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些自私的娘
hobo
一说到带孩子,自己的孩子自己带一类的话题我就犯傻,心虚,忐忑不安,全无指点别人换工作和力劝老板别为工程进度着急时的信心和底气。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蔫儿不出溜的往墙角钻,一幅滥竽充数被揭穿时的尴尬。
诚实地说,我是知道自己没有做个好母亲的能力的,二十多岁时就知道了,无论是基因里遗传的,还是后天磨练的,反正心里有这么一道坎儿,暗地里想:自己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因此从来没有计划生孩子的事儿,一直到三十岁都没有任何的打算和想法。亲戚朋友反复询问几次之后,就学会了用工作忙之类的话搪塞。说完之后,也不得不把自己弄得工作繁忙一些,人总得干点儿啥吧,尤其是生长在一个常常万众一心的环境里,做一点儿被众人认可的事情,多少得到一些社会承认,也是一种偷生的办法。努力工作还是能受到劳动人民的肯定的。
那年秋天,去参加了一个婚礼,在旧金山的一家中餐馆,一个典型的中式婚宴,与我在美国参加的其它婚礼相比,显得有些土气的。新娘就是我在另一条线上提到过的唐人街长大后来上了所名牌大学做了硅谷工程师的那个女孩儿。那天我穿了一套桃红色的套装,是我自己结婚时穿过的,感叹几年过去,自己并没有茁壮起来,旧衣服还能穿,略微有些自鸣得意。婚宴上,主席台上坐着新娘新郎的父母和祖父母,新娘的姐姐告诉我,那个精神头很好的老人是她们的奶奶,九十多岁了。因为知道奶奶给孙子孙女买房子的故事,我对那位奶奶特意多留心多观察了一阵子,很普通的一位快乐的老人,一直笑眯眯的,至少在我偷看她的时候,她的笑容不曾退去。是一种令人感动的天伦之乐。
那天从婚宴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该生一个孩子了。
八个多月之后,我生下了儿子。儿子充分地检验了我作为母亲的无能。月子里,孩子得不到足够的奶水,总是饿得哇哇乱哭。我盲从医生护士的教导,决定了喂母奶,就坚决不给孩子一滴奶粉。不知这种说法是否来源于达尔文的用进废退原理,反正一位严厉的护士在病房里,把我意志不坚定时偷偷弄来的一小瓶formula给奋力扔进了垃圾桶,并教导我:选择了自己喂奶,就得坚持,孩子需要多少,母亲就会产多少。本着这个信念,坚决贯彻执行医生的叮嘱,孩子哭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了,就跟着一起哭,反正家里就我们母子俩,我的哭声更浑厚一些,有时也能让我忘了孩子也在哭。知道孩子那是被饿得直哭,已经是出了满月以后的事情。那时候奶的日产量终于赶上了小崽儿的需求。不由得对奶牛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爷爷奶奶盼望孙子已久,得知将有一个孙子时,激动万分,写下决心书一封,大意是:祖国上下红旗飘,我们的孙子是个宝,爷爷奶奶一定把他带好。儿子满月的时候,爷爷奶奶来了,到达的当天,就坚决要求晚上帮我们带孩子。晚上孩子的婴儿车推到了爷爷奶奶卧室门口,爷爷奶奶睡觉前把门留了一个缝,为的是能听到孙子的哭声,好随时起来抱孙子。晚上,小闹钟准时响了,我迷迷糊糊听到声音吓得赶紧起来,实在是担心吵醒了爷爷奶奶。还好,爷爷奶奶一路兴奋加疲劳,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被小儿干扰。抱起儿子才意识到,爷爷奶奶来了,为了爷爷奶奶晚上能够睡个好觉,我们再也不能使用书中传授的啼哭育儿法了。在这之前,满月的那个晚上,被放在另一间卧室的儿子不知一宿哭了多少次也不知每次哭了多久。那天晚上,在奔波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我们这对父母终于听不见那个两道门之外的哭声,一觉睡到了天亮。晨曦下的儿子,已经哭得没力气出声了,抽搐里充满了委屈,和他现在受了委屈时的样子一模一样。那天晚上的那个diaper也创下了使用/成本的最高纪录。
