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字填滿了寂靜 我們看到了甚麼?(韩秀)

當文字填滿了寂靜 我們看到了甚麼?

韓 秀

2文學季刊《今天》在美國編輯發行,二○○八年春季號討論中國詩歌,副題非常嚴肅,叫作“困境與思考”。編者尤其提出了詩歌對現代人的意義,在詩集出版大不易,在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和網絡寫作對詩歌創作產生“腐蝕、排斥和壓迫”的現實中,詩人和詩歌怎樣面對自己的時代和“別人的”時代?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這個題目引發許多詩人、批評家和學者參與討論與對話,使得這一期的雜誌格外精彩。
一面閱讀這些熱烈的議論,一面閱讀一本可愛的詩集,互為補充,互為說明,是一個有趣的閱讀經驗。
《柔軟的金剛鑽》的出版者是紐約的柯捷出版社,不以市場需求為主要考量,珍惜的是讓好書面世的文化理想,於是這詩集出版大不易的困境就有了解脫的一種可能性。這本詩集的作者是唯唯,一位女舞蹈家,一位生物醫學的研究者,來自青島,現居加州。所有現代詩人所能夠遇到的困境,她都在面對。許多現代詩人所無須面對的困境,比方說語境的轉換、比方說病苦,她也得面對。
唯唯是柔軟的,無論來信或是來電郵都是細緻而週到的,不以柴米油鹽生活粗糙之苦為苦,不以病痛之苦為苦,不以深入骨髓的寂寞為苦,反而學習妥協的藝術,學習進與退的藝術,由進一步退三步掙扎至進一步退兩步,再進入有進有退的狀態。我卻始終期待著從她那裡傳來退一步進兩、三步的好消息,盼著這位歌者唱出春之歡樂。
今日詩歌的創作者是現代人,詠物的詩作似乎與現時現刻的生活尤其貼近,或者說是有著現代的質感。
一日,在世界日報副刊上,看到唯唯的新作〈蝴蝶結〉,“羊毛編織的頭繩”“繫著東方細細的血緣”,而這頭繩卻在“一路下落”。讀者的心也跟著下落、碎裂,終至“空曠的操場像安靜的湖泊”。我們便了解了唯唯的椎心之痛,“生命被掠奪一空”“連意義都沒有留下”。以如此深重的悲憫來寫地震之害,又讓我們感覺到詩人的剛強。然而,那些紮著蝴蝶結的“高高翹起的小辮子”本來應當是有著彩虹般的世界的。本來應當出現的瑰麗卻消失得無聲無息,消失得如此令人心碎!唯唯用蝴蝶結來描述這場劫難留下的痛楚,那“山巔溝壑無法消除的魂牽”。
我一向覺得,出門旅行帶一卷詩集是最合情理的安排,於是帶著唯唯的吟唱來到義大利托斯卡尼南部。租住的石頭房子是五百年的老屋,醜醜的,陰冷的,既不舒適也不方便。小村高踞丘陵之上,沒有報紙,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一個老式的唱片機偶爾啟動,播放著古老的義大利樂曲。手機絕對沒有信號,要使用電腦網絡,要走長長的一段坡路。但是,這裡是藝術學院美術系師生的寫生之地。教授先生帶著學生來到這裡,只是揮揮手將四面八方都圈在裡面,簡單一句:「請隨意取景。」學生心領神會,各自找到最美的一角動起筆來。小村居民心平氣和面對這天天上演的“擁擠”,給那些在街頭巷尾取景寫生的男女青年一朵溫暖的微笑,照常散步喝咖啡過自己的日子。
夕陽西下,夜幕低垂,踏著高高的石階回房去。先是聽到庭園裡花兒綻放的輕柔,繼而聽到星星擠出雲朵的窸窸娑娑。終於,萬籟俱寂,我打開詩集,讓文字填滿寂靜,讓整個世界明亮起來。於是,我看到北方,看到積雪的山頭和端凝的大漠,燃燒的紅柳。看到南方,看到落網的魚群與心海上的燈塔。看到不與獅虎為伍的黑豹堅守在刀鋒之上。看到曲折的迴廊與被鑲嵌在鏡框裡的思想。看到雨水斑駁留在石橋上的新綠以及生命之輕。看到永遠浸泡在雨水中的村莊和瀰漫在那裡的無盡的憂傷。甚至,聽到孩子的心語,孩子恐懼著像鄰家女孩一樣失去父親,於是懇求爸爸別再挖煤了。於是,看到了那礦洞裡深不見底的黑暗,感覺到了礦洞裡空氣的稀薄,觸摸到了籠罩著孩子的沉重恐懼。也看到了時間的駐守與飛逝,看到了詩人心裡的紛擾、追尋、依戀、思念,如沉雷的轟鳴,若飛瀑,似清泉。
五百年的老屋發出了一疊連聲的呻吟,屋頂的紅瓦上一陣陣沙沙的驟響。輕風徐來,為老屋拂去了淚水,淚水滴答飄落階下,帶著重量,在石階上濺起水花。
我將詩集閤上,抱在懷裡,嘗試著回到寧靜。但是,文字繼續在暗夜裡閃亮。
驟然間,聶魯達的想望從遙遠的地方靜靜地流淌過來,“我想在音節中/ 見到渴望,想在聲調中/ 碰觸火焰。我想在叫喊中/ 察覺黑暗。我想要/ 文字,像未被摸過的石頭般/ 粗糙的文字。”
非常的欣喜,整個石頭房子微笑了,不再醜陋、不再陰冷。這所遠離塵世喧囂的老房子溫柔地笑了。懷裡的詩集也溫暖起來,飄出了花香。
我將繼續我的行程,下一站是繽紛的威尼斯。我知道貢多拉搖船伕的歌聲是怎樣的溫柔、多情,我也知道唯唯的情歌與威尼斯的旋律合拍,只是多出幾分東方的韻緻。
我放心地漫步在南歐的陽光下,心裡篤定得很,因為我知道萬里之外,唯唯用她的筆,用她的心,已然“在彼岸/ 立起一道真實的風景”。
我們要做的,便是走近去,看到那道風景。
柔軟的金剛鑽
──舞曼西樓詩集
作者:唯唯
出版者:紐約柯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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