰袋。这只手宽大润厚,手指比较短,不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但是强壮可靠有力,她顺势握住这只手。
  “至中,你毕竟仍然跟着我。”
  “我看到你那双爱慕的眼神,不愿走开,我多么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那不是爱恋的目光,你看错了,那是寂寞无主、寻求寄托的眼神。”
  咚咚咚,有人敲门。
  “至中,为什么老是不能好好与你说完想说的话?”
  乃娟睁开眼睛,四肢不听使唤。
  终于起来开门,门外站着面如死灰的马礼文。
  “你怎么了?”
  他接过乃娟手里的冰袋,往自己头上敷,老实不客气地似死鱼般躺到她的长沙发上。
  “她走了。”
  “谁走?走往何处?”
  “碧好,已乘飞机往伦敦,我查问过,班机在三十分钟前起飞。”
  “你说什么?我不久之前还与她通过电话。”
  “有钱好办事,总有头等飞机票在等她。”
  “气坏我,也不与我商量一下。”
  马礼文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
  “她没说会立刻走。”
  “乃娟,我尽了力,相信她也尽了力,算了。”
  “怎么可以算数,追上去,求她回来。”
  马礼文问:“有无烈酒?我不喝那种香水般的红酒和绿酒。”
  乃娟给他一大杯威士忌加冰。
  他灌了几口酒:“我又不是血气方刚、冲动有劲的小伙子,我哪里追得动。”
  他说的是实话,他脸与肩膀都垮垮的,肚子松松,像带着一个救生圈。
  “她叫律师通知我,给我三个月时间签分居书以及搬出现址。”
  没想到王碧好办事能力这样高超。
  “乃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已经说完。
  “打算怎么样?”
  “好好振作,找房子搬,把孩子们叫回来读公校,还有,到健身院去把从前的身型炼回来。”
  “听了都替你高兴。”
  他长长叹息一声,面色仍未好转。
  似想在乃娟这里挽回一些什么,终于还是不得不走。
  他一出门,电话来了。
  “对不起,来不及道别。”
  “碧好,你在什么地方?”
  “飞机上,已经觉得轻松。”
  “那就真的没有救了。”
  “有空来看我,天涯若比邻。”
  “再见,珍重。”
  乃娟颓然,这是她辅导史上最失败的例子。
  从此马家解散,她又少了一个好去处。
  教授那里已没有她这个徒弟的位置,连碧好家那个避难所也失去,接二连三的打击,真叫人吃不消。
  乃娟呆呆坐着。
  门铃又响起来。
  来人是利家亮医生。
  他的面色比马礼文还要难看,分明是手术室里出了毛病。
  利家亮看到冰袋,便拿着往头上搁。
  乃娟连忙说:“我帮你拿一只冰冻的。”
  急急自冰格里取一只新的给他。
  他也躺在那张沙发上呻吟。
  “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病人失救。”
  乃娟已经猜到。
  “是个只得十五岁的少女。”
  “别难过,她已去了上帝处司琴。”
  利家亮哽咽叹息,气氛如铁般沉重。
  乃娟也斟一大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利医生呷了一大口:“唉。”
  不知是吴乃娟的成功还是失败,不停有男人跑了来躺着对她唉声叹息。
  她亦有一份艰辛的工作,也需要娱乐,她在公余亦希望看到一张笑脸。
  很明显,利家亮不能叫她轻松。
  当下利医生说:“我还得回去值班。”
  “已经很久没去社区中心了吧?”
  “星期三中午会去。”
  “届时见。”
  “我明早来接你。”
  “不必拘泥这些。”
  乃娟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嘴唇,但他身心已经累到极点,只轻轻握住乃娟的手。
  他告辞离去。
  乃娟站到露台,看着海景,直到疲倦。
  第二天,是宣布升职的大日子。
  同事们蠢蠢欲动。
  暗中已得到消息的,一早便四处找更新更大的住宅;有人订下宴席,要为上司庆祝;有人买了鲜花糖果,先放在储物室,随时取出奉献。
  乃娟知道自己升职机会不大,她不依常规办事,做得好不计分,更重要的是你得会做人,上下和睦,打点得舒舒服服,按时按节请客,大家都有好处。
  乃娟统统不会这些。
  她是孤儿,不懂人际关系。
  大家闹哄哄打探消息去了,乃娟独自坐在办公室整理资料。
  有人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咦,江主任。”
  她让座。
  “乃娟,我明年一月退休。”
  “我听说了。”
  “接替我位置的是一个人称都会良知、霸气十足、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女人。”
  乃娟微笑:“我也是女人。”
  “你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女。”
  乃娟不出声。
  “你表现优良,我决定升你职。高一级,做事比较方便。若有人故意刁难,你声音也大些。”
  乃娟十分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积攒了一大堆假期,可以提早离职,但是忽然留恋办公室。”
  “江主任,申请延期退休。”
  “我申请过,没批准,得让年轻人升上来嘛。”
  乃娟说:“那么,早些得回自由,也是好的。”
  他忽然凝视乃娟:“是你这双眼睛吧,来求助的人都说,吴小姐双目洞悉一切机关。”
  乃娟失笑。
  江主任叹口气:“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过,每早看到你纤秀身影出现,心中总是欢喜;开会有你在,精神特别好,说话也精简。”
  乃娟呆住。
  太意外了,她没想到江主任对她会有别的意思。
  三年同事,他从未对她说过额外的话,有过非分表示,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男人。
  太突然了。
  只见这中年人微微笑:“没想到吧,三年来你做了我的强心剂。”
  乃娟说不出话来。
  “小儿今年大学毕业,只比你小几岁,我有自知之明,远远欣赏你,已经心满意足。”
  乃娟不好意思正面看他。
  他站起来:“乃娟,祝你前途似锦。”
  乃娟连忙说:“谢谢你。”
  江主任悄悄走出她的房间。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一直沉默忍耐,到了今日,才把心事告诉她。
  乃娟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他,他喜欢周末约同事打桥牌,她从不奉陪,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下了班就是下了班,不再与这票人混。
  她真不知他对她有特殊感觉。
  乃娟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利家亮俊美的身型上。
  这时,同事们一涌而入:“恭喜恭喜,乃娟,请客吃饭。”
  立刻有人奉上鲜花,还有人拍照,都叫乃娟汗颜。
  乃娟打开荷包,把所有现钞取出交给清心:“包我身上,多除少补,大家高兴。”
  清心取过现钞:“所有人跟我来。”
  只留一个人,房间立刻恢复宁静。
  是魏华。
  “只升你一个人。”语气不大友善。
  乃娟说:“我运气好。”
  魏华说:“新主任是我表姐。”呵,是来施展下马威。
  乃娟答:“那多好。”
  “她行事比较公正。”讽刺得不得了。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诺诺。
  魏华哼一声,出去了。
  乃娟松口气。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个早上,竟发生那么多事。
  升一级,薪水不过多千儿八百远,不过,正如江主任所说,办事说话论级数,这一级不能以金钱衡量。
  临走之前,他升她职。
  喜欢一个人,口说无凭,这个老好人终于也付诸行动。
  乃娟从也没想到她会凭男女关系升职,抑或,是她表现优良?
  别人会怎么想?她问心无愧。她循规蹈矩,做事本分,绝无取巧。
  下班时分,乃娟接到利家亮电话:“请到医院大楼正门前接我。”
  “马上来。”算一算,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身为朋友,应该做些清淡小菜给他充饥,但乃娟极少入厨,她盘算一下,只会做一锅白粥。
  她先赶到相熟的上海菜馆去买了几个素菜,然后才到医院。
  利家亮在门外等她。
  他说:“车子抛锚,拖去修理了。”
  开门七件事忽然打了过来,吃的用的,都得张罗。坏了买新的,旧了得换,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车。”
  “不用,家里会派车过来。”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驶。
  “肚子不饿吗?”
  一转头,他已经侧头睡着。
  他头发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须,换了是乃娟,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也会变成疯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个英伟得难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车场,有相熟邻居多事好奇地走过来张望。
  “吴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声。
  利家亮睁开眼睛,对那探头进车放肆得离谱的中年太太唬的一声,那太太受惊一退,头碰在窗框上咚一声,吃痛也不敢声张,逃般走了。
  乃娟诧异:“这是为什么?”
  “讨厌。”
  “何必与之计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气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为你最怜惜老太太。”
  利家亮却说:“做人要有原则。”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与他争辩。
  到了楼上,乃娟连忙张罗,她找出压力锅煮白粥。
  又问利家亮:“你没带须刨,如不介意,我有现成的。”
  “是吗?”
  乃娟取出粉红色女装剃刀给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这个。”
  “构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难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这人狷介,像古时那种书生:寝不言,食不语,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随你。”
  他跟到厨房:“咦,你用压力锅?”
  乃娟转过头看着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锅慢慢熬三个时辰?”
