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叹编导

所有故事,千真万确,绝无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故意,敬请各位,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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乂爻看罢电影电视剧再转头看原著的毛病是在中学时落下的,原因就是当时正在热播王扶林导演的36集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最初是看了两集,觉得很唯美就找出小说按当天播放的章回见睹为快,晚上再坐电视机前评头论足,既有先知先觉的快感,又俨然一副红学家的姿态,尤其是片中的对白与书中并无二至,几乎一字不差,非常遵循原著,加上乂爻的记忆力惊人,顺道也把书中的大部分诗也背了下来,在同学中很是得意了一番。

有了第一次的甜头,乂爻就一发不可收拾,碰到不错的电影电视剧就喜欢把原著翻出来看一看,比一比。真是不看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乂爻发现除了《红楼梦》之外其他所有的片子都是经过编剧的删改和润色,有的加减个人物,有的修改下主线、有的增添些情节……为的是让人物更饱满、主题更鲜明、故事更紧凑、更容易让人理解。被改的也不都是无名之辈,这里也包括金庸老先生的作品,可见尊重原著的根本是尊重名著、尊重经典,其余一概不能免俗。

能作编剧的绝对是专业人士,乂爻相信他们有着丰富的影视经验和深厚的文学功底,可以把故事结构安排着更合理、更清晰、更便于表达。看过电视剧《血色浪漫》和《亮剑》,再回去头去看都梁的小说,会发现编剧的功力,他们让观众看到的是更简洁的故事,更清晰的架构,更突出的人物个性。虽然都梁的书的很好看,也很耐看,但相比之下原作就显出了一丝业余的味道。

《色戒》是乂爻于电影之前先看了小说,也许是太匆忙、也许是张爱玲太惜墨太高深,总之乂爻看了原作后一头雾水。等乂爻从电影院出来,才明白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更是佩服李安不仅能把这
2000多字演绎出2个多小时,而且还演绎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读懂了原著,更充实了原著、丰富了原著。所以看完了《色戒》乂爻把李安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编导的本事其他人只能望其项背,无人可出其右。

其实无论是《亮剑》、《血色浪漫》,还是《雪山飞狐》其作品的主要情节都变化不大,只是在细节上有所改动,也都算是基本遵循原作,因为无论是看原作还是看影片至少还都能找到彼此的影子。这两天乂爻看了一部
30集的电视连续剧《潜伏》,情节引人入胜非常精彩,精彩到乂爻非要将原著一读为快的境地。左搜右谷(google)才找到了龙一只有几千字的小说,没想到小说与剧情大相径庭,看后除了对原作的失望,更多的是对电视剧编导的敬佩,这才明白真正优秀的编剧是对原著进行再创作。

电视剧《潜伏》演员演得到位,剧本更是精彩,明线暗线纵横交错,悬念包袱波澜迭起,情节铺设险象环生;处处柳暗花明,时时山重水复;忽而苦乐莫辨,忽而真假难防。编导更是善于制造悬念,突出矛盾,但最后总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结果。剧中前后出场的有名有姓的一二十人把整个故事演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回过头来再看小说,有名有姓的只一人,全篇出现的不足五口,故事平铺直叙更无悬念可言,跟电视剧大相径庭。编导姜伟不仅已经把小说改得面目全非,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他的再创作付予了《潜伏》新的内容、新的活力、新的生命。

乂爻看罢电视剧感慨很多,感慨特工的睿智与无奈、感慨人对信仰的执着、感慨那种时刻提防被人暗算又时刻准备去暗算别人的生活…… 本想写个观后感,哪知因为对原著的好奇使自己的从对故事的感慨变成对编导职业的感慨,也算不枉乂爻好奇一场。




附《潜伏》原文


作者:龙一


    余则成是个老实的知识青年。
  因为老实,年轻,而且有知识,上司便喜欢他,将许多机密的公事和机密的私事都交给他办,他也确实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于是上司越发地喜欢他,便把一些更机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给了他,他还是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一来二去,上司便将他当作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乡把太太接过来团圆,并命令庶务科替他准备了新房和一切应用物品。
  然而,余则成在家乡并没有太太。
  因为老实和组织上严格的纪律,余则成这些年甚至连个恋人也没有,不过,在他的档案里,他却是个有太太的男人。6年前他在重庆投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干部训练班的时候,中共党组织曾为他准备了一份详细的自传材料,其中特别提到了他的太太还留在华北沦陷区,这是因为,只有这种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赢得国民党人的信任,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
  我们的党善于挖掘对手的弱点,当时余则成对党组织的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今,日本人被打败了,他跟随上司来到天津建立军统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将站长,他是少校副官兼机要室主任。光复之后的财源广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让站长一连娶了三个女人,建了三处外宅,并且联想到他的心腹余则成已经离家6年,便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有了这次接家眷的事。
