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上尉同袁少将 (河山人物之五)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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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上尉同袁少将 (河山人物之五)


那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年代。那是一个是非混杂的年代。那是一个忠奸不辨的年代。那是一个人妖颠倒的年代。那是一个草菅人命的年代!

这篇故事,讲述的是两个男人的经历。他们曾经是邻居,打小儿是同学,是手足,嗣后又做过战友,亲过那亲兄弟。然而,人生长河里,浊浪汹涌,滩头风啸。俩兄弟几经磨难,几回分合,再一次相见时,是在六十年代末一个酷热的夏天。

火车拽着刺耳的响声,在淮南线靠南端的烔炀河小站停下,穿深兰色工作服,胳膊上套着油腻腻护袖的列车员,懒洋洋地拉开车门,呛声硬气地吆喝着,催促该下车的人赶快下车。那些下车的乘客们,一个个浑浑噩噩,一边呼前应后,一边骂骂咧咧。踉踉跄跄之中,难免踩着前边人的脚后跟,吵吵嚷嚷,怨气冲天。一路上憋得满头大汗,浑身散发着浓烈汗臭味,争先恐后往下赶,仿佛站台上就是清凉世界,福地洞天。

又一声刺耳的汽笛,火车头极其不情愿的接二连三冲前方耸动几下,大声喘着气,无可奈何,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拖动冗长的几十节车厢,朝着一般烈日炎炎的前方慢腾腾开去。撒下一大股长长的、黑而浓的煤烟,遮天蔽日。细而密的煤灰,铺天盖地,从容不迫地朝行色匆匆的下了车的乘客和路人,没头没脸地盖将下去。

一个年过五十的汉子,落在最后下得车。脚踩在车站月台上,顺手将一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搁在脚边,低头看了看脚上那双圆口黑布鞋。挺起那魁梧结实的身体,‘一二三四’在原地轻轻踏了几步。抬起头,耀眼的烈日,刺得他难以睁开眼。习惯性地伸手到左前胸口袋,掏出一副墨镜。右手捏着,在左手心里轻轻敲几下,咧开嘴角微微一笑。又把眼镜放回口袋里。

这才抬脚准备走,没承想让扑面而来的煤灰末罩个正着,眨巴眨巴迷了的眼,下意识地叉开右手五指,在毛发稀松的白头顶上搔了搔,赶紧在身上拍打几下,白衬衫上,随手留下了他那大而厚实的手印。好歹那条精纺兰线哔叽的长裤,倒还能遮住一些煤灰留下的窘态。他苦歪歪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迷茫和困惑,东张西望着,仿佛是个人地生疏的陌路人。

他脚步敦实,走得不紧不慢,天太热,片刻功夫,白净的脸庞上便沁出了细密密的汗珠。他在路边的一口大池塘边收住脚,将包换到左手,舒出右臂,右手心按在一颗老柳树上。微微喘口气,抬眼朝池塘对面看过去。那边是一排排旧式小瓦房,参差不齐,挤挤歪歪,烈日下,灰瓦房顶飘散着若隐若现的热浪。

“那左起往右第四家,应该是刘镇东的祖屋。”他喃喃自语。“不晓得家里还有没有后人了。”他双唇拧紧,眼眶有些湿润。

“你那人,站这,干什么呀?该不是,想来偷鱼吧。”一个稚气的童音打身后的路边传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破衣破衫,头上用红头绳扎一对小羊角辨,大咧咧地骑在牯牛背上,老气横秋地瞧着他。

“呵,不是,嘿嘿,”他有点措手不及,应对仓卒,脸上便泛了红晕,果真显露出贼人三分心虚的神态。

小女牛倌一乐。“嘿嘿,嘿嘿,”小嘴巴一呲,冲他做了个鬼脸,顺手折一细柳枝,在牛背上一抽,一边还回过头来,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悻悻地转身,他想打牯牛屁股后插回马路。那老牛,耐不住牛蝇的狠咬,摇动着唯一能防身御体的长尾巴,狠狠抽将出去,没抽着那吮血的蝇,却结结实实横扫在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腰际上。拦腰留下一结结实实的污泥印记。

他灰头土脸,浑身泥污,狼狈不堪,仓惶逃离了塘边那棵老柳树,那牯牛,那不识他这个远方归客的女童。本来还想一边走,一边四周仔细看看。对一别数十年的游子来说,家乡的一草一木,那是怎么也看不够,领略不尽的。可脚刚踏故土,还不到三十分钟,五次三番的际遇,让他哭笑不得,大倒胃口,兴趣全失。脚下未免就带了点力,没多久就来到了小镇子上。

古老的小镇,呈南北走向一条长街,人为地分为北、中、南街,打中街往东,横一街,过李少荃李中堂的祠堂,过双拱石桥的烔河,一直伸向东山,是东街。

没有西街。不过,顺西边走十六里地,是张文白的故地。张上将生不逢时,火烧长沙,落下话柄;领衔谈判,滞留不归,又令乡亲们汗颜。眼下故乡的百姓,也只是记得张治中先生在家乡创办的‘黄麓师范’。而谈论得更多的,则是张老夫人的教子有方的故事。她曾把家乡的一句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给张治中作座右铭,勉励儿子历尽艰苦,发奋成才。历尽酸甜苦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这么个意思。

如果由北向南一直走四至五里地,便到了李上将的地盘。立了纪念堂,好几进的院落,黑裙带的白墙,一抹的灰瓦,苍松加翠柏,有花又有草,挺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儿。只是没空调,夏天里,热得参观的人大汗淋漓,愿死不愿活。后来,一直到如今,都没有装。省电。