无论儿子多么可爱,我在心里上还是无法忘记世界上其他的一切,无法一心只做一个好母亲。休产假期间,老板来电话讨论工作,对我是一种巨大的放松,绷紧了的神经找到了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心理甚至感激老板的打搅。儿子八周的时候,我又愉快的回到了办公室。赶上公司运营不佳,当季每人必须休假两周,我把十天的时间分到十周里休息,每个星期三在家。到了星期三,会在家里陪儿子一整天,但是为了缓解自己带孩子的紧张情绪,特意在某大学的夜校注册了一堂课,星期三的晚上去夜校放风,不为学知识,只是用另一件事情完全占有自己的大脑,从初为人母的巨大压力下解脱出来一两个小时。
爷爷奶奶本是没有多少带孩子的经验的,他们的孩子小的时候或请人或全托,带孙子对他们来说也是对精神和体力的挑战。他们很快就疲惫了,脾气极好智慧颇高的两位老人也会有压不住火的时候,孩子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同时,也挑战着我们的各种能力。签证到期的时候,爷爷奶奶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那以后,每天早上儿子高高兴兴随我去公司附近的保姆家,下午回家的路上在一个山坡的拐弯处准时啼哭,日复一日,在那个奶奶家长到了一岁。一岁的生日甚为盛大。今天下午跟儿子商量他的下一个生日爬梯的时候,我还得意地提到那个盛大的节日,儿子不以为然地说:我想要一个大的生日爬梯来的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一个笨拙的母亲,也有炫耀儿子的欲望,想想至今家里最昂贵的几件厨房用具都是为那个爬梯所购置的。
也就是那个爬梯之后的那个星期,我发现自己怀了老二。根本没有弄清育儿的东南西北的我,一下子懵了,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哭了一通,头一个才拉扯到能走能爬,再来一回,吓死我呀。
正赶上公司里的活儿到了紧要关头,我正以一个热血沸腾的硅谷工程师的心气儿要把我们的产品推向市场。因为硅谷工程项目极高的失败率,一跳进这条谷就憋着一个梦想:要把自己做的产品摆到货架上(那时候网络商店尚未成立)。对于开个理发店,整个加油站,甚至于置身于某行业龙头老大的公司里的工程师来说,这根本算不上值得一提的理想,他们的店铺一开张,就直接面对客户了。但是,对硅谷工程师来说,让自己的产品摆到货架上,还真得跟邻居老张的类似设计拚出个你上我下。要想连街坊李二和王七的产品也都被咱搞垮,那还得再出其不意地填上点儿花拳绣腿的把式。
为了抖擞一下那点儿花拳绣腿,也为了领工资的时候理直气壮,更为了后二年满街找工作难的时候还能混个饭碗端着,决定在老二生下来之前一定得拚倒老张。拚倒老张的关键一步:我不能按时回家,按时回了家,我的心也不能留在家。我得全身心地想着那个老张跟我抢着做的难题,在饭桌上反复推敲,在停车场里呆头呆脑,在梦里优化设计,在孩子临盆之前让老板和同伴儿们满意。后二年才明白:那是自己没有金刚钻,揽下了瓷器活儿的苦恼,但在当时,一把改锥咱也闹革命。
儿子为此被送回到中国的爷爷奶奶家。十四个月大的儿子很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临走前一天和我在公寓的游泳池边上玩儿的时候,仍然对我及其信任。我也是到了那一刻才意识到儿子真的要离开一阵子了,突然觉得自己对儿子很不忠诚。
儿子走了四个月,每天都有电话联系。爷爷奶奶非常辛劳地,也非常自豪地带着孙子在校园里游荡。那年是那所学校的一个大庆的年头,许多校友回母校庆贺,碰到儿子和爷爷奶奶游逛,就会拉着儿子留影,儿子长得是真棒,比他爹娘都排场,排场到看不出爹娘的影子,弄得我总是向学校的老师和其他小朋友的家长解释:我不是他家的保姆,是他娘。
一天,爷爷奶奶在电话里说:儿子知道水开了,就跑去向爷爷奶奶汇报,使劲儿嚷嚷水开了水开了。这是孩子天天进步的一道喜讯,电话的两端气氛一派和祥。可是放下电话,我就开始闹妖蛾子,愣是想不清楚儿子是如何能够看到厨房的水开了,那煤气炉子都是裸露的,那厨房也都是全然不顾与儿童友谊的,那厨房的门是否总是开着呢?门不开,一岁多的孩子又如何看得到水壶的动静呢?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悬,数小时之后,孩子爹终于又拿起了电话,详细核实了爷爷奶奶家厨房的结构和使用安全细则。我便又放心大胆地去捣鼓那几句机器语言去了。