  因为余则成近几年的身份、职位过于重要,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安全,甚至连与他的单线联系也掐断了,现在他只能通过秘密联络点把这个新情况向党组织汇报。他与组织上的同志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虽然心中时时思念,但他知道必须得抑制住这份感情,革命毕竟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很快,组织上回信说需要他的一张旧照片和5天的准备时间。到了第6天,他在联络点拿到了一个大信封,里边有一张已略显破旧的大红婚帖,另外一张是印着“百年好合”金字的结婚证,角上贴着贰元陆角的印花税,下边盖着当年日伪县政府的大印和县长的私章。结婚证中间贴着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张旧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难看。一番检查过后,他发现这个证件制作得极其精致,联银券的印花税票是真品,县政府公章的雕工无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破绽。他很感激组织上为他的安全费尽心力,因为,他们一定知道军统局的那班技术人员相当厉害,如果留下一丝破绽,他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到了第7天,站长说要给余则成派个司机,让他见面后踏踏实实地与太太说说话,边开车边说话毕竟危险。不想,特勤队的队长老马听见了这话,立刻自告奋勇,说是往日没机会巴结小余,今日总算逮着个茬口,不可放过。然而,余则成平日里防范最严密的就是这个老马,他是出了名的鹰犬,站里跟踪、搜查、抓捕、刑讯、暗杀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归他负责,而且他是中校军衔,没有替余则成当司机的道理。站长见老马这样表示却挺高兴,说你们俩都是我的心腹,正应该多亲多近。
  于是,一个特务头子和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女人。
  车到宝坻县临亭口,他们看到路边停着辆马车,车夫抱着鞭子蹲在车后打盹儿,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包袱,粗眉大眼,但比照片上要难看一些。余则成下车冲着老太太叫了声妈,这才给老马介绍说这是我的岳母这是我的同事。老太太攥着烟袋向老马拱了拱手,老马中规中矩地鞠躬,说您老人家可好,又从车里提出两匣子点心四瓶酒放到马车上,说这是小辈孝敬您的。
  车夫从后边转过来,卸下行李往吉普车上装。余则成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伸手拉住车夫的后襟,说你一切要当心,其实他是为了把车夫翘起的后衣角拉平。方才车夫躲在马车后边,手一定是未曾松开过插在后腰上的手枪。
  回程的路上,余则成告诉老马他太太叫翠平,翠平也跟着叫了一声大哥。老马问,你婆家人怎么没来送?余则成说家中已经没有人啦。老马骂了一声日本小鬼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便不再开口。
  在后座上,余则成伸手去握翠平的手,翠平瑟缩了一下,便任由他握着。于是,余则成在她的手掌中摸到了一大片粗硬的老茧,也发现她的头发虽然仔细洗过,而且抹了刨花水,但并不洁净;脸上的皮肤很黑,是那种被阳光反复烧灼过后的痕迹;新衣服也不合身,窝窝囊囊的不像是量体裁衣。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一股味道,火烧火燎地焦臭,但绝不是烧柴做饭的味道。汽车开出去20里之后,他才弄明白,这是烟袋油子的味道,于是,他便热切地盼望着这股味道仅只是他那位“岳母大人”给熏染上的而已。
  平日里,余则成的嗜好只有一样,便是收藏文房四宝,而他最厌恶的东西也只有一样,就是吸烟的味道。他对吸烟的厌恶名声极大,即使是站长召见他也常会很体贴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烟暂时放在烟灰缸里,而像老马这种出了名的老烟枪居然一路上一根香烟也没吸。但是,他与组织上分手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新接手的领导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毛病。
  虽说领导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但还不至于不了解他的其它情况。翠平很明显没有文化,只是一名可敬的农村劳动妇女,这样的同志应该有许多适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里给一个特务头子当太太就很不适宜了。他转过头来看翠平,发现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却很执拗。于是他问你饿了吗?她却立刻从包袱里摸出两只熟鸡蛋放在他的手中,显然她很紧张。这时老马在前边打趣道,我这抬轿子的可还没吃东西啊!老马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他们的一切,这也是余则成不得不做戏的原因。
  当天晚上,站长亲自出面给翠平接风,酒席订在贵得吓人的利顺德大饭店西餐厅。同事们要巴结站长和他的心腹,便给翠平买了一大堆礼物。反正光复后接收工作的尾声还没有过去,钱来得容易,大家伙儿花起来都不吝惜。
  余则成很担心翠平会像老舍的小说《离婚》里边那位乡下太太一样,被这个阵势给吓住,或是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如果他的“太太”应酬不下来这个场面,便应该算是他的工作没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误都会给革命事业带来损失,他坚信这一点。不想,等站长演讲、祝酒完毕,开始上菜的时候,翠平突然点手把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白俄领班叫了过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只听她大大方方地说道,有面条吗?给我煮一碗,顺便带双筷子过来。站长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好孩子,够爽快,我至今生了6个浑蛋儿子,就是没有个女儿,你作我的干女儿吧!过几天还是这些人,去我家,我这姑娘那天正式行礼改称呼,你们都得带礼物,可别小气啦。众人哄然响应。余则成发现,翠平的目光在这一阵哄闹中接连向他盯了好几眼,既像是观察他的反应,又像是朝他放枪。他向她点点头,传达了鼓励之意。他猜想,翠平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应该就是鼓励。
