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域外怀旧录》:玛丽诺修院的随想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打印 被阅读次数


《域外怀旧录》:玛丽诺修院的随想

                ·维 一·

  从波士顿驱车沿九十五号公路南行约二百五十英里便是纽约市,那里过份喧嚣的尘世生活使许多来自其它大都会的游人都会瞠目结舌。难怪有人说,北美洲有三个国家:加拿大、美国和纽约市。

  可是,就在纽约市北面只有三十多里路的小镇奥森宁,绿树掩映之中却有一座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主教差会机构——玛丽诺修院。感受到修院与纽约大都会其间巨大的反差之余,它与中国千丝万缕的往事更使我感触良多。时至今日,我们的卧房中仍然悬挂着一幅修院建筑的照片,那是妻子离开修院时神父们的赠送。蓝天白云之下,西式的石壁楼堂与中式的红柱垂檐绿屋顶,使人不禁联想起北京地安门大街两侧当年由梁思成先生设计的中西合壁建筑群。

  面对玛丽诺修院照片的遐想,每每跳跃得几乎难以驾驭。

  那年是圣诞节的前夜,我刚从法兰克福乘飞机到达纽约市的肯尼迪机场,由妻子接到纽约市内中心火车站的大厅里。其时,妻子已先于我来到美国,就在玛丽诺修院收集该差会在华传教的资料。妻子叮嘱我纽约不比欧洲,仔细看管行李。说罢便去买到奥森宁的火车票。她人去不多时,只听一声呼啸,一个大汉飞步越过我的面前,后面两个警察手持短枪紧追不舍。这时身旁一个不怕死活的看客,冷不防在大汉脚下伸出一腿,大汉顿时踉跄倒地。警察二人扑将上去,利索地将大汉铐将起来。事发前后不过一两分钟,我顿时领教了什么叫作纽约。虽说就在几个月前,刚刚目睹“风波”过后北京街头的遍地狼籍;仅仅几天前,还夹杂在勃兰登堡大门前亢奋的人群中砸碎残断的柏林墙,但纽约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的短兵相接却依然使我大开眼界。

  警察正待要押解大汉离去,见我仍靠在近处呆看,便大为不解地问道:“怎么不知道危险?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答道是要到玛丽诺修院。警察不禁吹起一声口哨,笑道:“原来如此,那你是应该看看。在玛丽诺那样的‘人间仙境’中,这样的景致你是看不到的。”

  火车前行,我问妻子,这就是美国么?妻子笑而不答,沉吟片刻之后说,我们马上还要看到另外一处也不太美国的美国。伴着月色和哈德逊河上粼粼的水光,顷刻之间,火车便已甩开曼哈顿久缠不脱的喧闹和光怪陆离的灯火。

  车到奥森宁镇已是深夜。计程车沿着林中的小道一路蜿蜒而上,只有十数分钟的车程便驶进玛丽诺修院的庭院。月光下万籁俱寂,唯有小教堂五彩玻璃窗中透出做晚祷的昏暗灯光,略微显出一线静谧的生机。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醒来已是满室阳光。下楼走到户外,望见巍然的中式屋顶不禁愕然。如茵的草坪上,几只糜鹿在远处戏耍,空气透明得可以望见天边的哈德逊河在阳光下流淌的涟漪。两棵硕大参天的栗子树下,妻子与几个友人正在采集散落在地上的果实。因为我在德国有过类似的经验,便大声笑话他们说,这种欧洲人种的栗子大多是吃不得的,只有意大利的一种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栗子。这时轮到他们来笑话我了:这两棵栗子树正好是神父从中国引种来的。我就更加愕然。原籍法国的魏扬波先生还在抱怨,自从玛丽诺来了中国人,这些栗子就不能由他一个人独享了。嘻笑之声在山岗上回声阵阵,我想问妻子,这就是另外一处也不太美国的美国么?

  中式的屋顶和中国的栗子使我对玛丽诺和中国的渊源发生了兴趣。可惜的只是基金会派给我的计划日日紧逼,在玛丽诺只能稍歇数日,无暇多顾。

  几日之后我只身来到哈佛,刚刚应了个卯,不久便发现胆囊有结石,而且医生认为情况严重,必须立刻施行手术。术后我在波士顿乏人照料,便只好又回到玛丽诺修院妻子的身边。养病之余,更有了几分闲心,于是将玛丽诺在华传教的来龙去脉略略搜寻一二。

  玛丽诺修院的三位创始人是来自波士顿的神父詹姆士·A·瓦尔士、原为史密斯女子学院动物学教师的玛丽·罗杰斯嬷嬷和北卡罗莱纳州的托马斯·普莱士神父,他们共同的心愿是组织美国传教士到世界各地传教。瓦尔士神父更发有一番宏愿,要到中国传教。他认为,如果能够到地球背面的中国传教,那么世界其它地方就都可以成功。

