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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求婚
华光向我求婚的时候,很多人都表示意外,甚至不置信。
“怎麽会!”他们说:“他妻子才去世一年!”
他们生前很恩爱,华太去世的时候,华光整个人呆滞,说不出话来,震惊过度,甚至辞掉工作,躲在家中,不肯出街、交际、见人,连亲人都拒绝。
他只肯见我,因为华太太在患癌後期,由我照顾,作为私家看护,我进进出出,变成他家的一份子,顺带也看顾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另一个两岁。
一年後,我们变得很熟络,一切心照,不必多言语,我也没有费劲来劝慰他,这种事,不是当事人不会明白那种震撼感,什麽节哀顺变都是废话。活生生的终身伴侣,日日夜夜相处十年,忽然撒手而去,孩子又小,华光整个人被这个打击碎成一片片,我相信要好久才可复元。
我不会怪他。
别人就觉得他把工作都辞掉,未免过份。
但别人怎麽想,有什麽关系?
欢乐,是自己的;痛苦时也只做我认为要做的事。
又有人觉得我不要脸,但我是自己的。
别人的想法,不外是茶馀饭後的谈话资料,假如你知道别人对你的想法是多麽轻率,你就不会介意别人怎么想。
华太太去世後,我并没有辞去工作,我仍然来照顾华光与孩子。
外人很不悦,特别是华太太娘家的人,认定了我是掘金的穷看护,乘虚而入。
谁管呢,我只知道我是华光唯一的朋友,我如果不在这间屋子里照顾他们,他家就会更加死气沉沉。
华光甚至不吃不眠。他连茶都可以不喝,一脸于思,就是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发怔,很多时我们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而他们居然认为我在华家风光旖旎,实在太过好笑。但何必分辩?
我只不过来替他打点吃的穿的。佣人见华太太去世,早已乱了阵脚,我顺理成章的指挥他们。 实在华太太卧病的时候,我已经那麽做。
华光对太太真是情深。偶而熟睡,总在梦中呼出妻子的名字,惊醒。
时间对他来说,已不起作用,他日日夜夜都关在房间里,有时拥著孩子哭泣,有时踱步,有时对牢妻子照片发征,他暂时无法自绝望中走出来。
可怜的人。
所有可怜的伤心人。
没亲眼看见,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伤心到这个地步。
我深深为之震动。
他一直瘦下去,跟我当初看见的华光,已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我配了特别的液体食物,设法添增他的营养。
他不爱吃,说:“像石灰水。”一手推开。
但是我不气馁,仍然把那杯东西搁在他面前,他忍不住,只好喝下肚子,三个月来,都是靠液体食物维持体力。那是人家病人动了大手术後在喉咙插管子灌进去的养料。
三个月後,他的情况略有进步,孩子们想散步,他也肯出去走走。
我说:“刮刮胡子,人家以为哪儿来的深山大野人。”
他也不听,天气渐暖,仍然穿看很厚的衣服。
我只好负责替他把薄衣裳整理出来,换句话说,我已经成为华家的管家。
两个孩子太小,还不知道丧母之痛,只是撒娇要妈妈,我同他们说,妈妈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将来我们都要去的,只不过有些人早去,有些人晚去,我们此刻见不到早去的人,但将来还是可以见面。
孩子们不太明白,但也没有深究。
我深深叹息,人生在世,单是应付小小失意,已经够劳累,更何况有生老病死,真是折磨得人壮志消沉。
我不但同情华光,而且开始觉得做人没有太大的意义。
华光有时跟我说:“我会振作的……我会振作起来。”
但时间治愈一切伤痕,他有一天会痊愈。没有人会一生为一个人伤心,那只是十九世纪初叶英国小说中的情节。
我会等到他完全恢复。
他越来越进步,孩子们对我就越来越倚赖。
这时候外头的人又说:“在孩子们身上入手,真厉害,那还有不得手的!”
华光也听得这种风言风语。他很抱歉的说:“都是为我们,你才受这种委屈。”
“没关系,这个世界,只要比人家好一点点,人家便看不过眼,或是皮肤白一些,或是戴只金表,或是有个好男友,或是车子大一些……哪个人背後不说人,哪个人背後不被人说。”
“真是……你也不分辩。”
“怎麽分辩?我笑:“逐家逐户拍门解释?况且人是很奇怪的,认定了我是狐媚子,
我说破嘴也没用。
“是什麽使你留下来的?”
“这是我的职业。”我说:“我总得有收入维持生活。”我一拒(原文如此,但疑 为"句")就推得老远。
人是有情感的,我对这家人发生了特殊的感情。
虽然如此,我从不在华家过夜,早上八点钟到,晚上五点锺走,有时留得相当晚,但从不在华家留宿。
不是怕人说什麽,而是自己觉得不好。
我一直认为华光把我当知己朋友。
当地向我求婚的时候,我颇为震惊。
他提得很含蓄。
--“孩子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不如就这样吧。”
我睁大眼睛。
他进一步解释,“这个家少不了女主人。”
我马上说:“你这不是变相逼我辞职?”
他说:“是升职。”
这是华太太去世後他第一句幽默语,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向我求婚?,
他痊愈了?
连我都怀疑,别说是别人了。
我说:“我只当没听过这句话,如果你再说一次,我就只好离开这里。
“为什麽?”
“还不是时候。”
“将来呢?”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我断然说。
他沉默:“一年了。”
“是的。”我说。
“我觉得对不起你,又辜负了你,欠你很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少听说男人感恩会以身相报,你加我薪水得了。”
“淑君--”
“可以了。”我说。
但不知恁地,我与华光这麽私人的对白,还是在他亲友间沸沸腾腾的传开,世界这麽小,我的朋友有些也认识他的朋友,又来转告於我,闲话越说越难听,越来越离谱。这对我前途会不会有影响?
我也考虑过。
除非我这辈子真的留在华冢不出去。而实实在在我与华光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笑了,把茶杯里的风波看得太大了,这年头谁还为这种小事担心,名誉在商业社会中已没有一定的道德标准,五十年前要浸猪笼的女人现在正渡过最繁盛的黄金时期,招摇过市,名誉如何不要紧,名气才重要。
我是个小人物,有谁理我是否与什么人同居,谋什麽人的家财。
有时候也会气,气的一刹那便想:嫁了华光也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但不,嫁人讲的是真感情,不能受其他因素影响。人家赌我不敢做乞丐,我为了争口气,就去做给他们看不成?
要等时机成熟,此刻我不爱华光,华光也不爱我,我们只有友情,为时尚早。
我仍然做华家的管冢。
谣言渐渐平息了。
大概说足一年,嘴皮也略觉劳累,需要休息、加油,发掘新资料,从详计议,再卷土重来。
我笑了。
华光渐渐恢复常态。我相信他的心仍在滴血,但表面已经很镇静平和。
他与朋友接头,打算从头做生意,我在一旁看著,深觉安慰。
男女之间,没有友情可言,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麽友情可言,只要勇於请客吃饭,谁没有“朋友”?商业社会中,甲有求於乙,丙有求於乙,於是甲乙丙都成为朋友……
不不,华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认,我们之间,多少有些男女私情,只不过我俩控制得宜而已,也许我们太过珍惜这段感情,不想操之过急,仓猝间处理,引起不良结局。
上次求婚之後,华光对我更加礼貌客气。
有时连我自己都疑惑起来,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头传得厉害,连我都相信起来?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务事,只止於家务,他在公司里另有女秘书。
一个月後,他振作起来,公司开业。
我没有出席酒会。以什麽身份?现在穿著制服坐家中,我还有我的地位,一走出这个家,我就不再认识自己,在这方面,我不是没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极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点钟之前回来。
我工作完毕便回家,一星期也见不到他两、三次,孩子们早睡早起,同我一样,也见不到他。一个星期五,我跟女佣人说,要去两天假,又在书桌上留下字条。
但是他早回来。
我很久没好好的看他,乘机将他看个仔细,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体力充沛。
“好吗?”
“很好!工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叹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上,“什麽?请假?谁批准你去告假?”
“我这半年来一天假都没有。”
“不行。”他很固执。
“才两天而已,又不是两个星期。”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
“给我休息两日试试看,两个佣人,不用管冢也过得了两天吧。”
他微笑,看来他的情绪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车,你刚回来。”
“你真把我宠坏了。”
我笑了一笑。
他还是开车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说看他公司的大计--市面怎麽普遍的淡,每个人都抓 紧现款,几乎每间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认为还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间,我发觉他与一般小生意人没有什麽分别,我根吃惊,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不一样的,他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那日回家我细想。
两年前我初次遇到华光的时候,医生已经宣布华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过尽人事,华光的面孔肃穆,有种圣洁的静默与哀伤,难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来帮他渡过一个难关。
如今难关已过,我发觉他与一般人没有什麽两样,他忙他的事业,孩子与妻子留在家中听命……?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觉。
如果我说不愿意他恢复正常,那麽我太残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来越觉得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华光。完全不是,他离开我越来越远。
我随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时间内需要我。
现在这一段时间已过,我是否应该淡出?
一切听其自然。
他的客人渐多,常常上来吃饭,我替他聘了一个过得去的厨子,让佣人专心照顾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点钟左右便下班。
这时候才发觉在华家过了两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远了,现在一时间去找他们,他们一定觉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约,一定会问长问短,同时投来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换过一批朋友,早说过,肯请客吃饭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时。
如果华光在这个时候向我求婚,那麽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极大的折磨,视我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现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请我参加他的派对,我婉拒。
他讶异,“你不是那麽小家子气的,怎麽不出席?怕人说话?他们早该说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说了。”
我说:“当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说话的,我与你的朋友没什么好说。”
“吃醋?”
“不是。”我笑,“别乱说,越来越不像话了。”
“是为什么?,”他问。
“真的,又没带衣服来换,穿套制服,同客人一起吃饭,像什麽?”我胡乱找个藉口。
“你真是。”
“让我有选择的自由,好不好?
“随便你。”他说:“但是你见我的时候越来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时都坐在这里,是你忙,男人也是应该的。”
“你对我生气了。”
“华光,你别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有什麽生气不生气?”我也笑得很勉强。
我们的确大不如前。
隔了很久我说:“你现在不需要我了。”
“乱说,你不能功败垂成。”他站起来。
“谁说我没有成功?尽了力便是成功。”我说:“你别乱客气的。”
他说:“淑君,我没有法子跟你再说下去,你像是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堵墙。”
我反问:“你要我怎麽办?倒转头来追求你?证明我们之间没有那堵墙?”
这个时候,我是多麽希望听到他说:淑君,我们结婚吧。
但是他没有说。生活中充满失望,想听这句话的关头,什麽都听不到。
他说:“淑君,你太倔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你太倔强。”
我很吃惊,认识他那麽久,他第一次批评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复元,我这个看护、管家可有可无。
我的心有点乱,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说:“每个人都有缺点,特别是接近下班的时候,心身俱疲。”我取过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门来,你走不开。”我一迳开门走。
门外果然已经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枣红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长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礼物,她长得雍容华贵,一见我,先一怔,随後便向华光招呼。
我趁乱走开。
华光有华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为他家发生大事,我与他有暂时的接触,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一切恢复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麽手法?最聪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聪明的人是在适当时间离开牌桌的人。我总不能到新的华太太开除我的时候才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有多傻。新的华太太……人家会怎麽想?不论她是谁,总也风闻我与华光的一二事,女人家岂会大方得不介意这种新闻?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脚踢开,就算她有过人的智慧,相信我与华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里,也容不了我,我将面临失业与失意双重打击。
我竟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现在我明白了,最终吃亏的是我。
难怪年纪大的一辈爱对年轻女人说:“当心吃亏。”而年轻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亏可言?”可是事实证明,在男女感情之间, 男人永恒地占着上风,再吃得开兜得转的女人,也还得背一个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气,生自己的气多过生华光的气。
他大概不知道我为他的牺牲这麽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见了,全世界的人讥笑我高攀不上,而在华光的心目中,他又觉没有对我不起,实际上他向我求过婚,是我拒绝了他,每个人都心安理得。
刚才那个女客是谁?
那麽成熟,那麽漂亮,那麽有锋头,随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华贵,魅力四射,那才是华光将来的理想对象,在家庭事业上都对他有帮助。
有一阵我以为我与华光有可能性,实在是错误的。那时他失意到绝顶,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级。我不善应酬,不懂得说话,根本配不起他,他现在的需要不一样。
这些都别再提,现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华家抽身出来。
我暗暗留意报上广告,继而去见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递上辞职信那日是星期六。
华光很震惊。
“这是什麽意思?”他膛目结舌。
“我觉得这里不再需要我。”我说:“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开始新生活,到医院去归队,比较纪律化,也能够学以致用--这里已经没有病人。”
“可是孩子们--”
我并不是以退为进,但至少也会盼望有奇迹出现,他自己为什麽不留我?为什麽要托词孩子们?
“孩子们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并没有掩饰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你走。”他说:“不可以。”
“我没说立刻,我信中给你两星期的通知。”
“两星期!”他焦急的说。
我看着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开口,我深深叹口气。
门铃响,女佣去开门,我抬起头,是上次那位女客。
“庄小姐。”佣人称呼道: r今天有空?”
看样子她是常常来的。
今日她穿件长丝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头发松松梳著髻,我一见她,立刻自惭形秽,站起来说:“我先走一步。”
华光也不便当看客人面前与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庄小姐,忽然伸出手来说:“是卞小姐吧,华光常常说起你,说这个家没有你,要整个散开来。”
“哪里哪里,”我很慌张,“华先生乱说,我不过是在这里照顾他的生活细节。”
“客气了,”那庄小姐简直代表华光发言,以女主人姿态出现,“他说少不了你这个人。”
“开玩笑。”我也不再分辩,“我下班了,庄小姐,你慢慢坐。”
“再见。”她说。
我也不敢抬头,默默的往外走。
归家途中,我买了一大堆毛线,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时间。
华光并没有打电话来,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怅惘,到底是男人厉害,什麽时候身边有什麽的女人。
到晚上,胡乱煮一点面吃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才睡熟。
是失恋?我问我自己,睡熟了又做梦,梦见华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应,但婚後他发觉我种种不足,又提出离异,有许多经历,如黄粱一梦般,醒来出一身冷汗。
我的决定是对的,第一次推他是对的,那个时候他情绪不稳定。
我有点颓丧,又开解自己:生命那麽长,也许也活到八十岁,届时有谁会记得华光与我这一段?
八十岁!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数下去,才会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乐少。
又为华光受过那麽多委屈……当时是我自愿的,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这麽快结束,当时我是有私心的,谁会那么伟大,纯为一个男雇主损失名誉?
那班人会怎麽想?会不会说我偷鸡不到蚀把米?
很可能。我的勇气在冷清的公寓内渐渐消失,一切不如意涌上心头,不知如何应付。
睡梦中一直听到电话铃响,醒来侧耳细听,又不是真的电话。我糊涂了。
真可怜,爱上了华光还不知道呢!
我很唏嘘。
星期一我九点多到华家上班,为我的离职作出准备。
华光已经出门,我打点孩子们上学,完了在厨房做新的营养菜单,华光早已恢复,也不劳我多操心,在公在私都留不下来。
电话铃响,女佣跟我说:“卞小姐,华先生找你。”
我去听电话。
他说:“淑君,我们一起吃中饭,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想出来。”
“那麽我回来。”
“你的时间那麽紧,不要赶来赶去,我已决定两个星期後上新工,你留我不住的。”
“不是留不留的问题,我有别的话要说。”他挂了电话。
我可以不出去,但是我不可以不让他回家来。
他回来的时候由我去开门。
他把我拉到书房去,关上门。
他先不说话,叹口气。
不知恁地,我鼻子发酸,心想:他大概要开一张三年的花红支票给我,表示感激,然後叫我走。
我应该收还是不收?
他说:“淑君,你想我怎麽做?”.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淑君,你这倔强的女子,到底要怎麽样才会明白我对你的心?向你求婚,你不答应,约会你,你不理,一见我病好,便想一定了之,我巴不得一辈子病在床上,但又怕你担心,嗯,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淑君,人是有感情的,你真的只把我当一个病人?”
我张大眼睛。
“喂,是不是在你面前窝囊惯了,你看不顺眼?”
我没想到有这个转变,不知是悲是喜,一煞时没有反应。
“说呀,淑君,你要我求几次婚?再说下去,我都没信心了,又怕你再来一句话把我的诚意否决掉。”
“你向我求婚?”
“已经求过一次了。”他没好气的说。
“这次不同,现在你的情绪正常,你知道你在说些什麽。”
“谁说我此刻情绪正常?我此刻才心乱如麻,要出尽百宝来表达我心意。你要回医院去,我不干涉你,我同庄小姐商量过,这是你的自由,她也觉得你对,但是你非嫁我不可。”
“她那麽说?”我睁大眼睛。
“当然,她不但是我事业上的合伙人,也是好朋友。”
“啊。”我仍然回不过意来。
“淑君,你说呀,你说答应我呀!”
我再不敢放弃机会,“我答应,我答应。”
他欢呼一声,拥抱我。
外头的谣言仍然很多,更多了,都说华光不应在短短一年半间再娶,不过那个破女看护也有一手,击败强烈的对手(譬如说,庄小姐,但他们不知道庄小姐有丈夫姓张,不过大家惯了叫她庄小姐),也算是命大。
哎呀,什麽都有人说,比人好一点点都不行,可是不让人说的人,也不值得羡慕,那准是连被说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觉得这半年等得有理。
心中不快与疑惑一扫而清,脱下制服,我成为华家的太太,我会尽量适应新生活。
我并没有回医院去工作。婚後华光大男人主义毕露,我只以家庭为重。
不要放弃春天
对面屋子里,从来没有人出来过。
那里确是有人住的,我知道。萍姐也知道。
“他们姓舒。”萍姐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人。
那麽大的一所房子,三层楼,只有顶楼有亮光透出来。
萍姐说,“只有舒先生一个人住,太太死了,伤心得不肯出来。”
我问:“你怎麽知道?”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
这一列西班牙建筑的屋子,共有六幢,其馀的起码住著五六个孩子,闹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只有舒宅,没有人进出。
我用父亲的遗产买下三号,舒家是四号,我虽然也一个人住,但是他们都知道林小姐开一辆浅黄色跑车,林小姐是做设计的,林小姐一天进出好几次。
但是没有人见过舒先生。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否则没有可能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像他那样,能够把寂寞控制得那麽好,非数十年的功力不行。我自从与男友分手,对社交也不那麽热衷,不过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却还是不能够。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常常睡到半夜,惊醒,再也睡不著,便燃根香烟听音乐听到天光。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舒家灯是亮著的。
寒冷的初春夜,独自捱过,并不好过,有时候问得想大叫,终於还是压抑下来。
我怕头发早白,天天早上起床照镜子研究。
有时候星期日上午,早起,看遍所有书报杂志,无聊,出去与孩子们玩球。
张家的四个儿子最好玩、最顽皮,简直不可救药,依次序每人矮半个头,我与他们踢足球,每输每战,从不气馁。赌注是汉堡包汽水。
一日他们叫我出去,我想想这四个小孩,又来找吃的了。
看到他们手拿著回力球扳,不禁欢呼。
回力球!
小时在澳门住,看见叔伯们玩过,现在又见到,太兴奋。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计分法,我技痒(手痒),用力一下把球丢出去。
那只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时速滴溜溜转向四号的三楼窗口,不偏不倚,“哗拉”一声,撞破大扇的玻璃窗,跌入室内。
张家的大儿子奔过来,“我们还取回这球吗?”
我拉起他逃。
还球呢,人家出来,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我们躲进车房,蹲下来喘气。
张家四个孩子问我: “我们是否已成为通缉犯?”
我点点头。
孩子们兴奋得要命,挤在一起咕咕的笑。
“怎么办?”孩子们问。
“因为犯了这个罪,终身受辱,永远不得超生。”
“哗!”更心醉了。
“我想我要去自首。”
“不行,他们会判你坐牢。”孩子们嚷:“会打你,会不让你吃东西!”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什麽,姐姐,你说什麽?”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我去自首。”
孩子们很感动,跟我身後看热闹。
我去按铃。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前来开门,板著面孔。
“舒先生?”我尴尬。
“不,我是舒家的管家。”
“那只球——”
“是你?”他怪叫起来。
“是我,我愿意负责一切赔偿。”我低著头。
“你吓死人!这麽大的女孩了,还玩球?多危险你可知道?最大的一块碎玻璃足以把你的头切下来!”他吼,“太鲁莽了,你们这些人,就会为一己的私欲而为所欲为,丝毫不为他人著想,太离谱了!”
我瞪著他,这人可以登台讲道。
“你以为我夸张?你上来看看咱们的书房,来呀!”
我只得跟他上去。
一看到书房内的情景,我马上致歉,“对不起,真对不起,但真是意外,我负责赔偿一切……”
“你知不知道球飞进来的时候,舒先生正坐在这里听音乐?忽然之间,窗户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像落了只炸弹似,你想想—”
他一步步趋向前,把我逼进书房角落。
我都快哭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尖叫。
“你叫人来修理?”他凶霸霸的问。
“是是。”
“今天之内?”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门。
我逃出去。
孩子们很讲义气,在舒家大门等我,“怎麽了,怎麽了?有没有揍你?会不会告诉你爸妈? ”纷纷的慰问.
我说:“以後都不要再在这里玩球了。我们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亲自督工,幸亏本来是做设计的,认得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铜钱般大,一直不原谅我。
我不出声,叫师傅量了玻璃尺寸。
师傅说半圆型的玻璃很难找,要重新割,需要时间,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块现成尺寸的半圆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来,因为是一块旧刻暗花仿“拉利克”设计,很难找得到。
我虽然内疚,但不至於内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麽样?”管家大声呼喝:“今晚下雨怎麽办?”
“怎麽会下雨?”我反问。
“已经下毛毛雨了!”管家说。
我气得要命,初春很冷,下雨,书房里又铺满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说:“我那边地下室有一块玻璃,先抬来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还不去搬?”
我骂他,“你这个小人!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经尽量作出让步以及补偿,你还想恁地?我不是奴隶。”
他被我骂走。我与师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男人站在书房内。
又是哪个孤假虎威的讨厌人!我说:“让开。”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剑眉星目,长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没有什麽表情。
我说:“我们是来装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说,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证有窗户。”
他不出声。
师傅同我说:“没问题,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监工,我没事做。”
那块玻璃路远遥遥,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玻璃上隐隐刻著两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丽,阳光照上来,有两种透明度,这扇窗向北,斜阳晒过来,别有一种风味。
我爱这块玻璃。
那个年轻男人也看出瞄头来了。
“这块玻璃是哪里来的?”他沉声问。
“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说:“将来舒老先生一搬家,要还我的。”
“很美。”他说。
我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管家走上来,“舒先生,一切没事了,我已告诉张家,请他们别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还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问:“请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这里唯一的舒先生。”
“什麽?”我问,他不是老头子吗?[你?”
“谢谢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这麽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麽漂亮,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难怪他面孔上没有一点神采。
即使丧失伴侣,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来,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说起别人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为之,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哪儿有这麽轻松! 我坐着看师傅换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临走的时候我同管家说要见一见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麽傲,“舒先生请你开账单来。”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开一张一万镑的支票给他,後来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争这种意气。
回到家,吃了饭,又是听音乐的时候。
最近我喜欢听一些毫无意义的情歌,轻绵绵,懒洋洋,滥情伤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黄昏,我都为之感动,几乎落泪。
像“假如你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阳也带走,
我会渐渐死亡直至下一个再见…”
我也想出来找伴侣,但胡乱地,忽忽的,找得到谁呢?人家已经一双双一对对…我
“霍”地站起来,不再去想那个问题。
黄昏是最难熬的,过了黄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认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
可怕的黄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头看我的芳邻,他书房的灯又亮起来。他的气质那麽好,难道他不用工作?这麽全心全意的伤感,在今日也很难得了,是一种奢侈,我也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还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轨道,一切与常人无异,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这位舒先生索性放弃世上一切来为他妻子悲哀,我觉得伟大之馀,未免浪费一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来在天上,总还可以见面,活著的人却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张家四个孩子跟父母出海游乐去,我一个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个人对牢墙壁练网球。
练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阴沉。使我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的苦况。那麽大的异乡,只有我一个人,天天早上捱一条三十分钟的路去上课,迷茫落泊,一点也没有别人念大学的乐趣,就这样过了四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跟着人到派对去,更觉无聊,完全是时间上的一种浪费。当然,後来拿著文凭回来,父亲龙颜大悦,在遗嘱上为我添了一注…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的我一点分别都没有,同样的旁徨无依。
我不是不能够独自支撑生活,面对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够了,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孤清的生活,我盼望获得终身伴侣。终身的,不劳我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出去找。
四号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篮子出来,由司机送下山买菜。
萍姐老埋怨她没有同样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叹口气。
那位舒先生可以请我进屋吃杯茶呀,为什麽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就算记得我,也未必要请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无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问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饭。”
“当然。”她说:“人家年轻小姐,天天有人约。”
“我不年轻了。”我说:“我没有力气玩。”
“假的!”萍姐认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我躺沙发上看书。
最近生意也淡,整个人懒得厉害。
忽然萍姐过来说:“小姐,隔壁舒家来借东西。”
“借什麽?”我奇问。
“借烟羊肉,他们佣人进城去买,买不到,有一次见我买过,所以问咱们有没有?”