  晚上回到家中,余则成说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楼去工作。他们住的房子在旧英租界的爱丁堡道,是原比商仪品公司高级职员的公寓,楼上有一间大卧房和卫生间,楼下只有一间客厅兼书房的大房间,另外就是厨房兼餐厅了。这所住房并不大,但对于他来讲已经很不错了,接收工作开始之后,接收大员们首先争夺的就是好房子,这个时候能在几天之内就弄出个像样的家来,大约也只有军统特务能够办得到。
  余则成知道自己必须得睡到楼上卧室中去,这是工作需要。军统局对属下考察得非常细致,万万马虎不得,往日里他若是有过一丝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钟敲过12点,他这才上楼。洗漱完毕,他将卫生间的窗子拉开插销虚掩上,又打开了从走廊通向阳台那扇门的门锁,也把门虚掩上。这样以来,他就有了两条退路。任何时候都要保证自己有两条退路,这是军统局干训班教官的耳提面命,他记得牢牢的,并用在了正义事业上。
  卧室里翠平还没有睡,她将带来的行李铺在地板上,人抱着包袱坐在上面打盹。他说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说我睡地下,这是我的任务。他问什么任务。她说保护你的安全。说着话,她挪开包袱,露出怀里的手雷。余则成一见手雷不禁吃惊得想笑,那东西可不是八路军或日军使用的手榴弹,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国政府刚刚援助的攻坚手雷,粗粗的一个圆筒,炸开来楼上楼下不会留下一个活口。看来组织上想得很周到,余则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里安稳许多。到凌晨醒来时,他发现翠平没在房中,便走到门口,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楼的阳台上,嘴里咬着一杆短烟袋,喷出来的浓烟好似火车头,脚边被用来当烟缸使的是他刚买回来的一方端砚,据说是文徵明的遗物。如果此刻被时常考察属下的军统局发现他太太蹲在阳台上抽烟,不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好事,但是,他还是悄悄地退了回来,他希望来监视他的人只会认为是他们夫妻不合而已。
  果然,早上站长召见他,并且当着他的面点燃了一根粗若擀面杖的雪茄烟,笑道:没想到我那干女儿居然是个抽烟袋的呀!然后又安慰他,说那孩子在沦陷区一定吃了许多苦,你就让让她吧。随后又开导他道:你是个男人,可不能婆婆妈妈的,要是家中没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许遗弃我这干女儿,这样的孩子看着她就让人心疼,更别说欺负她。余则成对此只有唯唯而已,心想这位上司不知道动了哪股心肠,居然如此维护翠平。
  余则成的日常工作是汇总、分析军统局天津站在华北各个组织送来的情报,其中多数是中共方面的,也有许多是关于政府军和国民党军政大员的,五花八门,数量极大,他必须得把这些情报分类存档,并将经过站长核准的情报送往刚刚迁回南京的军统局总部。除此之外,他还必须要将这些情报中对中共有用的部分抄录一份,通过联络点送出去。
  他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替站长处理私人财务,这也是个十分复杂的任务。天津光复后,军统局是最先赶回来接收的机构之一,为了这件大事,局长也曾亲自飞来布置接收策略,并满载了整整一架飞机的财物飞回南京。站长在这期间的收获也极大,但他毕竟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不喜欢那种抢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对银行业、保险业和盐、碱等大企业下手,但对企业进行改组、重新分配股权等工作极为复杂,很费精力和时间,他便把这些事都交给了余则成,而他自己则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潜藏在市内的共产党人,而且不分良莠,手段冷酷无情。余则成曾几次提请组织上,要求让他对站长执行清除任务,不想却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厉批评,说他现在的价值远远超过杀死站长数百倍,不能因小失大。
  由于他的工作量极大,很劳累,胃也不好,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便越来越差。翠平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来由她去送情报,给他分担一点负担。他问,组织上当初是怎么给你交代的?她说组织上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重新建立单线联系,让你写,让我送。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会选中你吗?她说知道,组织上说,一来是因为女学生们都到延安去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二来是因为我不识字。余则成听罢深深地点了点头,第二条理由最重要,组织上考虑的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平代替他去送情报,因为这项工作太危险,如果被抓,他的军统身份可以暂时抵挡一阵,能够争取到撤退的机会,但翠平却没有这机会,而是只有一条死路。
  翠平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便有些生硬地说,我被抓住也不会连累你,我的衣领里缝着砒霜哪。他只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长的干女儿,抓住你必定会连累我。翠平当即怒道:你这样婆婆妈妈的,是对革命同志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英雄。从此后,一连几天翠平不再与他讲话,每日无聊地楼上楼下转悠,但抽烟还是到阳台上去,用那块文徵明的端砚当烟缸。
  余则成心想,这便是他第一次望着她时,在她眼神中发现的那股子执拗。她是个单纯,不会变通,甚至有些鲁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衣领上的毒药或拉响那只攻坚手雷,为此,他对她又有了几分敬意。
  然而,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发现,对于他的安全来讲,翠平的存在甚至比老马还要危险。