  酝酿多年以后,一九一一年在罗马就此与教廷负责世界各地传教的戈逖主教磋商,旋得教皇庇护十世的批准。一九一二年更得到在纽约市北奥森宁镇上的一块土地,于是便着手准备,训练传教士,此地随后正式称为玛丽诺修院。

  一九一七年玛丽诺修院遣人到达香港,一九一八年由普莱士神父带领另外三名年轻传教士动身开赴广东阳江,创立玛丽诺在中国的第一个传教区。继而在广东嘉应(今梅县)、广西桂林、梧州开堂传教,一九三二年又增加辽宁抚顺。

  玛丽诺为了表明到华传教的拳拳心迹,在奥森宁镇煞费苦心地建造了这座中西合壁的修院总部。

  此后,玛丽诺修会在中国上述教区逐步建立教堂、医院、育婴堂和学校。在此基础上传播教义、归化教徒。到四九年时,开办小学六十余间,医院一座,育婴堂八所,已得教徒近八万人。然而,自一九一八年至一九四九年正是中国内乱外患最为严重的年月,玛丽诺修会的传教活动并不顺利。及至四九年五月上海易手,玛丽诺在华传教已是尾声。詹姆士·E·瓦尔士神父是最后一个滞留中国的玛丽诺修院成员,一九五五年遭羁押,至此,玛丽诺修院对中国的传教最终画上了句点。瓦尔士神父七零年自中国大陆返回玛丽诺修会,表示对在华传教的一生行迹仍旧无怨无悔。

  时至今日,香港、台湾仍有玛丽诺修会存在,不过教会史家认为不应归入玛丽诺在华传教的范围之内。此外,玛丽诺修会继开创在华传教之后,目前已在拉丁美洲、非洲、亚洲各地都有分会。

  玛丽诺修院的在华传教自一九一八年始,至一九五五年止,凡三十七年。玛丽诺修院和其它修会的在华传教一样,都已在几十年前无疾而终。遥想当年自明朝末年耶稣会士利玛窦诸公首开在华传教,一片苦心与惨澹经营竟会是如此的结局,便会更加相信世事的无法料及。

  不过依我等教外俗人冷眼旁观,如若纽约市中心火车站里的警察对几十里外的“人间仙境”玛丽诺修院尚且不甚了了,那么想到这间远隔尘世的修院许多年前竟曾有人到过中国传教,甚而修造了这座中西合壁的建筑,倒真是教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于是我便努力回想幼时在北京城中看到的种种教堂遗迹,试图找出一星半点与之有关的印象。其实,我对教会最初的启蒙就是在这些被人遗忘的零乱孑遗中浑然不知地开始的。

  儿时最早知道的教堂是宣武门里国会街上的“安利甘”,不过当年自然不晓得这是一处教堂。我对它的记忆只是一座杳无人迹的庭院,而它的地标作用却是左近家庭主妇们用来专指教堂旁边的副食店。因之,其名气也就远远大于近在咫尺的新闻机构——新华社。当然,过了好多年,新华社最终还是后来居上,抢尽了“安利甘”副食店的风头,这是后话。

  “安利甘”对附近居民最大的好处就是每年初冬副食店暂时存放冬储大白菜。销售冬储大白菜在当年是件大事,差不多每年届时报纸上都要刊登多位政要身先士卒,战斗在冬储大白菜销售第一线上的飒爽英姿。居民们自然更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是价格比平素便宜一两分钱,二是白菜乃唯一的过冬蔬菜,所以在寒风中站立三五个钟头大家也别无怨言。不过,及时获得大白菜的进货情况仍然是各家主妇最要紧的消息,特别是在当初,除了政府电台和报纸上的消息之外,这是少数可以公开传播而不会被追究的小道消息之一,所以邻居李家的二妈总是乐此不疲。每年到了这个当口,她就会裹上一条大围脖,不时地到“安利甘”瞄上一眼。只要见到“安利甘”的大铁门一开,她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站在院子当中兴奋不已的大叫:“快去吧,‘安利甘’又来冬储大白菜了。”这时原本安静的小院马上就像开了锅,众人推着小竹车,提着小板凳,扶老携幼直奔“安利甘”而去,其态度的虔诚与真正到教堂做礼拜别无二致。

  长大之后才知道,幼时有名的“安利甘”其实是家英国圣公会的教堂,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时的“安利甘”已经变成一家胶印厂,就象康熙朝一品顶戴的南怀仁神父起居的“东堂”早已成了小学校,罗马教廷传信部驻节的“西堂”也翻盖成了“同仁堂”中药铺的制药车间。

  上了中学,到了文化大革命,见识到学校附近的西什库“北堂”里一个个神父身上挂着大木牌,院子当中熊熊的烈火中正在焚烧经文书籍,自然这又是一番新的见识。“北堂”当年是康熙皇帝为了犒赏帮政府和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的法国耶稣会士,恩准在皇城里敕建的天主堂。当然后来大家翻了脸,朋友作不成,到了闹义和团的年间,又有了“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的豪言壮语,打的便是西什库“北堂”。差不多此后过了八十年,到了我在历史博物馆供职的时候,这首好汉歌还冠冕堂皇地摆在展览大厅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见证,如此说来,如今京城里还有这类图书的热卖也就难怪。