  利家亮噤声。
  “还有,”乃娟说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壶冲两煎龙井;松木椅子实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红木明式家具;混合布料怎可做床单被褥,非得纯埃及棉纱不可;专雇两个女佣做洗熨……做人细节最重要,可是这样?”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从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无国界医生。”
  找到他的缺点,乃娟十分高兴。
  “你是富家子,谁也不会怪你,自小一定有专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这种粗人,什么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轻轻说:“我也吃汉堡。”
  “对,大酒店咖啡店里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银刀叉吃的那种,侍者还问你要几成熟。”
  “你想说什么?”
  乃娟微笑:“多沟通一点再谈恋爱,是明智之举。”
  “我不会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一次在游轮上,一对年轻英国夫妇问我:‘你们有何名胜区?’我答:‘逛弥敦道吧,最多纪念品。’他们笑了:‘买什么?T恤?’,我反问T恤有何不妥,他们笑得更厉害:‘我们古板,我们不穿T恤。’我实在忍不住这种嚣张,因此说:‘英国人若把洗熨衬衫时间、精力省下,学大家穿T恤,也许科技、经济都会有希望进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乃娟没留他。
  她不敢留他,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岁,已知无暇致力于生活品味与情趣细节,必须一切从简。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刚刚相反。
  一锅粥煮好了。
  换了是李至中,不知会吃得多高兴。他们两个人都似鲁滨逊,随遇而安,大饼油条、粗茶淡饭,已经感恩。
  这可爱的人在什么地方?
  他才不会指着子女功课挑剔说:“笔画错了,重写。咦,算术一定要满分。”还有,要考上英美名牌大学,为家长争面子。
  同利家亮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讨苦吃。
  乃娟坐下来。
  她忽然问自己:吴乃娟,你想同自己说什么?
  啊,两个人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而不是一种视觉,千万不要因满足视觉而忽视感觉。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与她不配的感觉,证明他俩不可能进一步发展。
  因为她的心里早已为另外一人占据。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乃娟大吃一惊。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发呆。
  稍后,助手雷清心拨电话来:“吴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说几句话?”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辞职。”
  乃娟呵一声:“上来慢慢说。”
  雷清心到了,脸色慎重,比平时成熟,百忙中还带了一盒糖果。
  乃娟问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饱了才好说话。”
  她把几个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呵,麻油香极了。”
  乃娟最喜欢这种随和的人。
  “为什么好好地要嚷辞职?”
  “因换老板了。”
  “那也不过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这人不同别人,是个一等一难缠的女人。”
  “我也听说了。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务员,曾经在她手下办事,是她劝我另觅新职。”
  “呵,这么厉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纪不小了。”
  “是呀,本来这一两年就该退休了,却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样高,总有点办事能力吧。”
  “吴小姐,她有个绰号,叫细嬷,你可知为什么?”
  细,是粤人口中小的意思,嬷,则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细嬷,即是爷爷的侍妾,老爷子与元配都已辞世,这个侍妾仍在,动不动端架子,要求与下一代当家的对话。她辈分高,又曾经受宠,你说,子孙们如何消受?”
  乃娟骇笑:“如果她是宠妾,那么,谁是这个老爷?”
  “以前的英国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对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这样贴切,真是有趣到极点。
  “家母说,殖民时代,英国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聪明伶俐的华女任第一代政务官,许多人扶摇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见改朝换代,立刻赚够退休;不识相的,还与新当家讨价还价,死缠烂打,新官见如此难搞,便尊称细嬷。”
  “嗯,总得安置她呀。”
  “所以撵到我们这种冷僻角落来。”
  啊。
  “你想想,她一口乌气没处出,我们有什么好日子过?家母领教过这人德性,她与她曾是同学,后来扮作不大认得家母,事事秉公办理。家母说,人在高位,也有难处,我们还是退避三舍的好。这样的人,外头不明事理,还说她是社会的良心。”
  乃娟沉思。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李至中与利家亮两位暂搁一旁。
  谁叫现代女子生活中还有职业这回事。
  过一会她开口:“清心,我把你调出去。”
  清心摇摇头:“我想出外发展。”
  “外头不止有面色难看、不明时移世易、风光不再的小祖母,什么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不妨出去搏杀一番;假使胸无大志,只想赚个零用,不如留下。”
  “这——”清心为难。
  “时代不一样了。你看现在的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轻,外型朴素,言语、打扮踏实,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给人一种详和的感觉,将来,你也可以是她们中的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从前,要走捷径削尖头皮去钻的事,现在凭实力按部就班即可。”
  “真的,”清心感慨,“妈妈说,这一代女官和气,不见嚣张。”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应骄傲。”
  乃娟切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羡慕:“吴小姐,你这里井井有条,样样具备。”
  “老姑婆都是这样。”
  清心用手扪住胸口:“到了几岁不结婚就升为老小姐?”
  “看一个人的心情,有时二十多岁就觉得苍老。”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清心还是放下辞职信。
  她退回一个月薪水给机关,可以即日离职。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见是何等厌恶。
  清心也有点积蓄,实在遇到难以招架的人与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左眼剧痛,一片红肿。
  看了医生才上班。原来是眼睛发炎,只得摘下隐形眼镜,戴回黑框眼镜。
  近千度近视,自己看着都觉好笑。
  谁会想到可能就是这副眼镜救了她。
  一到公司就发觉整个部门肃静。
  江主任宣布:“我来介绍给各位认识:这是你们未来上司方满珍小姐。”
  大家唯唯诺诺,发出一阵嗡嗡声。
  那方女士打扮得过分华丽,俏皮点可以问她一句:去喝喜酒吗?老一辈的人总是衣饰太过隆重,不懂避重就轻。
  她一脸骄矜,逐个见过,忽然问:“谁是吴乃娟?”点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来。
  枪打出头鸟,她怎会知道有吴乃娟这个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点礼貌也无,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对下属说: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亮丽玲珑的女子。
  只见吴乃娟穿铁灰色套装,裙长过膝,配白衬衫与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发,还有,戴着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
  “这里是谁有一双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轻声说:“是否江主任?”
  “不,”有人说,“是指谢淑芬吧?她已离职。”
  那方女士点头说:“那么,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
  大家讪笑。
  见过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镜框,回房工作。
  过片刻,江主任来敲门:“方小姐叫你一起吃午饭。”
  乃娟抬起头:“我有事。”
  “你乖巧点可好?”
  “那并非我强项,我从不陪茶陪饭。”
  “我找不到人陪,两个人死对头,能说些什么?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主任叹气。
  乃娟取过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主任如遇大赦。
  他们三个人到一间会所午餐,一顿饭时间,只方女士一个人说话,从头讲到尾。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似天经地义如此,一人独白。
  江主任偶然加插意见,被她斥责:“这种人有什么好提!”
  乃娟埋头苦吃。
  方女士问江主任:“听说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主任点点头:“也轮到我钓鱼种花照顾外孙了。”
  “会习惯吗?”
  江主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双小脚放不大,不能像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变色:“是吗?卢健秋、许立群、庄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满珍,人家已学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仰起头,露出一丝寂寥之意。
  “及时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教训侍者,说咖啡不新鲜。
  午餐就此结束。
  方女士可会听取江主任忠告?当然不,各人有各人际遇,江主任子女已经成年,女儿也快要生养,知道是双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过去帮着照顾婴儿。
  方女士退到什么地方去?也只得继续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问乃娟:“你近视那样深,为什么不用激光治疗?”
  乃娟据实以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胆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办公室,江主任赞她:“表现优良。”
  乃娟说:“少年时受人冷淡最为生气,今日,巴不得无人看我,好让我舒服太平过日子。”
  江总说:“那样,大紫荆勋章就轮不到你了。”
  “我一贯守株待兔,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方满珍面前就不见你如此牙齿伶俐。”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镜别摘下来才好。”
  乃娟摇头:“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为主,深印脑海,以后,我怎样打扮都不妨了。”
  “鬼灵精。”
  运气好而已,谁也不知方女士会在今日突击检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后,保证方女士只记得她千度近视,不知省却几许麻烦。
  这是懦弱?不不,熟读心理学的乃娟真切认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还有,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翌日,眼睛肿得睁不开来,乃娟再去看医生。
  西医姓Goodman,叫好人医生,当下同乃娟说:“你要休息,请假三日,不准看电脑、电视和书本,戴眼罩听音乐。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轻心。”
  “是,是。”
  “还有,请拿三千元出来,我代你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一定,一定。”
  离开诊所时,乃娟多了一只眼罩。
  回到家里,她听医生话,卧床休息。
  在办公室,曾有人提起谢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为利家亮继母,不知度蜜月回来没有?十分牵记她。
  真没想到淑芬的电话随即到了。
  她声音同以前一模一样:“办公室同事说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来看你。”
  淑芬带着女佣一起来。
  “这三天工人在这里照顾你。”
  本来行头已经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打扮得更加无懈可击,却又不过分华丽,乃娟表示赞赏。
  “生活幸福吗?”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换上。
  她这样答:“想要的全都得到了。我们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们略有智慧,绝对不敢叹人间美中不足。”
  乃娟微微笑。
  “乃娟,听说江主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顶上。”
  “人来人往,平常事而已。”
  “这位女士去到哪里对同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你不如出来,我介绍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岂非裙带关系?”
