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幸的孩子们各有各的不幸。前面阿姗的故事是父母过度关心,几乎把子女当成自己身上的一个器官,想捏就捏想整容就整容。除了关心之外,父母还有着极强的进取心,有一种为了美观可以受些皮肉之苦的思想基础。
有人提出另一种情况,“漠不关心”的伤害,这个我熟悉。能够做到漠不关心的伤害的父母,真把孩子当外人也就好了,问题是,这些人当中有些恐怕也没有什么上进心,年轻的时候对孩子不负责,对自己也未必能负什么责任,年纪大了,躺倒了等着孩子尽孝心。你想从历史的高度看问题,也没那个条件和机会。历史跟着你走个不停。
我小时候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爹喜欢舞文弄墨,酸得有度数,娘马大哈,急了就对孩子一顿暴打,或者背着行李回娘家,把一双儿女留给丈夫。不到十岁,我就学会了持家。手上掌管着豆腐票,肥皂票,肉票,粮票各种票据。有时候供销社没有货,票据又要过期了,就腼腆地跑到供销社找售货员阿姨把旧票换成不过期的新票。爹便四处炫耀“早当家”的孩子,把我推到江姐刘胡兰的位置上,令四邻八乡的父母们以我为榜样教育孩子。娘跟爹闹了纠纷,就拉着十一二岁的我诉说,甚至要我去找我爹要求离婚。她以为可以把我当娘一样信任。
爹一直重男轻女,懒得教我任何技能。高考前还跟一个熟人说,考不上大学,给她(我)找个打字员的工作。这可能是父母在我一生的道路中唯一一次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惜我考上了大学,也没机会看到那次寻找打字员工作的结果。过后离开家遇到各种坎坷,父母一概告诉我,无论如何你不能把户口转回家里来,我们不可能帮你任何事情。
为了不把户口转回家,我差不多成了一招摇撞骗的人。使用的各种装疯卖傻的手段才拿到了护照。后来想起那段经历,恨不能在家里给那些在我无家可回的时候曾经帮我的人树个像,常常念叨人家的好。来到美国之后,家里的信源源不断,我回复的信也川流不息,他们无心写新版傅雷家书,我倒快练成了。哪封信都得有十页纸的厚度。不停地告诉他们,我在上学,打工,没有能力在经济上支援你们,你们自己在那个社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竟有工作,有固定收入,也没有太重的负担,忍几年,我工作了,情况会好一些。但是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安慰,下一封信来了,还是会令我号啕大哭。男朋友说,下次他若是先从信箱里拿到我的家信就给我扔了。不过,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后来娘第一次来美国探亲,又提出想跟我爹离婚的事儿。我看着永远长不大的娘,告诉她,离婚这事儿不是谁都能承担的,需要很大的勇气、毅力和承受力,你觉得自己能承受就去离,我没有意见。从此,这事儿再没有被提起过。
爹娘因着女儿在美国,在国内做起了各种各样的梦,其中包括建房子。这两个人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却有着很多美国人的梦想和做派。当他们被别人拉去建房子的时候,手头不名一文,却大胆开局,在我没有同意的情况下以我为后盾。我及时赶回国,制止了这次工程,娘几乎在信里跳着脚地骂我。
这段时间姥姥、姥爷相继生病,娘是他们唯一已经退休的孩子。其他姐妹决定出一些钱,让娘多关照一下姥姥姥爷。不知道是他们太不了解自己的姐姐,还是走投无路,这个姐姐(我娘)哪里会照顾别人。自打这个项目上马,就问题不断,不是今天路上不好走,就是姥爷脾气怪。三出两进,项目下马。娘或者跑到美国来,或者跑到儿子那里住着。姥姥姥爷根本无法指望这个女儿。
好多父母来美国签证难吧?对我爹娘从来不难,我可能只邀请过他们第一次,以后他们都顺利地自己想来就能签成。姥姥姥爷都在娘在美国期间离世。娘匆匆赶回去参加告别仪式,顺便批评这个那个舅妈没有悉心照顾老人。我再见到舅妈都不好意思抬头,觉得自己没有把娘教育好,给她们添堵了。而这期间,娘在国内的时候,会去住舅舅的一间小房,我知道舅舅下乡落下了重病,几乎没有劳力,靠舅妈一人工作养家养儿子,这间小房若是不给娘住,也能出租换几个钱。便嘱咐娘一定给舅舅房租。娘仗着自己是姐姐,居然就不给这个房租了。等我知道的时候,差点而晕倒在地,怎么能这般丢脸,这般不讲道理。只好趁着舅舅的儿子上大学,送给他一些钱。
结婚后好多年我都不敢生孩子,觉得自己身上这爹这娘的负担已经够重了。爹娘各种“做人”的事故频频传来,老公说:为了不让他们连累其他亲戚的日常生活,我们得把你爹娘接来,看起来。老公真是够意思,岂知,我当初精挑细选的,不也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我不就是要找个垫背的跟我一起担爹娘这副担子。