  1946810日,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宣布对国共双方的“调处”失败,内战即将全面暴发。在这个时候,军统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余则成一连半个多月没有回家,到了92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区作战计划书》终于下达了,与此文件一同送来的还有晋升他为中校的委任状。余则成这几年的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不论是对于中共党组织,还是对于军统局,所以,得到晋升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文件替党组织拍照了复本之后,便将原件给站长送了过去。站长一见挺高兴,说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咱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晚上带你太太来我家,让那孩子认认义母,你也顺便给大家伙儿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于是,他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是老妈子接的,翠平虽然来此已经几个月了,但仍然不习惯电话、抽水马桶和烧煤球的炉子。他让老妈子转告太太,说晚上有应酬,让她将新做的衣服准备好。他还想叮嘱一下让翠平弄弄头发,但最后还是决定回去接她时再说。这些琐事都是他们日积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得了的。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还蹲在阳台上抽烟袋,他安排的事一样也没做。老妈子在一边打拱作揖地赔不是,说太太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说话。他不愿意被佣人看到他们的争吵,不管老妈子是受命于军统局还是中共党组织,这些事被传出去都只会有害无益。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翠平说,晚上站长请你去见他太太,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才好。
  站长虽然在本地安了好几处家,但始终与原配太太住在旧英租界常德道1号那所大宅子里,所以他对世俗的礼节非常重视,经常对手下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翠平听见他讲话,便收拾起烟袋和“烟灰缸”,回到卧室,这才说,我不想去见那些人,他们明明是些杀人魔鬼,坐在一起却装得好像是一群小学校里斯文的先生,让我越想越恨,总忍不住要拉响手雷把他们都炸死。
  余则成只好说,我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业的需要。
  他必须得说服翠平,这种应酬是无法推托的。军统局对属下的内部团结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所以,不论是站长一级,还是侦探、办事员之类的下级人员,各种联谊活动以及私人之间的往来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参加这类活动,总是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当然了,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言语,只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对粗眉拧得紧紧的,脸上被太阳灼伤的皮肤因为神色阴郁而越发地晦暗,有人与她讲话,她也只是牵一牵嘴角,既没有一丝和气的神色,也没有一句言语。这与军统局所谓的“大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特别是让那些因为丈夫参与接收而一夜之间浑身珠光宝气的家眷们大为恼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发牢骚,而这些牢骚的作用也已经对余则成的工作造成了极其不利的影响。
  于是,他亲自动手替翠平拿出新作的印度绸旗袍、美国玻璃丝袜和英国产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从首饰匣中挑出一串长长的珍珠。余则成不怕危险,也不怕牺牲,然而,做这些事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屈辱。他虽然从来也没有在心底埋怨过组织上对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组织上没有把翠平教育好。他正在从事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在这个环境中翠平显然没有给他帮上任何一点小忙。
  在他拿衣物时,翠平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坐在床边生闷气,这时她突然说道:你整天把我关在家中,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革命同志,更没有给我任何革命工作。
  余则成只能好言相劝,你住进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嘛,抽屉里有钱,站里边有车,到哪去都行,干什么都行。
  你是想让我跟你们站里那些阔太太一样混日子吗?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游击队员。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烧。
  对于女人的反抗,余则成无计可施,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好说道:那么你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现出当仁不让的勇气。