  “咄,这世界原本如此,藤牵瓜,瓜牵藤,别撇清了,白吃苦头。”
  “你说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欢辅导员工作吧?”
  乃娟点点头。
  淑芬取过报纸,读娱乐版头条给她听:“嫁富商息影的四十七岁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靓妆,带上假睫毛供百余记者拍照。临上劳斯莱斯之前,挥舞双手向众人道别。”
  乃娟闭着眼睛:“伤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样爱热闹,其实何用息影。”
  乃娟说:“如不,你我茶余饭后,谈些什么?”
  “乃娟,我怀孕了。”
  乃娟跳起来,又躺下。
  真想不到,满以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来,与息影女星仿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纪不小了,可是他终于也同意我应有自己的子女,我们到纽约著名生育诊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怀着孪生儿。”
  “广东人叫胎,多像形:,两个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像没多大兴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说什么?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什么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怀着双胞胎。”
  “说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欢子还是女?”
  “我希望两个都是女孩,留在身边,照顾老妈阿姨,做我们司机,替我们叫菜,把别人悉心辛劳养大的好儿子勾了来服侍咱们,听我们使唤。”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还有点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着了。
  听到有衣裤声,乃娟记得这是外婆身上香云纱衣裤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
  “外婆?”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动她额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动弹。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会以孩童样子与你见面?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小小乃娟,永远伏在你膝上,即使什么能力也没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泪来。
  她忽然惊醒,忍不住饮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么来了?”乃娟连忙坐起来。
  “佣人给我开门。同事说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点点头。
  “乃娟,我来向你道歉。”
  乃娟摇摇头:“不用,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不该批评你生活细节,粗枝大叶亦有好处。”
  乃娟笑了:“谢谢你。”
  到了这个时候,乃娟已经知道她喜欢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与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谅解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个牌子,一种味道的冰淇淋,还必须用银碗装出来。你俩决不草率用电邮通讯,一定仍然用毛边信纸、信封,以钢笔醮海军蓝墨水写出,labour不是labor,照牛津字典上的英文标准拼法,不是美式拼字——”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来。
  乃娟继续揶揄他:“孩子们只穿蓝白海军装;你们家不做亲子活动,与子女相敬如宾;一早送去寄宿,五岁必须学习《庄子·秋水篇》以及雪莱的《听听云雀》,可是这样?”
  利家亮亲吻她的手:“可见你什么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度假绝对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国东岸罗德岛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确有条件生活得似小说里的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务员,需脚踏实地。”
  明敏的利家亮替她总结:“你不爱我,所以你才不会牺牲自由进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俩拥抱。
  “家亮,我爱你。”
  “我也是。”
  他们欢畅地笑起来。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说了些工作上琐事后,很快睡着了。
  将来,如果要恶作剧的话,可以在他婚礼上同新娘子睐睐眼说:“他睡相不怎样好呢。”
  乃娟检查一下他衬衫上的钮扣,果然不出所料,钮扣全是贝壳做的,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穿塑胶钮扣的衣服。
  乃娟叹一口气。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来世界一场,匆匆数十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最主要是开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样执着,可见是个痴儿,如遇大事,要不执迷不悟,要不看破红尘,似乎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性格最危险。
  江主任同她说过:“乃娟,做人若懂得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便可舒服过其一生。”
  乃娟紧紧记着这话。
  她没有条件做完美主义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澄明,乃娟微微笑。
  至于红了的眼睛,第二天就消了肿,以后不再偷窥利家亮,一定不会复发。
  乃娟仍戴着黑胶框眼镜上班。
  前任助手谭心在办公室等她。
  “谭心,你好吗?”
  “吴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结了婚?婚姻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在小学教书——”她欲语还休。
  乃娟说:“坐下慢慢说,喝一杯香茶润一润喉。”
  “吴小姐,”谭心十分为难,“五年级,终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长协助,我只觉难以启齿。”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齿伶俐,十分磊落的一个人吗?”
  谭心沮丧:“我教男女混合小学,若干男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是孩童心灵,浑然不觉青春期已经降临,彼此还在操场上追逐,特别难教。”
  “我可以帮什么忙?”
  “吴小姐,你可否以专家身分在一旁指点?”
  “叫我到你教室?”
  “是,请看在往日情谊,客串演出一次。”
  “谭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们讲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观。”
  “资料都齐全了,可我不敢回答学生问题。”
  “好,我替你走一趟。”
  谭心感动得几乎落泪:“吴小姐,你救了我的贱命。”
  那是一个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怀小学。
  五年级小学生显然比她们小时候更高大壮健,也聪明敏捷得多。
  这一代在电影、电视及互联网上得到的知识不知多丰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中先介绍女性身体,男同学咕咕笑,接着,介绍男性身体,女同学齐齐说:“Gross——”
  谭心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乃娟出声打圆场:“各位同学,这都是人体构造的一部分,我们身体原本如此,请留心观看片段。”
  小孩们总算静了下来。
  影片播放完毕,学生纷纷举手问问题。
  乃娟一一解答。
  “人类是卵生?”
  “我们的生命之源,的确由一枚受精卵开始。”
  一个小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个人身上,精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结合呢?”
  这下子连吴乃娟都咧开嘴笑个不已。
  难怪谭心要把她叫来帮忙。
  乃娟尽量用最精简的言语讲解。
  她发觉校长出来旁听,同时,向谭心表示赞赏。
  校长与乃娟握手致谢。
  她一走开,乃娟便对谭心说:“没有下次。”
  谭心却说:“这群小学五年级学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也会记得,某一个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潇洒的大姐姐,来学校为他们讲解性教育。”
  “会吗?”
  “换了是你,你也记得。”
  “嗯。”
  “多好,女生从此对她们的周期没有疑窦。我小时候因无知受到极大震荡,今日想起,仍觉悲痛。”
  “时代有进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辞。
  谭心千谢万谢送到门口。
  走到车旁,乃娟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这是动物灵感。
  她立刻转过头去,可是又看不见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学校做义工,她看到了李至中,当时还以为他是职员。
  她开着四驱车走了。
  她有点出神,直到后边的车子鸣喇叭,她才醒觉地提高速度。
  驶近花档,停下来,买一大束姜兰,这时,又好像有种特别感觉,她再次回头看。
  但是,花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吴乃娟想念牵记李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真奇怪,乃娟从不觉得李至中是会叫人萦念的一个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对夫妻都有诉不尽的纠纷。
  这一对因婆媳不和,要求协调。
  陆太太打扮时髦,可是颈上带一条纯金链子,坠着一面椭圆形金牌,老式地刻着花好月圆四字。
  对于乃娟这一辈来说,月缺月盈,不过是一种天象,同刮风下雨一样,绝对难以引起遐想,而温室之内,必有芳草,什么时花都有,她从来对花好月圆没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这一刻她若有感触。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同婆婆,其实是陌生人,忽然一起生活,一定不惯。”
  陆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泪来。
  “一时间不能够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
  陆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乌鸦。”
  乃娟说:“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亲。”
  “那么,吴小姐,我应该怎么办?家母才五十七岁,还未有资格进老人公寓。”
  “她可有职业?”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妇。”
  “呵,没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妇女,当年人人如此。”
  乃娟说:“看得出你敬爱母亲,是个好儿子。一个人即使赚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爱弟妹,也是无用。”
  “吴小姐,你对我们困境有何忠告?”
  “也许,搬到郊外复式房子,母亲住楼下,像一个房东;你俩住楼上,似房客,孩子们则上下跑,会不会好一点?”
  陆太太跳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上班路途遥远——”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区租两个小单位,相邻,一个家务助理两家走。”
  “我们经济上可以负担得起。”
  “只不知母亲怎么想。”
  陆太太大怒:“陆家栋,你若连这一步都不肯走,这样好了,你与慈母住一边,我与子女住一边。”
  那孝子才诚惶诚恐地说:“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独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优差。”
  乃娟说:“孝顺是好事,千万别嫁忤逆子,没良知的人对女人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
  “吴小姐说得对。”
  “另置一个家,的确需要花费一大笔。”
  “你刚才不是说值得?”
  陆太太很坚决:“负担得起,没问题。”
  他们离开乃娟办公室。
  吴乃娟会同公婆一起住吗?
  乃娟笑了。
  相处易,同住难,最好连夫妇都分开住,状态良好再见面。
  北美洲有一种相连的屋,连在一起,却不同门,各自为政,要见面只一步之遥,最适合刚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进来了,絮絮谈起公事,显然没有把乃娟当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镜竟有这样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时间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问:“天天穿灰色,不闷?”
  乃娟谦逊答:“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多年来她有惊无险,就是靠这个优点。
  上司很满意,放她离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缠另一下属聊天。
  乃娟倒是有一个地方要去。
  她买了鲜花、果篮到社区泳池去看耆英泳赛,教练正是利家亮。
  训练整年,今日见真工夫了。
  只见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开,一本正经的初赛,淘汰剩下十个人。这十名当中又有一人弃权,只有九人参加决赛。利家亮百忙中前来招呼。
  “我带了安慰奖,请允我送给最后一名参赛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头奖是什么?”