孩子生下来后,我死活不让地娘带,他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最让我惊恐的是,小时候,娘拿着菜刀对我发狠:娘能生你,就能杀你。那种惊恐是无法医治的。我怕她伤害我的孩子,虽然理智地想她大概是不会的。
孩子们都被送到别人家里带。我选保姆的标准,不要求有经验,但是得有责任心,得上进。孩子们很幸运,所到之处,照看他们的爷爷奶奶都既能干也有责任心。就是白天睡觉的时间多一点儿,晚上回到自己家睡得少一点儿。我已经很知足。爹娘还是常常住在我家,有很多他们自己的事情。有一次,他们参加一个旅行团外出一周旅游,到第三天的时候,两个孩子(三岁、五岁)还没有提及任何姥姥姥爷哪里去了的问题,我只好主动问他们,“姥姥姥爷呢”,两个孩子一愣,环顾左右一周,说:出去转圈去了。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townhouse里,人和人不碰着都很难,孩子们却完全没有跟姥姥姥爷相处的感觉。
这段时间,我给爹娘办了绿卡。我狠不下心把他们扔给在国内的弟弟。弟弟还没结婚,不能被他们给耽误了。说到结婚,就会想起小时候,人们日子很穷,很多人家省吃俭用半辈子,就为给儿女办个排场的婚礼。爹娘作为有大学文凭的人,是非常不屑这种东西的,总是对我们说:你们将来结婚,我一分钱都没有。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我将来老了,一分钱不要你们的。多么一个成功的商人,投入少,产出多。
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少次我都要疯了。咬咬牙,不住house,买了两个condo,一个自己住,一个爹娘住,房子小就小,心情比房子重要。爹娘在那里住了一些日子,排到了老年公寓。他们搬走后,我们把房子租了出去,准备留到孩子们上大学的时候卖了做学费,或者把自己住的房子卖了给孩子做学费,我们夫妻俩搬过去住。半年多之后,爹娘仍然拿着一套那间condo的钥匙,因为他们要常常去那里拿信,虽然估计没什么信,他们有这个牵挂,就顺了他们也罢。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拿信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们拿着钥匙的真正原因是娘每天去那个社区的游泳池游泳。我真是难堪。那个公寓管理很完善,大家都很自觉遵守纪律。我们出租房屋,手续和规矩颇多,也是为了维护公寓的共同利益。当我们把房屋租给了房客的时候,自己家里的人还拿着钥匙天天去游泳,实在说不过去。若是社区的每个户主都做同样的事情,那个社区还能维持到我自己老了去住吗?我见到娘来我家里的时候向她阐述了以上的道理,并告诉她,把钥匙留给我,我不能把钥匙留在他们那里。但是娘没有把钥匙留下,接下来的几天,她仍旧去那里游泳。我告诉她,那么想游泳,就到附近的游泳场所买个月票,没多少钱,她扔进传销链里买“ 健康食品”的钱数不胜数。
钥匙终于被我缴获,当天,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苦瓜。在长成一根苦瓜之前,我也曾是一朵苦菜花。我如是调侃自己。
爹娘的老年公寓离我家2里远。两个孩子在他们住进公寓的两年里从未被姥姥姥爷邀请去玩儿。唯一一次,圣诞节前购物,我提出让孩子们在那里待一下,娘在电话里问我几个小时,我想了想说,大概两个小时吧。那天下雨,我们上午十点把孩子送过去,在门口碰到娘出门,说是去买中文报纸。我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共两个小时,孩子们走了再去买报纸行吗?但我没有说出来。时间卡在那里,也没有心情购物。中午十二点准时去接孩子,娘说:以后要送也只能送一个过来。我接了孩子,上街找饭吃。从此再也没提过送孩子过来的事儿。
眼下暑假到了,孩子们已放假,爹娘就自己提着大箱子小箱子回国旅游去了。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暑假出现这样的情况。娘的妹妹从国内打电话来不停地问,你们暑假回国旅游,那两个下不点儿干什么呢?娘说:我哪里知道。娘的另一个妹妹正是在暑假开始的时候匆匆从国内赶到美国帮着照看一下放假在家的小孙子们。虽说知道不能指望爹娘会对我有所帮助,但是周围的环境总是在提醒我,这是不正常的。我也同样知道,小时候跟爹娘摩擦出来的关系,让我有着深深的成见,即便是他们身上好的地方,我也看不出好来,或者说无法欣赏,而他们身上的缺点,在我眼里总是很庞大,很醒目。
我的下一个理想:搬离这座城市,我实在不想看到爹娘。我多么想让他们变成历史,然后站在历史的高度看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