“咱们还有没有?”我问。
“尚馀数片。”
“借给他们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这个,真奇怪,除了夹面包或与臭芝士同吃,烟羊肉并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当点心,这个姓舒的人真怪。
“他们的佣人吓得什麽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说。
我打蛇随棍上,“所以呀,你还不知足。”
萍姐无甚言语,取了烟肉,交予他们。
而我,继续过我那孤单的星期日。日复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放弃春天。
要向四号的舒先生学习控制寂寞之道,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耽在屋内,日日夜夜不出门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装修也很普通,并没有什麽惊人之处,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电子游戏机,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随著他的神秘感飞驰。
也许他有一个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机接来幽会,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过数日他们家佣人买来一大包烟羊肉还我们,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经,这种肉吃不光会乾掉的,多买是浪费。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费之道的人,还有什麽比时间更宝贵?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时间付之流水。
他们佣人很感激,时常送些零碎食物来。
舒家的食谱完全欧陆风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尔辛基或是哥本哈根这种地方久了,否则无法吃这类食物。
我很好奇。
不过萍姐为我解答这个谜。
她说:“舒太太爱吃这类东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过一会儿,又拿走倒掉。”
“什麽!”我张大嘴。
“多久了?”这个痴心汉。
“二年多都如此。”
吓死人,这是干什么!
“他们说舒先生平时一句话也没有,但半夜他对著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过份了。这种无尽的爱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感觉不是泪漫,而是恐怖,真亏他们家的佣人做得长。
作为旁人,我应不应该有所表示?
当然不应该,我有什麽资格去干涉别人生活方式?他会报警抓我。
张家的孩子缠牢我叫我教象棋,我只好陪他们混。其实我做人何尝不消极,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寻访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们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无所谓。
不过那个管家仍然出来干涉。
我很生气,对他说:“叫舒先生把整座山买下来,竖块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枪毙”,那岂不是好?现在他没有权说话。”
“可是——”
我一手推开,进入舒宅,春见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後。
他俊朗的面色苍白得透明,铁青著脸,盯住我。
我跟他说:“今天有太阳,奇古拉伯爵,我们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动的,难免有声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麽是谁?”我直率但温和的问:“是谁怕吵?是舒夫人吗?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管家听见我这麽说,连忙低下头,退後一步。舒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他说:“林小姐,请你出去!”
“我出去无所谓,但是你还要沉迷在这个梦幻世界里多久?”我轻轻的问:“人死不能复生。”
“请出去!”
我转头离开。
咦!为什麽要关心这个陌生人?跟我有什麽关系?为什麽要同他说这种话?人家爱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为一个现代人,应有铁石之心肠,自扫门前雪之潇洒,我怎麽会这麽婆婆妈妈。
我脸红。
我要改一改这个脾气,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这麽多?
一连好几天,我都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门。
张家的孩子来,我们只在地下室打康乐棋。
舒氏爱做情圣,我有什麽办法?奇是奇在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我太过重视他,自什麽时候开始,我将感情代入他身上?
要小心要小心。
又过了几天,萍姐说:“小姐,隔壁又要来借东西!”
“借什麽?不借。”
“小姐,隔壁佣人走遍花铺花档,都买不到郁金香,咱们院子里有,想来借几朵。”
“没商量。”我说:“这花是我自己蓄意种的,与街上卖的又不同,你没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顶郁金香,是奇异品种。”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麽样,我不信人家会剥他佣人的皮。他们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阅起杂志来。
过了半小时,门铃响。
我以为是张家的孩子。
萍姐气急败坏的说:“小姐,是舒先生来找你。”
我也跳起来,他?他亲自出马?
我连忙迎上去。
他很为难,站在门廊处,想说什麽,又说不出口,我静静等地开口。
过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锺,他说:“今日是内人生日。”
我无法搭腔,只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麽耐心过。
“她生前喜欢郁金香。”
“你们在北欧住过?”我淡淡的问。
“是的,我们在荷兰渡过好几年。”
“所以你想问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欢这种花。”
我无奈,人家亲自上门来恳求,我也不便拒人过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後园。我自己倒没留意,前些时候种下的花开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丽地在薄薄的阳光下抖动。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谢谢。”他万分珍贵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说:“假如有人对我这麽好,短命点也值得。”
说完转头回屋子内。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说死後,活著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我这麽好。
多麽惆怅,这种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样子她活著的时候,他们如一对比翼鸟。她去世,他就剩下一个躯体,荡气回肠,只是为她的回忆而延续生命。
她活著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麽恩爱。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长。
我叹一口气,照旧回屋里躺著。
第二天,萍姐捧进来大束的康乃馨,总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说:“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确”设计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贵。
我笑问:“不是连瓶一起送吧?”
“就是连瓶一起送。”萍姐说:“舒先生指明的。”
“什麽?”大出血。这只瓶子的价值恐怕在我那块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说:“放在大桌中央。”
鲜红的花。
从前也有人送花来……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悦那才算难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丝喜悦。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会走出来跟邻居打招呼,人总是人,人是群居的动物。
他在这十几天内改变了许多。
萍姐问:“我们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礼物?”
“为什么不?”我说:“何必小家子气推来推去。”
“好。”萍姐回厨房去。
我独自做设计平面图。张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过来,大力拍门,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们进来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最幸福,有这麽可爱的四名小天使,一个个面孔似苹果,看见他们就已经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结婚真不错,一家人自给自足,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们四个,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处。
我爱孩子们。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讨厌。”
我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这个雨不讨厌。”
“才怪。”孩子们不相信。
也许在早上挤公路车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点闲情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观烟雨海天一色,确是种享受,我是一个什麽都不缺的人,独欠一个伴侣。
孩子们又说:“那个人向管理处投诉,不准我们玩球。”
“他并不是那麽不讲理的人。”我说:“或许你们可以上门向他解释一下,玩乒乓总可以吧?”
“上门去?”孩子们怀疑的问。
“是呀。”我说:“有什麽要求,自己说清楚比较好。”
“我们不敢。”
“没胆子!”我笑他们。
几个孩子把头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终於说:“至多我们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与足球都飞不到那么高。”
“对呀,去据理力争。我说:“最多说打烂玻璃跟你们没有关系,那是我这个冒失鬼,不是吗?”
“我们这就去,”又迟疑,“会不会被骂出来?”
“放心,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孩子。”我保证。
“那还等什麽?我们去吧。”孩子们踊跃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们上诉会得胜,舒某并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而且这班孩子又这么可爱。
我躺下,没心思做工,那麽多时间,任我调排,实是很松动的,但时间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经事,以为总来得及做,可是一天结束,往往发觉什麽都没干。
这种心情过来人都明白。
孩子们并没有再来,我打一个阿欠,觉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脑子氧气不足,人越来越糊涂。
我的睡房位置正对舒家的书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还在床上看小说吃水果。
我正在看着脂批石头记,才打开第一页,忽然之间,玻璃窗破裂,一只球飞进来,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声“哗啦”震得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萍姐冲进来,“怎么一回事?嘎?哟?天呀,怎麽搞的?是哪班顽皮鬼?”
我叹口气,“报应来得倒快。”
我披上晨褛,下得楼来,打开门,呆住。
门外站著舒某,他一脸尴尬,手中拿看一只球拍。
“你!!”我如看到条恐龙般吃惊,“是你!”
他懦懦说:“对不起。”
他身後人头涌涌,正是张家那四个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但上诉成功,还把舒某人自古堡释放出来。
我扑上去,“我要你们的命!”我嚷:“我不放过你们。”
孩子与我一起滚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团。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并没有放弃春天。
我站起来,“我要你替我换玻璃,限一天完工,说不定下午有雨,赶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说:“是。”
我叉起腰,笑了。
青梅记
文烈与我,自小在一起长大,像兄妹一样,不过咱们双方父母不这么想,他们两对长辈把我们视作指腹为婚的一对壁人,对我们寄以无限希望。
我们一想念小中大学,年纪越长,越是觉得双方性格很有距离,我们很谈得来,时常见面,常常约会,但却不是他们想像中那样,有一日会成得结成夫妇。
我与文烈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及友情。
我知道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很认真,但多少认为他们带着说笑的态度:什么年头了,儿女的婚事自然有儿女作主,那里还有听命于人这种事。
但文烈说:“他们是认真的,他们四个人要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做生意打麻雀已经有廿多年.不希望有外人来干扰这种平静的生活。”
“有这种事! ”我笑,“什麽叫外人?结成亲家,就不是外人。”
我知道文烈同戚家明走,文烈也知道我在追求张敏敏。
但是我们还没有知会双方父母。
大人老是怪孩子无论什麽都不告诉他们,这先要大人检讨一下他们自己的态度。
无论孩子们告诉他们什麽,他们老是大惊小怪,反应过度强烈,引致不必要的纠纷。
所以无论什麽,我们都瞒得一时是一时。
我对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不会行差踏错,我与敏敏不但谈得拢,兴趣相近,连相貌都相似。
他们都说这是夫妻相,这倒并不是迷信,但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天天照镜子,对自正的相貌熟得不能再熟,一旦看到与自己长有三分相似的人,容易产生亲切感,这就是为什麽男女都挑与他们相似的人做对象。
文烈的鹅蛋睑虽然漂亮,但始终没有敏敏的方型面孔来得亲切。
我们这两对有时也约在一起出去。我嘴巴里也一直文烈长文烈短的,妈妈一直以为我同文烈一起,敏敏虽然来过我们家,同我态度亲热,她也不以为意。而人就是这样,往往只愿意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物,不用心,亦不用脑,成见代替了一切 。
文烈同我说:[一直这样误会下去,没有什麽益处,不如向大人解释清楚。”
我说:“没问题,约好了说个清楚,也是正经。”
“不知道他们的反应如何。”
“那一定是一阵不高兴,後来发觉事情并不是太坏,就回心转意。”
“我希望不会有更厉害的後果。”
“不会的,老人家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我安慰文烈,“等敏敏自美国回来时才说吧,有人对质比较妥当,他们见到有代替的人选,心头就没那麽慌。”
文烈叹口气,“从没见过这麽热衷替儿女拉拢天窗的父母,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家里六兄弟姐妹、父母都不准他们交异性朋友,巴不得他们童男童女到老,好控制他们。”
我说:二这也是心理变态,不值得羡慕。”
“父母对儿女的态度,能不能轻松一点?”
“自己的骨肉,很难轻松得起来。”我说。
没想到敏敏还没回来,文烈已经忍不住把事情泄露出来。
那日我回到冢,父母便说有事要同我商量。
他们的表情很严重。
我问:“什麽事?”
“你还不知道?”妈面孔上的忧虑又多了一层。
我笑,“发生了什麽事?”
“今天文伯伯文伯母来过。”妈妈说。
我问:“文烈有什麽事吗?”
“孩子,你要冷静一点。”
“喂,”我紧张起来, “告诉我是什麽好不好?”
妈妈非常难开口,“森儿,你可别太难过。”
“不会,你说呀!”我也只当文烈有了什麽意外,非常放心不下。
“文烈另外有了男朋友!”妈妈紧张的盯着我的表情。
我听了一怔,马上松一口气,心中想:她会麽忽然之间告诉文氏两老了?不过也无所谓啦,我耸耸肩,“这又有什麽稀奇,难道文烈不应该多认识几个男朋友?她早超过廿一岁了,那个孩子叫戚冢明,是不是?”
“唉呀,森儿,你什麽都知道!你为什麽不早跟我们说?你何必自苦?”妈妈跺足。
“妈妈,我并没有自苦,”我笑,“我趁这个机会同你讲明了,文烈同戚家明走了有大半年了,我很为他们高兴,至於我--”
爸爸盯著我:“你何必强颜欢笑?”
“我?”我叫救命,“我几时有?我自己也有女朋友呀!爸爸妈妈,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与文烈,一直是兄妹感情?”
爸爸颓然说:“森儿,难为你这麽理智,失恋还控制得这麽好,只是我们替你不值。”
“我没有失恋——”
“好好好,”妈妈向父亲便一个眼色,像是说:他的自尊心强,不想承认,你老人家就别老提着了。
我啼笑皆非,“喂,我真的没有失恋,我的女朋友叫张敏敏——”
“叫她来坐。”妈妈瞪著我,“叫她来给我看看。”
“她目前在美国。”
“有这麽巧?”姜是老的辣,不相信我。
“妈,你见过张敏敏,鼻子高,脸方方的,喜欢穿长裤的那个,忘了吧?”
“不记得了。”妈妈老大的不悦,“别再唬妈妈。”
秀才遇看兵,有理说不清。我还是太年轻,以为什麽误会可以三言两语的解释清楚,现在变得说什麽都多馀,还是等敏敏回来再说。
我连忙同文烈通电话,文烈求我原谅。她有她的苦处,原来戚家明送她回家,给文伯母看到数次,疑心越来越大,终於夜审文烈,文烈和盘托出,文伯母大惊失色,一口咬定女儿对咱们家不仁不义,几乎没把文烈捆绑起来,送到我们家来治罪。
一方面又与这一边的两老通消息,纸包不住火,文烈“抛弃”罗森另寻新欢的消息轰轰烈烈传开。
我说破了嘴也没有人相信,我与文烈根本没有恋爱过,既未恋爱,何来失恋?
母亲说:“逢人都有自尊心,他索性不承认恋爱过,倒也是一个办法。”
我表现得越愉快,他们越为我担心。
“不要压抑过度,森儿,要生气便生气,要发脾气就发出来,每个人都了解你。”
我手足无措,啼笑皆非。
文烈很同情我,戚家明搔著头皮,大家都想不出有什麽好办法。
我说:“敏敏快回来了,回来之後我把她带回到我们家去就好。”我安慰他们。
“看样子你带敏敏上去也不管用,他们现在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你带女朋友去坐,他们以为你故意示威。”
“真是,父母与儿女之间还有这种误会。”我浩叹。
好戏还在後头呢,文伯伯文伯母请我吃饭,向我道歉。又逼文烈在一旁坐著。这一顿饭吃得自背脊骨直落,我很替文烈难过。
文伯母先开始告苦:“这年头,养儿不知儿心肝。”
我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文烈多麽孝顺……”
“唉,森儿!咱们自小就喜欢你,想把女儿配给你,可是这个女儿不识好歹,真叫我们下不了台。”眼睛都红了。
“文伯母,千万不要这样说,这当中有误会,我和文烈自小一起长大,双方认识得再清楚没有,我们跟兄妹一样,以前是好朋友,将来也是好朋友,过几年文烈有了孩子,与我的孩子也会是好朋友,伯母,你千万别为这个事担心。”我的声调从来没有这麽认真过。
文伯伯长长叹口气:“你这个孩子,待我们真体贴,竟装成没事一样,太识得大体,是文烈不好,她没这个福份,如果她能嫁你,我们才真能放下一颗心。”
文烈这时候按捺不住,“这样子对戚家明太不公平了!”
她父亲马上把她喝止,“你还有脸开口说话?”
文烈是火爆脾气,她把碗筷一推,站起来,“你们根本不分清红皂白,我说了一千次,阿森另有女朋友,叫张敏敏,现在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的,根本我与他之间从没考虑过婚嫁。”
“从没考虑过?”文伯母忍不住,“根本罗家的戒指手饰都已经送了过来,你还称不知道?”
“这是你们四个人之间的事,阿森从未向我求婚,我从未应允嫁他。这是什麽年头了,还为这样荒谬的事争吵,真是时光倒流七十年,实行梁祝恨史还是怎么的?”
说完之後,她脸色铁青的走掉。
文伯母饮泣起来。
我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麽强烈,连连好言安慰。
文伯母说:“阿森,那个姓戚的是广东人,一张面孔又黄又瘦,年纪轻轻,镶看粒金牙……”
是吗?戚家明镶看金牙,我一直没看出来,文伯母好眼光。
“还有,家中只有两个姐姐,大姐有两个女儿,是离了婚的,母亲又是寡妇,你看看,文烈是不是自讨苦吃?这一屋子的女人都要那姓戚的照顾,有什麽磨擦,都是文烈的罪,明明是个火坑,她偏偏往下跳。”文伯母淌眼抹泪。
真的?戚家明的家庭环境那麽差?连我也怔怔的替文烈担起心来。
“他们孵在湾仔区一层小屋子内,那老太太一身衣服怕有一个月没洗了,屋子里地板怕在过年时刷过一次,文烈怎麽会跟这种人走在一起,现在为她好她不知道,将来维持不下去,又怪父母不劝她。”文伯母拍桌子,“现在这父母怎麽做呢?”
我说:“文伯母,我仔细研究一下,跟文烈解释。
“真的?阿森,你肯答应?,全交在你手中了。”
文伯伯皱眉头,“阿森已经够烦恼,你别百上加斤。”
我视文烈如妹妹,当然为她好,如果文伯母说的一切属实,我有义务劝她考虑清楚。
我把文烈约出来见面。
我们两个人在公园散步。
“听说戚的家庭背景跟你完全不一样,你能够适应那个气候?”我充满关注,“你可是千金小姐。”
“定是听了妈妈的哭诉?”文烈笑说:“家境略不如他们便派人家寒酸,上海人是有这种通病。”
“你们不一定结婚吧?”我担心地问。
“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她笑说。
“你有什么重要的决定,千万要关照我一声,我是你大哥,知道吗?”
她很感动,“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你同我藕断丝连呢!!”
“为什么独独对戚家明有好感?”我很烦,“这种家境差、心头高的男孩子特别有自卑感,自己养不活女人这一笔他是不提的,女人有什麽抱怨,他只会顺理成章的辱骂她爱慕虚荣,我最怕这种人,缠上了没完没了。你同他走过,他引以为荣,一辈子嘴巴不放过你,津津乐道,很痛苦的。”
“你怎么知道?”文烈好气又好笑,“你想像力比我父母还要丰富,戚家明又没得罪你!”
“怎么不知道?我有个表姐就是嫁这种人,离了婚十二年,表姐还常给他牵头皮。”
“什麽叫牵头皮?”
“上海人口中的被他触霉头,处处住坏处提看不放过的意思。”
“我不相信戚冢明是这种人。”
“何必以身试法?”我劝阻她。
“咦,你怎麽了?你管你自己的事好不好?”文烈笑看拍打我。
“不,我是你大哥,我要管这件事。”
“人家不知就里,还以为你吃我的醋。”
“就当是这样好了,谁关心人们怎麽想?”
我趁敏敏尚未归来,就拉著文烈不放。仔细观察戚家明一下,发觉文伯母的担心并不是多馀的,这个人自尊自大,一般强烈的是自卑,家境很差,他却不去争取,在学校里念的是文科,立志要做诗人,吓得我三魂不见了七魄。我索性夹在他与文烈之中。
文烈骂我,“你疯了,我告诉敏敏去。”
我知道这会引起事情更复杂。果然,文伯母说二阿森呀,你要争取,不但救了我们。也救了文烈。”
父母亲也向我打气,“对,化悲愤为力量,决一生死。”
全误会了。
我是看出姓戚的不是文烈的佳偶,才要他们疏远而已。
敏敏回来,很是生气,她说:“在这种时候,你更加要避嫌疑。”
“文烈等於我的妹妹,我焉能见死不救。”
“没有这麽严重吧,恐怕是有私心的吧。”她冷笑。
“妇人之见,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也许是,我怎麽跟你那青梅竹马的妹子相比?”
“什麽?”
场面完全失却控制。
一方面戚家明也找我谈判。
“最近文烈不肯同我出来。”他瞪著我。
“是吗.”我大喜过望。
“如果我确知从中作梗的人是你,我饱你以老拳。”
我冷笑,“你有什麽资格说这种话?她又不是跟定了你,她有选择的自由。你有什麽轻举妄动,我马上打九九九。”拂袖而去。
我抓紧了文烈,“你疏远了那个人?”
文烈搔扰头,“是的,你与爸妈都说得对,他真的不适合我,他的母亲已经把我当童养媳,到他们家吃饭,与他姐姐及外甥女一块儿,大家穿睡衣与塑胶拖鞋,开饭了,主菜是蒸柚子皮,又臭又乾,全盛在搪瓷碟子里……唉,春见都怕,饭後暗示我洗碗筷,到那个脏厨房一看,还有用火水炉子,又油又烟又没有热水,我这双手浸下去还有得剩吗?立刻藉口说不舒服告辞,贪慕虚荣要趁早,我管人怎麽说我。我爹妈供我到大学毕业,不是把我训练成粤语片中的乖媳妇的,他们家趁早到乡下去找一个。”
我完完全全的放下心,大力呼出一口气。
“你很看低我吧?”文烈自嘲的说。
我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人各有志,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阿戚根本没有资格认识女朋友,看样子他想钓一条大鱼,失败了。”
“有成功的人吗?”文烈怀疑的问。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麽精明,”我苦笑,“我那表姐便糊涂得成为千古恨。穷,有志气,不要紧,迟早会出人头地,富,没志气,也绝非德配。”
“谢谢你,阿森。”
我很安乐的跑去跟敏敏解释。
我说:“是不是?我早说过,文烈等於是我的妹妹,你偏乱吃醋。”我把事从头到尾说一次。
敏说:“我始终觉得君子不应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
“君子人?谁是君子人?”我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君子与否,同我无关。”
当下我们便言归於好,我同她回家见母亲。
大家见面的时候没什麽,待我送完敏敏,再回到家中,父母还开亮了灯没睡,我就觉得不妥。
“阿森,那女孩子是谁?”
“我的女朋友。”
“你不是与文烈言归於好了吗?”大惊失色。
“妈妈要我说几次?我跟文烈——”
“阿森,文烈与你自助一起长大,你总该明白她的品性,原谅她呀!怎麽可以因这件小事而移情别恋?”
“妈妈——”我大声叫,“我从来没有跟文烈恋爱过!”
“你怎麽可以说这种话?”
“这是事实。”
“妈妈不喜欢张敏敏。”
“为什麽?”
“太西化,你看她多洋派,第一次见到伯父伯母,也不打招呼,就翘著二郎腿坐下来,嘿?”
“生活习惯各有不同,现在也很少有小媳妇了。”
“不行,文烈比她好得多。”
“太主观了,文烈是文烈——”
又打断我,文烈不是回心转意了?人家有了新男朋友,你就急得六神无主,把人家拆散了,你又把人家搁脑後,阿森,你要当心,玩火者终被火焚。”
“有这种事?”我气极反笑,“你们这两对老人冢,说来说去说不清。”
父亲一直缄默,到这个时候也开口:“森儿,如果真的爱文烈,却勿争一时之意气。”
“我当文烈像妹妹一样。”
父亲说:“很少有这麽热心的哥哥。”
“我是例外,好不好?现在她自己也发觉那姓戚的并非她理想中的对象,他们疏远了,怎麽,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父亲说:“文伯伯他们很感激,既然小波折已经过去,我们想拉拢你们,别再生事了。”
说破了嘴也不管用,我的头痛。
这对敏敏真不公平。
她也说有种感觉我的父母不喜欢她。
“他们喜欢文烈是不是?”敏敏问:“婚姻前定,看样子在老人家的帮忙之下,迟早成功。”
“别乱讲。”
这一阵子,文烈在家中也很寂寞,我总是把她带在身边,敏敏反对无效,反而同文烈成了朋友,她看清楚我同文烈真好像兄妹,就不用说闲话了。
当然,也有妹妹非常招嫂子妒忌的,但文烈不同,文烈非常懂事,她总是退在配角的地位,这是明哲保身之道,做人要在适当时候退居配角。
妈妈开始发出“一只脚不许踩两头船”的怨言。
我笑跟文烈说,假如她再找不到男朋友,事情会越来越糟,再说下去,我快享齐人之福了。
我跟敏敏说.r或者我们可以提前订婚。”
“事事都靠家,不大好吧。”敏敏说:“稍迟再说好不好?等你经济比较好些。”
“那恐怕尚要三年。”我说。
三年很快过,我不大想拿枝牙刷便投到你父母家,像只蛀米寄生虫,大人吃什麽,咱们就吃什麽,世世代代居住在他们檐下,多麽痛苦。”
“难怪妈妈说你西化。”
“现在开始觉得妈妈的话有道理?”她笑问。
“人家里也望不到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婚後咱们还可以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了孩子,交给父母……多好。”
“多没出息。”
“什麽没出息,福气好怎麽同没出息?”我跳起来。
“阿森,现在我才发觉我们两个人的价值学念有这麽大的分别。”
“不要吵架,我拒绝跟你吵架。”
“同文烈去吵吧,”她忽然说。
原来这女人一直假装大方,心中始终妒忌文烈。
文烈最好,从来不干涉我同什麽人走,也从来不讽刺我。我的心一动,第一次觉得文烈的可能性。
敏敏从那次之後,对我便有点若即若离的。
母亲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是不是?找个伴侣不是那麽容易的,不然为什麽爸妈一早替你准备好人选?”