有这么个说法,‘明枪防林总,暗箭躲克农’。差不里道出了李上将对四九年政权的贡献。

李上将一个仰八叉摔死,罗大将给致的悼词,悼词中有这样不寻常的一段话:

李克农同志是我党我军政治保卫工作的组织者之一。大革命失败后,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坚强勇敢地同敌人进行了斗争,同为革命而壮烈牺牲了的钱壮飞、胡底同志一起,对保卫党中央领导机关作出卓越的贡献。

话里有话,禁在不言中。

当然,如若有兴致,往东走几十里地,就到了冯焕章先生的祖地。民国史上谈张勋,一定得牵连进这位上将冯巢湖。

人文的旧事,不好扯,扯得远了,离了题。

回过头,瞧瞧我们这位归来游子。刚走到北街,还没进得街筒,就被一阵铺天盖地的灰土挡了道。灰土中,只见几个身体佝偻,面相狼亢的男女,正弯腰撅屁股扫街。过于臃肿的竹笤帚,在身子前左右拖动着,显得十分吃力。唯一能觉着的效率,便是这满天价的飞灰浮土。扫街人不敢怠慢,酷日下大汗淋漓,衣衫湿透,粘上尘土,更见龌龊,更显衣衫不齐。唯有那一只黑袖章,一丝不苟,工工整整地套在右臂上。

远方的来客,起先准备绕过这一阵阵挥扫起来的尘雾。却又突然收住脚,双眼紧盯着领头扫街的那瘸子。他慢慢往前走动几步,眼睛顿时一亮,显得兴奋和冲动。三脚两步,朝那又瘸又秃顶的苦命人走去。

尘雾里,打斜伸出一根红彤彤的木棍。玻璃杯粗细,长刚及肩。与《水泊梁山》、《苏三起解》,以及许多古装剧里的水火棍,成色大致仿佛。就这么一根棍,打斜里挡住他的道!拿棍的胳膊上,也依样套一袖章,只不过颜色血红,红得涨眼。敢情明火执仗的匪类小丑,也晓得几分美学上的色泽搭配。

来客双眉拧起,嘴巴紧闭,右手习惯性地朝腰间掏去,却落了空。仿佛闹明白了什么,微微松口气,右脚挪了半步,直视着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挡道的家伙。

“你哪-哈-人?”一口土话,听着倒还不十分刺耳。“不-不知-知道吗-吗?”原来一结巴。一边磕磕绊绊说话,一边拿左手抹额头的汗水。“他们-都-四-四类类-分子,你-你-找死-哇!滚开!”后两字,出口利索,中气十足,想必是日常挂在嘴巴边,吆喝惯了,‘曲不离口’练出来的。

“我从外地来,要见见老朋友,就领头秃顶的那位。”话说得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可那气势神态,直恁恁压人。说话间,一抬左脚,那根水火棍飞出数丈远。

“反啦!反啦!”磕巴说话全利索了。一边嚷嚷,一边后退数步,打荷包里掏出一哨子,‘曲曲曲曲’吹将起来。

扫街的人,这才停住手中的大笤帚,抬头朝这边看,脸上毫无表情。

 

打身边的小邮局后,一溜烟跑下来七、八个身大力魁套红袖章的汉子,雄纠纠气昂昂。随后,一辆二八旧的北京小吉普打后面一屁股黑烟抄前赶过来,‘嘎’的一声,在路当中停住。一位腰挎短家伙的青年军人跳下车,手脚麻利地替前排的乘客拉开车门。说时迟那时快,八个彪形大汉将胆敢藐视无产阶级专政的坏人团团围住。

扫街的人,手中的大笤帚重新缓缓动作起来,不再朝这边看,脸上毫无表情,仿佛身边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怎么回事儿呀? 啊?!”车上下来一矮不点儿,白衬衣,黄军裤,约摸也有五十岁光景,身板挺直,双手后背。

“他-他-破坏-无产阶级-专-嗯-政!”磕巴眉一拧眼一闭嘴一歪,刚拣回来操在手上的水火棍,冲石子路上一磕,一梭子词儿蹦将出来。

年轻军人几步赶过去,悄声问明了情况,转身勾下腰在矮不点儿首长耳边唧咕了一会儿。

“唔――嗯?!”矮不点儿胸一挺,双眉上跳,目露凶光。

立时,两个大汉窜上去,两根水火棍压在那现行反革命的肩上。

“张参谋,查一查,”首长压低嗓门对年轻军人说,同时,挥一挥手,制止了那两个红袖章。“最近的外逃反革命通缉名单上有没有这个人。”到底是首长,掌握分寸,拿捏火候。群众专政指挥部那几个红袖章,佩服得连连点头。

那保镖兼秘书兼杂务的年轻人,手脚利索,打公文包了抽出一大摞印刷品,都是通缉令和镇压反革命的告示。对开,铅印,每张上面印满了人头像,很多头像上都划了很多大大的‘X’,鲜红,刺目。

“政委,没见着相貌相吻合的,”年轻军人说,一边将手中的通缉令告示递过去。

“嗯?”首长将信将疑,仔细翻看。“这个是什么人?啊?!”一面嚷嚷,一面抬头,上上下下打量那陌生人。“太象!就是他!你们,把他给抓……

“政委!”年轻人发了急,嗓门忒大了些,自己觉得失态,汗淋淋的脸,更见得红了。“照片上这个人已经‘X’了的!”