  你又不识字,而且……。余则成猛地咬断口里不中听的话语,转口道:现在正是党的事业最关键的时期,党要求你潜伏在这里,你应该很高兴地服从才是,因为,潜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从他进入军统局干训班开始,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与党组织没有任何联系。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要求他一边学习并实践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刑讯和暗杀,一边等待为党组织做工作的机会。因为经历过那么艰难的考验,所以他对翠平轻视潜伏工作的态度很不满意。他觉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组织上的用意,主要是因为她不是知识分子的缘故。他这样想丝毫没有轻视农工阶级的用意,只是这种无知无识的状态,让翠平对党的革命理想和斗争策略无法进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确实不擅长教导翠平这样的学生,无法将党的真实用意清楚地传达给她,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会讲些干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气硬,性格执拗,最不擅长的便是听取道理。所以,虽然他们是革命同志,但却无法沟通他们的革命思想。为此,余则成心中非常痛苦,而且是那种老老实实,刻骨铭心的自责。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对翠平妥协,表示今晚应酬过后,他一定提请组织上给她安排任务。
  翠平却说,组织上早已安排过了,协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务。
  那么好吧。余则成只得又退了一步。不过,这次让步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工作成绩——翠平终于同意用香皂洗头了。
  许是因为余则成答应了她的要求,翠平今晚还算合作,将清洁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光润的发髻,但看上去却有些显老,与时髦的衣饰也不般配。余则成止住了她往脸上扑粉的动作,只让她擦了一点润肤油和唇膏,因为,她的皮肤黑得确实不宜扑粉。
  站长见到妆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开心,说这才好嘛,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又对余则成下命令说,你可不许苛待我的干女儿,要尽可能地给她买些好衣服。余则成咔地一声碰响鞋跟表示从命,却没有留意到站长的话只是玩笑。
  站长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50多岁,据说是北洋时期一位督军的女儿,那位督军是行伍出身,于是女儿便继承了家风,双手能打盒子炮。翠平向老太太行大礼认亲,老太太也为她准备了非常贵重的首饰和衣料作为见面礼。前来观礼的都是军统局的同事,老马紧跟在余则成身边,一个劲地恭维他有大运气,日后必定会升官发财,妻贤子孝、姬妾香艳,姻亲满朝。
  余则成不即不离地应酬着老马,希望没有得罪他。这个家伙既有可能是杀他的刽子手,也会是他在军统局里的竞争对头。天津站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副站长的空缺,老马巴结这个位置已经许久了,而余则成这次被及时地晋升,便很自然地让他成为了这个位置的候选者之一。成为副站长之后,他便可以看到通过照相电报传来的蒋介石的亲笔手令等最高级的机密。这也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在军统局里职位越高,他对党组织做出的贡献就越大,因此,他与老马的关系便不得不势如水火。
  老马今天的话很多,巴结得站长和站长太太都很高兴。他对翠平的话也很多,甚至主动带领她楼上楼下参观了站长豪华的住宅,而且是半弯着腰在前边引路,像个旅馆里的门僮。这让余则成很是后悔没有事先提醒翠平,因为,老马的前任便是被老马这样给恭维死的。那人是组织上给余则成安排在军统局中的搭档,他死后,余则成便常常感到孤单。
  这一晚,翠平在聚会的后半段突然高兴起来,与老太太有说有笑的,她的宝坻口音与老太太的安徽口音相映成趣,却让余则成看着担心,因为,他猜不透翠平这份高兴的缘由。
  内战在即,所以聚会散得很早,众人纷纷告辞。翠平搀着老太太的手臂落在后边往外送客,余则成也跟在她身后唯恐她出错。突然,他发现翠平乘着众人不注意,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并提起旗袍的开衩处向他一抖,而他一见之下,立时便被惊得险些坐到地上。他看到,在翠平的旗袍下,美国玻璃丝袜子里面,插着一份文件,字面朝外,正是那份《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区作战计划书》。他立刻抬头向门外望去,发现早已告辞的老马还留在院中,身后散落着他的七八个手下,不住地拿眼盯着走出来的客人。此时聚在门边等候与主人告辞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无奈之下,余则成从老太太身边抢过翠平说,你不是要上厕所嘛?然后拉起她便跑上二楼。
  站长的书房也在二楼,翠平一定是中了老马的奸计了。虽然老马并不一定知道翠平的真实身份,但圈套他是一定要下的,“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这是军统局传统的工作方法。
  翠平却一边跑一边问,走出去就安全了,你干啥要回来?余则成只好吓唬她说你偷文件的事已经被发现了,他们正在门外等着抓你。跑进书房,他问你在哪拿的?翠平一指书桌上已被打开的公文包,那是站长的公文包。他迅速从翠平衣下拉出那份文件,又放在书桌上用10根手指弹琴一般按了个遍,好用他的指纹盖住翠平的指纹。当他刚刚将文件塞进公文包时,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翠平这时黑眼睛一闪,咬紧嘴唇,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用头像一只小动物一般在他的胸前拱来拱去。但余则成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便猛地将翠平的旗袍撩到腰际,然后将她抱到书桌上,一只手搬起她的一条腿,另一只手迅速将站长的公文包锁好。同时他也留意到,翠平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和耳朵上。
  冲进来的是老马和他的一班手下,见情形立刻愣在门口,笑道,小余,想不到你这个老实人也会干这调调儿!