  “奖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响,老人家跃入池中,各自奋斗,亲友们在一旁欢呼打气,情况非常热闹。
  乃娟觉得利家亮已经赚得功德。
  冠军是一名近七十岁的老先生,最后的是一位八十岁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奖,叫老人惊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挥挥手,悠然离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静静驾车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气敲门。
  敲李至中的门。
  难得他仍在本市,况且,屋内没有女伴。
  车子驶到他门前,乃娟呆住,只见小路两边停满汽车,分明正举行宴会,起码有三十几人参加。
  乃娟微笑。
  什么,至中也爱起热闹来?
  刚在猜疑,身边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之之,你也来了,一起进去吧。”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分明认错了人。他们手中捧着一瓶香槟,亲热地说:“你没带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给之之。”
  他们非常豪爽可爱,拉着乃娟手进屋去。
  乃娟有点忐忑,见到主人,该怎么说呢?
  另一个年轻人迎上来:“欢迎欢迎。”一派主人姿态。
  咦,这是谁?
  “阿瞿今日可风骚了,借了表哥别墅庆祝升级加薪,来,大家敬他一杯。”
  原来如此。
  乃娟冲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出。”
  乃娟失望低头。
  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布置同从前一模一样。
  乃娟无限感慨。
  有人递一杯酒给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个叫她之之的年轻人。
  “之之,大家都结婚了,只有你,条件不要定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谢谢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对方亦有艺术修养。你刚承继巨额遗产,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说可是!”
  “很对。”乃娟笑。
  之之是谁呢,遭遇与她这样相似。
  “错过机缘,以后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
  “干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绍阿瞿的表兄给你。”
  乃娟跳起来:“不,不。”
  “为什么不?你又不认识他。”
  “那位李先生已经有女友。”
  “是吗?原来你俩相熟。”
  乃娟跟着叮嘱:“你千万再别给他介绍女性。”
  “你看你多紧张。”
  有人叫他,年轻人走开。
  乃娟讪笑起来,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讲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她在书房逗留了一会儿,便悄悄回家。
  这次的勇气并没有换回什么,主人不在家,她扑了一个空。
  当日恼羞成怒,一定要撵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对之之的忠告,一样适用。
  她写了一封电邮。
  “许久不见,不知近况可好?如果愿释前嫌,请于下星期一下午五时三十分在老书店见面,乃娟。”
  手指按在发件键上良久,始终没有按下去。
  乃娟叹息。
  她还是放不下脸皮。
  一整夜没睡好,梦见置身高楼,正与友人聊天,忽然天摇地动,楼顶塌下。
  “地震!”友人惊喊。
  “真没想到会是这一刻,在这里。”
  乃娟只见地板陷下,她站不稳,身子随泥砖堕入无底深渊,她从梦中惊醒。
  她吓出一身冷汗。
  时时做噩梦,是表示什么呢?
  她是辅导人员,自然知道,必要时期,寻求帮助是应该的。
  乃娟考虑了几天,决定去见心理医生。
  为免尴尬,乃娟挑了一位女医生,正如她选妇科医生一样,一定拣女性,不是忌男医生,怕难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烦。
  医生名字叫刘易宙。
  一听,就知道大人对这孩子有寄望,先给她一个别致好听的名字。
  乃娟只叫乃娟,比较普通。
  约妥时间,准时到达。
  原来刘医生是个妙龄女子,年纪体态与她相仿,两个人应该谈得投缘。
  不过,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医生。
  一见面刘医生便说:“吴小姐,你脸色比较差。”
  “一定是没睡好,噩梦频频。”
  “可有打鼾?会影响呼吸,氧气不足,特别疲倦。”
  “或许有,我不知道。”
  “吴小姐独居?”
  “正是。”
  刘医生冲一杯茶给乃娟。
  “好香,混有什么?”
  “叫欲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试试,可以消滞解暑。”
  味道倒与普通红茶无甚分别。
  刘医生看着她:“脸色差,另外一个原因,是晦气,运程欠佳。”
  乃娟诧异:“你相信这个?”
  “是,运道差之际,做什么都有阻滞,走路都会摔跤。”
  “那不过是小意外,穿双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刘医生微笑:“吴小姐,你很自信,这是好事。”
  乃娟说:“没有疑难杂症,就不会来你处。”
  “你本身是婚姻辅导员?”
  “是,教训人多了,自己也来听教训。”
  刘医生微笑了,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点恍惚。
  两个人都是专家,他人情绪上细微变化,均留意得到。
  “吴小姐,说说你烦恼。”
  “噩梦连连,更时时梦见已去世的外婆。”
  “什么样噩梦?”
  “与敌人见面,需装作十分大方地应酬,心中苦闷。”
  “呵,同生活一样。”
  “赶不上车,不知车站在何处,回不了家。”
  “这表示彷徨。”
  “电话打不通,或是记不清号码,有时,整个电话烂开来。”
  刘医生说:“这是日间与人沟通有问题。”
  乃娟说下去:“跌落悬崖,猛然惊醒。”
  “吴小姐,你不像是做这种梦的人。”
  刘医生自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乃娟:“送你参考。”
  那本书叫《详梦:一千种》。
  刘医生说:“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孑然一人,深觉寂寞,又因误会,与自己喜欢的人决裂。想与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刘医生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
  “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徨!”
  “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
  乃娟苦笑:
  “我性格拘谨,不能那样豁达。”
  “试一试。”
  乃娟鼓起勇气,点点头。
  刘医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说:“闭上双眼,放松下来,你已经回到家了,我们都在这里照顾你。”
  这几句话像魔术一样,使乃娟松弛,皱着的眉头摊平。
  “请告诉我,为什么穿着灰色衣服?”
  乃娟轻轻回答:“自小把我养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经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吗?你可试穿淡蓝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较精神。”
  “不不,我对外婆怀念。”
  “父母呢?”
  “我不认识他们。”
  刘医生一怔。
  “他们一早离弃我,各自结婚去了。自三岁开始,就没见过面,印象模糊。”
  刘医生恻然,这虽不能解释一切,却也使人知道,吴乃娟流露孤芳自赏,并非无因。
  “这是你心底秘密?”
  “我无刻意隐瞒,当然也没天天挂在嘴边。”
  “可有向朋友倾诉?”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惨,自怜无益。”
  “你憎恨他们吗?”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极好,我应满足。”
  “可有男友?”
  “我喜欢一个叫李至中的人——”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杂声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睁开眼睛:“咦,我说到哪里?”根本不记得曾经接受过催眠。
  “吴小姐,你心理状况正常,不过略有抑郁。”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声叹气。”
  “信不信由你,这是都会人通病。当你找到伴侣,有人分担悲与喜,一切会改变。”
  乃娟不语,谈何容易。
  刘医生问:“你心目中已经有人?”
  乃娟点点头:“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我看这误会很快会消除,你俩会开花结果。”
  “刘医生,你又好似一个预言家。”
  “我依常理推测而已:你个性沉实,又有足够智慧,一定会排解自己的纷争。”
  乃娟笑了,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可是刘易宙医生忽然提出要求:“吴小姐,我也有问题请教,关于我与丈夫之间——”
  啊,能医者不自医。
  “别客气,大家讨论一下。”
  “我们结婚八年,有一个七岁女儿。两年前,他决定去外国工作,从此家里像单亲家庭。”
  乃娟坐起来,正视这个严重问题。
  “他到何处工作,是否薪优?”
  “泰国。”刘医生轻轻叹口气。
  “如果是美国又还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点也值得。或是待在那边,妻离子散,为了一本护照,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现在为的是什么?”
  “世上到处都有工作,怎么会到那里去,目的只有一个:逃避。”
  刘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点点头,刘是心理医生,心中有数。
  “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大的分歧,两个人都缺乏勇气面对,权且拖延,最可怜的是孩子,谁照顾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佣照顾。”
  “不能长久如此,你是知识分子,应当好好尽速处理此事。”
  “你说得对,吴小姐。”
  “你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
  刘易宙想一想:“金钱。他丢了一份优差,又投资失误,家庭担子落在我肩上,所有账单由我支付,压力相当大,所以龃龉渐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挂着从前如何风光,使人难以忍受。”
  “你是心理医生——”
  “他不愿就医,他有狂躁症初期症状。”
  “为什么还不分手?”
  刘易宙苦笑:“人不在,无从商议。”
  一走了之,的确是好方法。
  “请他回来,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长大,失去的童年永远失去。”
  “他说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轻重先后,那是很坏的借口。”
  刘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问:“刘医生,你收入不错吧?”
  刘易宙点点头。
  “刘医生,请恕我多嘴,金钱是生活中不可缺乏的元素,但不可因利失义,既然你独力可以应付开销,请勿吝啬。”
  刘医生低下头:“我不是小气金钱。”
  “那是为什么?”