X’了的,就是已经专政了的。已经‘嘎崩’了的,怎么还上这闹事?政委瞪着一对三角眼,恨恨地看看那通缉令上的照片,再恨恨地看看比他高过一个脑袋的反革命,一时恁没转过弯来。

政委是‘三支两军’的主要领导,主持着这个祖国第五大淡水湖周围六个县的具体工作。党政军民学,地富反坏右,上山下乡知青,退转复员军人,破坏上山下乡知青的强奸犯,破坏军婚的多情汉,婚丧娶嫁,生死予夺,国计民生,男盗女娼,杀猪收粮,纲举目张,谁家女人单身,哪个姑娘漂亮,他都管,他心里都有一笔帐。

政委刚巧下来检查运动情况,没承想就撞上这等闹心的事。大热天的,浑身是汗,焦头烂额。愤愤然,三角眼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仿佛自家的媳妇被人给糟蹋了似的。抬头瞅瞅晒死马齿苋的毒日头,就想到,区革委会大礼堂的地下室里,服务员小萍和小翠,正切好了西瓜,等着他呐。那瓜,是昨晚就放在猪头篮子里,沉到十来米的深井里的,等于是冰镇的一般。

来人倒没政委这般锋芒毕露。只见他微微低头,打量着对方,不温不火,不卑不亢,谈不上盛气凌人,但那身凛凛然的神态,直摄人心魄。哪有半分胆怯。可见得,他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政委放在眼里,当成了一盘菜。

“查他的证件,查清他的身份!”年轻的张参谋先沉不住,恨恨的建议。“没有证件,就把他押到‘群专’去。

‘群专’,就是群众专政指挥部,设在当地小学里。学校左边关了几十号人,学校右边正办着学习班。里面到底整治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只要自家的亲人不搭界,没招惹着那些游手好闲的狠汉子,便是祖上烧了高香。况且,正是农忙季节,白天,百姓们没那时间,更没那精神,去操这份闲心。他们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可每到了晚上,学校里往往动静太大,吆三喝四,鬼哭狼嚎,吓得人心惊肉跳,难以入眠。两天前,拖出去一个人。说是外来流窜犯,呼天抢地嚎了一夜,天没放亮就断了气,埋进了乱葬岗。

反反复复查看了证件,来人好象也是军人。这年月,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谁也说不清。没通过组织关系的人,一律不可信。

政委人短,手胳膊更短,短胳膊一挥,便就是决定,圈进来再说!转身钻进车,打道回地下室,去啃西瓜。伺候着西瓜的姑娘们,还等着他呐。

张参谋遇上了难题。看来眼前这位,很有点来头。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按常规处理,点个头就成,没他这个做参谋的什么事儿,地方上这些专政人员,自会将此人押进那鬼哭狼嚎的小学校去。可仔细一想,事儿没那么简单。假如这家伙真得有背景,那就不能太委屈了他。否则,不好收场。再者,小学校刚整死了人,气氛和气味都不太合时宜。弄个有来头的人,给张扬出去,不太合适,虽然说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当机立断,一等政委进了吃西瓜的清凉地界儿,自做主张,用那小吉普,将眼前这不省事的家伙,送往地区群众专政指挥部。好歹只有四十分钟路程。

小张有点头晕,敢情是中暑了。赶忙吞下半包‘人丹’,用‘清凉油’在额头和太阳穴上抹。

那年月,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政委从不在外过夜,太不安全。当天,他连夜回到地区革委会。白天那一折腾,晚上又劳累过度,早上难免贪睡。也就刚过九点,张参谋把他从甜梦中摇醒。

“报告政委,昨天那个家伙,要见你。”张参谋嗫嚅着,说话含糊不清。

“不是给圈了么?啊?”政委有点愠怒。

“是,可是……上面军区来人了。”

“不见!”短胳膊一张扬,翻身又睡。

“一共来了四、五个人。还有枪。”参谋字斟句酌,不紧不慢回话。

“给公安局倪局长打电话,叫倪秃子多带几杆枪!”昨晚那俩丫头,太投入了点。政委果真伤了点元气,睡意难消,虽然在说狠话,却显得有气无力。

又打了五、六声鼾。突然停住,因为他没听到参谋小张离开房间的脚步声。睁开眼,一个咕隆坐将起来。见小张立在原地没挪步。

“整洗脸水,整早点!快点!”毕竟是老军人,他睡意顿消,当机立断,发布一道又一道指令。

办公室外,台阶上,站着两荷枪实弹的军人,瞧那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不是自己人。在他的盘子里,他是政委太上皇,谁个见了他,敢不低头三分!哪敢这种冷眼瞅着他。

办公室门口,又是两人。昨天来闹事的,什么时候给放了出来,老滋老味地坐在靠门里一张硬木椅子上,正低头喝茶。想必是勤务人员,瞧出了点不寻常,献个假殷勤,在他休息的时候,给办了出来,还管了茶水。呔,咄咄怪事!

“政委同志,劳动你大驾了。让我们回一趟我老家去一下。这回,该没问题吧?”来人反客为主,语气居高临下。

“你是……”棋高一着――蹩脚;人矮一头――闷心。政委这时一反常态,说话光打顿,一时找不着词儿。

门外一个中年军官插上话,“请您给你们军长挂个电话,就说我们袁……

“袁大头!”喝茶的伸茶杯往前一挡,打断那个似乎是他部下的军官的话。

‘军长’是当时省里的最高军事长官,也是全省第一、唯一的主事儿的,其位置,也就相当于小说《夜半歌声》里那个督军。

“军长大人哇,我是袁大头哇。”自称‘袁大头’的人,打电话嗓门真大,一口当地土话。

“你别扯逑。我可成了‘冤大头’啦,让你的爱将给‘圈’了进去。他那地方,可是不死也要剥层皮的。什么?你要过来?免了吧。回头我去看望你,可好?”