  为了翠平的这次无组织无纪律的冒险行为,余则成只能强压住心中怒火,在向站长告辞时故作随意地提起要请一天假,说是家中来信,老岳母身体不好,需要女儿回去伺候,明天他想出城把太太送回去。他这是在冒违抗组织命令的风险,因为,翠平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他没有权力将她调离工作岗位。
  站长听了他这话,当即将翠平留给他太太,把余则成拉到一边严肃地说,我好不容易给我太太找了这么一个玩伴儿,而且她们两个也很投缘,你不能带她走。余则成说家中长辈有话来,不能不听。站长说长辈有病可以花钱治嘛,多给他们些钱就是了,你若是把我干女儿带走了,我太太没人陪,还不得照旧每天缠住我不放。
  原来站长并非真心喜欢翠平的鲁莽,而是他正在给太太物色一个能绊住她的女友,却恰好被翠平撞上了。于是,余则成为了避免翠平再犯错误的意图便被站长的私心给无形地化解了。为此,余则成在心底有一点可怜这个大特务头子的不幸,他娶了那么多房太太,却又要做出道德君子的样子,真的很难。
  通过事后的争吵余则成发现,翠平的鲁莽与大胆绝不是批评教育可以解决的,而他又无法将她送走。只是,把这样一个女游击队员长期放在身边,还得带着她参加特务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当真是危险得很。无奈之下,他通过联络点给组织上写了份申请,请求组织批准让翠平在他的指挥下,不要参与任何有危险的工作。
  组织上很快回信同意了,他便将这个决定传达给了翠平。翠平说你说话不算话,前几天还说要给我任务,结果却在背后捣鬼,想要把我关在家里或者支走。余则成说现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翠平说我拔脚就能走。余则成说你若是丢下站长太太一走了之,便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很快,他们的讨论便又被演变成一场惯常的争吵。
  他们的这场争吵是在卧室中发生的,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翠平一生气居然点起了烟袋,浓烟把卧室熏得像座庙。余则成张了几次嘴,却又把禁止吸烟的话咽了下去。与革命工作有关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与个人相关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而让他们的协作关系进一步恶化。
  倒是翠平猛然醒悟过来,拎着烟袋光着脚跑到阳台上。余则成也跟着她来到阳台,本打算劝解她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不想他却突然发现,在街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里边有两只香烟的火头在一闪一闪。他又向街的两边望去,果然发现远处还停着一辆汽车,但里边的人看不清楚。这是军统局典型的监视方法。于是,他伸出双臂,从后边搂住翠平,口中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也笑。
  翠平显然很紧张,笑声一点也不好听。他又将翠平的身子转过来,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将嘴唇贴在她的嘴角边上,做出热吻的样子。翠平口中没有喷净的烟气,熏得他泪流满面。
  你看一眼街对面,现在知道什么是危险了吧!他悄悄地说。知道了。翠平仅止点首而已。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安排。翠平把头摇得坚决,不行。为什么?翠平这才小声说她必须得有正经的革命工作才行。他说你这是不服从领导。翠平说领导也得听取群众意见。他说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措施。翠平说放弃革命不行。他说你做工作的方法不适合现在的环境。翠平说你可以教我怎么做但不能不做。他说我交给你的任务就是陪好站长太太。翠平说那个老妖婆让我恶心。他说你要跟站长太太学的东西还多着哪。翠平说打死我也不学当妖怪……。
  这一场争吵,直到翠平猛然甩手离开他才结束。她最后丢下一句狠话:我看你身上根本就没有革命战士的胆量。
  翠平回房间去了,余则成却不能追上去继续这场争论,因为他不得不在阳台上打完一套太极拳,以表演家庭生活的幸福与安闲,给楼下的特务看。他知道,楼下这些人是老马的布置,为了除掉他这个竞争者,老马甚至可能会把他“诬陷”成共产党。
  用余则成自己的话说,他们的这场发生在革命团体内部的争论,是以翠平的部分胜利而告终。第二天,他不得不又给组织上写了一封信,请求组织上批准翠平参与一项危险性不大的工作。如此朝三暮四,出尔反尔,让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党组织,给领导添麻烦了。
  他让翠平参与的所谓革命工作,是替他向组织上交纳他的党费。
  他在军统局所做的是那种让人无法清廉的工作,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挖门托窍地给他送钱,目的并不一定是要他帮什么忙,而多半是希望他装一些糊涂,哪怕是少看他们一眼也行。到了天津站之后,他手中已经积存了一大堆10两的金条,但是,由于和党组织的同志见不上面,他一直也无法上交。现在这一堆金条倒是给了他一个替翠平安排革命工作的理由。
  他对翠平说我已经与组织上联系好了,你每天陪着站长太太出去玩,组织上会派交通员与你联络,告诉你交接金条的方法。翠平横了他一眼说原来不是送情报。他只好说这是组织安排,是极为重要的革命工作。翠平问如果我做得顺利,是不是就可以送情报了?他说假如组织上同意,我们再商量。翠平说我不喜欢摸钱,更恨有钱人。他便说你现在就是有钱人,而且必须得让所有人都明白你是个有钱人,这样你才会安全。翠平啐了一声狗屎,但还是同意了。
  这样以来,他们“夫妻”便分别担任起不同的工作,既互不干扰,也互不了解。余则成认为,秘密工作的基本原则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对革命工作更是如此。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余则成的工作和“婚姻”终于平静了下来,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而这个时候,老马对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善意,经常过来找他闲聊,拉他吃饭泡澡听戏然后再泡澡再吃饭再听戏,而且还常常向翠平赠送贵重礼品。时常挂在老马口头上的话是:站长太太对你太太比亲女儿还亲,娘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日后那个副站长的位置必定是老弟你的,老哥哥将来还得请老弟多多关照提携才是。
  除此之外,老马还给他介绍了一批倒卖外币和黄金的掮客。为了能够维持住翠平上缴党费的工作不至于间断,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翠平再次要求参与到他的情报工作中来,他便顺坡下驴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贪财的特务,于是,军统局中便又多了一个贪官。为此,站长曾几次暗示他,说凡事都得悠着点儿,不能操之过急,钱财之事无小事,应该从大处着眼,与大人物共事才安全。
