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马里,我们缴了英国人三十多辆坦克 by萨苏

“跟他见面的事儿就别提了。”老杨的老伴说起当年的事儿,直摇手,“他戴个大帽子,那么大,低着头连脸都盖住了,也不会说个话。好容易看见了脸,我说,你怎么这么黑啊?他说,在朝鲜冻的,冻的。。。这人的脸能冻成黑的么?那是天生长的吧?”

老杨对老伴的说法不能认同,他回忆自己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武装带,大马靴,威风得很,帽子大没办法,当时军官的帽子都是大盖儿帽。

两个人还是成了,从远了说,老杨当时是“最可爱的人”,从近了说,老伴的舅舅就是老杨他们师的教导队长,对这个命硬的汉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位舅舅也是朝鲜战场上的一个奇人,部队出动,左边裤兜里一瓶酒,右边裤兜里一块包好的熟肉,还带一本《三国演义》(后来因为这个被批评“腐化”还受了处分)。

我大约有点儿支持老杨的看法,因为两个人的结婚照上,老杨的脸一点儿也不黑,老爷子当年还略带文气。


年轻时候的老杨,帅的很


要是和老杨的战友说起他文气,用现在话说要“雷倒”一片了。

老杨入朝的时候,所在的连是志愿军一八九师的尖刀连,所在排是尖刀连里的尖刀排,个顶个的精兵,全排清一色的苏联造巴巴沙冲锋枪,每人四百发子弹。

“打完五次战役,我们连是大功连,表彰大会,就去了我一个。全连一百八十五个人,还剩下十七个,能走得动的,就剩下我一个了。。。”

老杨说到这里,眼睛看着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拿杯子,手却有些抖。

我岔开话题 – 杨老,你们五次战役打的都是美国人么?

“不都是,”老杨说,“一过临津江,打的是英国兵,二十九旅。”

“过临津江的时候没有桥,我们把棉袄,棉裤里头的棉花都掏出来了,淌水,没到胸口,那水个冷,淌到一半,敌人的重炮就打过来了,就在我们旁边哐哐的,水柱跟小山似的。我说打死就打死了,不打死了还得往上跑。过了江,一路打,一路跑,不停歇的跑了十几里,一下子冲进了雪马里。”



志愿军徒涉临津江


战史记载,临津江五次战役时是“联合国军”重点防御阵线,沿江30里设置坚固防御工事,设防的英军29旅和比利时营共有四个远射炮群和九十二辆自行榴弹炮。由于志愿军动作迅速,战术突然,从英军认为需要架桥的地点徒涉过江,猝不及防的英军大乱,主力在奔逃中被分别截击于土桥厂,雪马里等地,各自为战,遭到极大损失。

“我们连是打的雪马里,把他外围的部队一打,街里就乱了,冲进去抓了几十个英国俘虏,有男有女,原来这是他的后方机关所在地。一片空场上停着三十多辆坦克,英国人连炸都来不及,全让我们给缴获了。

缴获了可是不会开,正在这时候过来四野的一个汽车团。太好了,让他们帮着开吧,就这样把三十多辆坦克给拉回来了。“

“雪马里的英国兵乱是乱,都是胡子兵,能打,枪法好得很。好多我们的战友就是让他们的狙击手打死的,直接打在这里(指额头正中)。我们连长李敢胸口中了一枪,打下雪马里弹药缴获了一批,粮食和医药没有,没有药他疼得受不了。这个人性子暴烈,布置好让副连长指挥,他对通信员说,你出去。通信员出去,他就在隐蔽部里拉了手榴弹。。。”

“过了临津江,脚都冻得没知觉了,司务长好心,给大家烧了热水烫脚,这下子好,第二天没一个人能穿上鞋了,都冻伤了,不能用热水。”

“可是任务在那儿呢,不能让英军29旅跑了,穿不上鞋,拿布条把脚裹上,接着往前跑,敌人看见了,说我们是叫花子部队。。。”

“后来他们一听‘叫花子部队来了’,掉头就跑,打都不用打。”

“抓住俘虏一问,说怕穿胶鞋的(当时志愿军穿解放鞋,就是胶鞋,朝鲜人民军穿皮靴),更怕中国叫花子兵,不穿鞋穿裹脚布的。”