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

“其实,我经过你的大本营的,让他们几个连人带车都留在你的省军区里。我懒得带他们回老家,闹大动静,兴师动众的,不好。是哇。也没让他们惊动你的大驾。嗨,他们是见我失踪了,赶过来要人。这才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哇。”

袁首长侧过身子,朝木立在门边的政委和几个军人看了一眼。

“嗯,好吧,让你的小时说话。什么?大清早什么小时、分钟的?扯淡!哦,呔,你没早说。嗨,也是,我也没问,也没容你解释。看来还是我的不是咯。行,行。”话筒搭在手臂上,转身问:

“你们谁是小时?”

“时政委,您的电话。”张参谋忍不住,提醒一旁发楞的政委。原来他姓‘时’。上级称呼部下,向来不管你年龄多大,都喜欢在姓氏前加个‘小’字。叫的人显出谦和亲切,被叫的人觉着受宠受用。

时政委坚持陪同袁首长回老家一趟,老袁千挡万拦,硬没拦住。那分至诚,几分让人感动。一行数人,四辆吉普车,浩浩荡荡,在烔炀区革命委员会牌子下停稳。张参谋在前来迎接的革委会主任耳朵边嘀咕了一阵。主任起先是瞪大眼睛,半张着大嘴巴,大惑不解。半晌才点点头,唯唯诺诺,快步走开。边走,还边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来,朝几个军人看。

那顿午饭,就餐的全是军人。一拨是袁首长的人,一拨是时政委的部下。地方上的,只给区武装部长挪了个位。当然,这桌席面上,坐了一位真正的不速之客,而且就坐在袁首长的身旁,按席面排次,该是二席。

 

这位不速之客是袁首长的特邀嘉宾。姓方,面庞瘦削,头上花白杂毛没剩几根。那双眉毛,紧凑浓密,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凝重深邃,含光不露,收敛自然。看人时,眼神中总有那么一层薄雾,让人感到捉摸不定。他坐在那,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抽烟。烟雾中,倍加显得超然物外。他夹烟的指头,微微发抖,时儿,薄而有棱角的嘴唇也随之下意识地颤抖,只好紧抿住嘴巴。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在控制自己。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在座的,从少将到那至少是当过连长的武装部长,都是军人。而他呢?是军人吗?他当然是军人!他是民国的功臣!是领着士兵们阻击匪寇的上尉连长,是与日寇在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上校团长,是荣膺勋章的抗战英雄!可是,眼下的他,嘿……

张参谋忙前忙后张罗着,人都坐整齐了,自个儿却仍站立在一边。

“小张你也坐下吧,”袁首长说话心平气和。“该是正连级了吧?啊?”

“报告首长,当过连指导员!”小张一个立正,朗声答道。

“你坐下说话。”见小张扭扭捏捏尖屁股落在板凳上,这才和颜悦色说道:

“我当连长时,把你们的军长提拔当班长。那可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喽。五五年本人官拜少将,你们军长,嗯,好象那时定了上校。”刚抄起筷子又放下。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凉毛巾,先让给身边的没几根毛发的客人。再接过一条,这才擦擦自己的手。

“不用我介绍了吧,啊?这位是方连长,不,方团长!可我一辈子只习惯叫他,方上尉!我的老首长啦。老首长,嗯。”

袁少将一耸身立起,‘啪’,行了个举手礼。

叫方连长的秃头连忙站起,左手按在少将肩膀上,要他坐下,右手不叠举起酒杯递过去,无非想岔开他的话题。袁少将接过杯子,一仰脖子,一口干了一大杯。

座上的军人们面面相觑,刚举起筷子,又慢慢放下。站也不是,坐亦不安。

少将干了酒,长吁一口气,这才稳稳坐将下来。一面拿筷子给方上尉夹菜,一面朗声说道:

“方上尉,给大家吹几句?”地方话,‘吹’,就是‘侃大山’的‘侃’。

戴四类分子帽子的方连长很不自在,但拗不过老袁的热情,勉为其难地侧过身子,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开口说道:

“各位领导,啊,嗯……”他低下头,在袁首长的大脑袋边耳语了几句。袁大头稍作沉吟,目光凝重,打桌面上一扫,十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今天的场合特别,在座的都是军人,我刚才征求了你们袁首长的同意。作为一个老军人,请容许我以军人的特殊形式,与各位见礼。”

他颤巍巍站立起来,身子有点儿斜,提肩挺胸,紧绷脖子,‘刷’,来了个敬礼。

座上的军人们,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特别是那地头蛇式的人物区武装部长。他们这号人,平日里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对老百姓颐指气使,对眼前这个‘专政对象’,从不屑拿正眼瞧过。没提防这老反革命来这一招。一时愣了神,不知所措,忙不迭都跟着站起,拿眼看着时政委,请领导示下。

时政委毕竟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脸上堆笑,出左手按下方老军人的右手,同时伸出自己的右手给紧紧握住。一言不发,示意对方坐下说话。这种场合,时政委什么也不能说,袁少将有来历,在上面的线粗的很,啥也不用担心。天大的事,随便往哪个军区一躲,管吃管喝,优哉乐哉。而他则不然,区区一个团政委,别看他今天人五人六,狐假虎威,高高在上,转身就能给铐上,送往劳改队,那是太稀松寻常的事。所以,政委满脸堆笑,皮笑肉不笑,他不想失礼,但他更不能失节。眼巴前这个‘节’就是他的乌纱帽。

那时节,人们悟性都高,顿时心领神会,不约而同高举起酒杯,嘴巴里瞎掺和,嚷嚷着,“喝酒,喝酒,喝……

少将自顾自陷入沉思之中,半天才缓过神,示意大伙儿都坐下,语重心长地开口说道:

       “方上尉比我长两岁,当年带着我出去闯天下。打阿坝过芜湖。去投奔张治中张先生。方上尉念过书,他的老父亲同张先生的幕僚长祖沛愚先生是世交。当时就封了上尉连长,我嘛,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勤务兵。”

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听,谁也不便动筷子。

袁少将端起杯子,“这样吧,我们在这,影响你们吃喝的情绪。不如我们一起干了这杯。我同我的老哥换个地方。乐得你们自在。”

没容时政委反应过来,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一屁股拱倒身后的椅子,拉起老方的手,转身就走。

张参谋忙不迭地起身,拉上武装部长,一路小跑奔去厨房作安排。

老袁一边走,一边侧过头,拍拍方上尉肩头,说道:“后来,一路撤到了武汉。我俩开了小差?”