  出事的那天,余则成因公跑了一趟塘沽,很晚才回来,却又被新的紧急公事给绊住脱不开身,便往家中打电话,不想没有人接。他并不知道翠平这天有没有任务,就派手下人到家中去看,那人回来说家中无人,他便立刻意识到翠平出事了,因为,他们在一起两年来,翠平总是早睡早起,从来也没有过夜不归宿的事发生。
  他给站长夫人打电话,老太太说干闺女原本陪她去瞧戏,压轴的《牧虎关》刚开锣,她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且再没见到她。然后他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不一会儿那边回电说今晚没人报警发生绑架案件。他再给卫戍司令部打电话,让他们查寻各出城路口,并描绘了翠平的身形相貌。然后又打电话找老马,没找到,便又跑下楼找特勤队的其他同事,他们都说今天只抓了些闹事的学生,没见着中校太太。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翠平被捕后会有什么不恰当的行为,他对她的勇敢和革命意志有信心。他也不担心翠平为了不泄露机密而临危自尽,因为,自从决定让翠平传送党费的那一刻起,他便命令她将毒药和手雷全都留在家中,绝不许带在身上。他认为,她不带这些东西会更安全,也会更小心,否则,以她的性格,她可能会有恃无恐,做出冒险的事情来。
  他唯一担心的是,万一翠平真的被捕,她一定会咬紧牙关,绝不肯吐露她是他太太这一身份,也就难免会受刑吃苦头。为此他在心底不住地批评自己,他原应该在派她出门之前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与应对策略都替她设计好,而不应该因为俩人相处的不愉快和任务危险性不大便忽视了安全准备。你对革命同志关心得很不够啊!他很是生自己的气。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这件事连站长也惊动了。他说哪个浑蛋会有这胆子?便抄起电话要通了中统局天津站的站长,那边也没有翠平的消息。直到傍晚时分,老马才回来说他把翠平给找到了。这不由得又让余则成多担了一份心,因为,本地任何人抓住翠平都不会有太大危险,唯独老马是个例外,这家伙可是个设局害人的高手。
  翠平是被关在了税务局的拘留所里,老马陪着余则成前去领人。税务局大小官员排队在门口迎候,局长吓得面如死灰,就差磕头求饶了。翠平头发蓬乱,脸上有伤,却被人给换了一身新衣服。她一见余则成来接她,便把脸转了过去,脸色由白到红再到紫。
  余则成问局长是谁把翠平抓进来的,局长只是一味地作揖,口中不停地说兄弟该死有眼无珠。除了退还翠平的金条,局长另外又送上1根金条说是给太太压惊。余则成不愿意理睬他,倒是翠平老实不客气地将金条抓在了手中。他知道,翠平一定是相信了他给她灌输的道理——革命事业同样需要金钱的支持。
  他又问老马是怎样找到翠平的。老马说你老哥哥没别的本事,只是手下多几个耳目罢了。老马又劝慰翠平不必难过,等两天他一定会替她出气,要让抓她的那些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余则成却仍然在担心这出戏是老马的导演,因为,税务局抓捕黄金贩子的侦探可以不认得翠平,但不可能不认得跟翠平形影不离的站长太太。
  回到家中他问翠平接头的同志怎么样了。翠平泪流满面,说已经服毒牺牲了,并且埋怨余则成不该禁止她带上毒药,以至于让她被反动派抓了活口,而且有可能连累到他。但余则成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如果他太太因为倒卖黄金被捕而服毒自尽,便是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在使用共产党人的秘密工作手段,反而会引来更大的怀疑,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但是,他并没有把这话讲出口,因为翠平此时已经羞愧难过得死去活来了。
  自此以后,翠平再没有向余则成提出过参与工作的要求,运送党费的工作也停止了,每天她只是蹲在阳台上抽烟袋,将牙齿熏得焦黑,再不出大门一步。站长为此也挺着急,说我太太很是想念干女儿。余则成只好替她遮掩说翠平病得挺厉害,等好一点立刻叫她去见义母。他也确实希望翠平能够尽快好起来,哪怕是再跟他不断地争吵也行,然而,翠平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慢慢的,她原本强壮的身体便被她自己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了。
  正在这个时候,组织上突然来信询问翠平的工作情况,要余则成给翠平做一份工作成效和党性水平的鉴定书,说是要入档案的。
  这件事把余则成推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在他看来,翠平无论是从学识相貌,到脾气秉性,以及工作方法,都与她现在的工作大相径庭,更让他恼火的是,翠平几乎从来也不肯听从他的领导,不肯认同他的工作也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毅力的。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将他的这些想法汇报给组织上,特别是在翠平出现了这次重大的失误之后。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经手与中共有关的各项情报,早几年从延安传来的情报中,有多一半是报告中共整风运动和抓特务运动的情况,如果单从那些情报来看,确实有些吓人,然而,由于他与组织上没有直接的联系,他又无从判断这些情报的真实性有多大,也就无法辨别那些派遣出去的特务是不是在写小说,编故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认为如实汇报都是不妥当的。翠平这孩子原本就够可怜的了,别的假夫妻一起过上三五个月便会向组织申请正式结婚,而他们在一起两年了,非但未能成婚,而且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淡,他认为责任在他自己。于是,他在鉴定书中写道:……该同志有着绝大的勇气和毅力。她对工作无畏无惧,热情之高令人钦佩;对同志严格要求,督责之严值得学习。建议对该同志予以表彰,以资鼓舞。
  再读一遍给翠平写的鉴定书,余则成觉得还没有把工作做到家,便又提笔补充道:鉴于该同志的经验已日渐成熟,建议再开设一个备用信箱,并由该同志专责收发。
  又过了一段时间,组织上回信了,同意由翠平负责一个备用联络点,并给翠平记了三等战功一次。
  这是新的任务,你必须完成。余则成在传达完组织上的指示后说。
  让我带上毒药和手雷。翠平已虚弱得无力讲话,但黑眼睛里却燃起了热火。
  19481014日深夜,在东北战局最为紧张的时刻,站长紧急召见余则成,拿出一只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大信封给他看。余则成立刻注意到,信是给卫立煌集团在长春的守将郑洞国的。站长说南京的意思是让咱们派几个生人把手令送进去,我推荐了你,另外还有一道给你的指令,一旦发现临阵畏缩或意欲降敌者,你有权力当即格杀。余则成指着信封问那么……?站长说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咱们别当糊涂鬼,还是拆吧。
  余则成用裁纸刀小心地敲碎封口的火漆,抽出蒋介石的手令铺在书桌上。手令内容很简单,蒋介石严令郑洞国率长春守军全力向沈阳方向突围,这样既可保存实力,也可以暂缓解放军对锦州和沈阳的压力。读罢手令,站长不禁长叹道:东北完了!