  后来改革声一起,京城各处的教堂也都随之开放。那年圣诞夜,我象如今的表演艺术家们一样不顾死活地“赶场”,冒着摄氏零下的凛冽寒风,先是到宣武门里头的“南堂”望弥撒,再到缸瓦市的基督堂作礼拜,最后还赶到“北堂”庆贺耶诞。原因无它,无非是想见识一下历经内乱十年,这外方洋教竟是如何地败部复活。

  及至后来有幸读到一点历史,想到自己少年时对教会的无知和二妈对安立甘堆积如山的白菜的喜形于色,特别是忆及北京党校校园内耶稣会士早已身首异处的墓碑,只是因为外邦友人的来访才草草收拾,匆忙中竟将打断的碑座反向错接,这时才恍然明白,实在不用太多的时日,历史上无数的大小事件不是让人修改得面目全非,就是被人遗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年曾有传教士在华宣泻过他们的宗教热情,也无人理会梁启超先生早在八十年前就意识到西学东渐的科学意义。不过,葡萄酒、烟台梨、望远镜、地球仪,古观象台上的天象仪和故宫深院中的自鸣钟,如今国人对这些当年泰西的“奇技淫巧”早已悦然接受,投考功名的莘莘学子们也早已将东传的西学概念烂熟于心,但有几人会在意斯物何来,斯人何在?当年皇帝赐葬利玛窦、汤若望和南怀仁三公的墓地如今早已是荒草疏疏,葬在滕公栅栏其他神父修士的尸骨更是遍寻无着,至于说到当年瘐死广东的玛丽诺修院福特神父,恐怕根本无人记得起他的姓名了。顺便提一句,这位福特神父的侄女依塔·福特(为玛丽诺修院修女)在她叔父死后整整三十年(一九八二年)在萨尔瓦多被枪杀,所负的罪名却是支持共产党的革命,成为世界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当时的中国报纸也痛斥屠夫的血腥与残暴。历史的相类与相悖竟有这样的巧合,怎能不让人感到造化弄人的无奈!

  玛丽诺修院在北京没有堂口,我也无从想象其旧日的景象。它在广西梧州、广东梅县和辽宁抚顺等处的教堂还是这次在玛丽诺修院的档案中我才见到当年的照片,但不知这些教堂后来挪作何用了。不过可以肯定,复巢之下,岂有完卵,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它们无非也就是另外一些个“安利甘”罢了,和中国各地的外方传教差会一样,玛丽诺修会当年偌大的一片传教事业早已是了然无痕,踪迹难寻。

  好在玛丽诺修院尚有几位当年到华传教的年迈神父,硕果仅存。他们当中仍然有着中国情结,爱吃黄豆,爱看中国字画。见到我的朋友中有一位性情腼腆者,神父便说,这使他记起了当年中国人内向温和,谦谦有礼的印象。时过景迁,觉今是而昨非,倘若有外人在如烟的往事里仍然保存着对中国的美好记忆,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教会史家魏扬波先生更以其对中国文化的毕生向往,走访当年传教士与中国天主教徒二百五十六人,得记录一万余页,翻检图片六千多张,查询档案九万余页,考订文献、日记三万八千余份,出版了《玛丽诺在中国》一书。其书既成,遂使这段史实不致日久湮没无闻。

  话说离开玛丽诺也有八九年了,后来只是顺路去重访过一次,我的生活渐入俗境,玛丽诺的往事也就挤到了记忆的一角。

  这几日,信手重读朋友魏扬波的《玛丽诺在中国》,不禁浮想联翩,读罢掩卷,半晌无语。望着玛丽诺修院西式石壁楼堂与中式红柱绿屋顶的主楼照片,耳旁却响起幼时二妈站在院子当中兴奋不已的高嗓门:“快去吧,‘安利甘’又来大白菜了,凭本儿,全是一级菜。”

              九九年三月二十日

◇ 忆旧的文字草成之后,不禁惹得游兴再起,于是又到玛丽诺修院一访。中西楼堂依旧在,朱颜亦未改,只是后园寂然无人的墓地中又多添了好几处坟茔。玛丽诺修院的年长者都是早年到中国传教的神父与教士,依此想来,大约这便是他们在那里长眠吧。如今,记忆与肉体一起,灰飞烟灭,留给后人的是无边的遐想。

              九九年四月二十日补记。

□ 寄自美国波士顿

刊登在 1999 华夏文摘 cm9907c.

****
【说明:前面贴了几篇有关玛利诺传教会在广西的照片,今搜得一篇介绍该会总部教堂文章,觉得与鄙人上述介绍玛利诺传教会在广西的照片有关,特转贴于此。谨誌。】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