 “那时候,国共合作,在武汉都设了办事处。你袁将军拉上我,一定要报考军校。我觉得这是好事,学军习武,报效国家。”方上尉紧步慢步跟着。

服务员按吩咐,把他俩领进走廊深处一小房间里。茶水酒菜很快上齐了。老袁大手挥一挥,把闲杂人等全数哄了出去。

“我们先来到黄埔军校驻汉口办事处,”老方瞥了袁将军一眼,似乎有话说不出口。

老袁虽然多喝了几杯,可心里头明白。接过话茬:

“黄埔的人说,他们只招收文化兵。取了你老方。开了一纸介绍信,打发我上斜对面的延安抗大办事处,去碰碰运气。而你拿定主意要同我共进退,说什么也不乐意我上抗大……

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可时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

黄埔军校办事处门前,两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抬脚就要进门。

‘啪’两杆家伙挡在面前。

“怎么着哇?”高个儿的伸手要动粗,被随后的大眼睛架住。一边赔笑道:“我们是来报名上军校的。”

“请上那边窗口登记。”门岗也还算客气。

“叫哈子哇?”显见得是个文书的军人,打窗口伸出个大脑袋,敢情是四川人。

高个儿直揉鼻子,半天没回话,可能是那文书的话川味太浓,没听明白。

“啥子哇,没得名头嘛?”文书又问。

“姓袁,叫大头。”自称‘袁大头’的是高个儿,说话有点瓮声瓮气。

“啥子啥子?”里面的川兵发了急,伸手揪下大脑壳上的军帽,越显得脑袋笆斗大。看来这位长官忌口,忌讳人家说‘大头’两个字。

“他叫袁二定,”大眼睛的赶忙接过话。“我叫方大坚。巢湖人氏。他二十,我二十二。”大眼睛脑筋转得快,临时取了名字,因为原来的名字不能再用,担心人家查起来,当过逃兵,有前科,怕误事。

“哦,”文书缓过劲,打里面递出纸笔,“填上吧。”

“你先等会儿,让我填好再来帮你。”方大眼睛说完,动笔一字一字工工整整地填写。袁大头接过纸笔,一头雾水,傻乎乎站在一旁。

“你倒是填写嘛!”文书一旁催他。那口川话,听起来拖腔拿调的,真烦。

“写就写,”小伙子气盛,操起笔,学那模样饱蘸上浓墨,上下比划,不知如何落笔。笔头的墨,好不省事,连连滴下两大滴。小伙子就势,在两点外圈了个大大的圆圈,肥头大耳,那两墨点,刚好作了文书那副铜丝眼镜。

文书气急败坏,抄起两张表格,眼镜打窗前一闪而过,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打内屋走出一军官,笑容可掬地招呼方大坚进去。袁二定却被挡在门外。

“袁青年,我们是军校,只招文化兵。你读过书没有哇?”军官和颜悦色问他。

袁青年无言以对。光拿左脚踢右脚。

军官转身进去又出来,递给袁二定一张字纸。说道:“方大坚已被任命为少尉士官,录取为黄埔xxxx速成分校正式学员。而你,本办事处念你满腔报国热忱,正式推荐你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报到。去吧,就在那斜对角,包子铺左边。”见小袁心神不安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去吧,那边没要求,学员有没有文化,无所谓。”

就如此这般,有文化的,进了黄埔;没进过学堂的,上了抗大。后来,黄埔的,成了苟且偷生的阶下囚,四类分子;抗大的,成了颐指气使的座上宾,高级军官。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军人,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感慨万千,举杯痛饮,相视抚掌大笑。

“黄埔,那可是嫡系,进了黄埔,让人有豪气斗牛,浩气万里的感觉。满以为,日后做个将军,建功立业,前程辉煌!嗨,时世难料,世事难定哇。你如今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少将军,我却落得个千人唾弃万人指骂的历史反革命。一道出去闯世界,可咱们到底还是分道扬镳。如今你我,是两重天地了。一念之差,误走一步哇。”

老袁没再吭声,伸手去夹菜,手抖得厉害,筷子恁掉了一只。“是哇,”袁将军心中翻滚开来。“你进了黄埔,我上了抗大。你是国军,我是八路。从此天各一方。若不是……

将军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袁的那个营,同日本鬼子小打小敲打了几仗。小鬼子惹毛了,重兵围过来。这不,你老方率领国军一个团,硬是拦腰切开鬼子的包围圈,为我们杀开一条血路。突围途中,你同我肩并肩指挥作战。为了救我,扑在我身上,自个儿的腿,让鬼子的小钢炮弹片,削见了骨头。瘸了腿,终生残疾。