。。。

战史记载,这一仗,英军两次大战的英雄部队格洛斯特双徽营全军覆没,连番号都打没了。

“打到议政府,看汉城得回头(原话),已经一个星期没粮食吃了,路边有发芽的葱,拔一把来吃。路上泥里看见英国坦克压烂的面包,也不管有毒没毒了,抓过来就吃。。。”

小理山阻击战

“英国人枪法好,打的人抬不起头。来个坦克上不来,远远的打了一炮,正打在我下边机枪阵地上,六个机枪兵,当场阵亡了三个。。。就打了一炮。。。

我们那个副班长光了膀子,一个一个地甩手榴弹,我按他 – 趴下,趴下。他冲着我们喊 – 我死不了你们就都死不了!接着扔。一下子大伙儿的心就定下来了。

副班长是前额中弹的,后半个头都没了。。。班长,我正压子弹的时候一低头,一个子弹从头上过去,他正在我后面,打在颈部大动脉上,当事人就不行了。。。“

铁原阻击战,血战种子山
“美国兵和加拿大兵(加拿大二十五旅)被打乱了套,跑反了冲我们来了,还有人喊中国话,袁子兰(代理连长)还在喊 – 对面是不是三连的?我一把按下他,什么他X三连的?那么大的鼻子。一梭子三十五发子弹就打过去了。。。“

老杨说他打过五个国家的兵。

老杨说无后坐力炮太沉了,我扛不动,只好给他扔那儿了。

老杨说在东北一听说美国要借朝鲜作跳板来侵略咱们,当兵的都红了眼,要打,要打!

。。。



老杨的军功章,有中国发的,也有外国发的,就装在一个没盖儿的铁盒子里,有一个几等功的只有绶带,奖章没了,让孙子玩丢了。


那一瞬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情景,恍如隔世。

那一仗之前,苏联和美国喝回咖啡,就能决定外蒙独立。

那一仗以后,没有一个国家敢再进中国来侵占我们哪怕一个县城。

都知道中国人不好惹了啊。

采访老杨,我觉得自己是被震动了。

采访的地方,是在某军留守处老兵们下棋打牌的地方,遇到老杨纯属意外,本来今天约的,是另一位老战士。采访他是因为听到他的名字,恍然想起在他们团的团史中见到过他的名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五六六团团史》,P124)。

我们说,一起去吃个饭吧。

老杨说,好。

饭馆儿有点儿远,我们说,坐我们的车去吧。

老杨说,不用了,那地方我知道,我的车在外面,我自己去。

好吧。我们说。

老杨站起来往外走,他的两条腿都受过伤,其中一条上面还嵌着弹片。六年以前脑血栓,但老杨还是坚持自己走,虽然困难些,但是有拐杖么。

出门,我们愣住。
老杨,走向他的车,右边扶着的是他的老伴,左边的是老尹,是他带我来这个老兵聚集的地方。
这就是老杨的车,后面垫着块布,和老伴一起出门的时候,老伴坐在这里,腿可以不太冷。老杨就这样拉着她
老杨说,我上车了,你们走吧。

我们愣住,老人已经骑上了车,走了。

这,就是老杨的车?

有什么办法?他的老战友说,一个月千数块钱,你让他开什么车?

老杨老实人,另一个老战友插话,打仗老实,阵地上死剩他一个,你不让他撤他也不撤。干活老实,部队干了二十多年,什么错都没出过,评功说几等就几等,让转业就转业,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在东北又干了十七年,最后别人离休他退休,厂子不景气,退了啥都不管,要老部队不管,老杨闹不好连个窝都没有,现在也没北京户口。。。老实,不给组织添麻烦。。。

后面说的,我没听清。

抗美援朝,于中国而言,是打出了五十年的和平。

一千多块钱一个月,请一个保姆恐怕还要管吃住吧?人老了,有伤,又有病,老杨的日子,怎么过来?

老杨蹬着车的背影,我匆匆照了一张,没法把它和那个一九五七年英俊的尉官叠加在一起

老伴说,跟着他可受罪了。怎么受罪?也说不出来。顶多是“走在大街上,我拉着大的,抱着小的,他一个也不管,昂头挺胸地走,跟仪仗队似的 – 不怪他,有军纪,军官不能在街上抱着孩子走。。。”

忽然想起,今天,北京大风降温。


老杨大名杨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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