  “我不愿与一个不能照顾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实不客气地指责她。
  “是。”刘易宙承认。
  “这是一层心理障碍。”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没有幸福。”
  乃娟已无话可说。
  “那么,”她说,“分手是你们惟一出路。”
  “吴小姐,你说话斩钉截铁。”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关。谁付账,谁做家务,谁劳苦功高,谁坐享其成,糊涂荒谬,都不是问题,关起门来,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但是,有一个不愿意,关系便难以维持。”
  刘易宙不住点头。
  “你那现代女性智慧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传统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坚信男人应当承担家庭责任。”
  刘易宙涨红面孔。
  乃娟叹口气:“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告辞。
  招待员问:“吴小姐,可要约下次时间?”
  乃娟忍着笑:“不必了。”
  心理医生的烦恼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吴乃娟医她,还是她医吴乃娟。
  看这种医生有什么用。
  重要的是因为刘医生不能与伴侣共患难吧?对配偶尚且如此,对朋友更吝啬付出,乃娟不喜欢那样的人。
  以后再也不必看心理医生了,自己若不能辅导自己,就干脆拉倒。
  那本《详梦:一千种》倒是本有趣的书。
  接着,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几天,那是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药膏,统统无效。
  医生说:“放松一点。”
  “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吴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办公室,早到的同事与警察正在门前议论纷纷。
  “什么事?”
  “有人放火烧我们大门。”
  “吴小姐,事情同你有关。”
  “有人在大门口贴了这张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的大字这样写:“吴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吴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乃娟镇定地坐下。
  “最近有无接过恐吓信或电话?”
  乃娟摇摇头。
  助手进来:“吴小姐,方小姐叫你放两个星期假。”
  乃娟点点头。
  警察说:“吴小姐,你进出当心,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不用,我自问并无伤害过任何人。”
  这时,同事魏华在门前出现,冷冷落井下石:“千万别一把火牵连到无辜同事。”
  警察问:“吴小姐,你心中可有蛛丝马迹?”
  乃娟又摇头。
  “会否是你的辅导忠告引起一些人的误会?”
  乃娟答:“没有人表示不满。”
  “仔细想一想,尽量提供线索。”
  乃娟心中一片空白。
  “暂时放假也是好事,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由始至终,新上司都未曾出来说过一句话。
  乃娟离去时看一看烧焦的大门,不出声。
  她心中实在没有仇人。
  一名女警随她回家,守在她门口。
  “吴小姐,我们每十二小时换班,希望这几日你不要随处走动。”
  乃娟不出声。
  第二天,报上刊登小小一则新闻,放在内页不当眼之处:“婚姻辅导员遭恐吓,办公室大门被火烧。”
  字样太小,没有几个人看得到。
  乃娟在家看小说。
  一星期后,警方同她说:“我们已取消守护,吴小姐,你自己出入小心。”
  乃娟点点头。
  是哪个冒失鬼开她玩笑?
  一定是同伴侣吵闹,心有不甘,迁怒他人。
  过一阵,气顺了,不了了之。
  她呼出一口气,平白多了两个礼拜假期,也不是坏事,她把想读的新出版小说全部读了一遍。
  最后一天假,她与办公室联络,与方女士通电话。对方若无其事说:“明日复工好了。”
  同事告诉她:“大门已经换过,没人记得那件事了。”
  是吗?那多好。
  但是乃娟仍然早出早归,不想掉以轻心。
  乃娟把最近几年档案取出查究,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人同她有深仇大恨。
  这把火究竟是什么人放的?
  乃娟现在每走几步路,总得回头看一下,成语中形容的惊弓之鸟,就是这个意思。
  她比平日更加沉默拘谨。
  正当人人都以为事件已经平息,比意料中更坏的事发生了。
  星期日上午,乃娟到门前找报纸。已经九点多了,日报应该一早派发,可是今日门内并无报纸。
  乃娟是报迷,一日不读报纸,恍然若失。
  她想:会不会是送报少年懒惰,把报张扔在门外算数呢?
  她打开门,果然,两份报纸就在楼梯上。
  乃娟已经梳洗,身穿便服,故此踏前几步,伸手拾起报纸。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一声暴喝:“吴乃娟!”
  乃娟本能地转过身子,还来不及吃惊,眼前一个黑影扑上来,挥舞着武器,朝她头部袭击,电光火石间,乃娟急忙侧头闪避,并且用双臂挡在脸前。
  她只听到轻脆的“噗”一声,她不觉痛,人却应声而倒。
  凶手见得手,狰狞地瞪着地上的吴乃娟,他骂她:“你害我家散人亡!”
  他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只垒球棒,棒上染血。他咬牙切齿,预备再次棒击乃娟。
  乃娟只觉晕眩,她一直有知觉,可是四肢已经不能动弹。
  她内心相当平静,睁着双眼,看凶手向她又一次扑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人冲上来用双臂紧紧箍住凶手,并且大叫:“救命,救命,快报警!”
  乃娟认得那声音。
  至中,李至中。
  他们两个人挣扎殴打,滚下楼梯。
  邻居听见巨大声响,开门探查,只见芳邻一头鲜血,四肢扭曲得像一个破旧洋娃娃般倒在地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立刻报警召救护车,并且义不容辞守护在伤者身旁。
  从邻居惶恐的眼神中,乃娟其实可以知道自己的伤势是何等严重。
  但是重创的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乃娟看到外婆。
  她微笑,但是讲不出话来。
  外婆慈和地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
  她与外婆亲密地并排站一起,乃娟看到自己躺在大门口,邻居大声喊叫奔走。
  呵,乃娟战栗,她看到自己头颅左边已经像半边烂番茄,完全失去原有形状,想必是不能活命了。
  她握紧外婆的手,有点遗憾,不过,也不觉太大失落。
  “走吧。”她同外婆说。
  外婆点点头。
  正当这个时候,乃娟看到大队警察及护理人员冲上来。
  其中一人正是李至中,白衬衫、卡其裤,一定是他。他跪在乃娟身边,落下泪来。
  乃娟不禁放开外婆的手。
  她安慰地看着他。
  “乃娟,我是谁?”他逼切地问。
  她嚅动嘴唇:“至中。”
  送院途中,李至中一直握住她的手,不停默默流泪。
  看护在车中致电医院。
  “伤者头骨严重受创,但神智一直清醒,请急召利家亮医生,我们会在十分钟后抵达。”
  是,奇迹般,乃娟一直没有失去知觉,她听得到每一句话,看得见每一个人。
  但是浓稠血液蒙住她左眼,她视线有点模糊。
  也许,昏迷比较好,她索性闭上双目。
  但是,这时她听到李至中大声饮泣。
  看护轻轻责备他:“先生,请你控制自己,你这样会引起伤者不安。”
  乃娟睁开眼睛微笑。
  一进医院,她便看到利家亮英俊面孔。
  他十分镇静:“乃娟,你一直清醒?很好,今日由我与脑科的戚医生替你诊治,你放心,手术后你会更漂亮。”
  麻醉医生替乃娟注射。
  乃娟到这个时候才渐渐失去知觉。
  乃娟头部片子已经送到。
  李至中一看,大恸,蹲在地上,双手掩住眼。
  利家亮立刻说:“我见过更坏的情况。”
  戚医生说:“只一处淤血,是不幸中大幸。”
  “伤者可以复原。”
  “左手中指及食指折断,以后恐怕不能弹琴了。”
  “那是小事。”
  对外科医生来说,皮开肉烂,统统都不是大事。
  “家亮,请尽力。”
  “不劳你吩咐。”
  乃娟在手术室待了五个小时。
  说得简约点,她整张脸皮掀开,显现骷髅骨,剔除碎片,自大腿取出骨,修补头壳破洞。
  然后把脸皮拉回原位,缝妥,缠上纱布,把病人推出手术室。
  戚医生问:“凶手与这位年轻女士有何深仇大恨?”
  “警方正在研究,初步了解,他好像认错了人。当日辅导他的,并非吴乃娟,而是另一个人,不过,借用吴乃娟办公室,不知怎的,吴乃娟名牌给他深刻印象,几年后他来寻仇。”
  “呵,无妄之灾。”
  “凶手已被送往精神科,也许不能接受审判,对,乃娟思维没问题吧?”
