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内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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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不经意的清理,翻出了三十多年前鞍山电台的朋友送给我的一个采访小本,里面记录着 1978 年至 1980 年我所看过的 171 部“内部电影”(海外片)。为什么要把看过的电影记下来呢?那几年,看“内部电影”盛行,有时一天看好几部。看多了,名字记不住,电影开演后才发现看过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把看过的海外电影用这个小本记录下来,每当有朋友给我电影票而我不记得看没看过时,我就打开小本查一下。没想到,三十年来搬了好几次家,这个小本竟然保留下来。

文化“饥渴”的年代

没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是无法体会文化生活贫乏所带来的精神苦闷。

文革时候,国内外的电影基本上都被扣上封资修的大帽子封存起来了。偶尔最亲密的战友朝鲜、阿尔巴尼亚有少量片子进口上演,如朝鲜片 《摘苹 果的时候》、《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鲜花盛开的村庄》,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地下游击队》、《宁死不屈》、《第八个 是铜像》 等, 上映的时间都很短。

朝 鲜的电影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从电影里看,朝鲜人如同生活在天堂,姑娘个个都十分漂亮。我所在的部队(解放军第 64 军),竟然有战士看了电影后偷渡鸭绿江,要到朝鲜娶媳妇过幸福生活。

文革时期的文化生活可以分成两个阶段。文革前期,能看的电影最少,一年到头,就那么几部片子来回看,如文革前拍的《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铁道卫士》、《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样板戏拍成的戏剧片《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海港》、《龙江颂》和芭蕾舞剧片《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国外的电影也就是前苏联早期的几部:《列宁在十月》、《列宁在 1918 》等。影片中的许多台词至今都能背下来,如《地道战》里的汉奸用语 “高!实在是高!” 《地雷战》中游击队员说的 “不见鬼子不挂弦”, 《南征北战》里国民党将领的 “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列宁在十月》里的 列宁的保镖瓦西里讲的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等,在四十岁以上人的日常玩笑用语中能经常听到。

 

文革后期,各电影厂开始拍电影,因江青亲自把关,审查很严,每年拍出的电影很少。 1973 年拍出 3 部 故事片:《艳阳天》、《战洪图》、《青松岭》。 1974 年拍出《侦察兵》、《闪闪的红星》、《创业》等 8 部。 1975 年、 1976 年拍出的影片多一些,但让人留下映像的不多,出名的有:《海霞》、《春苗》、《金光大道》、《红军不怕远征难 —— 长征组歌》、《南海长城》、《年青的一代》、《难忘的战斗》等。其中的《创业》、《海霞》等还受到江青的批判。

一年 365 天,没有电视看,电影这么少,所有的文艺书籍都被批判、禁止,连扑克都被取消了,这业余生活是多么的贫乏!好在文革后期,“内部电影”开始填补了文化生活的空白。 也只有亲身经历过那种饥渴的人,才能体会到当时看 “内部电影”的狂热。

江青带头看“内部电影”

“内部电影”在文革前就有,中南海里的 春耦斋,是专门为中央领导放映电影的,还有养蜂夹道俱乐部。 军内经常放映“内部电影”的地方是景山前街的军委“三座门礼堂”和位于军博旁边的军委小礼堂。军队军级以上的干部都有一个“内部电影”証,可以带全家去看。我随父母去看过几次,看电影时最高兴的莫过于碰上过去的小学同学,至于看过的电影,大多印象不深。

文革中,在军队高层和中央一级(地方干部大多被打倒了),“内部电影”一直没有停止过,因为江青最爱看“内部电影”,文化部花了许多钱进口电影。江青和那些打仗出身的将帅相比,更喜欢看文艺片、爱情片。那时进口的美国等西方电影比较多,如 《出水芙蓉》、《乱世佳人》、 《鸽子号》、《魂断蓝桥》、《简爱》等等。江青称赞美国影片《鸽子号》“拍得使你看了还想看”,对女主角跳到海里去迎接情人的一场,江青说:“要是我,我也跳下水。这种情景我童年有,现在还有,这可能是性格一点没变”。江青经常把她喜欢的国外电影推荐给其他高级领导看,以拉拢关系,由此趁机沾光的人不少。

老将军们喜欢看战争片,有一个时期,美日合拍的宽银幕战争片在军队里放映的较多。文革中我第一次看“内部电影”是在部队中。沈阳军区政治部主任李伯秋的儿子和我在一个部队。一次他休假完从沈阳回来,告诉我,军区正在放映《啊,海军》、《日本海大海战》、《山本五十六》等影片,他对《啊,海军》里的日本海军的严格训练赞叹不已,对山本五十六“视死如归”也很钦佩。他说的我动了心,星期日以看父亲的老战友、沈阳军区副司令游好扬为名请假,到沈阳军区看了这几部电影。苏联的二战电影《解放》,长达 8 个小时,我在部队看时,有一半时间是在睡觉。