老方见老袁不说话,低头想心思,便自个儿抿下一口酒,看着窗外,也开始发愣。如同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因为腿伤,他下了火线。几经辗转,回到老家。五0年,定为‘历史反革命’,坐了几年大牢。赶着‘艰巨’那几年,差点没给活活饿死。如今,过着这非人非鬼的日子,出门就得戴上那黑袖章,好象家里永远都在死人,都在办丧事。他不是犯人?因为他们还容许他晚上回家,同老婆孩子守在一起。他更不是平民,因为他象牲口般被人吆喝,甚至挨打;他得无休无止地干些下三烂的活儿;一年四季,只要天上不下刀子,他就得去扫街;下雨下雪的日子里,得往四乡八野里跑,当邮差,替那些革命干部们传消息,递通报,发开会通知。有时,半夜也给捣鼓起来。他一条腿瘸了,里面还留着日本人的弹片。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得势小人们对他的使唤。一年四季,真正是全天候,而且是一文不挣――完全白干。全靠老婆在茶水炉挣的那三十块钱薪水,这才勉强活下来,这才没被饿死。

倒是少将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反正我在老家也没亲人了,这次回来,是专程看你来的。不如上你家看看去。”

没容上尉作出反应,站起身,就往外走。

 

警卫起身要随行,被袁首长一个眼神给挡回去。老哥俩边走边聊,也没几步路,说话间就到了。就在北街,是个三进的老四合院,第一进是门面房,作了茶水炉,也就是通常说的老虎灶。灶后是煤堆,差点没把路给堵死。二进住了三家人,都种地,从北方逃荒来的。三进才是房主人的家。

别看老方瘸腿,进得家门,路轻驾熟,利利索索在前领路。倒是腿脚利索的老袁,踉踉跄跄跟不上趟。一是刚才酒喝得勇了点,再者,这进进出出家门的路,哪是能叫人走的路――一进门是煤堆挡道,好不容易到了二进,左边是一溜三只大粪桶,右边干脆,摆了个不大不小的粪缸。那邋遢的五颜六色,那熏得人直流眼泪鼻涕的恶臭,那些体格矫健,‘嗡嗡’声亢奋的绿头苍蝇,形成三道生物屏障,逼得他差点儿没一屁股跌坐回一进的煤堆上。

好不容易摸过二进到三进的石板天井,光线太暗,一脚踢在一只小板凳,亏得早先在汽车上,脱下了那双圆口布鞋,换了双皮鞋,不然的话,保不齐脚趾头得留在老朋友家了。

老方本已先进了房,听见大响动,赶忙收脚,探出没多少头毛的脑袋。

“小心!是暗了点。”几步跨出来,转身推开堂屋的后门。亮光随之洒满一地,暗而闷湿的屋子里多少显得开阔些。可老袁的瞳仁还没拧过劲来,就给打后门外扑面而来的一股腐尸臭味,呛得喘不过气来。又添一份恶心,胃里那些酒水菜肴,再也逼不住,可着劲往外喷。脖子里、衬衣上,喷得全是,连裤子上也淋一大片。

“喝多了,这回。”少将嗫嚅着,一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再者也是顾了老朋友的面子。

“快进房来!”老方忙不迭,又是毛巾又是打水,弯腰撅屁股找半天,才打一只破碗里掏出一肥皂头,泛屎黄色,一股霉干菜的咸水味。那时辰,什么都得凭票供应,有块肥皂头,还算相当不错。

袁大头先嗽了口,裸露着五大三粗的肥胖身子,抓起毛巾,尖着指头,拈起那瘦削的肥皂头,愣了愣神,趁老方进了里屋,忙着在柜子里翻找衣裳,一扬手给仍了出去。

老半天,没见里屋有动静,不免好奇,蹑手蹑脚跟进了里屋。只见老方也光着膀子,大汗淋漓的,闷声不响,把那暗褐色的木头衣柜里的物件,几乎全给仍在了床上。老袁凝了凝神,一声不吭,把房间瞧个仔细。无外乎是暗、乱、湿,加上扑鼻的霉气。悄悄抽脚退回洗脸盆边,咳嗽一声,大嗓门说道:

“随便什么,捞件换换就成。我车上有洗换衣服。你不用太费事!”

老方一只胳膊夹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衣物,一只手扶在门框上,脸上那神情,由红渐白,白然后变灰,愧疚凄惨,无可奈何,义愤填膺。活脱脱一蹩脚的小偷,手还插在人家口袋里,生生给捉了活鳖。

“这件太小,不合身。这件我早年常穿的,将就着怕也合身,只是太破。实在是找不着。顾上喝口稀饭,哪里有闲钱添置衣裳。发下来的几尺布票,在小巷里同人家兑换几斤糙米。你还是这么着吧,先用毛巾裹一裹再说。反正也没外人。瞧,我不也就剩下短裤衩嘛。”

伸手递过一条家积布的毛巾,褐黄色,粗糙而厚重。老袁接过来,什么也不说,随手给搁在一边。

太阳快下山了,酷热似乎缓了点劲儿。两个老年弟兄,一个心宽体胖,一个骨瘦皮皴,一个白净富态,一个黑黝猥琐,一个挺胸凸肚,一个瘸腿蒯足。都自顾自摇起芭蕉扇,毫无拘束,毫无遮挡地神吹海侃起来。

“你过得不好,在我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没想到哇,竟然是过这种日子!”老袁感慨万分。“是不是你老兄头上有‘帽子’闹的?”他侧身问。

“屋前屋后的人家,差不多都过这种日子。还算是手下留了点情,给我们一家老小留下了这三间带那厢屋。只是后院里那股秽气,是绝对同我……嘿嘿。”老方在光脑袋壳上敲了敲。

隔壁是废品回收门市部,回收来的猪骨头牛骨头,硬是堆放在他家的后院。老婆去同他们理会,人还没回来,他就给逮进了专政指挥部,说是阶级敌人闹翻天。打哇斗哇,整整折磨了他十天。结果,人是放回来了,可臭骨头早堆满一院子,成了小山。