  “去除了少量瘀血,也许,会牵涉某些灰色细胞,可能,苏醒后她会忘却一种香味,一个人的面孔,或是童年细微回忆,但是,无碍正常生活。”
  “真是幸运。”
  “外头等消息的是她男朋友吧?我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如此悲泣。”
  “他一定深爱她。”
  “出去把好消息告诉他。”
  利家亮走出休息室。
  李至中不敢抬起头来。
  “至中,放心,乃娟已回到人间,会活至耄耋。”
  至中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至中,原来你深爱乃娟。她知道吗?趁这机会,表露心意。”
  李至中对朋友说:“我读到报上消息,知道有人恐吓她,便丢下公事,自加国赶返,一直暗中守护。但是,那天是个大晴天,又是星期日,我迟了一点,一到楼梯口,便看到凶手挥舞球棒,她已经倒地,这完全是我疏忽引起——”
  利家亮看着他:“你从没说过你对乃娟有特殊感情。”
  李至中不出声。
  利家亮说:“我还有别的病人,她醒了,看护会通知你。”
  这时,乃娟的同事也陆续赶到医院。
  李至中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主持大局。
  署长表示关注,亲自前来探视,对记者发表谈话,坚持表示对下属支持,不畏强权。
  那方满珍身穿鲜红套装,站在署长身旁,不住点头表示赞同,指手划脚,吩咐新闻主任做事。
  事情过程,李至中知道得最清楚,他恢复镇定,回答记者问题。
  电视台女记者这样对观众说:“李先生双目红肿,衬衫上还染有血渍,他说女朋友头部重伤,天灵盖打碎,希望手术后可如常人般生活……”
  人群散去,至中整理送来的花篮。
  利家亮来看视病人。
  “苏醒了。”
  李至中一颗心跳到喉咙。
  乃娟在重症治疗室,整张面孔在纱布包裹之下。
  她的脸庞比平时小得多,她可以睁开双眼,双目有焦点,李至中放心了。
  他第一句话仍是:“乃娟,我是谁?”
  乃娟又觉得好笑,这傻子,问来问去只有一句话,本想开他玩笑说你是福禄寿,却又不忍,于是轻轻答:“你是李至中。”
  至中伏在床沿,觉得死而无憾。
  这样都可以救回阳间,现代医学万岁。
  看护对乃娟说:“李先生哭个不停,大家都讨厌他。”
  乃娟又咧开嘴笑。
  利家亮探头过去:“乃娟,好好休息,很快复原。”
  乃娟看着这位英俊的医生,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对她这样关怀,真是仁心仁术。
  幸好他白色制服上佩着名牌,写着利家亮三字。
  恰恰这时,他学着李至中那样问:“乃娟,我是谁?”
  乃娟像小学生猜中考试题目那样得意:“你是利家亮医生。”
  家亮满意了。
  这时看护进来找他:“利医生,一○三号病房找你。”
  他说声失陪,立刻出去。
  李至中轻轻说:“真没想到家亮那么忙。”
  乃娟问:“你们是朋友?”
  至中蓦然回头,脸上呈现复杂的表情。
  她这样问,即是完全忘记了李至中与利家亮的关系,同时,也等于不记得她为何撵他走。
  他说:“家亮也是你的朋友。”
  乃娟想一想:“是吗,我还以为在医院里,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李至中问:“完全没有印象?”
  乃娟摇摇头:“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人,见过肯定记得。”
  李至中不出声。
  “这是一件小事,对不对?”
  李至中自私地答:“微不足道。”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知要多久才可完全康复。”
  “别心急,一年半载,我陪伴你。”
  看护进来听见:“那倒不用,过几天出院,回来复诊即可。充分休息,三两个月后可以上班。”
  “听见没有?”
  乃娟点点头。
  李至中忽然问:“乃娟,我俩怎样认识?”
  “你自硅谷回来,你的职业是侦查电脑罪案,你的婚姻不愉快,到我办公室来过两次。”
  “我从来没有结过婚,那女子只是前任女友。”
  “嗯,我得托人详细调查一下。”
  “你可累,让你休息如何?”
  “不,我想与你聊天。”
  看护又来干涉:“李先生,女朋友要做脑部拍片了。”
  当晚,同一名护士守在乃娟床边。
  她见乃娟苏醒,便说:“吴小姐,原来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笑笑。
  “吴小姐,请指点迷津。”
  “有心事趁夜深谈几句,抒发一下情绪也是好事。”
  “我与丈夫一个日班,一个夜班,很少见面,甚少对话,怕迟早出问题。”
  “有子女吗?”
  “有一个七岁女儿,几乎完全由保姆照顾。”
  “你仍爱他们父女?”
  “是。”声音相当肯定,有得救。
  “那么,必须作出牺牲。”
  “放弃我的职业?女子总是吃亏那个。”
  “调到日班,如有困难,转作私人看护,经济允可,索性休息一段日子也可。”
  她沉吟。
  乃娟闭上双目。
  “吴小姐,多谢你忠告。”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辅导。”
  “为什么,可是因为这次受伤?”
  “我也打算换工作。你想想,我未婚,也欠缺智慧经验,不过读过几年心理学,竟振振有词,担任起辅导员角色来。”
  “吴小姐太谦逊了。”
  “这几年来,虽然我尽力而为,但是,言多必失。我的意见,不一定适合别人,必然有出错的地方。别的同事给的意见,模棱两可,我却说得明刀明枪,更加不对。”
  看护微笑:“吴小姐性情爽朗。”
  乃娟说:“我打算辞职。”
  “那吴小姐准备结婚?”
  “可惜结婚不是职业。”
  “呵对。”看护笑了。
  “我一直想尝试写作,也许,辞职后写一本书。”
  这时,一部仪器忽然发出警告声响。
  看护过去检查,立刻叫医生。
  乃娟问:“什么事?”
  看护握紧她的手:“有发烧迹象,不怕,医生立刻到。”
  乃娟立刻知道情况严重,看样子她尚未渡过难关。
  天微亮时,李至中也赶到了。
  乃娟反而要安慰他:“不怕,这次还没见到外婆,但凡危急,外婆一定出现,仿佛预备来接我。”
  李至中啼笑皆非,伏在床沿,一言不发。
  到真正可以出院的时候,碧好自英国回来接她。
  她把身上一件开丝米大衣脱下替乃娟披上。
  乃娟纳罕:“天气这样凉了?”
  大家都不出声,已经十月中了。
  乃娟问:“碧好,你与马某和好如初没有?”
  碧好不答,怔怔地看着童年好友。
  她只剩下皮包骨,一张面孔小得只有手掌大。新长的头发像癌症电疗病人一样,只有一点点,明显看到手术后疤痕,乃娟像摔坏了的洋娃娃。
  碧好落下泪来,掩饰地说:“我俩早已完了。”
  “真可惜。”
  “是,一直扮幸福,他是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我是好女人好妻子好继母,我们有一个好家庭,好得不得了,人人称羡。你想想那多累,一出戏不知做给谁看,今日摘下面具,不知多愉快。”
  碧好扶乃娟出院。
  她对李至中没多大印象,只觉他诚实可靠,并且深爱乃娟。
  碧好感慨:“条件再优秀不爱你,也不管用;兄弟个个名成利就,可是长期受人离间,音讯不通,有什么用?朋友聪明智慧,不爱你,不愿伸手帮忙,又有什么用。”
  乃娟诧异:“你在说什么?”
  碧好心酸,乃娟伤及脑部,手术之后,迟钝得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机灵精乃娟。
  碧好说:“乃娟,我永远爱你。”
  乃娟微笑:“神经病。”
  自好友眼神,乃娟也知道她的情况大不如前,但碧好不是她,乃娟觉得仍然能够活命,可以享受到清风明月,已是万幸。
  她递上辞职信。
  上头亲自这样回话:“吴乃娟因公受伤,正在康复期间,宜照常支薪及领取津贴,直至
复原。辞职一事,压后讨论。”
  乃娟有点感动。
  很有人情味呀,考虑到她病中需要开销。
  李至中每天下了班来看她。
  乃娟精神恢复得很快,头发长了,贴在头上,像个小男孩。手术后,她的前额像是窄小一点,影响了面型。
  她绘画、写作,累了睡一觉,做惯半仙懒做官。
  至中在电脑上追踪盗窃上网人士银行账号的黑客,紧张忙碌,但是他总以乃娟为重。
  一日下午,在网页拍卖行上看到一条徕俪设计的古董项链,坠子是一只小小的新美术式张开双翼的鸽子,精美可爱,他立刻买下送给乃娟。
  这叫维纳斯鸽子,双爪抓着一颗小小玫瑰钻,表示爱情坚贞。
  乃娟得到礼物,甚是欢喜,天天配戴。
  “乃娟,你可记得我们的老书店?”
  “当然,几时一起去?”
  真奇妙,她什么都记得,只是忘掉曾经暗暗眷恋利家亮。
  乃娟接着听了一个电话。
  “是,已写妥三章,会电传给你们过目,请给我宝贵意见。”
  至中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宇宙出版社编辑部。”
  “你从事文艺工作?”
  “可以这样说。金星周刊记者要访问我,给我婉拒,只说我正打算把事情经过写一本书,没想到那记者马上给我介绍宇宙出版社。”
  “那你因祸得福了。”
  “会吗?”乃娟唏嘘,“从你们眼神中,我看得出自己与从前大不相同。”
  至中抢先答:“是变得更好了。”
  乃娟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笑问:“同前任女友的情况搞清楚没有?”
  “已有三年没来往,彼此不知所踪。”
  “不会余情未了吧?”乃娟看着他。
  至中微笑。
  “你听过死灰复燃这四个字没有?”