 
山本五十六

文革后期,我陪同父母去看望他们的老领导、总后勤部长张宗逊时,他带我们参观了新装修的房子,给我映像最深的是在地下室里有一间大房子,专门放映“内部电影”,可见那时看“内部电影”的风气有多盛。

那时的“内部电影”来源,除了部分新进口的外,还有外国打算卖给我国而送审的影片。我曾在很小的范围里看过送审片,因为是外文的,需要有翻译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翻译。

国内拍的一些被批判的影片也作为“内部电影”放映过。例如 《五朵金花》 ,文革前我看过,因为年纪小,没留下什么映像。文革中,看到大字报批判刘少奇的儿子刘允若曾看中了 《五朵金花》的女主角杨丽坤, 因杨的家庭出身不太好而未成。引起我对 杨丽坤 的好奇。 《五朵金花》被作为 “内部电影”放映时,我又看了一遍,实际上是专门去看 杨丽坤 。

为电影票而疯狂

1974 年回到北京后,看“内部电影”的机会大大增加。那时只要各部委召开全国会议,就一定要放“内部电影”,否则各地来的代表就提意见。我那时在石油勘探开发规划院宣传处工作,石油化工部宣传部的领导对我很欣赏,每次部里召开全国厂矿长厅局长会议,就点名让我参加部里会务组的工作。会议前,部里都会给国务院分管领导打申请“内部电影”的报告。分管的国务院领导是余秋里,余批给文化部,文化部领导批准后就可以到电影资料馆提取拷贝。每年的年底,大多数部委都在开厅局长会议,大家手中都有“内部电影”,就互相跑片子,结果会议期间,几乎天天晚上看电影,一次放映两部电影。外国电影都很长,一部电影至少两个半小时,常常演到十二点,结果第二天开会时许多代表打瞌睡。

1976 年文革结束后,“内部电影”票一度成为人们追逐的主要目标。那时,单位之间、个人之间拉关系不是请客送礼,而是送“内部电影”票。几乎每天人们议论的主题也是“内部电影”。这时,放映“内部电影”的尺度已放宽,是个像样的单位都能弄到“内部电影”的片子。我父亲所在的四机部,每个周末都放映“内部电影”。国家计委礼堂更是放映“内部电影”的大本营。我家在木樨地,离计委礼堂很近,不时有人送来几张计委礼堂的“内部电影”票。位于北太平庄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以观摩电影为名,几乎天天放映“内部电影”。我们单位离北影不远,够得上关系的人不少,最激动人心的就是弄到了“内部电影”票。有时上班时间偷着溜出去看电影。

不久,北影的大导演谢铁骊的女儿走后门从外地调到我们单位上班,这下子我们单位沾光了。我们宣传处负责文化宣传,利用谢铁骊女儿的关系,不时地从北影借来国外片子,然后到五道口电影院租场地放映电影。后来我们单位有了自己的礼堂,就更方便了。

我们处的张新,分管电影票的工作。他成为方圆 5 公里范围内赫赫有名的人物。每天打到我们处里的电话,百分之八十是找他要电影票的。只要我们租到片子,少则放映一场,多则两三场,你想想张新手里该有多大的权力。

那个时代,有几个单位是必须照顾的,一是当地派出所(否则找你麻烦)、二是五道口商场(能弄到稀缺物品)、三是“电霸”电业局(避免停电)、四是北医三院(看病方便),还有就是石化部里的干部(许多干部住在我们院里),当然,五道口电影院也扣去不少电影票。附近的化工研究院、语言学院等也要照顾,这样人家有电影时也能给我们一些票。有一次给电业局的票少了,电影放映一半,停电了,场里的观众骂声连天,我们没脾气,赶紧给电业局打电话说好话。

触动心弦的电影

我统计了一下,从 1978 年到 1980 年 4 月有记载的 171 部“内部电影”中,美国的有 47 部,英法意德日奥等西方国家的有 56 部,港台的有 44 部,前苏联的有 10 部,其它第三世界国家的有 14 部。其中一部分电影如《叶塞尼亚》(墨)、《巴顿将军》(美)、《沉默的人》(法)、《芳托玛斯》(法)、《悲惨世界》(英)、《未来世界》(美)、《巴黎圣母院》(法)、《蝴蝶梦》(美)、《人证》(日)、《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法)、《魂断蓝桥》(美)、《塔曼果》(法)、《猜猜谁来吃晚饭》(美)、《她在黑夜中》(意)、《鸽子号》(美)、《琼宫恨史》(英)、《简爱》(美)、《六宫粉黛》(法)等影片后来公演过。