四个月后,孩子爹去接儿子的时候特别怕他不认识自己了,儿子一点儿没犹豫,见了爹就笑了。回到家的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我带着儿子去买鞋。从中国回来,儿子的小胖脚裹在瘦小的一根带女式小布鞋里。那双鞋跟他爹小时候的照片里穿的那一双一模一样,奶奶的爱好惊人地几十年不变,让我和我的女友笑弯了腰,也让我们因那种历史的闪回而感到近代史的亲切和真实。
女儿是老二,基本照猪养,没有太多的坎坷,也没有机会送回国。也许是因为硅谷的生意一落千丈,做娘的没啥子机会跟老张他们比武,也许是女儿在爹心里地位高,舍不得给任何人带,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爷爷奶奶并无那么高的热情带她一段儿,总之,她一直过着与爹娘寸步不离的生活。
即便是有住家保姆的日子,两个孩子也从来未让保姆给他们洗过一次澡,如果不是他们自己瞎扑腾,就是笨手笨脚的爹娘强己所难,从不外包着一神圣的工作。一年到头,孩子们吃喝拉撒不停。有孩子的日子,比爹娘所度过的哪个学期都漫长。没有一门功课,一堂考试,一个工程项目比这拖儿带女的日子更考验人了。欢歌笑语,小人精精彩的故事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操心和笨拙的哺育。总是在孩子跑进教室的那个瞬间如释重负,总是在去学校接孩子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往下一出溜,总是在孩子长出那一岁的时候才理解了那个年龄的孩子的心灵,总是在孩子还没长到那个岁数的时候蹭在其他有经验的父母身边打听那个岁数的孩子的成长密码。
终于发现,家对我来说也是个工作的地方,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每个父母都是在自己的家里打长工。自做聪敏地想到,在外工作每年有几周假可休,在家工作,也是需要休假的。我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回国休假,大义凛然地认为,那是给孩子爹的一份儿礼物。让孩子爹一觉睡到日头高,在梦里想生气就生气,想大笑就大笑。在祖国,我被两个孩子绑架着,走路不许回头,睡觉不许翻身,出门见朋友不得超过两小时,是一个窝囊的人质。
再回到美国,孩子爹精神抖擞地一把从海关入口的地上把躺在地上耍赖的女儿提起来,接过了与孩子拼体力的重活。我转身又订好了一人回国的机票,礼物送出去了,大大方方又要了一份儿回礼。离开家的那一天,没有告诉孩子们。孩子爹去学校接他们时向他们宣布:娘回中国了。儿子一听,泪作倾盆,女儿不语。回到家中,车库门开,女儿雀跃:娘没走,她的车还在这里。两岁半的女儿总是比爹娘想象的聪明一成。爹说:娘走了,去中国不开车,她坐飞机。女儿后哭,哭断梁。
那次休假让我又有了一些好心情,为孩子们找了一所井底之蛙看来不错的学校,为了那所学校,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搬了一次家。从那时到现在,老在梦想再休一次假,无奈,老没机会再包裹一个礼物给孩子爹,自己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要礼物。漫漫征程,我真的需要一些只有我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犹如上大学时,每个月一定要从饭票里省出几毛钱,躲到公共浴室的单间盆浴里,享受几十分钟的独自喘息。做这些梦的时候,我还是颤颤巍巍对自己做娘的本领毫无信心,但是自己索要礼物的心情却是理直气壮的,因为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些礼物点缀着,我有些贪婪的心会更加恐慌,我是一个有些自私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