我苦笑。
“敏敏嫌我太过倚赖家里。”
“倚赖家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烈讶异,“怎麽?她情愿小两口子搬到外头苦苦的捱?不容於家庭那是没有法子,我不会像她那麽有志气,我很希望同父母一起住,况且我爸妈只生我一个,又对我那麽好,我离不了他们。”
我抓头皮,“也许她成长的背景与我们不一样,所以想法也有默距离。”
“你会适应她?”文烈问。
“婚後搬出去住……”我想很久,“爸妈会伤心的,不是说他们占有愈强,我亦是独子,怕他们会寂寞。”
“我很了解。”
我叹口气,“文烈,我发觉我们才了解对方。”
“你跟敏敏商量商量。”
“妈妈说得对,她很洋派,不管三七廿一,先讲独立,追求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很寂寞的,并没有想像中的高贵潇洒,她不知道。”
“我知道。”
“当然,我们一起长大,你当然知道我想些什麽。”
“尽量说服她。”
我心灰意冷,“再看看吧,她咬定了我没出息,父母亲不是那麽喜欢她,她住进来,也是很难做的。”
“你们已经论到婚嫁了?”文烈问。
“很初步,立刻触礁。”
“可怜的阿森。”
说到了解,很少有人比文烈更了解我,但咱们俩实在混得烂熟,不能够把对方当作恋爱的对象。要扭转这种心理状况恐怕要过一段日子。
既然敏敏跟我疏远,我就趁这段空档参加一个考试。
一日在家午睡,听到客厅有人说话,仔细留神,原来是文伯母与妈妈。
她们两人在谈论我与文烈。
大抵是以为我出去了,所以说得很自由自在。
“阿森最近没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那很好,也许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要冷一冷。”
“冷了之後还会热吗?*妈妈笑。
“这就看缘份了,我看我们也不要管得太厉害,听其自然,以免物极必反。”
听到这几句话,我松口气,哈利路亚,赞美上主。
“担心是难免的了,那个镶金牙的人,还时常打电话来哪,幸亏文烈前辈子没欠他什麽,万一这种人做了女婿怎麽办?想想都打冷战。”
“不怕不怕,一切都过去了。”
两个中年老女人像小孩子一般,互相安慰,互相解闷,忽然之间,我了解到她们的苦心。
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很难找到这麽巩固的人际关系,难怪他们愿意出尽百宝来维系下去。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他们。
文烈……
美丽可爱的小文烈,我的心牵动,小时候为了不让她被人欺侮,我同比我高大的男孩子打架。打破小猪钱箱取出角子买生日礼物给她……
一点一滴的积聚,都是牢不可破的爱。
爱便是爱,有什麽男女与亲情之分?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舍文烈何人?
不知文烈怎麽想?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近在身边的幸福往往不去注意,偏偏好高骛远,去寻找不切实际的事物。
不知文烈怎麽想?如果她坚持把我当哥哥,我也只好当她妹妹。
越来越觉得感情这种事很玄,两个人要好,未必要好得可以婚嫁,婚姻也未必一定长久,但是还有这麽多人结婚了。难道真的可遇不可求?还有生孩子,许多夫妻努力几年,还一无所出,但是飞仔飞女一夜春风,便可以珠胎暗结,完全没有解释。
只听得文伯母说下去:“文烈此刻也回心转意了,她同我说,那麽多男朋友男同学,没有一个够阿森好,偏偏阿森又是她大哥。”
妈妈那时反驳:“神经病,怎麽是她大哥?她姓文,阿森姓罗,两者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一点关系都无。”
“我也这麽说。”
我更舒服了。
只要她的想法一样,事情便可以有新的发展,看我怎样把握而已。
或者两个人静一静……
妈妈说:“这两个孩子别扭。”
“是有的,下雨,大人要他们带雨衣,偏偏不带,淋著雨出去,不知是什麽心理。”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两位老太太磨一会儿,出去了。
或者我也该找文烈出来喝一杯咖啡。
开头的时候,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一样,不知怎麽就到今天这种地步。
一切是注定的。
缘
姐姐死後,我的脾气越来越怪,连我自己都发觉,别说是旁人。
我搬到一间小公寓去住,守著份职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话都不多说,一直为姐姐守着孝。
两个弟弟在姐姐死後,写了无数的信来询问,但我都没有答覆,他们非常生气,决定在假期飞回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也好,他们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见了面我可以对他们说个清楚。
这半年的生活,我过得像僵尸,一具肉体天天早上由家到办公室,再由公司到公寓,回到家吃个三文治就睡,公寓里没有电视,亦无音响设备。
我但觉得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生活的细节。
不知恁地,周启国还是找到了我。
下班的时候,他守在办公室外,一把抓住我。
我一看见他,也不反抗。
他瘦许多,把我拉至一角,说:“小云,我找得你好苦。”
我木然说:“找我干什麽?”我又不欠他债。
他双眼通红,“我明白,我一切都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姐姐的意外死亡,跟你无
关,你不必内疚,我什麽都知道,父亲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现在明白,为什麽你要疏远我,
为什么你对我那麽坏。”
我内心有点吃惊,他真的得悉一切真相?但表面上不露出来,我说:“我不懂你讲什麽。”
“小云,我们坐下慢慢说。”
老实说,我对於周启国的毅力,也有点感动,因此没有拒绝。
时值隆冬,走在街上,口中呼白气,北风抽紧皮肤,我忽然想哭,强忍看眼泪。
我们在咖啡室找到位置,叫了饮品。
周启国说:“我对你怎么样,还不放心?多年同学,你也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
是那种浪荡子?你为何要躲开我?现在你正需要朋友,小云,我对你是真的。”
他说得很真诚,我垂著眼。
“你姐姐的堕落,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说!她为了要供养我们!”
周启国摇头,“不,供养弟妹,也不必货腰,你想想仔细。你把这些罪全揽在自己头上,所为何来?”
我用手掩住脸。
“她的死亡纯是意外,那时你正忙考试,她又沉迷赌博,你劝她多次她也不理会,小云,你背着这个十字架干什么?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抬起头来,“你让我静一静。”
“不,”他嚷:“我爱你。”
“你爱我?”我狂笑起来,“我百般作弄你,你还爱我?”
“父亲已经把一切告诉我,你恨他,所以才迁怒於我。”周启国毫不气馁,“随便你怎麽考验教,我都绝不退缩。”
真讨厌,我心想,简直不能忍受。
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送。”我推开他。
他也不再分辩,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截停计程车,他眼睁睁看著我上车。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对我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
不想带给他任何幻觉。
我与周家有仇。
当夜我觉得非常疲倦,趁早上床。
第二天下楼,周启国在那里等我,我假装没看见他,叫街车上班,我深深叹气,生活还
不够烦恼,身边又多只摄青鬼。
幸亏办公室忙,我精神也有默寄托,中午时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小云?”很熟悉的声音,我一刹时又想不起是谁。
哪—位?我很不起劲。
“记得我吗? 我是张厂长。”
“张伯伯!”我心强烈的跳动起来。
“小云,好几年不见、我很辗转才联络到你。你怎麽了?小露好不好?大弟小弟呢?”
我忽然哽咽起来,“张伯伯,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自你爹的事情之後,厂关了门,我也只好到别处找出路,结果到新加坡做生意,回来已有半年,到处找你们,音讯全无。”
“张伯伯。”我抓看话筒,眼泪汨汨而下。
“怎麽了,小云?受什麽委屈,你下班有时间吗?我来接你,大家聚一聚。”
我连忙把公司地址告诉他。
那一整个下午,我思潮起伏,根本无心做事,好不容易挨到落班,夺门而出,看到张伯伯,那张厚实可靠的面孔,扑进他怀里。
他抚我的头,“孩子,怎么了?”
我哽咽,“张伯伯。”
他笑,来我介绍大儿你认识,千里,来见过小云”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正看着我笑呢。
张伯伯说:你没见过千里,我跟你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国读书。”
我和他们两父子边吃边叙旧,我把多年来的心事全盘倾诉,说到激动之外,忍不住饮
泣。
张伯伯开头还安慰我,一听到姐姐廿六岁就这样离开我们而去,不禁也震惊万分,说不
出话来。
我说:“现在两个弟弟一放假就同来,我都不知道对他们怎么交待。”
张千里给我递上手帕,我用它掩住脸。
张伯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长叹一声: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家难为你们两姐妹,也没办法,只能往好处想,弟弟终于成了人,这是你一大宽慰。还有你自己,要振着起来,为父母为姐姐,都要抬起头来好好做人。”
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
“别哭了,你知道我同你父亲是数十年老朋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千里,你跟我送小
云回家,唉,我也累了。”
我由张千里送回去,礼貌上请他进屋喝一杯茶。他跟他父亲一般,是个山般可靠的人。
他诧异的说:“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家,未免太素净了。”四周打量着。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心思装修家里,胡乱放几件必需的家私,然后尽量收拾干净而已。
他捧着茶喝,我去洗一把脸,再出来的时候精神振作了一点。
张千里同我说:“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常常过来看你。”
我没有同他握手,但他很坚决,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说:“早些睡。”便告辞了。
我与张千里很快成为好朋友,他对我的照顾是实在的,温暖的--周末买了水果来,替我洗净,放冰箱里,有时候为我煮一锅好菜,他不多话,也不多动作,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开心的时候弹起吉它,唱看民歌,整间小公寓便充满生机。
每星期六他都会先打电话上来,见我在,便说:我马上来,随他而来的是绿色的盆栽,我的公寓便渐渐加添不少生气,一个月后,我的周末与他已发生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很多时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电话,而我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张伯伯有意无意间说:“你们两人有空多聚聚。”
最不开心的是周启国,他很失望。
找我谈判,我也同他坦白:“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你太不公平,多年的友谊……何必太吝啬感情,我请你给我们留些馀地,不要把我父
亲的账算在我头上。”
因为最近心情比较好一点,我比较坦白,同他说:“我想努力忘记过去,你也是过去的
一部份,看见你,引起无穷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忍看他的脸,他的失望是那么深,面孔上的表情是那么惨痛。
“对不起。”我第一次同他说这三个字。
他苦笑,“我情愿你不说这三个字。”
我无法再说下去,我永永远远不能忘记周家给我们的耻辱。害了姐姐的,正是周启国的
父亲。
如果他能够照顾我姐姐到底……也许我的要求是过份了,他与她之间根本是公平交易,
两不拖欠,姐姐不过是他的雾水情人。
千里照顾我如哥哥对妹妹般细心,他一点要求也没有,毫无条件,无微不至。
我对他非常好感,他建议我应该多做运动,我马上接纳他的好意,我们两人打起网球来。
一定的运动量带来食欲,我很快的胖起来。
张伯伯见我便呵呵的笑,“这才像一朵花啊!”
这个时候,大弟忽然说他有假,要回来一趟。
我虽然意外,也很高兴,收拾好床铺被褥,放在小客厅,等他回来,与他说上三日三夜。
我告假到机场接他,与他同来的,不是小弟,而是一个穿运动装的卷发土生华侨女。
那个女孩子四顾打量环境,连正眼都没看我,一边使劲嚼著口香糖,大声呼喝大弟的洋名。
从那一刹那起,我知道已经失去大弟,心中茫然。姐姐牺牲的代价就这麽多?
也许她只想我们快乐,大弟看上去很快乐。
我说我已经收拾好,大家如果挤一挤的话……大弟立刻打断我,说已经订好旅馆,他话中带些歉意,但更多的是不耐烦的成份,彷佛我在他跟前,便是扫兴。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发展。
原本以为大弟回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可是现在他与华侨女扭股糖儿似搭计程车往旅馆。
我在街上逛很久,才去找张伯伯。
我并没有诉苦,我没有哭。
“别难过,”张伯伯说:“年轻人,当然只顾眼前。”
我静静的说:“姐姐为我们……”
张伯伯笑,“傻丫头,她也不想你们哭哭啼啼的。”
千里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彷佛又得到些力量,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姓张。
大弟来香港一个星期,由我请客,安排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们天天往游客区跑,我没
有兴趣跟,直到他们走,我并没有与大弟说及关於大姐的事。
一个字也没有。
人在人情在。大姐已经消失,除出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大弟带著女友到墓前鞠躬,那女友视此举若郊游,一路上嘻嘻哈哈,我的怒火到了沸点,若不是千里也在的话,我一定会尖叫起来。
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我反而松了口气。
千里开解我的办法颇特殊,他一向用行动表示,一连好几天他都不给我机会坐在家中自思自想,他拉我出去参加许多活动,有他陪在身边,又有很多新朋友,我的心情顿时开朗不少。
张千里这个人,将来谁嫁给他,是有福气的。
他并不是伟人,所以做他的妻子,没有心理负担,但是他偏偏又那么有生活情趣,性格温柔而肯定,又喜欢帮助人,认识他那麽久,从来没听他批评过谁,实在是个高贵的人。
我很有感触,如果换了周启国是他,我会怎麽想?
启国对我何尝不好,多年来锲而不舍,我玩弄过他,冷落过他,放弃过他,但是他对我却一成不变。
生命中有这麽两个异性,也足以自豪。
启国的父亲来找我的时候,我是非常惊讶的。
没想到他来做儿子的说客。
他说:“我知道你对周家的人没好感。但是启国是无辜的,你亦是无辜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恨我,也不该牵涉到他。”
我淡淡的说:“我以为你要我离开他。”
“那是以前,你也会承认他对你情根深种。”
“天下到处是女人,何必偏偏选中我,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免得将来我看到你,不知
这叫姐夫还是公公。”
他说:“我不怪你记恨。”
我说:“给我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启国跟我脱离关系,那算不算一个新的开始?”
“没有那麽严重,”我说:“为一个女人而动摇父子伦常?”
“启国近来不似人形。”
我的心一动,根为他难过。
“你跟你姐姐刚相反,你把自己守得太牢。”他叹气。
我指看他说:“别提我姐姐!”
隔几天,启国又出现在我公寓门口。
我心软.同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苦笑:“我也向自己这么说。”
他瘦好多,一脸胡子茬。
“你这个样子怎么上班?”我问他。
“我没上班已有一段日子。”
我吃惊:“男人怎么可以不上班?”
“没心思。”他的眼睛看住别处。
我很生气,“你要把我变为千古罪人还是怎麽的?”
“不关你事,”他低下头,“小云,但愿你心变我心,始知相忆深。”
我皱上眉头,婆婆妈妈,你若真的为我,应该振作,好好干一番事业,娶个身家清白
的女子,活得快快乐乐才是呀。”
“我做不到。”
我顿足,“你再不去找到份正经工作,你就别上门来。”
“找到工作又如何?”他彷佛看见一线生机。
“你这算什么?无赖?勒索?”我骂。
他微笑,把头靠在门框上,神情象个孩子。
多年的感情在心中复醒。我叹口气,“去理发。”
“你陪我?”
我啐他,“我才没空。”
“找到新男朋友?”
我涨红脸,“关你什么事?”
“我什么都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解释道:“人家当我是妹子。”
“是吗?”他双目闪亮。
“走走走,”我又烦起来,“不关你的事,你再来缠着我,我就报警,你与你家人,要一样东西时,千方百计,弄到手,又弃之若敝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刚步下楼梯,碰到千里上来。
两人一个照脸,双方细细打量。
我尴尬得找地缝钻。
千里进门来坐定,问我:“那是谁?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否认,“旧同学。”
他看着我笑,“我不相信。”
“你嚼什么蛆。”我不悦。
“从他狂热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你为什么不去做诗人?”是我的答案。
启国重新找到工作,他对我的要求也不高,一个月会出现一两次,我无法不敷衍他,心里很不是味儿,变得一脚踏两船模样。
但是启国需要我的鼓励,而我需要千里的鼓励。
大弟回去之后,信来往很疏,小弟倒是密密安慰我。
他写:“……这里的生活平凡而宁静,学成后我们不再回来的成份很高,我们能够适应,相信你也可以,知道你心境很乱,如果可以来渡假,未尝不是心灵休息的好办法。”
我颇心动。
与千里说起,他也赞成,“去旅行一个月,转变环境。”
我坦白的说:“自从你出现之後,我已经开朗许多。
他点点头:“我注意得到。”
我没有通知启国,就踏上旅途。
真没想到,小弟才接我到青年会,启国的电话就到。
我真的开始佩服他,他是怎么打听出来的?由此可知事在人为,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
人。
我想千里是不会反费时间做这种事的,他真的只把我当好友、妹妹。
我跟启国说:“长途电话费很贵,别说那么久。”
“我又不是在说长途电话。”
“你在哪里?”
“我在飞机场。”、
我真服了他。
“你来干什麽?才上工,一下子离职,人家不开除你才怪。”我叫出来:“再说,我之
所以要放假,就是要避开你们。”
“你到哪儿去都不告诉我。”他很委屈。
“你打算什麽样?”
“陪你。?
“我不要人陪。”
“我已经决定了。”他说:“反正我人已经到了这里,你不让我陪,那是没有可能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真不知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再拒绝他。
小弟出乎意料的喜欢他!两个人很谈得来,我注意到一点:周启国离了我的“势力”范围,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出色的男子,甚至不输给张千里,与千里不同的是,他比较柔。
我一直都没有给他机会。
真的,见了面不是作弄他就是骂他,要不就把他当一只老鼠,呼来喝去,久而久之,他
在我心目中,自然低人一等,谁叫他对我有高人一等的忍耐力,而他,即使有千般魅力,在
我跟前也施展无能,我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可怜的周启国。
所以为人父母者,生活真要检讨,若不是他老爹跟姐姐那一段,我对启国不会有不公平
的印象。
小弟有代他求情的意思,我则轻轻带过。
想到姐姐,真对周家的人恨之初骨。
小弟带看我到处逛,周启国也跟在身後,他忙著付账,忙看张罗,非常自得其乐。
他此行也有收获,我对他的声音是软多了。
我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视为难的说:“启国,别再浪费时间了。”
他说:“这句话我自大学一年级开始,听惯听熟,别再说了!没有用的。”
“傻子。”我骂他。
“小云,你对我不坏,你目己不知道而已,这个成见是一定可以消除的,如果我们住英
国或美国,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麽分别?”
我说道:“你太乐观。”
“或许是。”他答:“但我不会放弃。”
“我的心事,你一点不明白。
“你是为了张千里?”他忽然问。
“你怎麽知道他?”我讶异。
“我什麽都知道,”他说:“但是你喜欢人家,人家未必喜欢你。”他酸溜溜的。
我不知为什麽又一次解释,“人家对我,真像对妹妹一样。”
“男女之间,哪有这麽单纯的友谊。”
“你不相信就拉倒。”
他说:“我情愿相信。”
“喂,你是怎麽知道我到此地来旅行的?”我忍不住问。
“天无绝人之路,山人自有妙计。”他说:“有人告诉我的。”
“谁?”我笑,“大不了是公司里的人。”
“说出来你会很意外。”
“我也不想知道,你别卖关子了。”
但是在这两个星期内,我与启国建立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不是我回心转意,而是我实
在觉得把他爹的账算在他头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事。
小弟看见我们有说有笑,也很高兴。
他说:“二姐你别傻,这年头找个好的配偶谈何容易,你还嫌他什么?他都表示可以离
开家跟你住外国,是不是?”
我莞尔,“你比你哥哥清醒。”
“嗳,他在恋爱,人在恋爱期间,大多数糊涂,你看周启国何尝不糊涂?追那麽远的路到这里来,干什么?看你的冷面孔?凭他的条件,一年娶一个老婆都可以。”
“哗,你倒是与他同声同气。”
这些话我是很听得进去的,我现在只剩他与大弟相依为命,小弟不会害我,他说的话我
相信。
我与启国到公园去散步,天气很美,宽阔的空间,我们在草地漫步,累了坐在池塘边,
蓝天、白云,有老人领看孩子走过,把面包喂塘中的鹅。
我们并没有说话,有时候我只叫他一声,他便知道我要什麽。这一点默契是时间的结晶,我与千里便不可能做得到,千里是我心仪的大哥,但男女之间的事,光是尊敬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许多其他因素组成。
我看启国一眼,再去找别人,很难可以如此放肆、自由。他已经见过我最坏的一面,这也是好的,以後有充份的心理准备,不再会有任何失望。
现在一对一在外国,培养感情最好的机会,心无旁骛,一切琐碎的事都可置之度外,难怪留学生最容易结婚,一下子便共结良缘。
现在我与启国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说:“以我的资历,在这里找份工作是不成问题的。”
[你肯长久工作?”
“心定下来便可以,做工又不需天才。”他无奈,“都是为你,你又不信。”
“你父母呢?”我吁出一口气。
见我肯进一步跟他谈事情,他很兴奋,但又小心翼翼。他是爱我的,我心酸的想,不然怎麽肯牺牲这麽多。
他说:“母亲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而父亲,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反对,他很内疚,
这些日子来收敛很多,下班後在家做标准丈夫。”
我不听。
“相信我,小云,一切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每个人都希望你高兴,谁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个十字架。”
我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的冲动,但终於压抑下来。
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多亏这次旅行帮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张千里坦白。
可是来接飞机的除了千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约廿六七年纪,打扮朴素清秀,
我已经愕然,才短短一个月,这女子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她与千里态度虽不至过份亲热,但学手投足间,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
启国向我打眼色,像是说:“是不是?我跟你说过,你喜欢人冢,人家可不喜欢你!”
我大大的纳罕,难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为千里对我有一点意思,不然他干嘛对我
这麽好?但他是个极磊落的人,也许我误会了。
少了一层顾虑,我与启国的关系就明朗化起来。
时间治疗一切伤痕,渐渐想起姐姐也不那麽心绞痛,只馀惆怅。
要我与启国再进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这个人慢热得厉害。
不过我跟周家的战争终於结束。
隔了很久,到千里订婚的时候,启国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谁跟我通消息,说你会到外国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处,扭转我们的关系。
“不是说是同事吗?”我问。
“不。”
“是谁?”
“是张千里。”
“什麽?”我太意外,下巴都几乎掉下来,“他?他为什么要出卖我?”
“他觉得我们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确是对你如妹妹。”
“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
“我想你在我与他之间有所选择,如果你一早知道张千里鼓励我追你,你会起反感。”
我说:“周启国,我敢说,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气又好笑。
“七年了,小云,我们相识已经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个日子,可入世界纪录大全。”他感慨的说。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启国真的感动了我。
失恋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过得伤心极了。
心上带着巴掌大的疤,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生乐趣,往往在美术馆呆坐。
我心爱的是小皇宫美术馆,那里往往展着各家作品,我在长凳上,一坐好几个钟头,不言不语,待创伤恢复。
是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伤心地,静静的避开,需要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待人变回正常,再着来一次。
我是一个奢侈的人,我有这个钱,我也有这时间,如果有人认为我小题大做,那必定是因为他未曾遭遇恋爱的失败吧。
不知多少个日子,我坐在梦纳的“荷花池”前,外边秋高气爽,一地黄叶,巴黎之秋色在沉着中不带伤感,正是旅游的好季节,但我无动于衷,我的心已死──暂时已死。
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待我发觉时,一男一女已经坐在我背后的长桥上说话。
周日上美术馆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游旺季,一整间美术馆,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员,往往小猫三只四只,难得有个艺术爱好者。
那一男一女长得很漂亮,年纪跟我相仿,约莫廿多岁。
那女孩子有一头天然发曲的长发,纠缠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类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裤,一双球鞋,面孔俊美,犹如画中人,小小的面庞,配着黑沉沉的大眼睛,并没有化妆,她的神色哀伤而坚决。
男的长得很均匀,粗眉大眼,衣着考究,这种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欢迎的。
他们坐在我后面,起初一言不发,我以为他们在欣赏名家作品。
后来是男孩沉不住气:“怎么约我在这种地方?”