  至中说:“除了你,谁会看中白衬衫、卡其裤。”
  乃娟轻轻说:“外婆说家父年轻时常常穿白衬衫、卡其裤,并且忙工作忙得一头汗。”
  至中点点头。
  过几日,警方叫乃娟去协助认人。
  “疑犯本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忽然认罪,自认思维清晰,愿意接受制裁。”
  至中紧张:“乃娟,你能去吗?”
  乃娟点点头。
  “不要勉强。”
  “我不怕。”
  至中陪她到精神病院。
  一位潘督察问:“吴小姐,你可认识这个人?”
  “事发之前,并未见过他。”
  “郭守威,你可认识吴乃娟?”
  凶徒摇头:“我认错人了。”
  这时的郭某人泄了气,外型十分沉实,看上去,同一般白领阶级没有什么不同。
  乃娟问他:“你为什么说有人害得你家散人亡?”
  “我与妻子来寻求辅导,有人认为我们婚姻已无可救药,应当分手。”
  “那人是谁?”乃娟实在想知道。
  “桌子上名牌写着吴乃娟三字。”
  “她长相如何?”
  郭氏想一想:“同你一般年纪,能说会道。”
  潘督察说:“警方想做拼图,但是他完全说不出特征,查过办公室记录,该日吴小姐的确放假,不在现场,却又无其他辅导员出面承认这件事。”
  乃娟心一动。
  “她可是异常漂亮年轻?”
  郭氏点头:“同你一样,吴小姐。”
  乃娟在督察耳边说了一个名字,督察点头,他说:“我立刻派人去找。”
  乃娟问郭氏:“你当时有什么疑难?”
  “我妻子不止一次有外遇,毫不隐瞒,自由约会,又问我领取家用,那位小姐听过情况,劝我俩分手。”
  乃娟想一想:“换了是我,我也会如此忠告。女方已经不尊重婚约,侮辱配偶,分手是明智选择。”
  郭氏激动:“我也这么想,但是离婚后一年,她遭人骗财,想不开,于年头自杀身亡。”
  “啊。”
  “倘若我留在她身边——”
  乃娟温言说:“她不需要你,分手后她走的道路,与你无关,你不必揽上身。她的路或高或低,是她甘心选择,即使飞黄腾达,名成利就,亦与你无关,报仇不在你。”
  这番话像是解开了郭氏的心结。
  他纠结在一起的五官突然戏剧化地松开。
  一旁一直有警方人员在记录他俩对话。
  “这位吴小姐,真对不起你。”郭氏羞愧低头。
  乃娟觉得这个道歉她受之无愧,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头皮上的缝针。
  她问郭氏:“你深爱她?”
  “是,”他饮泣,“我梦见她向我哭诉,叫我替她复仇。”
  “她是一个极度自私的女子,配不上你。”
  “但是我深爱她,她笑的时候,神情可爱——”郭氏用手掩脸,不再言语。
  他承认蓄意伤人罪。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带了一个人进来。
  “谭小姐,请到这边。”
  是乃娟的前任助手谭心。
  谭心脸色煞白,双手颤抖。
  “郭守威,你认得出这位小姐吗?”
  郭氏抬起头,盯着谭心,谭心忽然作呕,由警察扶着离开。
  但是郭守威茫然,他认不出谭心,也不认得吴乃娟,他只想重创一人泄愤,不幸选中吴乃娟。
  潘督察进来说:“谭女士已承认是她一时贪玩,扮演辅导员。她以前也试过这样做,只是这次出了毛病。”
  乃娟吁出一大口气。
  “这谭心怎么这么顽皮,不知后果严重。”
  师傅不在,徒儿作反,差点闹出人命。
  乃娟站起来,发觉双腿发软。
  至中紧紧扶着她。
  在休息室,潘督察称赞乃娟:“吴小姐,你真是一个优秀的辅导员,几句话令人心服口服。”
  乃娟笑笑。
  “吴小姐,”潘督察忽然唯唯诺诺,“我也有事请教。”
  乃娟看着他。
  潘督察叹口气:“我妻子嗜搓牌,上落有限,从不过分,只是自早到晚,一天七八小时花在牌桌上,无甚出息,长年如此,劝她又不听,实在令我烦恼。”
  “家里可有工人?”
  “有两名佣人,我最近升职,加了薪水。”
  “子女功课成绩如何?”
  “中上。”
  “你生活不受影响?”
  “我回家时牌桌已经收起。”
  乃娟笑了:“中年太太,有一点嗜好,无可厚非。”
  “但是——”
  “你要她听你话,一个缺点也不能有,可是这样?”
  “用那个时间去学习英语,她已考到学位。”
  “潘督察,人各有志。”
  潘督察搔头:“被你一说,又好似不是坏事。”
  “除此之外,她可是一名好妻子?”
  “九十分,尤其孝顺我母亲,事实上,家母也是麻将搭子之一。”
  乃娟微笑:“我要是你,送一副象牙麻将牌,作为奖励。”
  潘督察骇笑。
  乃娟说:“你回去想想就明白了。”
  走廊上遇见谭心。
  她一见乃娟便痛哭。
  乃娟把她搂住,谭心索性靠在她肩上嚎啕。
  “我害死你,我害死你。”
  乃娟叹口气:“我没死,你也不是存心害我。”
  “我见好玩,这帮成年夫妇有事不在屋里解决,竟到政府机关找陌生人诉苦,再荒谬没有,于是信口开河,说他们几句……”
  谭心泣不成声。
  “事情已经了结。”
  李至中心里有气,不以为然:“伤势尚未完全痊愈。”
  谭心说:“我良心上一辈子不好过,吴小姐,我给你为奴为马,随便你吩咐。”
  至中在一旁冷冷说:“法律上允许吗?”
  乃娟想一想,“你替我做五百小时义工。”
  “好,好。”
  “每星期十小时,做足五年,专门照顾儿童癌症医院的病人,马上去。”
  “是,是。”
  “大家都累了,回家吧。”
  至中在车上高兴地说:“乃娟,你表现良好。”
  “你的意思是,我完全是一个正常人,没变白痴。”
  至中坦白:“我当然担心你不能百分百复原。”
  “真是奇迹,看片子结果,左边头颅根本像是烂番茄。”
  至中点点头。
  乃娟把头靠在他肩上,觉得安全可靠,他的肩膊特别圆润厚实。
  至中咳嗽一声,又嗯一声。
  “你有话说?”乃娟讶异。
  “请到舍下详谈。”
  “可是又要回硅谷了?”
  “回去再说。”
  到了他家,他请乃娟在藤椅上坐好,端一杯茶给她,乃娟讶异:“为什么把我当太婆?”
  他到书房转一下,出来的时候,手上有一束小小玫瑰花。
  至中接着在乃娟面前半跪下来。
  “乃娟,本来应当先知会双方父母,但是现在是我俩当家,自己作主,我向你求婚,盼你答应我。”
  乃娟凝视他。
  内心有一个声音同她说:“答应好了,等了那么久,经过那么多,已有默契,也该落实了。”
  但是一方面她又想:吴乃娟,你做了婚姻辅导员那么久,你对婚姻真的尚有信心?
  至中急了,额上冒出汗来。
  若家里三姑六婆兄弟姐妹一大堆,那就根本不必结婚,天天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过日子,但是乃娟孑然一人。
  她需要一个家。
  她脸色渐渐缓和,她确实敬爱这个人。
  在困难时,她愿意照应他,帮他打点生活琐事;顺利时又乐意与他共享荣华富贵。
  她与他不愁没有话题,彼此都认为对方是好伴侣。
  乃娟握着至中双手。
  唉,死就死吧。
  乃娟对至中说:“我答应你。做你的妻子,是我荣幸。”
  至中松口气,跌坐地上,索性在地上打个滚,喜悦充满胸膛。他跳起来,伸出手,碰到了天花板,欢呼几声。
  跟着,他掮着乃娟,满屋跑。
  乃娟伏他背上也笑。
  他跑出屋去,在前花园不知怎的绊到一块石头,向前扑去,两个人一起做滚地葫芦。
  乃娟扶着膝头连连呼痛。
  “对不起,连累了你。”
  乃娟温和地答:“不怕,同舟共济。”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因为两人志同道合,从未想过要举行盛大仪式,宴客或是打扮成参加化妆舞会那般,所以十分轻松简单。
  一起去登记注册,职员问:“想挑什么时间?”
  乃娟像约牙医一样:“星期一上午十时吧。”
  她邀请碧好任证婚人。
  电话里,碧好一知道消息,忽然饮泣。
  事后乃娟感慨:“人类真奇怪,欢喜也哭,悲伤也哭。”
  至中说:“不要想太多。”
  乃娟提醒他:“要置家了。”
  两个人逛半日家具用品店,只添了一只微波炉煮蛋器,价值二十七元半。
  “从此不必用计时器算准两分半钟煮半生熟蛋了。”非常高兴。
  原来,那样小事,有人分享,也是幸福。
  至中通知了利家亮。
  家亮说:“真替你俩高兴。”
  “你呢?家亮。”
  “还需寻觅。”
  “我真幸运。你叫我娶一个需要三聘之礼才能过门的女子,我会吃不消。在报上读到某名人结婚可以结三日三夜,吃完又吃,玩了又玩,真觉诡异,婚姻,不是婚礼。”
  这话的原创人是吴乃娟。
  “我会准时出席。”
  那天下午,至中对乃娟说:“新居随时可以入伙,有时间的话,把杂物收拾一下。”
  “啊,开始奴役我了。”
  “是,日以继夜,不停操作,煮饭洗衣洒扫庭厨,生儿育女补习功课……嗯,还漏了什么?”
