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谢奶奶
·小 繁·
刚来美国的时候只有一位亲友可拜访,就是姥姥和姥爷年轻时的朋友谢奶奶。出国前姥爷介绍了一些他们跟谢奶奶认识、交往的经过,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我没太认真记。但是去看望谢奶奶确实让我兴奋和高兴。一是我跟姥姥姥爷最亲,他们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亲人,二是到了人地两生的地方,有门亲戚可走,想想都觉得幸福。
谢奶奶写过不少书,也教过多年的书,退休后就住在旧金山的老年公寓里。第一次见面时,她已经八十七八岁了。老人精神很好,也爱说话,坐在老年公寓狭小的房间里,谢奶奶告诉我她以前和她先生一起住在这儿,那时,一人一个书桌,每天各自看书写文章,累了就聊会儿天儿。三年前的一天,老先生突然提出要跟老伴儿换个桌子,谢奶奶见先生喜欢自己的位子,就爽快地答应了。两人一阵忙过后,东西都搬到了主人的新桌子上。各自坐在新的座位前,老先生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也象是突然没了新的想往而有几分失落。接着,老先生顺势倒在桌上,再也没有醒过来。说话时,谢奶奶显得很硬朗,也很坚强,三年前的景象还在她眼前,她头脑里想的还是先生在世时的生活,嘴上说的是先生走得真安静。
后来再去看谢奶奶时发现,谢奶奶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短期记忆了,每次我都要重新自我介绍一番,提起我姥姥和姥爷的名字,谢奶奶会非常高兴,但是一转眼,她就又把我当成时她以前教过的学生了。我也就将错就错,以小卖小。我们的谈话也总能进行下去,只是我觉得她的先生不是三年前去世的,或许已经好多年了,谢奶奶的记忆停在了先生去世三年的时候,并一直这么硬朗而坚强地生活着,看着谢奶奶的硬朗,我心里却不轻松。
但是进一步的交往,谢奶奶让我感受到了她的另一面,一种远非轻松所能表达的东西。或许是作家的缘故,谢奶奶说话,办事来总有一些感召力,也透着几分轻浪漫。
来美国的第二年,表妹从中部来西海岸玩儿,我自然要带她去走访谢奶奶。那时我还没有车,就麻烦有车的男友带我们去。我们三个人叽叽喳喳跑到谢奶奶家,还给谢奶奶带了个小礼物,一只小木碗。谢奶奶拿着碗儿乐呵呵地冲着我们说,我一定好好吃饭,一定好好吃饭。象是表决心挑战自己越来越差的食欲。
谢奶奶又一次听过我的介绍后执意邀请我们去湖南亭吃晚饭,并讲述了湖南亭的历史,以及她来湖南亭吃饭的历史。饭后,照例每人一个fortune cookie,谢奶奶得到的是“有人偷偷爱着你”的fortune,这是我吃中餐的经历中碰到的唯一一次有浪漫色彩的fortune,特别是让谢奶奶拿到了,我们几个乐得前仰后翻。谢奶奶一个劲儿地说,怎么会呢,不可能,不可能,既像是否认,也像是期望,孩子一般。饭后,谢奶奶让我们三个去金门桥看夜景,并留我们在她那里住一晚。
那一晚是真挤,小小的老人公寓,实在是难容我们四个人。我和表妹合睡在一张单人床上,谢奶奶睡另一张单人床,男朋友睡在客厅的地上,他往那儿一睡,客厅里再多放一只脚都不大可能了。仗着年轻,这种环境我们三个也能睡懒觉,等我们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谢奶奶也不见了。闲聊了一阵儿之后,我们发现谢奶奶在桌子上给我们留了一个字条儿,上面写着,“三个小天使,我去给你们买早点了”。我们三人大笑不止。男朋友乐呵呵地说,哪有长胡子小天使。
再一次有机会与谢奶奶聊天是因为男朋友去旧金山参加考试,我们又一次住在谢奶奶家。男朋友去考试的时候,我就呆在家里跟谢奶奶聊天儿。谢奶奶写过一本自传性质的书,讲述她如何反抗父亲的包办婚姻,离家,求学,参加革命的故事。那天谢奶奶跟我讲起了那时的事儿,如说书一般,接着就说起最近常常想起那个父亲包办的丈夫。当年谢奶奶离开家乡后,曾在省城登报离婚,表示绝不屈服于父亲的包办婚姻。现在奔九十的谢奶奶突然又想起那个前夫,并告诉我,有时想,前夫也是个老实人,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了,真该写封信回去问问;转念一想,又怕小地方,人多嘴杂,人们思想不开放,到时候还会说我们两个 “藕断丝连”,也就算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再后来,我们都开始工作,我和男朋友也结了婚,买了第一个自己的住所。买了房子后,我们邀请谢奶奶来玩儿。那时我们还没有一辆可以安全载人的车,为了请谢奶奶来玩儿,我们去租了一辆车,欢欢喜喜把谢奶奶接到家里来。一进屋,谢奶奶就说,你们的房子很好,一定很贵。我给谢奶奶看照片,有一张我姥姥、谢奶奶和另外两个好朋友年轻时的合影,谢奶奶惊奇地问我,你怎么有这张照片,我向她解释我的来历,她应了一声儿,表示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儿。过了一会儿,谢奶奶又翻到那一张照片,又感到十分惊奇,又问一遍我为什么有那张照片。一个晚上反复了数遍。
我们也请谢奶奶去吃了一顿中国饭,谢奶奶直夸,饭很好吃。饭后送谢奶奶回家,一路上,谢奶奶十分客气地对我老公说,老爷今天辛苦了,老爷今天辛苦了。老公一边开车一遍偷着乐,天使变老爷了。整个做客的过程,谢奶奶表现得非常注重礼节。
送谢奶奶回到老人公寓,听见房间里有人正大声说话,我吃了一惊,怎么会有人?谢奶奶不慌不忙地说是佣人。等我们进门一看,女佣正一手拿电话本,一手拿电话,大声用广东话打电话。看到我们进来,非常没好气地用我听不懂的广东话冲我们嚷嚷。
弄了好半天,我才明白,谢奶奶的学生、朋友和读者非常多,常常有人请她去做客,今天,她原本是跟另一个人约好了去那人家做客,却被我们抢先给接走了,人家来了等了几个小时也等不到谢奶奶。女佣是新雇的,就是因为谢奶奶的记忆越来越不管用,老年公寓才给她雇了佣人。今天下午到晚上,到处找不到谢奶奶,女佣急死了,电话本里的电话号码一个个拨,就差打电话到警察局了。我很同情女佣,但还是不能接受她对主人的态度,很想跟她辩解几句,谢奶奶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说,让她去,让她去,表情颇为从容。
再后来,谢奶奶过了九十岁,更记不清事了,家里请了两个佣人照顾她,我们也就去得少了。有一天在报上看到有人写文章追忆谢奶奶,就又和先生说起谢奶奶的一些趣事儿,都是报上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