女孩问:“不好吗?很静。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里。”
“何必再说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再爱你。”他说。
听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里,却是一震,心“咚”的一声,直往下沉。天啊,他怎么挑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女孩仍然不说话。
我忽然了解到她脸上的哀伤。
我低下头,一动不动,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女孩说:“我跟你在一起,已经十年了,记得吗?十年前父母把我们送出来欧洲旅行,我们就是在这儿碰见的。”她的声音比较低沉,我听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却充满无尽的失望。
男的声音像是有点转目余地,“十年相聚也已经够了,你难道还没受够?大家的脾气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问。
“不,她已经回家。”他说:“我是特地来见你的,正如你说,十年交情,难道我们不做个朋友?我总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里面说:是的,连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没有我,你还有许多其他的生活乐趣,回去吧,你已经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妈叫你来的?”她问。
“是。”他说:“他们为你担心,他们说或许只有我可以劝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们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了解,她已经回去。”
原来他已经结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并没有成为眷属。
其实她也应该放弃这个男人,人家既然已与他女友结婚,她还等什么呢?
“你回去吧,”女郎说:“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没有什么值得不安的。”
原来如此,他是受良心责备而来。我动了一动身子。身后的那位男子马上警觉了。
“我同你出去吃点东西。”他说:“这裹不方便说话。”
“我不饿。”
“你总得吃些东西维持生命,已经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个可怜我的人在我身边婆婆妈妈。”
“为什么你见到我没有一点高兴?
“因为你不再属于我。”
“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人。”
女郎的声音大起来,“我不需要这种漫无边际的安慰。”管理员都侧过头来。
“我们走吧,”他彷佛在拉她。
她挣扎两下,终于随他离开美术馆。
我转头,看到她苗条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个任性的女子,毫无疑问。
我随即失笑,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为了失恋,跟她一样,跑到遥远的国度来逃避,看来吾道不孤。
他们的命运已定,注定是分开,我呢,我这样一个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么时候?
我跟自己说:鼓起勇气来,办好飞机票,回家去吧,爸妈何尝不担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术馆中,直到背脊骨发酸,才回到小旅馆去。
我已经在这间六个房间的旅馆住熟,与老板娘好得很,她把我当自己人,替我缝钮扣、冲咖啡,天天问我,“你今天好一点没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没有心情观赏风景的人。
我有异于一般游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馆去吃饭,叫了白酒吃八爪鱼。法国人有很多事跟中国人很像,什么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摇摇晃晃走到赛纳河边,真害怕自己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淹死,但又觉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着回旅馆,倒在床上,一下子睡着。
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悲自中来,伏在枕头上流眼泪。
这些日子来我也忘了自己是个大男人,我彷佛成为个中性人,除了感情之外,没有其他触觉,天天活得如一颗菜,饿了便吃,倦了便睡,伤心便哭。
走肉行尸,还要到什么时候?夜间不寐,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做人有什么味道呢?恋爱失恋,创业失业,走完一次又一次,劳累不堪。我的伤痕要到什么时候才复元?我已经很疲倦,真怕会支持不住倒下来。
第二天,我双眼布满红筋,在楼下喝咖啡,老板娘看我一眼说:“你看上去像黑死病患者。”
事贵上我亦怀疑,如果我患的是癌症,我是否会更痛苦。
“去吧,去郊外看马戏吧。”她说:“鲁昂有马戏团。”
“我走不动。”我倒在沙发上。
“走不动?”她说:“那么你应当回家。”
“家?”我呻吟。
“回家吧,如果你真能忘记她,即使她站在你对面,你亦能忘记她。”老板娘挥舞着双手。
这无异是至理名言,但是谁能够做得到?
我站起来,挣扎地走向大门。
“你又要往哪里去?至少换件衣服,洗个澡。”老板娘说?
昨天才洗过,谁高兴再洗,况且洗、不洗,谁知道有什么相干。
我静静的到美术馆坐下,原来的长桥,原来的位置。我对牢荷花池已经一个月。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只是我的时间未到。
当我再听到那个女郎的声音时,我的震惊是很强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在身后与那个男人说:“别缠着我。”
“我明天就要回去,你放心,我会走的,我将告诉你父母,我已尽了我的力。”他说。
我需要很大的克制才能不转过头去。
“你现在就走,好不好?”她央求他。
他叹口气。
我转头看过去,她更憔悴了,仍不失那份清秀之气。
我不明她前任男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求她回家去。
我竖起耳朵听看,一边为自己的好奇心惭愧。
“你这样倔强,大家都难过,放弃了学业,不告而别,都是我不好。”他像是忏悔,又无赎罪良方。
“你已另娶,索性快快活活的过,何必来理我。”
我继续窃听。
“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他说:“你们家一直对我好,我欠你的实在不少。”
她说:“记得?你还记得?”
“大学一年时父亲破产,也多得令尊帮忙,我无话可说。”
“过去的事,提来作甚?”她愤慨的说。
“与你在一起,我处处要记住报恩。我……有我的痛苦。”
“所以你要从头开始,不拖不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说得很讽刺。
我低下头,他们之间的事,我已知道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我那段感情的结束,跟他们相枋。我们也是十多岁就相识,她父母在街角开一间杂货铺,常常替我们送汽水上来,她的父亲要她辍学,是我替她交学费交了六年。
但日子久了,她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决心要离开我,到处找籍口。终于她成功了。
在别的地方,对毫不相干的人可以扬眉吐气。在我面前,她不能放肆,我知道她的底细。
我也曾经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的错?我是否一直把她当孩子?教她用刀叉,带她到各种会所,买合适的衣服,把她塑造成一个似模以样、出得场面的人。她是否因此恨我?
我深深叹一口气。
美术馆内的空气调节往往是一流的,因为温度与湿度对书会起太大的影响,光线自落地长窗内透入,使我觉得样样东西都似蒙上一层金光,没有什么是真的。应诺、希望、理想、一切都会得落空,到头来面对整个世界的落寞,只有我们自己。
这种感觉叫万念俱灰吧。
后面两个人沉默很久很久,我几乎怀疑他们已经走了。
但是没有。
长条木地板上有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映出。
我改变了我的姿势,微微侧身坐,就可以看到她脚踝。
她穿着双白色的橡皮鞋,没有袜子,鞋头已脏,穿了个小孔。可见她根本已不注着仪表。我也是。太阳上上落落,它的光生生世世照不到我身上。我是否已经完结了?天啊回答我。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是我站起来走掉。
我到公园的草地坐着,独自养伤。
我故意纵容自己,毫无疑问,趁失恋的机会呼天抢地,可以获得痛苦的快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做一个最最自我中心的人。
看到那个女孩子,我觉得自己的情况并不太坏,我不是唯一被遗弃的人,我的不幸有人分享,我似乎是安乐了一难。
那日回旅馆,我居然坐在那里看电视节目。
一个女歌星在萤幕上唱着不知名不知歌词的怨曲,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深深的感动──为感动而感动。
也许我一点也不懂爱情,只是为恋爱而恋爱。
谁知道,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回房睡觉,上楼梯的时候被人拉住。
旅馆老板娘问我:“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她扬扬手,“我要掴醒你。”
我微笑,这个好心的法国女人,真过份。
“嗳,你笑了。”她惊呼,“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本能竟恢复了。
我上楼去。
在小房间内徘徊一会儿,取出刮胡刀,剃干净一脸的于思。
头发长得好梳辫子,我想,明天上理发店去,还有,要买一、两套替换的衣服,我不能够一辈子看上去像个难民,对我没有好处?
于是我安然入睡。
半夜还是醒,我狼嚎似的叫了数声,心中彷佛舒畅了一点,转头再着新睡。
没有好得那度快,但自这一天开始我有显着的进步。
第二天我头一次不上小皇宫。
我到豪华的饭店去吃了一顿好中饭,买票子观莫里哀的戏剧,理发,买新衣换上,旧衣全丢掉不要,又逛书店,买到许多漫画书,再到精品店去选一小瓶古龙水给旅馆老板娘,相信照照镜子,我也就跟当人没有什么分别,至少外表要装得似模似样,心里面有什么苦,何必露出来,我要传谁的同情?什么人会同情我?
我闲荡着回去。
旅馆老板娘给我一个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处问人好不好闻。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这么可爱的男人竟会找不到爱人,我不相信,我会同你介绍。”
“算了吧!”我说:“介绍什么人给我?菲菲、芝芝、露露这些我是不会忍受的。”
没有女朋友有什么相干,反正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极,但我实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观毕剧一个人走在街上。
欧洲的秋季,美丽的欧洲,美丽的秋季。
我心向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踯躅,诗人的灵感却拒绝为临,我心如一块铝,一块石头。
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为平静一点。
第二天我换一张长凳坐,开始注意美术馆四周围的环境,已经是感慨多于悲哀。
我要痊愈了吗?这年头,要为爱情死亡也艰难吧!
她又来了,这个卷曲头发的女郎,她更苍白更消瘦,双目空洞,嘴角挂着绝望,可怜的女孩,到底发生些什么事?她真的不能自拔?
她眼中没有我,她根本着不见我,她现在没有心情看身边的风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干的人会以为她爱上了墙上高更的“红色圣母”,但不,她目中无画,心中无画。
我知道,因为前一阵子,我也跟她一样,心像是被挖空了似,双足如踏在云中,不想吃不想睡,双目发涩,口中发苦,心中发酸。
可怜的女孩,患上失恋症。
为什么总有些人要令别人失恋?是谁先有意?是谁先薄幸?是什么人的错?
真是伤心。
她傻傻的,笔直的坐着,像是要化为一尊石像,动都没有动过,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她已经忘记要换季这回事。这个倒霉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当别人安慰我的时候、我也不想听。
失恋的人,只好由他自生自灭,该痊愈的自然会好,该溺毙的自然会死。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个活泼泼的声音说:“姐姐,你真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是一个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稍微年轻一点,短发,穿巴黎这一季最新的服装,蹲在她姐姐身边。
“值得吗?姐姐,值得吗?”她摇姐姐的肩膀。
“连你都来了。”她姐姐麻木的说。
她妹妹说:“姐姐,每个人都要赶来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鸡飞狗走的,干嘛呢?”
她说:“你们真讨厌,让我静一静都不可以吗?”
“不放心你,姐姐,我们爱你,真待你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异乡的时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个痨病表。”妹妹脱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说。
“我不想再见他。”
“你心中无他,就永远见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里之外,你一样看到他。”妹妹说。
她并没有表情,自顾自看看双手。
“还是想不开?”妹妹说:“为什么挑巴黎?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应选萧杀的黑森林,或是古旧的伦敦……什么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轻,叽叽呱呱活泼泼说一大堆话。
整个美术馆忽然热闹起来。
我微笑。世上最可爱的便是快乐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问:“那是谁?”
啊,她们发现我了,我的心轻轻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复跳动了,好奇怪,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是她随即茫然的答:“什么人?”
“那个一直坐在我们前面的人……他……”妹妹的声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谈论我。
“不知道。”她说:“公众地方,谁都可以来。”
她没有心思注意到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说:“你带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这里,这次妈妈叫我捉你回家,连带提携我有这个旅游花都的机会,老姐,多谢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小家伙真好玩。
“我要你为我拍许多许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给同学着,来,快陪我出去逛逛,别坐在这里发呆。”
她高声说了这么久,管理员终于忍不住,过来干涉,在她面前踱步。
“干嘛?”妹妹问:“干嘛瞪看我瞧?”
“不准喧哗。”姐姐说。
“我们走吧!”她干脆拉起姐姐,“反正这裹不欢迎我们,我们到百货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双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阵风似的把姐姐带走。
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这是正常的反应。
听到爸妈的声音,恍如隔世。
妈妈悲喜交集:“大儿!你到了哪里?大儿!”
“我在巴黎,”我说:“妈妈,我很好,你们好吗?”
爸爸抢着说:“你妈挂心死了,你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我们只收过一封信,大儿,你几时回来?难道在爸妈身边反而得不到安慰?爸妈真惭愧呢!”
我感到羞愧,长了廿多岁,不但不能替父母分忧,反而害他们担心,这算什么呢?
“我快回来了。”我冲口而出。
“如果你要在外头散心,我们也不怪你,不过常常打个电话回来,好不好?”
“好。”我低下了头。
妈妈问;“钱够用吗?”
我哽咽,“够,妈妈,别为我担惊受怕。”
“你这孩子!”妈妈责怪我。
爸爸连忙说:“别责备他,他心情不好。”
“爸爸,我月底之前一定回来。”
“好,记得爸妈总是支持你的。”爸爸说。
我挂上电话,心中有另一种绞痛,我太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得太着,太不懂好歹,我有什么理由让父母痛心?叫他们失眠?
我抬起头,阳光这么美,天空这么晴朗,世上有上千上万的人正受战争及饥荒的折磨,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疾,父母健在,生活丰裕,我有什么资格天天愁眉苦脸,夜夜呻吟?
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不要再找籍口纵容自己。
我抬起头,走出电报局。
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仍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到底已经渡过难关,我已答应父母尽快返家,到时在家出现的人,必须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不能再沉迷在个人世界里。
我张开嘴,试吹一记口哨,口哨声居然嘹亮明快,我痊愈了吗?我继续吹下去,吹完一首曲子。
用脚踢起一块石子,我微笑,笑中充满苦涩,但是我原谅自己,情关难逃。
我买了束花带回族馆,交给老板娘。
老板娘嘀咕,“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说失恋失恋,还不是一下子就好了,吹口哨,买鲜花,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生理心理构造都不一样,换了是女孩子,早就伤心死了。”
她自言自语的走开去。
我心中一动,女孩子,那个女孩子,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恢复过来,当其时这么痛不欲生的大事,严着的事,待过后都是一笑空的闲事而已,但人的情感是多么脆弱,当时的琐事已经叫我们经受不起。
我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回忆到我恋爱时的乐趣,如何她一个笑一个转身都可以令我雀跃,她占据了我整个心,我帮助她做功课,为她筹备生日舞会,每年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我都会准备一件标致的礼物,只希望她说声“喜欢”。
我尽心尽意的为她,巴不得廿四小时都与她在一起,以致荒废工作,引起爸妈诸多不满。他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说她小家子气,无法沟通,她为我也处处忍耐,使我成为磨心,两边赔不是。
十年了,她终于长大,离我而去,她跟我说,与我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从未真正开怀,一直是个赔小心的丫环;侍候看老爷奶奶的面色做人,她都为这个衰老了,不能一辈子甘心服侍我们一家,故此她要振翅高飞。
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叫人春得起的人,她说只好辜负我的心意,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赔偿我。
赔偿我!我的时间心血与金钱,我顿时冷笑,她以为她可以赔偿我!
但她不顾一切,离我而去,现在气平了,想想仔细,她又何尝欠我什么,在整个过程中,我岂是白白牺牲一切?她岂不是也放了十年下去?而且在这十年当,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乐,又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
我应大方的说一句:算了。
我长叹一声;这是最后的叹息声。
放在茶几上的花正暗自吐着芬芳,我心定下来。
第二天我到航空公司去讨飞机票,然后最后一次去美术馆,我站在那张“荷花池”前一刻,便离开。
在美术馆门口碰到那个女孩子。她一个人,妹妹并没有与她同在。
她身上换过了新装,簇新绣花毛衣,软皮制牛仔裤,一双小靴子,略加打扮,更显得秀丽可人。这个漂亮年轻的女孩子,何必担心没有伴侣?
路人受吸引纷纷称过头来看向她,她面色绷得很严,嘴唇紧紧闭著,当然有心事的人难以展颜。
我离开美术馆,她进去,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她亦不认识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久我便登上飞机往家奔去。.
我瞌上眼养神,心中盘算看到父母,该说什么话,又猛地发觉,在巴黎近两个月,一件礼物都未曾带回家,多麽离谱。
忽然之间,座位後面传来叽叽呱呱的说话声与笑声,好不熟悉,我一转过头去,看到她
们姊妹俩,心中的惊喜是说不尽的,多巧,我们竟是同机。
她也浪子回头了。
妹妹仍然娇俏活泼。话匣子一打开,永远不会合上的样子,而她,双眼看着窗外,仍有一丝哀愁。不要紧,很快就会消失、痊愈。
我完全放心,索性用报纸遮住面孔,舒服的步入梦中。
失恋并不是不治之症,幸亏如此,感谢上主。
影子
做人情妇的好处是,星期一的早上,不必调准闹钟,挣扎起床。
每个星期一我都如此解嘲的想,各有各的好处,一根针不可能两头利,你得到一些,必须失去一些。
做庄华州的情妇已经三年,城里公开的秘密,然而庄是个斯文人,我们从来不会双双出席过任何场合,宁为人知,莫为人见,渐渐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是真是假,抑或是谣言。
即使我们到外国去会合,也从来不同一班飞机,他管他走,我有我走,因为做得太含蓄漂亮,所以他的发妻乐得徉装不知道。
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妻子,相信她也不认识我。
三年,维持看这样的关系,并不是容易的,很多时候,一星期也见不到华州一次,别说是别人,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有这么一个男人存在,每当收到支票的时候,我才会同自己说:是的,他是我的主人。
钱的大部份拿了回家,弟妹总得开销,而我自己的生活,当然是优游的──这难道不是做情妇的最终目的?若身为倩妇还得操劳,那还不如摆在尖沙咀卖,你几时有听说过需要上班的情妇?
做人妻子,因为名正言顺,所以要与丈夫同甘共苦,做情妇又不同,是完全另有一格的营生。
这三年来我也想过结婚生孩子(可爱粉红色的婴儿),但这个念头通常一闪而过,不会逗留得很久,我已经接受了目前这种生活方式,不想有什么转变。
华州不会娶我,但是他把我安置得很好,以后的生活也不必担忧,可以使我完全安心。
我虽无工作,却有许多消遣,譬如说一星期跑三次美容院、健身院、浴室、看电影、吃菜、学法文、国画、烹饪……许多许多事可以做。
很多不应想的事,我便不去想它。
日子过得很寂寞,根稳定,很苦闷。
不过我是一个好雇员,而华州是个好主人,我俩合作愉快,应无怨言。
我遵守我合约的规则,从来没有一次,我在外头夸耀与他的关系,从来没有一次,我打电话到他家去骚扰他,甚至是他公司的联络站,我也不大去。
我是一个影子,主人要我出现,只需亮灯。他不把灯开亮,我不会出现。
庄对我是很放心的。
甘七岁生日那天,我并没有主动叫他陪我,他却给我意外的喜悦,在家里我们吃了顿异常丰富的晚餐,他送我的礼物是一颗三卡拉的钻石。
我感动得不得了,“拿来镶什么好呢?以后可不必戴那些钻皮了。”
“不必镶,这是给你放保险箱内保值的。”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谢谢。”
“我也谢谢你,谢你只给我温柔,从不给我麻烦。”
我用手撑着头,一般人心目中的情妇往往是烟视媚行的狐狸精,双眼目光灿烂,性格泼辣鲜明,敢说敢做,敢爱敢恨,跟我比,人家是精彩多了。
不知华州怎么想?
“廿七岁了。”庄华州提醒我, “有没有想过以后?”
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我,他难道要我下堂求去?
我扬起一道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他叹一口气。
“我心目中没有人。”我说:“你不必试探了。”我笑。
“我又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你过得很寂寞,虽然保证了你的生活,但很不人道……”他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我们还讲这些,多少人活在阴沟里,还讲人道不讲?”我慨叹,“能够有钱已经够好。”
“有时你这么听话,真叫我心疼。”
我只好说句俏皮话,“再心疼你也不会娶我。”
华州干笑数声,不作声。
五十多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保养得很好,风度翩翩,男人很奇怪,内心与仪表全靠成功的事业支持,不务正业的男人,相貌再英俊也猥琐相,华州并不漂亮,但那种雍容以及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英俊小生可比,况且他那种中年人的细心及体贴,使将出来,便使时下小阿飞望尘莫及,这也是我当初跟他的原因。
他以前常常问我,“本来你有机会大红大紫,此刻有没有后悔过?”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是真话,在电影界虽然薄有名气,但熬那段半红不黑时期,就够受的,目前的所谓新派导演,一个个都斗心理变态,明星落在他们手上,就被他们玩死,什么裸体与男主角在床上翻滚,吃毛虫嚼蚯蚓,在泥地阴沟里打斗,什么都想得出来……荒谬,我早已厌倦。
得庄华州的青睐,我就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个圈子。
在那里我并没有朋友,那些势利的小人……有次有个欺侮过我的老大姐在茶座上碰见我,作亲热状来拍我的肩膀,我作出一个错愕的表情,对她说:“太太,我不认识你。”拂开她的手。
她在背后骂我什么我才不在乎,我听不见。
我坐在庄氏暖巢里,冷清一默,总比在外头应付牛鬼蛇神的好。
生日之后,庄华州越来越忙,我也不以为意,反正问心无愧,他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没想到事情有了奇毕突出的变化。
那日自健身院回来,女佣说:“一位太太在书房等你。”
我一怔,“你怎么胡乱放人进来中.”
“是阿王带她来的。”阿王是庄家的司机,“一定要进来。”
我的心沉下去,不会是庄太太吧?
这时候有位中年妇人在书房门口出现,“司徒小姐?”和颜悦色地。
我抬起头,只见她高贵大方,中等身裁,一张面孔秀丽端庄,看上去只像四十余岁,一身旗袍不但料子好,缝工更是细致,她戴着适量的手饰,整个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志思不安,“庄──太太?”
“是,”她伸出手来,拉我的手,“我特地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心几乎自口腔跳出来,呆呆的跟她进书房,优优的坐下,等待审判。
做人情妇就是这一点不好,这一刻随时会来临。
我清清喉咙,鼓起勇气问:“是要叫我离开庄先生?”我惭愧的低下头。
“怎么?你以为我会这么做?”她很和气的问。
我听人说,表面功夫越好的女人,越是难应付。
我不敢回答,只看着自己双手。
“我早就知道你同庄先生的事,老夫老妻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孩子都上大学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的人品性格我也知道得很清楚,那是没话讲的,我很放心。”
我侧起耳朵,睁大眼睛。
“没法子啊,”她无奈的说;“做太太有太太的苦处,唉,”她停一停,“假如我要你离开他,早就发话了。”
那──那是为什么?
我更疑惑。
“让我看仔细你,”她坐得我近一点,“皮肤这么好,身裁一流,性情又这么柔和,难怪庄先生喜欢你。”
我涨红脸,巴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她为什么不像一般太太那样,一跑进来就大骂摔东西?那样我还好过点。
她又叹息一声,“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你不可告诉庄先生。”
“什么事?”
“你难道不知道?”她讶异;“庄先生另外有了人。”
“人,什么人?”我瞪大眼睛。
“一个十八九岁的混血女孩子──咦,你是真不知道?那女的嚣张得很,又有母亲撑腰──日日打电话到大屋来烦我,闹得鸡犬不宁──”
“十八九岁?”我冲口而出,“华州太过份了!”
“可不是?玩也要有个谱,不能把我当死人呀,”庄太太很感慨,“难道我还不够大方?”
“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就会勒索钱去贴她的小男朋友!”
我很气,闷在胸中,不知恁地,眼泪充满眼眶。
难怪这些日子,要见华州一面,比什么都难,他这样对我,感情是嫌我老了?
我为他守得这样紧,这么听话,如今他找更新鲜的去了。我苍白了脸,紧紧握着拳头,这便是情妇的下场。
庄太太交给我一叠照片,“看,这便是她。”
我取饼照片看,手簌簌的抖,那混血女孩子并不是很美,有点邋遢相,但青春就是青春,没话好说,比起她,毫无疑问,我已是昨日黄花。
我摔下照片,掩脸而哭。
“你说话呀!”庄太太说:“哭有什么用?”
“我知难而退好了,”我说:“我不会给他麻烦。”
“喂,”庄太太说:“你怎度可以在这种关头放弃他?你要救他才是呀!”她急得拍腿。
“救他?”我弄糊涂了,“怎么救他?”
“这个女孩子会拖垮他,她太放肆太过火,完全不识好歹,你要负起唤醒庄先生的责任。”
“我怎么唤醒他?”
庄太太摇头,“你实在太老实了,我求你帮我忙,跟庄先生摊牌,要他离开那混血女孩。否则你就离开他。”
多么异想天开,我张大嘴,“要我出面?”
“是,”庄太太点点头。
“我怕我没有资格,应该由你主持大局。”
“我怎么出声?”庄太太叹气,“我都装袭作哑这么些年了,一拆穿他,连夫妻都不能做,至少此刻他不敢明目张胆,尚有点顾忌,我拆穿他,他岂不是更加横着来,明刀明枪?”
我发呆。
“他很喜欢你,你放心,我看这场住你有十足把握。”
我看看庄太太,心中乱作一团。
我再笨,也不至于朱到这种地步,这分明是一条借刀杀人的妙计,我打赢了仗,她少一个敌人;我打输的话,立刻被迫淘汰出局,她眼前亦少了一根钉子;如果两败俱伤的话,那简直太理想了,不费吹灰之力,丈夫便回到她跟前。
好厉害的女人。
我心都实了,大太太不放过我,华州又另外有人,我手头上有一点钱,生活不成问题,天长地久的受气,不如拼一拼,反正我已失去宠爱。
庄太太焦急的问:“如何?”