“你家又不是地主,按土改政策,也不该分了你家的房呀?”老袁纳闷。

“也没说分我的房。那临街的第一进,是门面房,公私合营,自然归了公。这二进,那年来个讨饭的,你嫂子心善,让她娘俩暂住下。谁承想,她赖住不走,还招来另外两家子。”

老袁一声不吭,低头听着,半天才缓过神,接过话题:

“这年头,都他妈的不易呀!你就说我吧,别看我在这里人五人六的,其实,也有不对付的时候。这不,给挂了起来,嘴上说是因为当年被抓了兵的事,其实,都知道,上头又在闹大动静。整天扯什么‘路线斗争’,他妈妈的!他们争权夺利,窝里斗,老子们跟着遭殃,殃及池鱼。”老袁这几十年来,孬好也读了几本书,说起话来,虽然几分霸道,但多少也沾了点文气。

“嘘……”老方神色大变。本能地转身朝门口望去,紧走几步把门栓上。“你拍拍屁股走人,我又得坐班房,至少十年!”

“不说就不说!心里烦。老想着那些陈年旧事。有了空,想起故人来,就回来看看你。见你还活着,有这么个家,心里多少安分些。”

“没横尸疆场,在劳改对没让恶狼给生拖活剥了,也就是祖上积德吧。”这回,老方不再怨天尤人,一份随遇而安的神态。

“哎,那刘排长,刘镇东,还有后人么?”说到横尸疆场,老袁猛然想起,同鬼子那一场恶战,国军刘排长出生入死,为了帮他这个八路老乡冲出重围,身负重伤,想必早已亡故。便忙不迭问起。

“刘排长没死!养好了伤,做了张先生的侍卫长,也就是上尉吧。结果,跟我一样,”他指了指脑袋。“生了四个儿子,倒是人丁兴旺,也就这一代。一个个都是光棍汉。那年张先生回来。指名道姓要见他。地方上给忙的,又是给他刷房,又是给他添置衣裳,里外一身新。也就穿了一顿饭功夫。张先生抹胡子抬前脚这么一走,他们后脚就给他扒下。还罚他上河堤,干一个月苦差。”

“你的孩子都还好?”老袁接过话头,甚是关切地问。

老方蹇身打里屋取出一卷轴,慢悠悠展开来。“容止若思”,就四个字,瘦金体,倒是骨骼清奇,结构大器。很见几分功力。

“大萍子,大女儿写的。”老方甚是得意。“成分不好,就硬不准孩子上学。才十五岁。有时给她妈打个替手。平时在家,刻苦得很。可又有什么用场呢?!”深叹了口气。

“我那老大十八,闹着插队去了。小伙子有头脑,是块料子。也是生不逢时。”说到大儿子,老袁来了劲。正准备往下说,外面传来大动静。只好打住话头。

门外,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嘭嘭嘭’有人敲门,那家伙,中气十足,破门框差点没给撞倒。

 

几个套红袖章的年轻人,破门而入,把赶过来开门的老方撞了个趔趄。多亏老袁挺身起来,打后面扶了他一把。

“你家来了什么人?怎么不报告?!啊?!”为首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按说那阵子吃饱肚子的人不多,能出落得这般富态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好象区食堂里,有那么一、两个,想必是给抽调到‘群专’来,加强革命力量。

“你是不是外逃反革命?!是不是搞反革命串联?!说!!”后面抢过来两条汉子,水火棍差点没敲在袁少将的大头上。

“别跟他们废话,先押到‘群专’再说!”为首的胖肉发指示。‘群专’就是群众专政指挥部,设在当地的小学里,也不过两百来步。

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胖一瘦,一白一黑,打赤膊,穿裤头。老方靸着一双木板凉拖鞋,‘啪嗒啪嗒’,一路上后脚跟不上前脚的;老袁穿不惯那硬绑绑的木头块,本想换鞋,还没来得及,就光一双肥脦脦的大脚板,被他们连推带搡押上了街。压根儿没容老军人作任何解释。

街上的人,本来就少,遇上这种阵势,早就躲得老远,生怕祸事牵连头上。几个半大小毛孩,不知天高地厚,乐呵呵跟在后面凑热闹。

袁将军本是员福将,从打鬼子到忙内战,再到过鸭绿江,那是一帆风顺,从来没中过这趟窝心拳,吃过这份闷心亏。刚才在屋里不好招呼,一是地儿窄小,不便施展,再者是担心弄坏了老朋友的破烂家具,当然,最主要的,他是不想在老方家里得罪这拨人,那分明是给他受苦受难的老哥哥雪上加霜,多添一份罪过。可怜的人,如今是再也受不起这过于沉重的磨难了。

在街面上,在孩子们眼前赤身露体的,成了过街被耍的猴。瞅一眼歪肩斜腿的老哥哥。老方倒是面目坦然,无动于衷,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与他根本无关。其实那是习惯成自然。瞧瞧老方那微微颤抖的嘴唇,他的心里,其实是在滴血,只不过他已经练就了忍辱负重,习惯了这种身心折磨。

袁将军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只觉得心灰意冷,大热的天,胖肉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舒开双手,在前胸拍拍,又在左右胳膊上搓一搓。左手臂半曲在半空,左肘优雅地往外划了个半弧,右掌‘啪’的拍在那满脸横肉的脑门鼻梁上。

直听得‘骼赤’一声脆响,声音不大,但听见的人明白无误,那是鼻梁骨断了。猪油闹实心的横肉胖子,正耀武扬威,得意非常,哪里提防这一招,疼得双手捂着鼻子,‘噢噢’直叫唤,酷似一条患重感冒、屁股又给浇一大勺滚开水的狗。