  乃娟看着他笑:“好好好。”
  趁他出去了,她还是替他收拾杂物。
  做得闷了,她坐下来看影碟,乃娟挑了《北非谍影》。
  影碟有点怪,看仔细了,这一张盘上,标签上写着《卡萨布兰卡》。
  这是怎么一会事?
  在电脑上打出来,却是乃娟的照片。
  自己看自己,感觉怪怪,却又有点温馨。
  照片是几时拍下的?
  乃娟永远穿灰色与深蓝色,很难分辨正确时间,约莫是受伤之前吧。
  在泳池边,在书店,街上,甚至家门前,照片中的她从不面对镜头,她好像不知有镜头对着她。
  这些,都是至中偷拍的照片。
  咦,乃娟对这些,不是已经全无记忆了吗?
  受伤后她表示忘记有利家亮这个人,还有,也不记得至中曾经受委托跟踪过她。
  是照片突然令她恢复记忆?
  当然不是。
  为了简化生活,为了使至中剔除芥蒂,乃娟才说失忆。
  很多时,不提起就是不记得,在适当的时候可使友谊或感情长存。不想计较,认为对方的情谊瑕不掩瑜,又何必记性太好。
  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我不相信。
  我不是要叫你相信。
  是选择不去记得吧。
  正是。
  至中也十分接受她不复记忆这件事。
  他一直保留着照片,并没有交出给利家亮。
  乃娟发觉软盘内贮藏了几百张照片。
  有一批近照在他家里拍摄,他家正举行宴会,人头攒动。
  噫,这是阿瞿庆祝升职,乃娟被误认为之之那次,他们说至中出差在外。
  很明显,那一日,他在屋内。
  他躲在人群中替她拍下照片,捕捉她的寂寥与失意。
  他知道她去找过他,他已知道她已回心转意。
  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
  所以,当暴徒出现,他可以及时救到她。
  乃娟立刻把软盘取出,放回原处,不想被他发现她看过这些照片。
  别再收拾了,各自保存一点秘密比较好。
  她坐在藤椅上微微笑。
  不知不觉睡着了。
  至中回来,见乃娟似稚儿一般无论在何时何处都睡得着,有点心痛。脑部受过伤到底不一样,容易累,精神欠佳,还如何上班?在家工作比较自由,真该辞职了。
  他轻手轻脚替她盖上披肩,掩上门。
  看到客厅一角放着十、八只纸箱,原来是替他收拾过杂物了。
  至中到厨房去做杯咖啡喝,发觉小小一只收音机仍然开着。
  一个女歌星如泣如诉那样地唱:“这种爱拖一天是错一天,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
  至中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经验,都过去了,现在不会了,乃娟对他很好,体贴尊重,此刻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
  乃娟在他身后出现。
  “回来了?”
  “戒指已经做好,请过来看看。”
  那是纯白金一对指环,完全没有式样可言,他们各自为对方戴上。
  “再去睡一会。”
  “出去兜风更好。”
  邻居看着他俩上车出去。
  那位中年太太说:“是新婚夫妇吧?形影不离,羡煞旁人。”
  中年先生却说:“女方秀逸,男方太过平凡。”
  “对她好不就得了。”
  “将来生个女儿像他,就差远了。”
  太太说:“你懂什么,红颜多薄命,丑陋做夫人。”
  那位先生不出声,取过电锯,修剪两所屋子之间的老松树。
  锯掉一些树枝之后听见屋内电话响,便拔掉插头回屋听电话。
  这一进去便没来再出来。
  半个多小时后,乃娟与至中买了冰淇淋回来,乃娟先下车,走进小路。
  “嗳嗳嗳。”至中追上来,“留意树枝。”
  乃娟抬起头,一根手指般粗的树枝跌下,被至中接个正着,不过,枝梢还是打到了乃娟头发。
  乃娟愣住。
  ——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你的头。
  是谁说的?
  至中生气,大声问:“谁,谁干的好事,谁锯过这棵树?”
  邻居赶出来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他们攀谈起来。
  乃娟捧着冰淇淋进厨房。
  真爱你的人……一时想不起是谁的预言,这次是真的忘了,不过,那分明是说至中。
  至中开了灯:“怎么坐在黑暗里?”
  乃娟抬起头:“至中。”
  “什么事?”至中紧张。
  她过去紧紧拥抱他。
  “你怎么了?”仍然不大放心。
  “没什么,忽然觉得很幸福。”乃娟埋头在他怀中。
  “我也是。”
  “你没有新鲜点的话要说?”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注册那日,他俩准时到,但是利家亮与王碧好已经在等。
  家亮俊朗风采已经吸引无数目光,女性眼睛跟着他走,他过来祝吻新娘。
  碧好打扮得比新娘漂亮,米白色名贵套装,同色皮鞋手袋,轻轻责怪乃娟:“你看你,礼服也不穿,亦不备花球。”
  乃娟笑笑,紧紧握住至中的手。
  职员来叫他们入内宣誓,误会打扮华丽的碧好是新娘。
  职员奇问:“没有其他亲友?”
  “就我们四个人。”
  他们关上门,举行简单庄重的宣誓仪式。
  碧好与家亮顺利完成证婚任务。
  家亮轻轻说:“他们会有金婚纪念。”
  碧好答:“我有同感。”
  家亮问新任李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度蜜月?”
  “家里最好。”
  碧好笑:“真是奇人,剔除一切繁文缛节。”
  “二人天造地设。”
  碧好说:“总得吃顿饭吧,我订了桌子。”
  乃娟点点头。
  一进餐厅房间,才发觉另外有客人。
  一位少妇迎上来:“吴小姐,我是林子柔,记得欣然吗?”
  林子柔气色很好,欣然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扶着家具走近,忽然向前一扑,连忙抱住乃娟大腿,大家都笑了。
  乃娟有意外之喜:“你怎么来了,欢迎欢迎。”
  “我听说你喜讯,自动出现,请恕冒昧。”
  “生活如何?”
  “我已有新工作新朋友。”
  “那多好。”乃娟由衷高兴。
  她把小欣然抱在膝上,忽然想起来了: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你的头,好像是子柔说的,正在思索,又有客人进来,大腹便便,由看护陪伴,正是利夫人。
  “淑芬,”乃娟开心地迎上去,“欢迎大驾光临。”
  忽然想起,她是利家亮的继母,家亮帮着招呼,可见他们关系不错。
  “结婚这样大事也不通知我。”
  乃娟笑嘻嘻:“怕劳动你。”
  “幸亏家亮通知了我。”
  乃娟问:“最近忙什么?”
  “我陪利先生到多伦多看湖畔地皮。”
  大家坐定了,谈笑甚欢。
  乃娟没请他们,但他们自动出现,乃娟又十分高兴,那样随缘,已得自在精髓。
  碧好与淑芬开始比较腕上钻表,谈得投契。
  人各有志,各有所好,家亮与至中讨论度假最佳地点。
  “可惜人都是太多。”
  “说明是度假胜地,当然人人风闻而至。”
  “只要没有电话电视电脑已是好地方。”
  乃娟答:“那我天天在度假,我已经关掉这些设备。”
  “你不怕脱节落伍?”
  至中笑:“身上带几件电器就叫领导潮流,好似没有那样容易呢。”
  一会儿,谭心也来了。
  “谭心,这边坐。”
  至中奇说:“全女班,就我同家亮是男生。”
  谭心仍然充满内疚。
  这时服务生笑着捧着一盘甜品。
  “咦,怎么先来百合莲心汤?”
  家亮笑答:“是我的主意:人生苦短,先吃甜品,祝你俩百年好合兼夫妻连心。”
  大家都笑起来。
  这一顿午饭吃到下午三时,小欣然已经在母亲怀中睡着。
  客人各自送了礼物,乃娟与至中满载而归。
  带着证书回到家中,乃娟觉得疲倦。
  她用银相架镶起证书,放在一角,看着它微微笑。
  也许是吃得太饱了,渐渐渴睡。
  她坐在长榻上盹着。
  像是看到外婆的衣袂。
  “外婆?”
  老人转过头来。
  乃娟过去握住她的手。
  外婆笑吟吟:“乃娟,花好月圆人长久。”
  乃娟点点头。
  “乃娟,花好月圆人长久。”
  至中进来,看见乃娟闭着双目,含笑颔首,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他怜惜地轻轻说:“傻女。”
  终于,婚姻问题专家也得到了婚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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