我爱看间谍电影,后来公演的法国电影《蛇》是我当时认为最好看的“内部电影”。有“银幕光头”之称的美国演员尤尔 · 伯连纳在电影里扮演苏联驻法使馆二等参赞弗拉索夫,他突然闯进机场警察署,要求到美国政治避难。妻子的规劝,苏联外交官的抗议,法国情报局的讹诈,都没有阻挡住这位 “克格勃”特务投奔美国的意愿。一切都很逼真,甚至连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测慌器都测不出弗拉索夫的真实来意。电影到了结尾人们才明白,弗拉索夫是莫斯科的特种间谍,他和潜伏在英国三十年之久的苏联特务、英国情报机关第二号人物贝尔巧妙配合,用陷害加暗杀的手法消灭了十几个西方军界首脑人物。影片可以讲是巨星齐聚,除了美国光头影星尤尔 · 伯连纳(以《国王与我》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外,还有扮演美国中央情报局长的亨利 · 方达(以影片《金色池塘》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法国电影《蛇》中的银幕光头之称的美国演员尤尔·伯连纳

该影片没有走“脸谱化”的路,符合生活的真实,使反特影片充满悬念。中国电影里的特务常有特务相,公安局还没破案,观众就把特务抓出来了。看惯了“脸谱化”影片的中国观众,当看到如此吸引人的间谍片时,深深感受到电影的震撼力。我去看望从内蒙生病回来的中学同学徐泓(现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竟然能用两个小时给 她全盘复述了这部电影的精彩情节,足见其印象深刻。

另一部使我终身难忘的影片就是《魂断蓝桥》了。这是一部看后让我泪流满面的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故事(我这个人不轻易掉眼泪),一边看着女主角玛拉迎着军车而消逝,一边听着男主角罗伊(罗伯特 · 泰勒扮演)“我等着你 回来”的深情呼唤,让人刻骨铭心。 这是我第一次看 费雯丽的电影,费雯丽把影片女主人公玛拉的善良、美丽、柔弱、无辜表现的炉火纯青,当看到这样一个让人没有理由不去怜爱的女孩子,最终被战争逼上了绝路,让人心痛无比。《魂断篮桥》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现在成为各舞会舞曲中的最后一曲,每当该曲响起时,我都想起了费雯丽,想起了她所扮演的玛拉和男主人公罗伊深情跳舞的那一段。

 

《魂断篮桥》中的费雯丽和罗伯特·泰勒


光是凭着其两个美丽的主角——费雯丽和罗伯特 · 泰勒,《魂断篮桥》就能令你神魂颠倒。我是和我的妹夫张平一起在计委礼堂看 《魂断蓝桥》,看完后我俩骑车往家走,一路上沉默不语,深深陷于故事情节中不能自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张平长嘘一口气,说:“我的魂也断了!”我看了他一眼,说:“我也是。” 后来,我又看了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对她扮演的斯佳丽复杂多面的性格不太喜欢(尽管她为此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还是喜欢她在《魂断蓝桥》中的角色玛拉,以及玛拉圣女般的纯洁、高尚。

1969 年,当罗伯特 · 泰勒因为癌症而生命垂危时,他被朋友问及在他从影 35 年的生涯中哪部影片是另他最值得骄傲的,他选择了《魂断蓝桥》。他说:“那是我最好的电影。”

难忘的“裸体镜头”

我人生第一次看到有裸体镜头的电影是苏联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 1972 年由罗斯托茨基导演的影片作为 “内部电影”放映时,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时,我父母要去看这部电影,问我去不去?我一听说是苏联电影,就没去。在看过西方尤其是美国电影后,对苏联电影已提不起兴趣。父母看完电影回来后,我问:“怎么样?”父亲回答:“还可以。”母亲反驳说:“好什么好,光屁股镜头都有!”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想方设法去看了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当时在单位,凡是看过这部片子的年轻男士,私下里都说好;女士尤其是年纪大点的和那些来自基层一心想“进步”的男士,都说不好;年长的男士则属于态度暧昧。
 

按现在的眼光,这种“背后裸浴”的镜头算个啥!可在那个禁欲的年代,年轻漂亮的女战士几秒钟的“裸浴”镜头,足以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心跳加快几个小时。 值得一提的是, 2005 年我国也拍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不过是 电视连续剧,挑选的苏联女演员都很漂亮。 出人意外的是中国导演也拍摄了 “女兵出浴”的镜头,送审的时候居然顺利通过了。在这方面,中国正和世界接轨。

1974 年至 1980 年,是我一生中看电影最多的几年,而且是“内部电影”。后来,电视发展了,录像机出现了,其它文化也发展了,文化生活越来越丰富,特别是我学会跳舞后,上电影院看电影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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