其他几位‘群专’,提起水火棍,迟疑不决,因为他们革命的生涯里,只是打人,从来没挨过打,眼前的阵仗,还没遇见过。相互对望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先把屁股贴到墙边,然后一个呼哨,撒鸭子就跑。

跑回去的,除了报信搬兵,十打十指望,受到领导表扬,晚饭能加一小盏红烧肉。谁承想,立马给关进了‘群专’,挨了一顿拳打脚踢,饿了一晚,外加第二天一整天,也还是没饿清白这样一个道理:这用来关押阶级敌人的地儿,怎么连革命同志也……

时政委亲自赶过来接着没穿衣服的胖首长。他脸上汗水淋漓,许是路上赶得急,外加天气太热,心急加火燎,急火攻心,差点没晕过去。

 “让他们腾两间房,今晚我就住在这里。”袁少将回到区里,火气还没消,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吩咐下属。转身又对随他而来的老方说,“回头,你和嫂子,带着孩子,我们一起吃顿晚饭。都回来了,怎能不见上一面。”

离区革委会不到两百步,就是 ‘五一旅社’,是当年刮‘共产风’时,用扒拆民房搜集来的材料盖起来的,上下两层,红砖小瓦,四周是房间,当中一个海大的院,有些花草,主要是平时晾被单。袁将军给安顿在二楼背街的房间里,窗外一口大水塘,塘边淅淅拉拉十来棵垂柳。忙着晚炊的妇人们,低头洗洗涮涮,忙忙碌碌,洗完立起身,抬脚就走,仿佛那地儿晦气,多一刻也不乐意呆。

晚饭过后,老方留下来没有走。哥俩站在窗前,接着聊天。

 “昨天看了你的腿脚功夫。今天欣赏了你的手法。你这套手眼身法步老把式,不减当年,差不多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我看,你我这把年纪,凡事还是手下留点情吧。”老方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还指望象三十年前那样,赤手空拳从头再来一遍?!”

“退回三十年,我真他妈的……”袁少将这回留下点心机,朝门口望一眼,压低嗓门说道:“真的要重新上山!”

“退不回去的!真能退到你儿子我女儿的年龄,咱们倒是能再来一遍。太迟啦。老喽。还是留给孩子们去做吧,去完成你我未竟的事。倒是,他们不能光用你那套拳脚功夫。”

“那就用枪!总不能就用儿子使唤的铁锹镰刀,还有你女儿写瘦金体的笔。”

老方看看自己的老兄弟,“铁锹镰刀加上笔,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真正需要的。”见老袁半天不吭声,追问一句:“你说呢?”顿一顿。“我算是扛了半辈子枪,你一辈子都出没在硝烟战火中,可咱们打打杀杀,争争斗斗,换来的也不就是……嗨,不说了!换个话题。”

“那就说说你的事。你这份日子太难熬了。在省里,我倒是能关照几句。可你也晓得,这隔了好几级……

“你不用说,”老方打断老袁的话。“一是‘人在人情在’,你不在位,谁还买你的帐?再说,现如今大气候,我们这号人,比麻风病还招人嫌,躲开还唯恐不及,有事没事踩你一脚,谁还念那故人交情,操这份闲心来担待我?风险太大。闹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夜深了,临水塘的那间客房里的灯,还亮着。

折腾了一天又一天,这说话就是第三天了。天亮非得走人不可,免得再招惹着什么,闹得里里外外都不自在。走之前,老袁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要到街面上走一走,仔细看看家乡。随行的几位,吃一堑长一智,坚持尾随在首长身后。一行出得门来,太阳早探出了火红的大脑袋。东边一抹橘红,一抹金黄。正是农民们上工下地的时候。老袁满以为,能撞上个儿时的伙伴,或者是父母辈的老人,也就是想聊上几句。毕竟,几十年回来这么一趟,不易。谁想到,街面上冷冷清清,鬼影子也没一个,就他们几个大兵,走在石板地上,橐橐琅琅,听起来总不对劲儿。走着走着,老袁猛一个回头,瞧见左右几家门缝里,眨巴着好几对好奇的眼睛。

 

老袁走了,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惆怅,几分愤懑。他无可奈何,他忧心忡忡……

走之前,袁将军眼眶有些湿:“这里有一百块钱,让嫂子给孩子们添件衣裳。这封信,得便的时候,你亲手交给刘镇东。”

方上尉也没推辞,接过钱和信封。过命兄弟的四只大手,紧紧攥在一起。

方上尉送走袁少将,那天下午,他窝在家里。

第二天,还是一个大热天,戴黑袖章的四类分子们,街前街后,扫得乌烟瘴气。押队的那个磕巴,抱根水火棍,靠在一家屋门口,打瞌睡。街对面的屋檐下,站着老方。老袁这一走,老方的条件立马得到改善,被任命为‘四类分子’小队长,介乎于脱产与半脱产之间,每天照样应卯,但一般不用自己动手干活,虽然仍旧一文不挣,但省了许多筋骨之苦。

大萍子同小袁开始接触,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数年之后,两人双双考进了北京大学。

二进的邻居,心中忐忑,保不齐哪天,就得被扫地出门,毕竟,她这是利用了人家的好心,鸠占雀巢,与情与理都不合。那天,刚担起一对臭粪桶,见老方迎面走来,赶忙侧身子让道,一边好奇,一边巴结地问,“说是你们家大萍子攀上一门好亲事啦?”

老方淡淡一笑,眼睛放亮,抿着嘴巴,什么也没有说。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那个年代是很考验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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