“好,”我说:“我答应你。”
她松一口气。
我忍不住问:“如果我输了,因此得罪庄先生,那怎么办?”
庄太太很坦白,“我不会亏待你,你跟了他那么久,一向这么乖,照情照理,都应该有所赔偿。”
我没话好说。
“那我先走一步,你今天晚上跟他说吧,他今天会来你处。”原来她对丈夫的行踪,竟是这么清楚。
她走了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发呆。
我当然不会大声跟华州吵,但是我会静静的发问,至少我要对自己目前的地位弄个清楚。他果然来了。
我出去迎他。
他说:“没出去?”地摸摸我的头,“整天在家也不闷?”
我不响,吩咐女佣弄奶油笋尖场,他最爱吃这个。
等他坐定了,舒舒服服的看完报纸,我才跟他说话。
我问:“可是不喜欢我了?”
他一怔,“哪里的话!”
“外头有了新人,是不是?”我很平静。
“咦,你这口气,彷佛似我老婆。”他大笑。
“庄太太绝不会这样问,她地位牢靠,没有必要担心,我却不同,世人谁同情我?我要为自己打算,你若有新人,就打发我走,别叫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你一次,坐牢似的等在这里,活脱脱一只金丝雀。”
他沉默一会儿,“我本来是想这么做,阻却舍不得你。”
“不舍得也没法子,”我说:“你是个大忙人,时间抽不出来,那个年轻女人,又缠牢你,你想清楚。”
他讶异,“你在恐吓我?”
我说:“我不敢,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上头有个太太,不要紧,现又加上个三姨奶,我夹在当中,只怕吃不消。”
庄拍一拍桌子,“美美,你从来不曾这么泼辣厉害过。”
“没法子,逼上梁山啦!”这句话是真的。
“你给我多久时间考虑?”
“一个月。”
“好!爽快,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我沉默,但是我已经被亏待了。
这三年来,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但是原以为可以获得他的宠爱,他到底近六十了,但金钱万能,越是六十岁的人,越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子。
“美美,我真不舍得你……真的,别人不会这么有良心。”
这句话真中肯,但更心又有什么用?
那夜我失眠。
庄太太上来问我,“怎么样?”
“牌是摊了,看结果。”我淡淡说。
“你会赢的。”
我低头,我并不想赢,忽然之间,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呼吸自由的空气。
庄太太自手袋中取出张支票,“无论怎么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看一看银码,不算小器,可以买一层中价楼宇。
“谢谢。”
庄太太说:“你太老实了,一点手段也没有……”
然后她走了,叮嘱我,一有消息便通知她。
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庄华州──除非他同我结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不必多想了。
晚上庄华州来了。
他摊摊手,很客气的样子。
他说:“真没想到逼我摊牌的会是你,你是哪里来的勇气?我还以为会是我那黄脸婆。”
我很坚决。
“美美;别逼我好不好?给我一点自由──唉,叫我怎么说呢?”
“不必多说了,我哪有资格给你自由?你是主人,我是奴才,你爱来不来,我什么时候敢干涉过你?嘎?”我笑起来。
他凝视我,“你还笑得出?”
我更加掩住嘴,“怎么,庄先生也会有彷徨的一天?”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说:“奇怪,当真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美美,你这张刁蛮强横的一面,真引人入胜。”
“嘿!”我不去理他,自己看电视,“若觉得乏味,就到混血儿那里去吧!”
“你怎么会知道她是混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此刻人在什么地方,也有人知道,怎么,一向没发觉有人钉梢?”
“是你,不会!美美,你不会!”
“我才没那么空,我一泡桑那就三小时,”我哼了一声,“自然有对付你的人。”
他陷入沉思中,过半小时他站起来说:“美美,我明天再来。”
“不用,”我摆摆手,“一月后你给我答案便行,不必天天在我面前晃,我无暇招呼你。”
“美美,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以前我一要走,你便幽怨的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出现,今天怎么了?”
我冷笑,“我才发觉我以前是多么的笨,其实男人出来玩,不外是寻求刺激,我太温驯,你便觉得没味道,多失败。”
他笑,“你还是最可爱的美美。”
“可爱管什么用?有名份的不是我,受宠爱的也不是我。”我气起来,“走走走,别理我。”
庄华州并没有生气,一下子被我扫了出去。
他说得对,我是打哪来的勇气?
也许知道自己无望,便索性率意而行。
电视盒子里上演着七倩六欲,我并没有心思观赏,我只是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个晚上,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庄华州并没有来。
第三天他也没有来。
我早已习惯他这种作风,索性豁出去,逛街买东西,与朋友喝茶聊天。
我与庄的关系从来没有公开过,此刻反而磊落。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我的心也就渐渐沉到底,庄与他太太不再出现,大抵已把我解决掉 了。
我呆呆的想,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当我心若止水的时候,庄太太又出现。
“你怎么不通知我?”她问我。
“通知什么?”我膛目。
“你成功了。”她说。
“成功?我不懂你说什么,庄太太,我很久没见庄先生,成功什么?”
她坐下,仍然穿着旗袍,仍然雍容华贵,仍然和颜悦色,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不是好人。
当然,我苦笑,我也不是白雪公主,你见过做人情妇的童话人物没有?
“庄先生已经离开那个女孩子了!”她喜不自胜的跟我说。
“哦?”我非常的意外。
“一切在我意料之中。”她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
“不是为我吧,”我没有喜意,物伤其类,“庄先生是很有分寸的,他不会因为一个野 女人而破坏家庭。”
“你说得很对。”她拍拍我的手背。
我有种感觉,事情不会从此打住,我肴着她,听她下文,这庄太太,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美美,”她直称我的名字,“多谢你帮我这个忙,如今你也看清楚庄先生的真面目了?他亦不过是玩弄你,等玩腻你,他又另找别人去了。”
我仍然看看她。
“美美,如果你愿意离开庄先生,我再给你五十万。”这才是她的正题目。
难为她忍了三年,如今才名正言顺的把我铲除掉,以前机会没到,她一直不发作。
我想了一想,庄华州离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不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即使回来,我也不过是一件鸡肋,我不能一辈子做他情妇。
我抬起头来,“好!”
“你真爽快,”庄太太乐得眉开眼笑,“美美,你真是太好了,”她打开手袋,“这是支票,这是机票,我知道你有美国护照,你出去玩一趟,这里的事交给我,回来保证一切已成过去,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对象,找个小伙子,一夫一妻,手边有个钱,不怕他调皮!你爱怎么提拔他就怎么宠他好了,那还不强过现在?你想想,我不会指你走黑路。”
我点点头。
“我们合作愉快,美美,祝你前途似锦。”她站起来打算走了。
“庄太太。”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你们的婚姻,就打算如此维持下去?”我问她。
她有点意外,“什么?”她没想到我有胆子这么问。
“庄先生并不爱你,离了我们,他会有更新的发展,这样千疮百孔的婚姻,你不介意?”我率直的问。
她被伤害了,高贵的脸上露出惨痛,但只那么一刹那,她恢复常态,她说:“那是我的事。”
她仰一仰头,走了。
我真不知谁才是失败者,是她还是我。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决定前往美国,也许住几个月才回来,打点好细节,便拿着飞机票到机场去。
刚把行李入闸,有人叫住我,“美美!美美!”
我转头。
原来是庄华州。
我有一丝意外,他干嘛?来送我的飞机?何必多此一举,他一向是大忙人,也许多年的感情驱使他还么做,我停住脚步看他有什么要说。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他一把拉住我,责骂我,“言而无信,不是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时限还没有到,你就想一走了之?”
我说:“这种事根本一秒钟内便可作出决定,何劳浪费时间?”我别转头。
“你以为我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多少社会关系千丝万缕,不是一时间可以解决。”他说。
我呼一口气,“藉口籍口籍口。”
“我要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我呆一呆,“什么?”
“美美,我想了很久,我已通知我的妻子,我要同她离婚,我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但是我──”
“我以前忽略了你,直至你说要离开我,我才知道生活中实在不能缺少你。多少个疲倦的日子,被工作累得透不过气来,你的温柔安抚我,使我松弛,你对我的了解与忍耐,使我享受难得的快乐,我不能没有你。”
我看住他,眼泪渐渐冒上来。
“美美,你千万不能走,我们还得结婚哪!”他紧紧拥抱我,“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住的点头。
“你从来不作弄我,不耍手段,所以当你说要走,我相信你是真的要走,吓坏我,现在我没有别的女人了,没有混血儿,没有太太,只有你。”
我问:“庄太太会应允你离婚?”
“她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知道其实我们早该分手,她马上答应了,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妥离婚手续,半年后我与你可以正式注册,美美,你说如何?”
我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戏剧化,根本不知是悲是喜,一片茫然,不能适应。
“回去吧,我会对一切有所安排,”华州挽起我的行李,“相信我。”
我身不由己的跟他走。
他并没有骗我。
庄太太很快与他签了字,我们几乎立刻订婚,报上刊登的启事使全城轰动。
我问自己:你爱他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微笑,一直以来,我对他这么忠诚,这么老实,其中一定包括敬意爱意吧。
在我们赴欧前夕,“庄太太”来探访我。
我很客气的招呼她,这一次是充满自信的,想到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不胜唏嘘。
她苦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急转直下。”
我取出她给我的两张现金支票,“还给你。”我说。
她接过,“没想到现在是我需要钱。”
我不方便说什么,打落水狗不是我的习惯,无论人怎么对我,我总得替他们留个余地,何况我一直占着上风,嘴巴就该饶人。
她颓然说:“这次是我惨败。”
我安慰她,“别这么说,庄先生不会亏待你。”
她默默头,“美美,你的心地好,应该有这个好结果。”
我微笑,送她出去,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们都是坚强的女人。
从此我不再是影子,我伸个懒腰,从此我是庄华州正式的妻子。
但是他会对我忠诚吗?
当然不。我太清楚地了!但是我不会学前一任庄太太,每天去追查他的行踪,我什么也不要知道,什么都不理睬,也希望没人告诉我,有关庄华州在外的举止。
我要做一个最最糊涂的庄太太,管他背后有多少影子,只要我在明里,阳光射在我身上。
新年快乐
除夕夜。
我都不知道怎度过才好。
一个人躲在家里,伤怀一段感情,不肯出去。
自然有好心的朋友打电话来,震天价响,我都不接听,不外是约我出外跳舞看戏聊天之类。
我觉得静静在家更好。
伤口迟早要复元,给它时间,它会痊愈。这种创伤无药可医,千万不可麻木地过日子,千万不可自欺欺人,以为跑到声色场所,它会消失。
它只有假以时日才会有机会结疤。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心内隐隐作痛。
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稳,两个月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真快,真见功,心情好的时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怎么样节食都不管用,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可是等到要瘦的时候,那个可爱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无踪,叫人好不怀念,原来都是不随意肌,要来要去,不受一点控制。
除夕夜我还是伤感了。
应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个夜晚,即使没有爱人,也应该与一大堆朋友庆祝新的一年来临。
新的一年。人生七十古来稀,顶多也不过只有七十个值得庆祝的机会。
但是今夜是例外。我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想躺在安乐椅上喝闷酒,情绪非常低落。
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开头的时候充满惊喜、快感,每次约会,每次见面,都像得到一颗星星般喜悦,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会这样奇妙,她怎会给我如此大的快乐。
后来我明白,快乐与痛苦这两样情感是相等的。
后来她抛弃了我,与我摊牌,说看上了别的人,我与子君和颜悦色的分手,她很放心,因我没有动怒,没有要胁,没有说一句半句气话。
她不知道,一个人真正心死的时候,便会有这种现象。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梁家康了。
电话铃好不容易停下来,我以为我可以独自醉着渡过除夕,谁知道没一会儿,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
外边有人叫:“家康,知道你在家!快开门,快开门!”
“不开门,就报警。”
我只好去打开门。
“你们这些人,放过我好不好?”
门外站着的是小方、小陈、莉莉及尊。
“出来玩,”他们齐齐唱出来,“梁家康,出来玩。”
我说:“当你可怜我,放过我好不好?我想早点睡。”
“不行,至少要出来逛一逛,廿分钟,半小时都好。”
他们已经半醉,我实在没心情,但又是那么熟的朋友,不得不开门。
我被他们一把抓了出去。
“喂喂喂,我既没有身份证,又没有钱。”
他们不理睬我,把我按进一辆小跑车内。
我连手足都不能动弹,困在车厢里叫苦。
他们唱着歌,转往市区,车子直走之字路,惊险百出。
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弃的念头,心里想,就算车子出事,有四只快乐鬼陪,倒也好,况且我觉得生活苦涩无味,再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最好是第二天、永远不要再起来。
不用挣扎,不用争意气,多么好。
想到这里,心头反而一阵轻松。
他们把车子在酒吧区胡乱一停,拉我下车,硬是要灌我酒。
我在家已喝了不少,只觉心头无限郁塞,胡乱再灌了两杯,便有呕吐感,于是想呼吸新鲜空气。
街上人还是很多,都是不愿睡觉的寂寞之士,我真想坐在街沿上,待自己清醒。
我想哭。
他们说,当你伤心绝望的时候,应当数数你所拥有的。于是我数:我父母健在,我有份好职业,我身体健康,我还年轻……
但我还是想哭。
我用手掩住面孔,如果哭得出就好了。
忽然身边有人按车号,把我吓得跳起来。
我抬起头,身边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
“祖!”一个女孩子坐在车中向我招呼“祖”。
我看看身后,并没有其他的人,明明是叫我,但是我并没有英文名字,我也不叫祖。
我呆呆的着着她,她是个非常艳丽的女郎,短发、大眼、肿嘴唇,穿着露肩的闪亮片晚装,一条貂皮被在肩膀上,她叫我,“祖,上车来。”
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损失呢,飞来艳福,不上车等什么?
我蹒跚地上车,路人给我欢呼与掌声,大家都醉了,酒是天下最好的东西,最好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女郎?”
她笑容可掬,“我就叫女郎。”
“女郎不算名字。”我抗议。
“算的,算的,今天是除夕,什么都算。”她仍然笑,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极乐世界。”
“哪有这样的地方?”
“有的。”我说:“有的,在那里,没有悲剧,只有欢乐,人们无牵无挂,快乐无比。”
“祖,你醉了,骗你的,没有那种地方,我带你去极乐大厦吧!”
“你住那里?”我问。
“不,祖,你忘了吗?那里是安娜的家。”
安娜?我喃喃的说:“我不认得安娜。”
“当然你认得她,”女郎笑,“她为你跟第二任丈夫闹翻,你不肯同她结婚,她才与肯尼同居。”
“不不不,”我嚷,“我不认识这种人,我一生洁白如雪,没有一点斑点,我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我是处男,我朋友爱我,我老板不能没有我,我父母赞我是孝子,我──”
“你还没得道成仙?”女郎大笑,“你这可爱的小白免。”
“我心中只有爱,没有根,我爱这个世界,我宽恕一切不如我的人,我……”
“祖,你醉了。”
我连子君都不恨,如果我现在看见她!我祝贺她新年快乐,我一定会。
“我不是祖。”
“你想做谁?”
“我活得不耐烦了,我希望我会倒毙路上。”
“谁有这样天大的福气?我都盼望了十年了,可是看样子我会活到八十岁,多痛苦。”
“你这么美,有什么痛苦?”
“美?我并不美,况且就算再美的人,也一般有烦恼。”她说话还很清醒。
车子停下来,我一抬头,看到“极乐大厦”四个字,金碧辉煌。
我跟着女郎进去。
她很高,穿着九公分细高跟鞋,腿又长又美。
“你叫什么名字?”
“你醉了,祖,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她扶着我。
“你是谁?”我大着舌头问。
“我是你的妻子!”
“什么?”我哈哈大笑,“这种玩笑都开得?我还没有结婚呢!”我指着她说。
“是,”她有很好的耐心,“是,你是纯洁的。”
“你把我带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干什么,这里面的男女关系一塌糊涂。”
她按铃,有人开了门,音乐声轰然传出来,震耳欲聋。
我随她进去,很多人跟我们招呼。
她辽给我酒,我拒绝再喝。
她温柔的问:“要不要橘子水?”
我与她站在露台上,她给我喝新鲜橘子水。
我彷佛有点清醒,我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笑。
“我不喜欢这里。”
“祖,你的脾气不改,还是喜欢静一点的地方是不是?”
“我不是祖。”我很严肃的说。
“来来来,我们走,我们回家去。”
“你的家还是我的家?”
“都离了婚了,无所谓谁的家,咱们还是朋友哪!”
“别这样,”我说:“别这样,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自然也没有离过婚,我心里只有子君一个人。”
她叹口气,眨眨眼,“不跳只舞?”
“你如果是我的妻子,就该知道,我不会跳舞。”我指着她鼻子说。
她张嘴咬住我的手指。
我说:“走吧。”
“除夕夜,祖,开心点。”她说。
我摇摇头,“我这辈子,实在很难开心了。”
她指指人群中,“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没有?”
“这里有一百个男人穿看白西装。”我说。
“那个天然卷发的。”她说。
是有一个那样的男人,高高大大,正在扭得起劲。
“他是谁?”我问。
“我前任男友。”
“呵,是吗,是他不要你,还是你甩了他?”
“他丢掉我。”
我诧异的说:“有这种事?”我打量她,“不要紧,”我说老实话,“他配不起你。”
“我也这么认为。”她点点头。
“那还看他作什么?”我问她。
“我远怀念他。”她沮丧的说。
“你喝醉了,这种男人三毛子一打,当你找到更好的时候,你就不会怀念他!你会想:我从前怎么会为这样的人倾心?太不可置信了。”
“我想是,一切都是比较性的。”她有点宽慰。
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比子君更好的女孩子?
我很同情这个女郎,“来,到我家去。”
我与她走出极乐大厦。
我上了她的车子。
我摸摸口袋,幸亏有带销匙。
我同她说:“你放心,我是好人。”
“对,我知道,你是纯洁的小白兔。”
我的酒醒了一半,看看腕表,刚刚子夜十二点。
我说:“我该吻你,新年快乐。”
她大方的与我接吻,“新年快乐。”
我说:“这是我最不快乐的一个新年。”
“别这么说,至少有我陪你。”
我很少把朋友带回家去,请客容易送客难,这是不变的条例,王老五应当遵守。
我看仔细了身边的女子,她是个美女,而且美得细致,不像是一塌糊涂的女郎,但是她今夜的确一塌糊涂。
我用锁匙开了门。
“祖。”她唤我。
“什么?”
“我喝了很多。”
“静坐一会儿,给你二工冰水,总可以了吧!”
“我肚子饿。”
“我会做煎蛋,抑或你喜欢吃面?”
“你那女朋友是怎么离开你的?”她讶异。
“看,你爱上一个人,不是为了那个人会做煎蛋。”
“那倒是,”她说:“但你长得一表人才,看样子经济情况也很好,唉。”她很同情我。
“你休息一会儿,”我说:“别客气,请坐。”
我开了音乐,到厨房去取冰水。
出来时,她已在沙发上熟睡。
我替她脱了鞋子,取出一条毡子,盖在她身上。
她运气好,我不是色狼,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乘人之危,千古伤心人不止我一个。
我高声叫了几声子君,便倒在床上睡觉。
半夜听见饮泣声音,惊醒,才想起客厅躺看个不速之客,萍水相逢的艳女郎。
我起身去看她,她埋头苦睡,是在梦中饮位。
可怜的女人,天下为情所苦的人何其多,太不值得,但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天色已经朦朦亮,我关了音乐,回房间,埋头再睡。
一闭眼就看见子君,当年我们怎么欢愉,走遍了情侣该去的地方,我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她……但终于我们走完了缘份。
多年后会不会想起她?心中仍然牵动?
思念也是种享受,当那个人真的在心头无影无踪的时候,才茫然若失呢。
我非常的难过,终于眼睛疲倦、酸涩,再度睡去。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
我不是想不起昨晚之事,而是我认为那女郎应该走了。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除夕已过,昨天的女郎应该消失。
因此我没有急急要起来。
我开了无线电,听新闻报告,隔壁人家麻雀搓得震天价响。我叹口气,什么都没有变,妈的,看样子我真能活到一千岁,变成一只千年老乌龟。
我自床上起来,头痛、心跳,到处找亚斯匹灵。
她果然已经走了。
什么都没留下来,毡子摺画得整整齐齐的。
我失望。女神,女神,都是寂寞人,为什么不陪我过新年?我一个人又该做什么才好?
心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又怕她不是个好女人,烂塌场的,高兴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我淋浴,刮胡子,着完报章杂志,屋子里静出鸟来,今天连钟点女工都放假不来,我能做什么?静得实在没事做,只好又往床上”倒。
现在倒希望小林小王他们来闹一闹。
但这班死鬼现在好梦方甜吧,电话铃响都不响。
我用只枕头压住面孔,“于君!子君!”我大声呼唤!免得抑郁至窒息。
空气里几乎产生回音。
我痛苦地大声喘息。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我不理,门铃再响,我还是不理。
但是那个人不肯放弃,接了又按,按了又按。
我没奈何,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昨夜那个女郎。
“你!”我说。
她换过衣服,穿毛衣与牛仔裤,手中拖着一大袋食物。
“你!”我说。
她头发还是湿的,分明是返家梳洗来。
“早,梁家康,”她说。
她总算得知我的真姓名。
她熟络的放下食物蔬果。
“睡得还好吗?”
我有丝意外的惊喜,像是着新获得个好朋友似的,“睡得不好。”我说:“怎么会好?”
“我听得你整夜唤‘子君’。”她拾起一个苹果给我。
我咬一口,“而你哭了。”
“是吗?”她毫不惊奇,“我最近天天哭。”
“振作一下,新年了。”
她笑一笑。白天她仍然是美丽的。
她在厨房切切弄弄,很快煮下一锅罗宋汤。我在一角看着她,有种温馨感。以前子君也喜欢这样在我厨房内发挥天才。
“来,”我说:“告诉我这个不再清白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你不再做小白免了吗?”
“少挖苦我,你是我的妻子,要同我同甘共苦。”
她还是笑。“送给你,只怕你不敢要。”
“怎么产生这样的自卑感?”
“是真的。”她耸耸肩,“不要说这个了。”
“来看望我?!”
“嗯,因为寂寞。本想给你留个艳遇的印象,惊鸿一瞥,后来想想,算了,回来煮一锅汤大家吃了是正经。”
“像你这样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我开玩笑的说。
“你仍想知我的名字?”
“当然。”
“我叫明媚,孙明媚。”
“美丽的名字。”
“昨夜醉酒,拿你开玩笑,不好意思。”她说。
我伸手与她握一握手。
“仍怀念子君?”
我心牵动,发疼,伤口又马上裂开,流血。我受尽折磨。这个伤口一天破裂三千多次。
我实在受不了。
“不要再说了,这么美丽的一天,”我懒洋洋伸伸手臂,“让我们想想有什么节目。”
“休息,真正的休息。”她叹口气,“吃饱后在你这里好好的睡午觉。”
我笑。她真是一个与众不同、大胆出色的女郎。
“有安全感?梁家康,你给我安全感。”
我们吃了蒜头麦包与罗宋场,她听音乐,我看武侠小说,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小楼里一躲,管它外头风大雨大,管它是春夏抑或秋冬,自给自足的过日子,多好。
但这个女郎美则美矣,却是个陌生人。那么艳丽,相信危险性也同样的着。
她也实在累了,一下子就面孔转向侧里,呼噜呼噜的打起鼻鼾来。
我看着她那张几臻完美的鹅番睑,摇摇头。
刚坐下再看小说,电话铃就响,我在书房接听。
“家康,新年快乐。”
“哪一位?”
“我。”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子君?”
“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子君在那边干笑。
“新年好。”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在家吗?”她说:“好久不见。”
不知恁地,这个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子君,不像是我日夜想念的子君。
“怎么一回事?”她问:“为什么不说话?”
“一煞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子君,你没有节目?”
“我上来看看你,好不好?”她问。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如意,她是想趁新年来挽回这一段感情。
我沉默很久,我不是精打细算的人,但心中也颇为苦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不可以,完全视乎我爱她有多深。如果我真正爱她多过爱我自尊,那应当张开双手来欢迎她。
我说:“我很想念你,事实上……你上来吧,我有朋友在这里。”
“我们马上来。”她松一口气。
“你们?”我怔住。
“我与他,我们两个人上来跟你说说话散散心,小王小林说昨日你大醉,我很过意不去……”
我苦笑,还自作多情,以为她回心转意呢,哪有这种事!分明她是可怜我.要给我一些温情──带着她男朋友上来给我温情!
“不必了,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很好,子君。”我向她保证:“我有朋友在这里陪我,真的。”
“别喝那么多。”
我莞尔,“是。”女人总是这样子爱教训人。
“冢康──”她却语还休。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用内疚,我会痊愈,没有大不了的事,时间总会过去,事情也总会过去,你给我放心。”
“家康,你要多多保着。”
我问:“子君,你还是那么漂亮温文?”
“说笑了。”她非常难过。
“于君,勿以我为念,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忽然饮泣。
我轻轻叹气。到底那么多年的交情二千多个日子。
“再见。”她说。
我挂了电话。
回到床上去躺着,我落下泪来。
真老土,这样难舍难分!为什么要分手?如果刚才子君真的表示要吃回头草,我会不会答应?我的自尊心那么强,人那么固执,真的,我未必会一笑泯恩仇。看样子我们这一段是真的完了。
一个很平常的故事,我是平凡的男人!子君是普通的女子,在一起四年,久紧必散,真的也算是正常的感情。
所特别的是躺在外边,像朵玫瑰花般的女子,与她在一起,那才够惊险刺激呢,居然在除夕夜冒认是我的妻,把我自街角勾引到这里。
我发觉我笑了,多久没笑?自己也数不上来。公司里大班一直指着我说:“梁,为何愀然不乐?知不知道你的情绪会影响旁人?”
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别人哪里会我的喜怒哀乐?
以前又有一个大班向我上司挑剔我:“梁一天到晚笑,有什么事那么好笑?有时心情坏,还看到他笑,越发心烦。”
上面那两个故事千真万确,现在说起来十分好笑,但当其时当事人多么困惑!千万不要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真的,一个人哪有可能讨得全世界的欢心。
子君看我不顺眼,所以她找别人去了,可以说是天公地道,希望我会碰到一个人,视我的优点为优点,而我的缺点,她看不见,或是无所谓。
我忽然想通了,思想十分明澄。
伤口还在牵痛,但看得到已经长出新肉,嫩红色的疤痕,触目心惊,但总有一天会消失、平滑。
做人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一次接一次去克服,然后,成才了!.嘿,多么可笑,多么无奈,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一年又一年,也是这么过。
我看完整本小说,明媚还在睡。
她有没有职业?她干哪一行?是女强人?是女歌星?是女作家?是公务员?
有没有兄弟姐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是她的前度刘郎?她住哪里?
她的爱好是什么?除了勾搭男人,还有没有别的所长?她会烹饪,会不会缝纫?她去过哪些地方?,是留学生吗?在哪一国留学?念哪一科?我都想知道。
等她醒来,我要一一问她!我全想知道。
对我来说:她好比地图上新的版面,全属未知,要多新奇便有多新奇,我可以像探险家一样的发掘她的优点。
一个全新的人!
她转一个侧,睡眼蒙胧的问:“什么时候了?”
“别管,累就睡下去。”
“赶明儿你也到我家来睡,公平交易。”她起来到浴室去。
我又笑,人的心变得多快,我指的是自己的心,不是别人的心,别人的心怎么变,我不管!我适才还在大叫子君的名字哪,此刻又对别人发生了兴趣。
明媚打呵久,“好睡好睡,南柯一梦、游园惊梦、红楼梦、蝴蝶梦。”
我把笔记本子交给她,“写下你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
“你真的还想见我?”她问。
“当然。”我由衷的说。
她二写下。“为什么中国文学与梦境有这样深奥的关系?”她问。
“我不知道。做人根本似做梦,”我说:“我们有很多机会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觉得我们相识过程有点荒谬?”
“何荒谬之有?除夕夜,喝得半醉,大家谈得拢,别食古不化,拘泥于小节,同你说,我从来不信这些。”我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我对我们前途是乐观的。”
明媚笑。
“现在我的访问要开始了。你几岁?做什么?经济是否独立?对我印象如河?平常有些什么活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轻轻答:“新年快乐。”
观光夜
舞会里,灯红酒绿,我同表姐表姐夫出来玩,趁热闹。穿著全套的晚礼服,死板板倒还其次,奇怪的是整夜看不到一个美女,亦见不到一件象样的衣裳。
我於是倒胃口了。
表姐与表姐夫玩得很劲,他们真是一对,我很向往这一对璧人式的婚姻关系。
表姐经过一次婚姻失败,隔了十年,才嫁予表姐夫。
因此我听见身边有声音细细说,“她都嫁得掉,我们何必灰心。”
我忍不住转头过去看看是谁这么是非。
只见两个"中年少妇"在窃窃私语,打扮得很时髦呢,怕有三十六七了,因努力保养,并不象往日那种旧式妇女般显老,但心情明显地非常憔悴,否则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见我看她们,立时三刻风骚地仰头笑,展示她们认为是最美的角度,我一笑置之。
这种女人很值得同情,是时代牺牲品。
早在廿一、二岁,她们也结过婚,维持了三、五年,或有孩子,或没有孩子,很快离异,出来做独身女人,开头以为风景很好,机会良多,三、四年一过,一过三十,似水流年并不停留,一下子老了半边,心里越来越恐慌,日子越来越乏味,开头还有些洋人及其他人等问津,到此刻心神俱疲,要抓个把约会已经不易,更不用说是婚姻了。
因此说表姐是她们的榜样。表姐嫁得掉,因此她们也有希望了。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表姐与她们不同。对不起,表姐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银行家,表姐本身美慧活泼,学识丰富,不能单看一两件事而以为人人命运相同。
并且即使是表姐,也频频说自己运气好。
在今日的香港,中年少妇的出路也并不是那麽好。
谁会饿死?做人没有伴侣,才是大事。
年轻的少女一代代成长,前年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今年已可以角逐香港小姐,三十多岁近四十岁的女人好做她们的娘,还要在舞会晃,真替她们难过。
我并没有跳舞,因为等待美女而不果,所以心焦。
而身後的数个女人笑得更大声了。
她们心中有没有一丝後悔?
或者可以叫自己为女强人,如今十多万薪金的女人都可以自称强人,怎麽受得了?
我站起来到洗手间去,身後的女士们连忙全神贯注看过来。
我目不斜视的走过她们身边,瓜田李下,怎得不避嫌疑,连忙目观鼻,鼻观心。
她们失望之後,叽叽呱呱又开始说笑。
也有伴与她们同来,我暗暗地注意: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身上女性荷尔蒙比她们还多,走步路扭得厉害,说起话来,翘起兰花指。
表组问我,“看什么?”
“怎麽那麽多老女人?”我讶异的问。
“老?乱讲,”表姐抿嘴笑,“这里除了我,谁肯认老?”
“明明都是中年妇人了。”
表姐笑。”那边的陈小姐,我十八岁时,她认廿四,如今我卅四,你可别问她几岁,她不会答你。那边是林小姐,别瞧她打扮得那么劲,足足四十有馀,男朋友去算命,一并把她的生肖算出来,她就把那张算命记录上有关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她自己的那张单张上,连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来,不叫人知道。”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的人呀!”我讶异。
“她只求瞒自己。”表姐说,“你说到一个老字,她扑过来扼死你。”
“不会吧?”
“怎麽不会,”表姐吐吐舌头,“我有次与她闲谈,说到‘咱们也是中年人了',她的目光放毒,几乎没用血滴子取我首级。”
“她丈夫是谁?”
“坏就坏在没丈夫,只有男朋友,所以她不敢坦然认老。”
“现在还流行同居吗?”我诧异。
“不知道,也许条件谈不拢。”
“那边那个大面孔女人又是谁?”
“那个微不足道,那是别人带来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开心果。”
我看她。
她整个人彷佛软若无骨,一迳向左边的男士靠过去,咭咭的笑,一双眼珠子乱转,简直要掉出来似。
左边的男人吃不消,在她的腰眼点一点,她赶紧往後缩,笑得花枝乱颤,又往右边的那位男人靠过去,那一位也如法泡制,乱摸一气,她又大笑。
“这干嘛?发花痴?”也已没有资格做花了。
表姐叹息,“惨绝人寰。”
“你少同情她,人家还必然自命风流呢!”我笑。
表姐摇摇头,“喝得差不多了。”
“表姐带我出来开洋荤,见识见识。”我说。
表姐夫说,“理他呢,咱们跳舞去。”
他们又去了。
我静静啜我的香槟酒。
还是没有美女,我看着手表,已经十一点,不会再有人到了。
有一个脸带幽怨状的女人坐过来,穿条白裙子,猛地一瞧,还以为京戏里小旦跑下来了,面孔红是红白是白,髹得密不透风,十层八层的粉糊在皮肤上,并不是不好看,而且有种冷飕飕的恐怖感。
黑夜里走路碰见这样的一个浓妆女人,还以为哪家殡仪馆走脱了大殓的死人。
我呆呆的看看她。
她缓缓叹口气说,“很多人这样看我----我真的那么美吗?”
我不相信这是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赶紧侧了侧头暗暗叫苦,这位女士误会了,她以为有观众便是美人,岂不知木乃伊走马路一样围观者如堵。
我连忙取起酒杯避席。
表姐一回来,我怪叫问,“那女人是哪一国来的?”
“ 她呀,她是城里一等一薄命的红颜,你别叫她抓住,她这个人有呻无类,逢人诉苦,她自己嘴巴乱说自己私事是可以的,要是你说她一两句,立刻反面成仇,你当心点。”
“诉些什么苦?”
“喏,像她爱帮朋友,朋友反害她啦,前两任丈夫跟现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人长得美没用啦,人善遭人欺啦……"
我立时三刻笑,娱乐性这麽丰富。
我看表姐一眼。她怎么同这些人泡。
我说,“我想我要走了,闷死人。”
“这里有这里的好玩。”她向我瞅一眼。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这么说你?”
表姐顽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撇一撇嘴,“怕什麽!我有丈夫,她们没有。”
我笑。
有丈夫不稀奇,丈夫是个人才就不容易,表姐夫就是社会公认的人才。
虽然如此,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虽不会打算盘,当然认为娶了她日子与精神都会更愉快才娶她。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
我拉拉衣襟离开现场。
出到门外发觉肚子饿。
适才的菜式奇劣, 一盘浆糊汤一块铁板似的牛排,实在吃不消。
我闻到一阵香味。
原来附近有小食档,大喜过望,身不由主的走过去,—见有空位,便一屁股坐下来。
我叫了猪红粥,见有牛利酥,不甘示弱,再添两件,据案大嚼起来。
露天小食档的老板恁地好情趣,在就近处挂著一只小无线电,在播放情歌。
我悠然,总算离开一班庸脂俗粉,欲海怨妇。
刚想结账,抬起头,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个女郎,全身披挂,穿著露背晚服,在吃猪阳粉,凳子上还放著闪闪生光的银色晚装手袋,幸亏她穿的是短裙,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怕她怪罪,谁知她向我眨眨眼。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廿五六岁,还成熟,但不沧桑。
不知是谁说的,很多人误会成熟女性是妈妈型女人,不,姐姐型已经够了,比我略大一两岁才有情趣,太老就不必。
我连她那笔账也一并付过,一共廿六块半。
她向我道谢。
我问:“你也从金禧舞会逃出来?”
“累死兼夹饿死。”她说。
我松一口气,这才像是人说的话。
“你的伴呢?”我问。
她说,“还在里头,你的伴呢?”
“我没有带伴。”
“很聪明,看到谁挑谁。”
“我可没看到你。”这句并不是调戏话。
她不出声,眼睛里全是调皮。
过一会儿她说;"怕是花多眼乱。”
“有花吗?”我忍不住刻薄几句,“象以前的工展会,陈列著陈年旧货。”
“也有出色的,没看见那位古典美人?一袭旗袍多么动人,年纪那麽大还那么可观,真难得。”
哗女人赞女人,什么样的胸襟。
我顿时刮目相看。
“还有什麽出色的人?”
她侧起头想一想。
“还有你。”我说,真的,怎么刚才没看见她。
她笑笑,不语。
“来,去走走,有些儿风。”
我们踱到海边去,她很大方,并没有扭捏,既然大家都在舞会里憋得慌,不如出来走走。
“一会儿你还得回去?”我问。
“嗯,你呢?”
“我不回去了,但我可以送你。”
她点点头。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我说。
她笑笑,“乏善可陈。”
“你同朋友来?”
“不,同未婚夫。”
“啊?谁?”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
“丹尼斯周。”
他,我心想。可以算是现在人称的“公子”,家里头有几个钱。我打量她几眼,这么清秀的女孩子,也拜倒钱眼底下。
我随即笑自己。不解酸葡萄,有钱也不一定有罪。
“什麽时候结婚?”
“不知道。”她很坦白。
“怎么会?”我讶异。
“要等老人家点头。”
我就不言语了。没有不要付出代价的事,嫁人富家的过程是很复杂的,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满载而归,有人嫁了七八年,赔了夫人又折兵,结果知难而退,什麽也捞不到。
她象是知道我在想什麽,轻轻说,“总要博一搏。”
太好强好胜了。
“我没有什麽损失,原是他公司里的职员。”
“哦。”
她尴尬,“不会看我不起吧!”
我只是诧异她对我这麽坦白。
“我也常受良知责备,今天实在憋不住,见到一个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倾吐心事。”
“可以不说就不要说话,这个世界真细小,小心又狡猾,难保不一下子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去。”
“是。”
我微笑。
码头的风很凉,黑衣被吹往身後,她美丽的身段一览无遗。
真可惜。
已经决定做金丝雀了。
但说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倘若没有太大的天份,早早嫁人未尝不是理想的归宿。
人各有志。
她说:“他家人不喜欢我呢!”
“他们喜欢谁?”
“至少要有名气,歌星明星都可以。”
一般暴发户都时尚这样,风气使然。
“那还不容易,随便参加一个选美会好了,相信你还没有超龄,以你的条件并不困难。”
她像一个孩子,幼稚得并不讨厌。这类型的女子出来阅历多了,多数变得更可爱爽朗,所以我说可惜。
我与她在长堤上散步。
看看表,才十二点,还有一小时才散会。
我问,“他会不会找你?”
“不会的。”
“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
怎么不找?他自己用不着,也断然不能叫人拣了便宜去。”来,我送你回去。”
她无可奈何。
我礼貌的送她回现场。
她走到未婚夫身边,轻轻向我摆摆手。
我向他颔首。
真得祝福她,让她如愿以偿。
我再一次转身离开,到停车场取车子。
走近车子,只见车内有人。我吓一跳,退后两步,看清楚车牌。
咦,明明是我的车子。
是谁?
我拉开车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一个女人,眼睛哭得红肿,伏在驾驶盘上,身上也穿着晚礼服。
这些女人都是舞会的逃兵还是怎么的,一个个都穿金戴银,然而还不快乐,跑了出来疯疯颠颠的。
她见是车主,连忙擦擦眼泪,“你的车子没锁门,我便进来坐著。”
“小姐请你下事。”我竟忘了锁门,太冒失了。
“开我去兜兜巴。”她说。
“小姐,你又不认识我,我可能是雨夜杀手。”
“我反正不想活了。”她呜咽。
一时间我也看不清楚她是美女泊是丑女。
我说,“下车吧,不然的话,我去叫管理员。”
她索性什么都不理,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法,站了一会儿,把她轻轻推过另一边坐位,开动了汽车,驶到郊外去。
让口吹一吹,也许她就清醒了。
我把车干开得很滑,但不快。
过一会儿她停止哭,看着窗外抽噎。
手指上钻戒足足眼珠子那么大。
这样的人要寻短见,算了,让她去好了。
“小姐,”我说,“知足点。”
她不响。
我把车停在小径上。”你想想清楚。”
她转过头来,虽不是国色天香,扁扁的面孔也别有风味。
“小姐,有手有脚,又锦衣玉食,过得去就不必自寻烦恼了。”
她嗤地一声笑出来。
“好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不,多坐一会儿。”
她也不怕我非礼她。
我取笑她,“幸亏我是柳下惠。”
“你不问我受了什麽气?”她俏皮起来。
“大不了与男友吵架,有什麽了不起?要不就是他成晚同别的女人跳舞。”
她叹口气。
“你们都太空闲,吃饱没事做,穷耙。”
“多谢指教。”她微笑。
我看她一眼,化妆都糊掉了,看上去倒是胜过许多浓妆女。
她把头枕在车椅上,仰看车顶。
我开了车子的天窗,一天空的星斗。
她轻说,“你很有生活情趣。”
轮到我笑,“光有情趣,月薪才七千,你会喜欢?”
她娇俏的白我一眼不出声。
“最好是维持现状,但有我这个小朋友陪你散心,是不是?”
“去你的!”她笑。
我也笑。”该回去了吧?”
“我不去!”
“小姐,别叫我难做,深夜了,有什麽事明天解决,不返舞会,也回家,好不好?”
她是个被纵坏的女人。
正在扭扭捏捏,突然有强光一度,射将过来。
我们探出头去,见是一个警察,笑吟吟的看著我们。
他说,“先生小姐,聊天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看看她,一副“是不是”的表情,立刻发动车子开走。
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什么时候了?”
“一点正。”
“恐怕他们还没有散,你送我回舞会怎麽样?”
“好的。”我说,“送佛送上西。”
她懒洋洋的说,“多谢你。”
刚才还要生要死呢,一会儿又没事似的。
十三点,谁碰到这样的女人,才倒霉。
我两度回到舞会,只见人群已散了五成,有几对男女紧紧搂住在跳舞。
那女子惊鸿一瞥,挤进人群中去。
表姐问,“你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微笑。
“也不见你跳舞。”
我仍然笑,双手插在口袋中。
“那位女客,你认识吗?”表姐很狐疑,“你知道那是谁?那是著名的电视明星----”
我打断她,“不要紧,是谁都不要紧。我们以後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表姐说,“你怎麽会同她在一起?”
我耸耸肩,“偶遇。”
“我们走吧。”表姐夫说,“困了。”
我说,“好,一起走。”
我们一行三人去取车子。
表姐问,“今夜看到不少吧?”
“著实开了眼界。”
“留下来吧,香港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我又不喜热闹。”我笑说。
我们重新回到停车场,分两路回家。
车子开到转角处,看见有三个女人站著等计程车。
其中两个我见过,就是在背後议论表姐的人。
这个时候车子也不大多,看样子风冷露凉,她们三个不知要等到什麽时候去。
我很不忍。
如今的确没有骑士了,然而助人永远是快乐之本。
我把车子停下来。
“小姐,送你们一程好吗?”
她们认得我,如闻纶音一般地跳上车来,一个坐我身边,两位坐後面。
我计算著她们居所的远近,一个个送过去。
都向我千恩万谢。
在我身边那一位说,“见有计程车便停下来吧!”
“不,我送你。”我说。
最恨那种送人送一半的人,没有一点诚意。
“我住得很远。”
我看她一眼,“不会是月球吧,明日不用上班,我决定送你回家。”
她很感动。过一会见她说,“如今像你这样客气的人真少了。”口气很苦涩。
我苦笑,“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女人只好刚强起来,恐怕也是逼於无奈。”
她有一张很甜净的面孔,照说找个把人管接送不成问题,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
“你住什麽地方?”
“沙田。”
我笑,“十五分钟。”
“谢谢。”听得出她是由衷的。
“不用客气。”雪中送炭就是有这个好处口
“你们不是结伴去金禧舞会?”我随便找个话题。
“男伴都先走一步,都是普通朋友,他们亦没有车子。”
我说,“有时候出来走,也无所谓。”分明是安慰话。
“可不是在家闷得慌,但出来走更闷。”
“不会吧?”
“怎么不是?”她很感喟,“这年头,任凭一个女人的性格多可爱,倘若没有值得利用的地方,男人是不会走近来的。”
我不出声,这话是愤世嫉俗一点,但是想必也有其真实性。
她笑了,“瞧,不可药救,待我一点点好,马上诉苦抱怨。”
我问,“男朋友呢?”
“没有男朋友。”她乾脆的说,“离了婚有两年。”
我很客气的说,“你要求离而已。”
她又笑,很聪明的一个女子。
我打个呵欠,毕竟夜深了。
她说,“真不好意思。”
“改日请我喝咖啡。”我给她一张名片。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多个朋友没有什麽不好,男与女不一定要纠缠著上床。
“你是个君子人。”她又轻轻说。
我笑,“不会吧,我的真面目很可怕的。”
“刚从美国回来?”她看着卡片上的衔头。
“是,有半年了,找到一份不甚理想的工作,尚未决定是否久留。”
她点点头,“无论决定如何,你们前途总是美好的。”
“ 别把我们看得太好,也别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太灰暗。做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选择,做不了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做一个成功的人。而男人就没得挑选,只分好男人与坏男人。”
“什麽是坏男人?”她问得很有深意。
“不一定要偷呃拐骗,不负责任的男人便算不得好男人。”
她赞许的点点头。
短短一夜间,她已是第三个称赞我的女性。
而我只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而已。由此可知如今市面上的男人是些什么货色。
这年头快乐的女人真的那么少?
我为红妆太息。
“你做什麽工作?”我问。
“在银行里。”
“忙不忙?”我问。”周末通常做些什么?”
“很忙。”她答,“幸亏如此,才不至於有空闲胡思乱想。”
“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七岁了,对她很歉意。”
“她会明白的。”我说,“孩子总会明白的。”
她叹一口气不言语,我也再想不出安慰的话。
沙田到了,车子转几转,停下来,我让她下车,她不再道谢,只向我招招手。
我把车子掉头打道回府。
这么多不快乐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她们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我爱莫能助。
是什麽令她们把短短的生命搞得一团糟?
我摇摇头。
回到城内,也许是错觉,仿佛天已是鱼肚白。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是一个男人,谢谢上主。
花都故事
随著天气暑热,一枝笔便如千斤重,提不起来,不想爬格子。
已经在巴黎住了一个月,足够豪华。尽管写稿的人那麽多,中文书报杂志堆了一天一地,写作人普遍的收入并不好,那些中学出来的女孩子这里访问一下明星,那里主持一个专栏,赚个三五七千块,工作时间自由,又能跟进跟出,揩些油在所谓上流场合见识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写字楼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样。
小女孩可以当娱记,接著看试片,与明星打交道,跟着去喝杯茶,轻轻松松过一天。男人也这麽样,算什么?
写作对男人来说,是一门自在的行业。
弄得不好,便成为百无一用的坏鬼书生。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不争气的,卅一个月内出版廿一本书,平均下来几乎个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销路也还过得去,收入也足够我跑来欧洲休息,算起来,真是本行内头三名的天之骄子。
但是仪宝还是离开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盘多么精刮。
她同我说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确好,但长久计又有什么安全感?总有一日江郎才尽。”
她去嫁了个工程师。
做创作就是这一点悲哀。
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读者的心。
况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费,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么收入都没有,什么叫福利?什么叫双薪?听也没听说过。
老实说,比干戏行更无保障。
当初是为了一股热情,也有虚荣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头,要转行已经来不及。
我决定搞出版,看看有没有转机。
仪宝结婚那日,我离开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个月。
说起来怪罪过的,什么也没做过,就在街上闲荡,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这种地方.很容易为恋爱而恋爱。
天气热了,我爱在室内吃午餐,选那种有玻璃天幕的小馆子,阳光透进来,照在我疲倦的面孔上,眯看双眼吃烟三文鱼与白酒。我何德何能,竟会得到这种享受,即使失恋也不那么在乎。
我到处逛得累了,盘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旧地重游。
就在一个星期日,当我去买皮箱的时候,在路易维当的铺子里看见一个美丽的华籍少妇。
一看就知道不是游客。
廿七八年纪(过了卅就不是少妇了,除非你愿意叫她们为中年少妇),穿得很随和,平跟鞋,梳马尾巴,没有化妆,面孔不是很美,但却十分有气质。
尤其是一口法文,轻轻说来,发音无瑕可击。
我一向觉得法文是安琪儿所说的语言,自己断断续续学了几年,毫无成绩,如今见人说得不费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几眼。
她一时并没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裤子与上衣,衬著白皙的皮肤,看上去神采飞扬。
这时巴黎的华侨已经很多,贸贸然与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们是同胞”这一招,就不大新鲜。
我犹豫一下,没有什麽举动。
是她先与我攀谈的。
她说,“这一只尺寸不好,不够大,那边那只起码可以多放两枝酒一条烟。”
我很喜悦,连忙听从她的意见,虽然我不抽烟,亦不常喝酒,更不想买大箱子。
“游客?”她问。
我点点头。
“上海人?”
我又点点头。聪明的女人。
“我是无锡人,”她说,“然而没去过无锡。”
“我亦没到过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烟,燃着了深深吸一口,左手无名指上一粒颇大的钻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着,托子很旧了。咱们这些写作由人,观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货员替我们包好了货品,忙著去应付一队操进来的日本客。
我刚想告别,那位小姐却问,“喝杯咖啡?”
我诧异,打蛇随棍上?我并不希企在今时今日才尝到艳遇。
我说,“啊,当然。什么地方?在街上喝?”
“出去再说。”她一笑,“提著这麽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说话这麽大胆。
“我叫许言。”我说。
我们握了握手。
这就自我介绍完毕。
结果因为午餐时间到了,我们共餐。
她的话不多,我的话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说,“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似乎很熟悉。”
“是吗?”
“有位小说家也叫许言。”
“你有看他的作品?”
“有。你是他吗?”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么猜到的?”
“你气质不一样。”
“真有气质这回事?”我失笑。
“有。”她点点头,“我很迷你的小说呢!”
我有点腼腆。
“不相信?随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来。”她闲闲的说。
我更窘了。
“没想到你这麽年轻,看上去似廿馀岁。”
“有三十二岁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撑著头,“我收集你的小说,家人买了寄给我。”
“你在这里工作?进修?”我急於要改变话题。
“我在这里住,什么也没做。”她伸个懒腰,整个人像一只猫,“我觉得每个人都应在巴黎住一阵子。”
那种纯小布尔乔亚的姿态,自有其矜贵骄纵之处。
她又把话题兜回来,“我喜欢你的小说,每次都舍不得看,先摆一两日,因看完就没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灵,我最怕小说中男女主角一见面就扑上去痴恋,欲仙欲死,”她抿住嘴笑:“哪有这种事?早三五十年或许,但现在的社会是条件世界,还是你写得有时代气息,合情合理。”
“谢谢。”我不是不尴尬的。
“从什麽地方找题材?”她问。
“太可怕了,”我坦白,“我们别说这个好不好?换个题材,不然吃不下饭。”
她笑不可抑。
她长得相当漂亮,笑起来尤其色如春晓。
我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却又没有印象,但现今很少有无名的美女,她也许是有来头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麽地方?”我问。
“福克大道。”
我肃然起敬。
“你呢?”
“亚历山大酒店。”
“也不赖呀!”她微微颌首。
“我下了决心要纵坏自己。”
“为什麽?”她略为讶异。
“因为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这麽计较的人。”
“自尊心受创伤,面子上搁不下来!”我无奈的说,“倒不全为感情。”
“感情?”她嘲弄的说,“你倒说说看,世上有没有爱情?”
我诧异说,“你如果是我的读者,就当知道自一九七三年来,我的作品根本不算爱情小说。人的感情建筑在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上,什麽叫爱情?”
她点点头,“这就是了。”
“现代人多麽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称得不到的欲望为'失恋'----少开玩笑了,哪有那么多情种?”
因不熟的缘故,我不好意思说:男女之间上床玩,一方腻了,摔掉另一方,又说是失恋,别糟蹋这个'恋'字好不好。一于粗糙的人,连吃饭工作这种大前提还没做好,就巴巴的学谈恋爱,作出副柔肠千结的样子,明明是小电影版本,号称荡气回肠文艺制作,真恶心。
“感情是有的。”她说。
“有,绝对有。我连对一张老沙发都有感情。”
“那还不足够?”
“够了。”我说,“咱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付钞票的时候,她要请我,抢过了账单。
我严肃的说,“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不允许女人请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账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松手,账单到我手中。
她很感动的说,“如今这里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我点点头,“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评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对牢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发挥女人味?”
“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没有安全感,怎麽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务,还得十月怀胎……那还象人吗?”我叹息一声,“男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没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愿意回答。她简直象是在采访我哩。
饭後她邀请我,“许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实说,我有一个写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见见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们坐她的车子前去。
她的驾驶技术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佣从香港带来,浆得笔挺的白衣黑裤,与素色的家具衬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处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一个能干的男人,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达到这个地步。
她可能会成为年薪三十万的高级职员,可能会生活得非常舒适,但她不可能成为福克大道的住客。
这个能干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亲、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该丕该开口问呢?
也许应该等她先开口。
我在精致的客厅饮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盏小小的古式水晶灯,琉璃坠上有些灰尘,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璎珞。
“你来巴黎是游玩?”她又问。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我惆怅的说,“总要回去的。”
“留下来住久了,也不过如此。”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资格这么说吧!”我很礼貌。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这里。”
我微微扬高一条眉,那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寡妇,几岁结的婚?对象是否一个老头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笑。
好一个传奇人物。
“想什麽?”我反问。
“我把答案给你吧。廿一岁结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她感喟的说,“悲伤已经过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楼空,一切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体一向不好?”
“好得很,他并不是老头子,只比我大六岁。腹中生了恶性肿瘤,不治,逝世。”
我默然。我估计错误。
“现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华丽而寂寞。”
我说,“香港比较热闹,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较丰富。”
“丰富?身边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丰富?”她嘲弄说,“我领教过。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他自己。在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混,心灵更加空虚。”
“在巴黎,你有没有亲人?”
“没有。”她说,“但是年轻的女人不愁没有朋友。”
“任何肯出钱请客吃饭的人都不愁没有朋友。”我笑。
“你做人非常通达,这是我喜欢看你作品的原因。”她说,“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欢看你的作品。”
“谢谢。”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
“谢谢。”
“感觉上我彷佛已经认识你良久了。”她说,“所以说话间不觉对你露出亲匿之情,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到此才释然。”求之不得。”
真的不稀奇,一个读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馀年,对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一旦见面,当然比对普通的初相识要亲近得多。
我太狷介。
“如果我会写小说就好了。”她说。
“并不是太难的事,一叠纸一枝笔,加上胡思乱想,习惯成自然之後,难以停下来。”
“有没有灵感这回事?”
“精神好心情好的时候,自然写得比较快一点。”
“没有灵感?”
“不大可靠。”我微笑着摇头,“主要是靠用功。”
“不是靠天才?”
我说,“如果别人问起来,我不会这么说,但见你问,坦白说一句,干艺术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
“天才加勤力?”
“正是。”我说,“缺一不可。没天份写三千年还似牛屎,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
“通常你在什麽地方写小说?”她又问。
“桌子上。”我说。
她笑了,知道把我问得倦了。
我告辞地说,“有空再来。”
我犹豫一刻,没有告诉她,过一日我要离开巴黎。
她认识我,我不认识她。她在明,我在暗,我不想与她混得太熟。
我下楼打道回酒店。
第二天夜里,我在房里看电视,电话打上来,说有人在楼下等我。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明天离开旅馆租车驶往意大利境。
是谁呢?电话接机生说是一位小姐。
我马上有些分数,穿上外套下楼。
果然是她。
“怎么来了?”
“刚刚经过,想也许你会在,便顺道来看你。”
“不,在剧院看莫里哀。”
“可好?”
“惨过做礼拜。闷死人。”
我笑。”我们出去散散步。”
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她道,“我有种感觉,巴黎是不会天黑的,直到深夜,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满天。”
我不响。
她为什麽来看我?有什麽企图?
“你明天走?”
“是。”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询过了。
“可不可以留下来?”她很大胆的问。
“留下来?”
“正是。”
为谁,为什么?为她?我没敢接口。
“为我留下来,可以吗?”
“我们才是泛泛之交。”我很讶异她的大胆。
“你不给机会,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她说,“况且你也承认,这世上已没有一见钟情的事。”
我沉吟。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她又说。
我不响。
“我身边有的是开销。”她加一句。
我微笑,“你这句话具侮辱性质。”
她也笑,“如果你是个拘泥的人,我不会说,自然也不会喜欢你。”
我点点头。对一个写作的男人来说,她是个太理想的情人:美丽、懂事、理智、富有、成熟、有情趣、懂得生活,什么都不劳人操心……
“你不想再婚?”
“大事靠的是缘份。”她微笑。
“为什么选中我?”
“也是缘份,”她轻轻送来舒适的高帽子,“闻名已久,如雷贯耳,有机会遇见,当然不想放弃机会。”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慢慢与她踱步。
“一切听其自然吧!”我终於说。
“听其自然?”她失声笑,“那是不是拒绝我?”
我说,“我多留三天好不好?”
“太好了。有这三天的机会,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我与她握手为定。
“这三天,你仍住酒店?”
“自然。”
“你已经退了房间了。”
“可以续订。”我觉得她开始有点咄咄逼人。
“是吗?听说满了。”她狡猾地笑。
我呆呆看著她,她打算怎麽样?志在必得?
我忙说,“我只是一个穷书生。”
“钱我有。”
“我不是一个使女人钞票的穷书生。”
“你使你自己的钱即可,我不会逼你用女人的钱。”她笑。
“搬到你家去,还不是揩油。”我看住她,“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吗?”
她有些腼碘,只是三秒钟,又恢复自若。
“朋友家住数日,也属平常。”
“好,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气。”我答应下来。
“太好了。”她看我一眼,“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好像事事有先见之明,什么都计算在内。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无疑。
也许太聪明了,她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真想把我留下来做情人?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真的有这麽寂寞吗?
我并没有想太久,便挽了行李走进她的家门。
外国人为了省钱,常在朋友亲戚家住宿,香港人就很少有这样的习惯。
与这位女士在一起住三天,并不表示有什麽蹊跷之处,相信我与她都不致於欲火焚身。
她把我招呼得很好。
娓娓把她的身世道来,她经过了一番很寂寞的日子,如今平静下来,想找一个伴。
条件是清高的人,端正的相貌,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不是忙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有艺术修养以及懂得生活情趣,陪著她。
本来想找个画家,後来发觉画家太脏太过任性,又决定科学家会好一点,後来知道他们很闷很理性,直至碰到了我,她认为她找对了人。
她此举是很风雅的。
不是为爱情也不是为归宿,只是为有个伴侣。
我呢,刚巧感情在游离状态,并不是伤心欲绝,但多少有一丝失望,如果与她相处一段日子,倒真的可以得益非浅。
一切合情合理,单身的男人与单身的女人,在这个美丽繁忙的大都会相逢,留下一段故事。
不过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我同她说过。
我不可能在福克大道住她的房子,游手好闲,光为了陪她而留下来。
三天是可以的。
三个月就不必了,我不想看到我们之间潇洒的感情发酸。日子久了,男女总为钱财担忧纷争,不会有什麽好的结果。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结局,一如我写小说的习惯,开始一个长篇之前,总是先打好草稿,安排结局。
这是我的一贯作风,可以说是职业病。
她很取悦我,我们整个上午坐在图画室内上天入地的闲聊,一天彷佛一世纪那麽长久,咖啡跟着白酒,再跟著咖啡,大家都那么享受。
她很清醒,知道留不住我。
很坦白,“也许留得住你,我会看不起你。”
“这是必然的,”我点点头,“女人的通病如此。”
她笑了。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这话出於一个不是没有名气的小说家。特别动听。”她问。“你会不会写我的故事?”
我欠一欠身,“未免有点过於平凡。”
她颓然,“当事人认为轰烈的事,旁人眼中看来最普通不过。”笑了。
“那是因为人最自我中心。”
她解嘲的说,“像你与我这件事,我们认为浪漫----”
我接上去,“别人必会认为猥琐。”
“是,”她说,“一个寡妇去勾搭男人。”
“而那个男人是穷书生,趁势就搬进她屋子里去了。”
她仰头大笑。
“所以在别人嘴里,一切都是不堪的,根本不用刻意去讨好任何人,”我说,“我行我素。”
“在香港也可以吗?”
“为什麽不可以?”我说,“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这不是地区的问题,这是性格的问题。”
她恻着头,陷入沉思中.
“但是我父母与公婆都住香港。”
“瞧性格问题,是你天生不够开放。”我拍拍她手臂,“我何尝不是?失去这一次机会,也许会後悔一世,但碍於性格问题,我不能留下。”
“已经决定了?”她惋惜的说。
我点点头。
“那为什麽还进来往?”她问。
“喜欢与你相处几天,你不觉得我们很投机?”
“觉得。”
“那就好了。”我说。
三天後,我收拾行李离开她的家,我们交换了地址。人怎麽可能真的来去如一阵风?总有踪迹留下,这个便是例子。
“有空来看我。”她很认真的说。
我不舍得她,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
“你这个人!”她嗔怪我,“明明不舍得,却又要走。”
“我回香港,想通了再来找你。”我说:“一定。”
“不去威尼斯了?”
我摇摇头,我仿佛又心有所寄,“我们或许可以正式开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说是不是?”而威尼斯是一个最颓丧的地方,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我决定回香港。
她点点头。
“或许我不配你?”我加一句。
她斜眼睨我,我们两人都笑了。
“到香港来,”我说,“住我家,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们并不是分离,我要扭转局面,反客为主,订下一次的约会。
我俩紧紧的拥抱,期待更好的将来。
货腰女
姐姐货腰为生。
“货腰”就是说,将腰肢租出来,换钱。
一个女人把腰身当货色,请问她做的是什么生意?
可想而知。
开头的时候,我与两个弟弟只有十多岁,她刚刚中学毕业。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亲好赌,等到债主上门时,什麽都崩溃,谁都不能力挽狂澜。
住的公寓未来是自己的,现在已经押给银行一个月,万多元利息,厂房经已转让,所有现款珠宝都不剩。本来要上大学的姐姐惊呆了。
母亲接著进了医院,父亲一走了之,索性失踪,一切情节都像一出苦情戏。
十六岁的我与十八岁的姐姐急求办法。
厂长张伯伯与我们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议几个办法,我与姐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们哪里懂得那麽多。
问母亲,她在病榻上说,“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头的事,我怎麽会晓得?”
受了这麽大的打击,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与姐姐都没有哭。
张伯伯间,“一个月开销要多少?”
我们算了一算,“万把块。”
张伯叹口气,“要省一点。”
“最省了,”我摊开来,“两个弟弟与我的学费车费、母亲的医药费,家中开门七件事,算在一起,实在没有浪费。”
张伯沉吟,“把房子卖掉吧!”
我与姐姐点点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子卖了五十万,还清银行与债主之後,剩下十多万。
开头还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亲的病转剧,我们登报找父亲回来,得不到消息,母亲在年底病殁,至去世那日,她始终重复着:“男人的事,女人在家里,哪里知道得那麽多?”
替母亲办完身後事,我们名下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姐姐淡淡的说,“不要紧,我找到了工作。”
我与弟弟都低下头。
十多岁的孩子,也不那麽单纯了,样样都要开销,房子又是租来的……姐姐要什麽样的收入,才能维持我们生活?
她个中学毕业生,又能怎麽样?
我嗫嗫的说:“姐姐……不如由我辍学,帮著----”
她打断我,“不必,你们给我好好的念书,我要你们给我念到大学毕业。”
“姐姐----"我张大了嘴。
“你辍学找工做,能赚多少?一千?两千?被人呼来喝去,浪费青春,这种脑筋转来无用。”
“可是你……"
“我?”她狂笑数声,“我有我的办法。”
两个弟弟响都不敢响。
从那日开始,一切担子,都由姐姐承担下来。
她也不瞒我们,说是在一家日式夜总会做女侍应。
她不但长得漂亮,人也聪明,英语说得好,在短短半年间,又学会普通应用的日语,一个月竟可以赚到一两万。
姐姐纵容我们,要什麽给什麽,俨然小母亲的样子,但对我们的功课却管得很严,成绩略差,便给脸色看,骂、喝醉酒,吓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状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么?你们给我好好的读书!”
她越来越被"念大学"而占据心思,仿佛只要我们大学毕业,她的一切牺牲便可得到补偿,真可怕。
有时心情好,她对我说真心话。
“一半也为自己啦,”她喷烟,“中学生风吹雨打跑去写字楼坐著,对牢一架打字机,有啥出息?做死没出头。现在我的收入好过总经理,行行出状元,看自己的手段罢了。”
她竟变成这样。
对自己,她也不吝啬,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怀疑她还有额外收入,不过不敢问。
不负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兴得拥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对钻石耳环,当夜我们出去举家庆祝。
弟弟们也很高兴。
我同姐姐说,“这里吃西餐很贵,可以省就省一点。”
“省什麽?”姐不经意,“管它呢!”
姐浓妆的睑美得象只洋娃娃,但风尘味已经很露。
我们吃看烧牛肉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与她打招呼。
“露霹,”他说,“我已经替你付过账了。”
姐姐很高兴的说,“今天我贺妹妹考上港大。”
“恭喜、恭喜。”那中年人很温文。”我先走一步。我们再联络。”
姐姐向他点点头。
“他是谁?”我问。
“一个客人。”
“他是不是好人?”
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欢场出入?”
我不敢再说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来比哭还难听。
考入大学,我脸上也不见欢容,姐姐一天在夜总会做,我一天不会开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来是同级男生周启国的父亲。
这种事是迟早要发生的,我终於在最难想像的场合内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
我面孔呆木一点表情都没有。心中却象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周先生向我点头,我也只好向他颌首。
他藉故与我说话,我索性把他当作熟朋友,逃避现实也不管用。
他说,“开头露露说她要供养弟妹,我还不信。”
我淡淡的说,“不相信也是应该的,在这个自由民主社会,总有办法活下去,没有饿死的人,问题是你对生活的要求如何,我们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当工厂工人,可是我们贪慕虚荣。”
周先生词穷,尴尬的看着我。
“谁说念大学不是虚荣呢?最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说是说可以增长一个人的气质----你相信吗?”我笑。
他不出声。
我问,“周先生与我姐姐很熟?”
“我很喜欢她。”
我点点头,“周先生有太太吧?”
“自然,”他微笑,“不然谁生周启国?我结婚廿多年了。”
“婚姻生活很愉快吧?”
“不过不失。”
“出来走动是逢场作兴?”我问。
“我对露露是有点真感情的,你问她就知道。”
我笑,“说不定我这份学费,还是你供给的。”
他不置可否,并不与我斗嘴。是个风度极好的男人。
周启国过来诧异的说:“你怎麽同我爸爸这麽熟络?”
我笑,“你爸爸同我打听你呢!”
周启国也笑,“爸,小云是我好朋友。”
周先生有点为难,看我一眼。
我马上说,“普通朋友。”安定他的心。
你别说,儿子的女朋友,是他情人的妹妹,他也够尴尬的。
那夜我跟姐姐说起周先生。
姐姐又喷烟,“他?”她笑,“有什麽好?靠老婆起家,很怕她,人家跟他出过死力,他不好意思扔开她,像咱们母亲所说,男人在外头的事,女人哪里晓得?你别以为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归宿。”
我叹口气。
“你忙什麽?要把我嫁出去?”姐姐问,“怕我丢你们的脸?”
我说,“丢脸?我引你为荣呢!现在什麽时代,谁不想有个有头有脸、识得三山五岳人马的姐姐?你以为是三十年前?时势早已变了。”
姐姐满意地笑,“前天我碰到那个李大导,他还问我想不想拍片子。”
“你怎麽说?”
“我怕吃力,老实说,女人只分两种,要麽是邪牌,要么是良家妇女,但无论是哪种女人,还不都是金钱挂帅,设法弄钞票,还不都是在男人身上刮?我既不愁钱,何必去冒这种险。”
我说,“女人不止两种,现在大机构里许多女人受高薪办大事,非常的能干。”
“将来你去参与这第三势力吧!”她笑。
我说,“我从来没到过你的地盘……”我陪笑。
“不来也罢。”
“你手下有些什麽人?”我问。
“十个小姐,”姐姐说,“短短三年间我已经树立势力,不容易吧?”她得意洋洋。
我无奈的说,“也算是女强人。”
姐姐说,“小云,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麽事?”我问。
“想把大小两弟送到外国去。”她沉吟,“你说如何?”
“当然好,但是费用……贵得很呢,两个人的开销恐怕要……”我很迟疑。
“不必理这个问题,万把块谁在乎。一言为定,明天跟他们宣布,替他们找学校。”
“为什么撵他们出去?”我问,“在香港念的好好的。”
“怕有人看他们不起。男孩子跟女孩子又不同,我不担心你将来嫁不出去,有大学文凭作嫁妆,夫家谁敢瞧不起你?男人顶会爱屋及乌,但大弟小弟娶老婆,人家会查东查西,说不定嫌我不正经,他们一出国,离了我跟前,就没问题了。”
我很感动,“你看你,也别太苦心为他们。”
“真的。男孩子大了志在四方,让他们出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大弟小弟开头怎麽都不肯,发誓我们四姐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後来姐姐火了,指住他们臭骂一顿,我们抱头大哭,结果大弟去英国,小弟去加拿大。
姐姐现在越来越戏剧化,越来越能干,她要行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我知道慕後一定有人支持,果然,那个周先生不久便露面。
他在领事馆认识人,在外国的关系也很好,真有办法。
不到三个月,大弟他们就出去了。
虽然说在机场有点难舍难分,但是他们两个难掩面孔上得意之情。
兄弟跟姐妹到底两样,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就把我们丢在脑後,但姐姐只要他们高兴,姐姐对他们的深情,令人战栗。
两个弟弟一走,我们寂寞下来,家里的各种球类、运动器材全部搬光,电话铃也不大响了。
姐姐应酬很忙,最近她很少回夜总会,彷佛很吃得开的样子,她是有点本事的,不知多有办法。
後来她跟我坦白,她做了周的外室。
我先是一震,後来定下神来,也觉得情愿老姐只服侍一个男人,总比在夜总会抛头露脸的好。但是外室,我又为姐姐难过。
姐姐自斟自饮,取笑我古板,“不知多少年轻女孩子都做人外室,我根本是残花败柳,有这种机合,你居然替我难过?”
我听了“残花败柳”这四个字,整个人忽然簌簌的发起抖来,我说,“但人家是自愿的,即使出卖贞操来养小白脸,人家是自愿的。”
姐姐狂笑,“贞操!你真有一手,小云,我都三几年没听过这两个字了,亏你这记得----贞操,笑死我。”
三年来我第一次落下泪来。
姐姐依旧冷冷的看着我,我逃回房去。
她追上来,“我没有为你们牺牲,我为的是我自己,我喜欢穿得好住得好。”
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我们总是靠她生活,不能脱掉关系。
周先生有时也上我们家来。他与姐姐另外租了地方住,姐姐时时笑说,“你要不要到我'办公室'来看看?”我很受不了她的幽默感。
周先生说,“小云,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夫'。”
我很冷淡的说,“等你正式娶我姐姐时再说吧。”
一方面在学校,我很逃避周启国,但不知恁地,越是躲他越是追上来,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幸。
学期还没有完毕,他已经管接管送。他并不是那种很"光亮"的的男孩子,普通的样貌,普遍的举止,很单纯很直接,没有太大的主见,可是有点少爷脾气,我对他没有恶感,可是要担著那麽大的关系跟他做朋友,我才不肯。
在港大他是很受欢迎的,现在大学里女孩子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样,都希望在同学堆里找个好归宿,而出色的男孩子大都份都跑到外国去了,所以周启国这个廖化便充了先锋。
所以我对他冷淡,他是不甘心的。
天天跑了来等,彷佛要立志把我追到手似的。
见到我便诉苦,怪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说,“我有什麽好?”
“我喜欢你长得美。”
“好笑,我美也不能美一辈子。”
“半辈子已经够了,”他说,“老了不必理那麽多。”
他很孩子气,健康家庭环境出来的孩子,大都如此。
我说,“将来你会知道,为什麽我不跟你出去。”
“你心中另外有人?”
“我心早就死了。”我感慨的说,“我看穿所有的男人。”
“你失过恋?”
我笑,“未必要以身试法才能得到痛苦的经验。”
“没有理由那麽灰。”
“你懂得什麽?”我说。”以後别浪费时间来往我家。”
他把头靠在驾驶盘上,“我不懂?我知道你很神秘,你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愁生活,脾气怪僻,长得美,但不自觉,时间全部放在功课上,我不懂?”
“回去吧。”我温和得离奇。
周先生很快知道这件事。
“我儿子追求你?”
“没有,大家同学,偶而见面而已。”
“我思想根开通,你是个好女孩,我并不介意你们做朋友,而且做朋友与婚姻是两码子事,可以说没关系,你要是喜欢他,尽管跟他出去。”
我忽然愤怒起来,“你们开通,你们实在太开通了,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做儿子的不象儿子,一切无所谓,差不多,就连我姐姐,疯疯颠颠的靠原始本签捞了四年,一点悲剧感也没有。”
周沉默很久。
他说 ,“这话你不应该说,过去四年来,你姐姐生活在痛苦的深渊里,你没有听过她半夜嚎哭吧?我听过。你没有见过印度人日本人把手搭往她身上吧?我见过。小云,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轻易了,叫男人自口袋中掏钱出来,是很艰难的事,没有你所想的那麽简单,你以为只是一手交货一手收钱?”
我掩住耳朵,尖叫起来,伏在桌上哭。
“你何必自苦?”周劝我。
我叫,“我应该辍学去做女工,我不应负累她。”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干什么?”他说。”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露霹的心已炼成钢铁,况且你知道我,我不会亏待她。”
但是我的痛苦仍然没有减轻,我的面孔上少有欢容。我开始憎恨姐姐,她应该把我们撇下,任我们自生自灭,那么我至少有个选择,或去下海伴舞,或去做女工,比现在做姐姐的寄生虫好。
我开始有着不平衡的心理,非常的孤僻,与同学们保持非常大的距离,不言不笑,对周启国更加不理不睬。
捱到毕业,我一定要离开姐姐,自立门户,再思图报,但随即又觉得这个办法是不对的,姐姐这样为我们,我怎麽可以离开她?
可喜的是两个弟弟在外国非常开心,成绩也好,健康活泼,这是我俩唯一的安慰。
过不久姐姐也看出来,她同我说,“小云,你若同我在一起不开心,我们再想个办法。”
“我哪有不开心?”我否认,“好吃好住我干嘛要不开心?你别老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你开玩笑。”老姐笑,“你要不也到外国去。”
“花你更多的钞票?”我不肯。
我知道最近她在麻将桌子上输掉不少。
“你们都离了我也好,”她叹气,“大家都自由。”
我不出声。我怕得罪她,老姐最近喜怒无常,女佣人一年换十个,烟越抽越凶,又嗜赌,我很担心,很害怕,很不快乐。
不久周跟我说,“你姐姐变了!她不再俏皮、活泼、可爱,她变得跟一般风尘女子没有什麽不同。”
“你打算怎么样?”我听了心如刀割,“放弃她?”
“我不知道,”周看著远处,“我对她没有信心,老觉她对自己没有控制,她曾要求我与她生一个孩子,我不肯。”
我愤怒,“没想到她比我还天真,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具玩物?”
周苦笑,“我没有这麽长远的打算,我是一个生意人,看不到那么远。最近她赌得很厉害,十睹九输,我已经警告过她,可恨她不听。”
“我替你劝她,请不要离开她。”
“谁知道呢?也许是她要离开我。”周苦笑。
我特地去姐姐家吃饭,喝了汤,问她夜里要不要出去。
她闲闲说,“约了阿肥她们搓牌。”
我担心,“上落很大吧,人家是大明星。”
“我打尝不是大明星。”她笑,“有钞票就是大明星。”
“周先生不喜欢你玩得那麽大。”我试探地说。
“他?”姐姐顿时板下脸来"他算老几?他来管我?他不爱拿钱出来,自然有人奉献,要管,请他回家管黄脸婆!别再唠叨。”
“你跟他,总有点感情吧?”我难过的说。
“感情?什么感情?别叫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我同他早就完了。”姐姐摔下筷子与碗。
她取过外套手袋,开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客厅中。
一个月後,她与老周分手。
周同我说:“一个月输五万,叫我去结账。这种支票我开了五六次,如果她肯改,我不怕,我只怕还要我开几十次。”
我静默,一句话都没有。
姐姐为此醉了几次,总是有感情的,她硬着心肠不肯承认而已,开头搬进去与周同住,她也学著煮菜等他来吃,很想从良的样子。
我同姐姐摊牌。
“我们可以省著点过,两个弟弟可以半工读,而我明年毕业後,立即能够找工作,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她冷笑,“打完斋不要和尚?那谁养我?你养我呀?好不好?别叫我省,我不会省著过。你有毛有翼,你自己飞吧,别叫我连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我没话可说。现在我跟她没有一点交通,这是我的失败,是我心里先对她不满的,聪明的她立刻发觉了。
这次之后,我们姐妹俩没好好谈过话。
我仍然爱姐姐,但是我跟她有心病。有时候当着佣人的面,她也讽刺我,“人家是大学生……”什麽什麽的。
我咬著牙关忍下去,她能够忍受货腰的生涯,我为什麽不能忍受她?
我把一口恶气全数出在周启国身上。我开始故意与他接近,令他送很多名贵的礼物,指使他,往往叫他在戏院门口等上好几个钟头……
每次都有快感,我恨他,也恨他的父亲,这种人有几个臭钱,便以为可以玩尽天下女人。
姐醉酒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拿周启国折腾,嘻笑怒骂随我所欲,有时太过份,也希望他离开我,耳根清净,但周启国似爱被虐待,一点也不介意,他很快便成为同学间的大笑话。
他父亲到学校来找我,他很愤怒。
“请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儿子。”他说。
我仰头大笑,笑声空洞可怕,有点象姐姐。”他是心甘情愿的,就等於你玩弄我姐姐,她也不能有怨言。”
老周吃惊,“你,你好歹毒,你存心报复?”
“我歹毒?同样的事由你来做,算公平交易,由我来做,算是坏心肠。”
“你要怎么样?”他无奈的问。
我笑,“没有怎么样,跟令郎做个朋友,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开通的人,周先生。”
他啼笑皆非,拿我没折。
姐姐的情况越来越坏,欠债越来越多,渐渐人家都怕她,不敢跟她睹,她就到澳门去。输多了,人被那边的高利贷集团扣留起来。我走投无路,只好去找老周。
老周并没有幸灾乐祸,这一点使我惭愧,他赶到澳门,将老姐赎回来。我自动说,“我不会白白叫你做这件事。”我打算疏远周启国来报答他。
他撇下姐姐,当她是一块烂布。姐姐哭了又哭。我也很厌倦她,她的确是为我们牺牲,但这些日子来,她不停的折磨作贱自己,又是为什的么?我爱她,但也恨她。
她老了许多:烟、酒、夜生活,我怀疑还有其他,像毒品……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再也不跟她来往。
应允过的事要做,我对周启国的态度有明显的好转,使他乐得飞飞的。
毕业前两天,我打电话给姐姐,叫她来观礼,电话响了又响,没有人听。
我想,又到什麽地方去赌了?她赌起来,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是只赌精。
但电话廿四小时没有人接,我忽然有不良的预兆,赶到她家,硬叫警察来破门而入。
姐姐躺在床上已经死亡。
我整个人疯狂,不会说话,双眼发直,不言不语。法医官证实姐姐服食过多"药物" ,死於意外。
我的心流血,这种意外,是可以避过的,只要我肯花多些时间在她身上,只要我采取比较谅解的态度,只要我不疏远她。
老问来替姐姐办身後事,他是看报知道消息的。
他哭了。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死人的肉很阴凉很重,颜色发青,但我还是贴著她的面孔流下眼泪。
这五年来她过的是什麽日子,没有人知道,她牺牲了什麽,亦没有人知道。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经大学毕业,可以找一份优差,除了升职之外,不必担心其他的事,她的两个弟弟在外国半工读,不久亦可成家立室,过其丰足的生活。
但是她却完了,她才廿六岁。
我没有把两个弟弟叫回来,我不想他们心中留下烙印。姐姐宠他们,我继任姐姐的遗志。
出殡的时候,只有我与老周两个人。
我同老周讲,“我会离开周启国,你放心。”
他没有出声,他的伤感是真实的,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他不失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现在我恨的,是我自己。
姐姐下葬後,我把房子退掉,变卖许多东西,搬到间小公寓去住,同时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职业。
姐姐一句遗言都没有,她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没有抗议,没有发言。
我避开周家父子与以前的同学、朋友.
我希望可以开始我的新生。
我写信跟弟弟说,“大姐病死,一句已办妥,不必回港。”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半夜惊醒,彷佛就听到姐姐的惨笑。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健康的人。
战俘
起床已是十一点,头痛欲裂,破碎滴血的心,苍白的面容,勉强支撑着起来,照进镜子里去,看看镜中反映,足足有三十岁模样,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
谁是美人?不过添上七分妆粉,加上容光焕发,每个人都有特色,不算难看,也就能被称赞一声"漂亮"。
自从希成整理包袱离去,我就憔悴至今,整整三个月。
就是不能放开。
明明知道他对我不好,明明知道他不是理想的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外头有人但仍然放不开。
少女时期,自己也老觉那些女人太不争气,通常用的评语是:“这样的男人!还与他抵死缠绵。”或:“有没有弄错,简直发花痴。”更有:“贱,没法子。”
毫不容清,残忍得要命。
那时候觉得世界上凡事只有黑与白之分,不是对就是错,那这些不争气的女人,当然黑过墨,错之又错。
事情不是这样的。
做人那麽寂寞,又近三十,再出去,美丽新世界也不再属於我,错到底虽然浪费,但也有多少安全感,总比出外探险的好。
已经在这个男人身上花了七年的时间,哪里还有第二个七年?
就这样蹉跎下来。
人是感情的动物,多多少少与他有难分的倩份,这我以前也不知道。
是他要离开我的。
三个月前他提出要求,“你太古板严肃,缺少冒险精神,我不能再与你生活下去。”
以前丈夫同太太分手,总还要维持她的生计,现在希成离去,几乎带走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
车子他要,因我不会开车。
所有的收入他都用在这部平治车上,为只为了充派头,有了漂亮的车子,不愁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坐上来。
这社会上充满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包括七年前的我。
希成高大英俊,这就是他的本钱,所有人,连他老师老板在内,初次见他,莫不惊为天人,他的笑容迷人,一双眼睛会说话,反应快,聪明兼夹伶俐。
但认识深刻之後,他的缺点就跟著而来,好高骛远,没有良心,没有耐力,爱夸大吹嘘。同时最大的毛病是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所有时髦的花样他都要有份。
一套音响设备,自然也是他的,早带走了。
什麽留给我呢?
“房子。”
“但是一向付房款的人是我。”
“所以呀,你懂得投资,现在见功了。”
跟他说这些话,简直是找气来受。
他在外头的确有人,许多朋友都见过,都没敢在我面前提起。还是涤明忍不住,告诉我。
他说,“在一间酒吧里,那个女的整个人爬在他身上。”
他认识她已有一年半,她欢迎他离开家,搬到她那里住。
他说她对他很好,一点也不像我,白天像个唠叨的婆婆,晚上是严肃的修女。
经过多月的考虑他决定跟她。
所以回来向我说再见。
这个时候,就知道有一份职业的好处了,培养我独立的经济能力,是以我只需要为一颗破碎的心担忧,而不必理会面包问题。
他带走白西装、黑礼服、唱片,以及一箱金鱼,放在平治的後厢,呼一声开走汽车,离开我的生命。
“我们只是分居,并不是离婚,看看情形如何,也许我会倒回来。”他振振有词。
我却像一面镜子,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三个月了,还不能恢复自己。
当初没有好好的认清楚人。在涤明与他之间选了他。
涤明家负担重,而且人太老实了,便显得呆,一点主张都没有,像个妈妈似的,当一些小差使,陪我看医生,替我买水果,为弟妹补习……多么闷,可以想像即使嫁了他,生活也会沉闷。
希成到底英俊活泼得多。
那时我没想到可以不结婚。
许多女人都维持著独身,这无异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然而也不见得如有一些人形容的那麽逍遥轻松,是以不敢尝试。
独身的半老徐娘又有些什麽乐趣?满场飞做客人,这里那里都有影踪,外表风光内里愁,不如一些小家庭主妇,抱看宝宝哼哼歌儿,不知多开心。
这也是我牵牵绊绊,不愿同希成分手的原因。
离了婚也不会有什麽神话发生。
在那些三四十岁离婚妇人堆中,每有一女枯木逢春,其馀的奔走相告,似一群没头苍蝇,“她都嫁出去,我们还有希望!哈哈哈。”笑得歇斯底里,恐怖得要命,而嫁得出去那个,往往被她们说成最差的一个,无他,为了安慰自己,最差的都有归宿,依她的条件,足可做第二个辛普森夫人。
还是想嫁。
吃足苦头,仍然想嫁。
嫁第二次又比嫁第一次更难,以前只要是男人,现在可得选比前头更好的男人,为了出一口气。
也有成功的例子,所以才招得心痒痒的。
不久,许多女人因此而与男友同居,经济上省一点,又自以为安全点。我不愿依着她们的老路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一到了四十大关,一只只老妖精似的,专挑热闹的地方去,沿门兜售似的。
我替自己留了后路。
如果希成肯回来,既往不咎,我会只字不提。
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出去争锋头。
外头那些女孩子,足能做我女儿,人家皮光肉滑,胳臂是胳臂,腰是腰,我拿什麽同人家比。这三个月就是这么过的。
我等他回来。
一个现代怨妇,等她不良的配偶回来。
星期日,没有事做。
平日在公司里扑进扑出的忙,时间容易过,礼拜天在家,真难为我。
电视节目又差,看不下去。
连卡通片都不好看,老是猫与老鼠追追打打,白狗偷食,黑狗当灾之类,好不闷人。
熄了电视机更无聊,想到那时与希成在星期日打打闹闹,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
我苦笑起来。
我缓缓的洗了头,卷头发,坐在吹发机下看外国时装杂志,明天还要做人呢。
希成新女友是酒店公关小姐。
可想而知是个怎麽样的人物。
希成贪新鲜,我知道,他有他的目的。
最好是财色兼收,不然的话,财较为重要,真的不能强求,色也是好的。
这样一个男人我还对他存有幻想,我是不是疯了?
涤明说,“你太爱他。”
我说,“少肉麻好不好?碰到比他更好的,我还不是立刻放弃他。”
“我就比希成更好,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涤明笑问。
我不敢出声。
“可见得这就是爱了。”涤明笑。
“他一直喜欢大胆的女人,”涤明说,“那种跳起舞来把身体融在男方身上的女人。”
我笑起来,他也越来越会说话,这年头,学坏太容易。
外头多少小女孩子就会拖著男人去逛时装店,叫他们付钱。
话说回来.时装不能满足我们,钻石还是欢迎的。
希成在我这里就哄去金表两只,赚死他。
夫妻一场,说这些太没意思。但他不肯在女人身上吃亏,却是事实。
电话铃响,我连忙接听。
“涤明?你救救我,要不要出来喝咖啡?”我叫出来。
“我就是告诉你,我姐姐自加拿大回来,今天我们一起吃饭,要不要来?”
“你们一家人,我不方便的。”
“反正闷着,出来如何?”
“不不不,不行。”我说,“你们家庭聚会,我不方便来。”
“那随你,对不起。”他说。
我只好挂电话。
涤明不属於我,我不能管他,即使能,也太不公平。
我叹口气,仍坐下来。还有十多个钟头要过。
并没有谁来约会我,我也没有失望,这本是意料中事,谁会巴巴的来找我?
门铃响,随即有锁匙转动声。
谁?钟点女工?
“嗨!”大门被推开来。
我吓一跳,是希成。
“你?”他怎麽来的?来干什麽?
“是我,怎麽没出去玩?一个人?我想回来拿些东西。”
他仍然高大英俊,皮肤晒成太阳棕,神采飞扬。
公司那些男人,比起他简直显得猥琐。
“你好不好?”他把脸孔凑过来问。
我摊开手,“把门匙还我,这样自进自出太没有意思,你早已不住在此地。”
“我本想打电话来,後来不想骚扰你,不过是回来取东西而已,你也相信我不会做贼,是不是?”
“门匙交出来。”
“啧啧啧,连朋友都不能做?”他嘻皮笑脸。
“给我!”
他无奈,只好把锁匙交在我手中。
“以後上来,请预约,况且一切东西你都已取回,还来拿什麽?”
“不是有两只路易维当的袋子吗?我要去旅行,用得著。”
“不会去买,家里稍像样的东西,你都要拐了去才是。”我气愤的说。
“好几千块呢!”他向我睐睐眼,进房里去。
我追进去,“喂!”
他已经取过他要的东西,顺手拎起案头一只镀金闹锺,塞进口袋。
“喂喂喂!”
他笑著,扬长而去。
气得我连忙叫锁匠来把大门的锁换过。
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场。
对他那样的人。我居然还存幻想。我还可以天真到什么地步?
我绝望了。
天天上班落班,一模一样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老板公布级名单,我赫然榜上有名。
我惊喜交集,心酸万分。
自然要升我职,这半年来,我视工作为寄托,任劳任怨,加班加时,都不吭半声,日子有功,老板是看得见的。
人们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
让我来说一句,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若果她的男人能够供养她,她何必出人头地?
至少我是这么想。
下班我赶着去把这件事告诉涤明,他会为我高兴。
我到他家,拼命按铃。
他出来开门。。
“你!”他瞪大眼睛。
我笑道,“干嘛挡住门口?让我进来呀!”
“呃----”?
“怎么?”我问,“当我不速之客?”
“涤明,是谁呀?”屋内传出娇滴滴的呼声。
他有客人。
我明白了,我应当预先通知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我转身。
“你有什麽事要告诉我?”他关心地拉住我。
“没什麽,”我勉强笑著,“我升职了,涤明。”
“恭喜。”
“我们改天再说。”我匆匆忙忙的走。
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一直拒绝他,当然他要在别人身上寻找安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我又哭了。
这样子一直做做做,做到登基做皇帝,又有什麽味道呢?
呜。
连涤明都离我而去。
第二日我搬进私人房间去办公,开心之馀,感慨万千。
涤明又打电话来恭喜,并且再次道歉。
我强颜欢笑地安慰他,“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喂,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干哪一行?多大年纪?”口气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长。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他不愿置评。
“普通?”
“我感到寂寞,我也是一个人。”
“是的,”我唏嘘,“我们都是人。”
“今天晚上出来吃饭如何?”
“不,我要开夜工,这是我精忠报国的时候。”
他轻笑无奈的说再见。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如果他对那个女友有兴趣,就应该给他机会培养感情。
但我的寂寞,又有谁知道?
办公室门一推开,我双目一亮,这不是希成是谁?
“又是你!”我说。
他似笑非笑,“咦,你快成为皇后了,私人电话、私人房间、私人秘书,不得了。”
“关你什麽事?”
“而且你把大门换了锁,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锁匙,贼骨头!”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麽说起这种话来?我们并没有离婚哪!”
我瞪看他,心里充满苦楚。
他坐在我对面。
“我失业了。”他说。
我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女友离开了我。”
我还是瞪著他。
“车子也被车行拖回去。”
“咎由自取。”
“不同情我?我要搬回来住。”
“不行。”
“怎么不行?我还是你丈夫。”
到现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面目,外头什么都没有了,他搬回来找我,外头一有生机,他马上离开我,他把我当什麽?
“你不能这样来来去去的。”我说,“如果你浪子回头,我会考虑。”
“我?回头?”他讪笑,“你情愿我骗你?”
“你现在骗不倒我。”
“要试一试?我对你坦诚,你反而拒绝我。”
“那么谢谢你连骗我都不肯。”我讥讽的说。
他凝视我,“你变了。”
“变得聪明明了,是不是?”
“有时候糊涂是福。”他提醒我。
“但糊涂,会吃亏。”我苦涩的说。
“吃得起亏怕什么?”他闲闲道来,“你也需要男人,你也寂寞,半边床空著也是空著,让我回来有什麽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
“亏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气得发抖,“走!滚!”
“你说什麽?”他呆住.
“你敢再来,我马上报警,我与你有分居证明书,你别乱来!”
他怔著数秒锺,随即用手拧我面孔,笑道,“何必生气,事情没有这麽严重。”
他推门出去了。
我的两只手一直抖了整个下午,不能拿笔写字,巴不得在那一刹那死去。
我没有死,我拖到七点钟才下班。
回到家中抽一枝烟,喝杯酒,才镇静下来。
希成真的知道怎麽杀伤我,他太能干了。
但一切还是看我自己,如果自己坚定立场,什麽都不必怕。
千万不能在这个关口软弱,给他有机会可乘。
他看死我,连哄我都省下了,乾脆明刀明枪来占便宜。也罢,七年夫妻,他看透了我好欺侮,我是他的战俘,而如今我也看穿了他。
我宁可青灯古佛的过下半生。
现在不是放弃他之後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问题,而是只要能够离开这个恐怖的男人,我就应庆祝新生。
我抬高头,深深吸口气,忽然之间内心通明。
还可以有更糟,我还年轻,我有力气,我有前途。
希成在我身上的咒语在今晚八时十六分失效。
我终於恢复了自由身,以前只是形式,现在才是真实。
如释重负。
我笑出声来。按熄香烟。
往床上一倒,以後应该没有梦了。
无梦也无歌。
急促的门铃声。
我警惕。别又是希成吧。
我连忙熄灯,假装不在家。
那人按铃按了良久,才走掉。
我睡着了。半年来第一次憩睡。
第二天看到门口一张纸条。
是涤明的字迹:
“昨夜来访,无人应门,阅字条後迅电我,免我挂念。”
我连忙把电话拨到涤明家去,无限歉意。
“涤明?”
“是。”他还没睡醒,“昨夜玩得还高兴?”
“我没有出去玩,我在家,我不敢开门,以为是希成。”
“怕希成?你不是一直等他回来?”
“哪里,那是以前,不怕你见笑,现在我思想搞通了。”
“真的?”他笑。
“真的。”我并不觉得好笑。
他懒洋洋的说,“你是个痴心人。”
“但我并没有发痴。”
“昨夜是我。”他说,“不必怕。”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上来?”
“电话不通,我以为你在跟谁诉衷情。”
我笑。
“今晚上有空吗?”
“你那女朋友呢?”
“再说下去,我会以为你吃醋。”
“我怎麽会吃你的醋?”我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他说得很惆怅。
“晚上见。”
“八点钟我到你家来。”
“好的。”我答应。
那日上班,彷怫心情略好,因为下班後可以出去消遣,光是工作而没有娱乐的日子拖延太久了。
我刚有点心情,希成又似冤魂似的缠上来。
我问,“你来干什麽?”
“我是你丈夫。”
我微笑,“我有种感觉,十五年後,你仍会以此为荣。”
“你也不应引以为耻呀,至少我拿得出来,你有没有过那种满嘴金牙、落魄潦倒的前夫,一般阴魂不息,十五年後还想处处抓住前妻来荣耀自己?”
我又气又好笑,“谁那麽倒霉嫁给那种男人?”
“嘿,你别说,他前妻来得个漂亮,来得个成功呢!”
我笑,“你是说,天下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
“不足为外人道,那可怜的女人,就是我的女友。”
“那麽你应该对她好、补偿她。”我正颜的说。
“破碎的心,无法弥补,谁叫她当年年幼无知,不带眼识人?”
我加一句,“她到如今还是不带眼识人。”
“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错了第一步以後,很难拔足。”希成一本正经的说。
“视人而定而已。”
“你别气定神闲,”希成说,“等你再次想结婚时,你便知道辛苦----看清楚之后,人家已飞掉,匆匆的去抓一个,往往又是错的。根本这世上错的人多,对的人少,况且有品德的人早已儿孙满堂,谁还在外头泡?”
没想到他说出这麽有道理的话来。
“那我一辈子不结婚。”
“你会很寂寞。”
我苦笑。
“嫁给涤明吧,他会对你好。”
我又不需他喂我吃哄我睡,凡事他帮不了我,对我好有什么用?如果肯嫁他,七年前早选了他。
“不过你要容忍他那种温吞水脾气,十年不升一次职,独自坐着对牢一日报纸四、五小时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说,“人家现在也进步许多了。”
“是吗?他会送花给你?体贴得带你到山顶去散步,你们会不会在风中拥吻?”
我笑出来,“希成,我案头很多事要处理,你放过我,回去吧。”
他说,“让我回来,我不会答应你永恒,但至少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不会虚渡。”
我摇摇头,“你走吧。”
“涤明不算数,”他提醒我说,“七年前不会,七年後也不会。”
“我知道。”我说。
他走了。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希成一番话把我终身的感情生活否定掉了。
真的。
有多少个女人为男人有外遇而同他离婚?闹管闹,还不是跟进跟出,只要他能干,只要他可以养家。
又有多少个女人因男人闷而同他离婚?是籍口而已。男女分手,通常只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那男人无能。
就是这麽简单,而涤明正不是一个能干的男人。
有本事的男人,无论私生活多荒唐,无论吃相多麽难看,总有女人容忍他。
这是个最最虚荣的社会.
我同涤明在晚上见面,就没那麽起劲。
他问我,“真拒绝了希成?”
我点点头,“思想於于搞通了。”
“我有没有希望?”
我轻轻摇头。
“在等更好的?”
我苦笑,“不是,只是不想再错一次。”
“跟我就是错?”
“涤明,一个人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幸福,我要求的,你不能给我。”
他赌气,“希成可以给你?”
“我们在一起,象疯过一阵子,当时是开心的。”
他看看我,我把手按在他手上,“我不忍心骗你。”
“你不屑骗我。”
我苦笑,每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战俘,正如希成不屑骗我,我也犯不着骗涤明。
“终於把我们两人都甩掉了。”他叹口气。
以后我还得走我的路,遇见什麽不能预料,可能会再错,可能会撞对。
而命运这件事是真有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