  余则成知道他对这次任务根本就没有推托的理由,便说您尽管放心吧。然后他拿出一根火漆棒点燃滴在手令的封口上,站长也从书桌中取出一方仿制的封印盖在火漆上。这种事情两个人做得多了,已然熟极而流。
  站长说飞机已经准备好了,你这就动身吧,另外,你准备为党国尽忠用的东西……
  余则成破例讲了句笑话:我把氰化钾药丸放在了手枪弹匣里,但我的手枪现在还放在装袜子的抽屉里哪。
  站长听罢眼睛湿润了,说你跳伞的时候一定要当心,我可不想平白赔上我的左膀右臂。余则成说您老人家放心,您去南京当局长时,我还给您当副官。
  余则成回到家中的时候,翠平还没有睡,因为她现在几乎整夜不睡,只是一味的抽烟而已。见他收拾出门的用品,她问:要去几天?余则成说很快就回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回来,现在东北的战事打得像座熔炉,别说他带着几个人进去,就算是蒋介石再向里边投进去一个兵团,也如同往钢水里投入一颗铁钉。
  收拾完行李,他迅速将蒋介石手令的内容写在一张字条上交给翠平,说你明天一早把它送到你的那个联络点,然后在所有该标示的地方都做上加急的记号,希望组织上能尽快拿到。翠平问你出门就是办这件事吗?他说是的。到哪去?到长春。
  翠平听到这话便坐回到地铺上半天不语。很久以来,每当翠平心绪烦乱而余则成又有一点空闲的时候,他便不停地对她讲话,希望能够缓解她内心的痛苦。然而他是个老实人,不擅言辞,便只好把解放军在全国战场上的军事行动讲给他听,所以,对东北的战局翠平也很清楚,只是对地理方位时常闹不大明白罢了。
  见翠平不语,余则成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相处两年多来,他们几乎没有过快乐的时候,这可不像是革命同志之间的友谊,然而这又是事实。他提着行李走到门口说,我要走啦!
  此一去就是生离死别。他心中清楚得很,那份情报一旦送出去,郑洞国的兵团便断无逃生之路。在相互厮杀的百万军中,他每时每刻都有被杀死的可能。不过,如果他回不来,对翠平倒可能是个解脱,因为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而且带着良好的评语,她可以回到熟习的环境和战友们中间,到那个时候,她也许能找到快乐,至少比与他相处要快乐得多。
  他又说了一遍我走啦。
  这时,翠平突然说:跟你在一起住了两年,我已经没法再回去嫁人了,你一定要回来!
  这是翠平第一次对他提出私人的要求,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只好实话实说:我很难再回来了,送出情报之后,你还是回游击队去吧。
  他知道这些话过于绝决,但是他更知道不应该给翠平留下太多的期望,即使他此去九死一生活着回来,他也给不了翠平幸福,而他自己则会更不幸福。
  30多年之后,余则成为了庆祝自己终于被摘掉军统特务的帽子,便炖了一锅牛肉头儿请一个名叫龙一的忘年之交一起吃饭,并给他讲述了这段往事。龙一问翠平后来怎么样了?余则成摇摇头说,50年代初我就曾回来找过她几次,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龙一问那份情报送出去了吗?余则成说情报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翠平当天便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老马。龙一猛地一拍脑门,自作聪明地安慰他说,她会不会见你不要她,就另外嫁人过小日子去了?
  余则成却说:不会的,一定是她送完情报后被老马追踪了,抓捕时她拉响了手雷,那只手雷威力极大,足以让三五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附:《色戒》

作者:张爱玲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
  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墨,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
  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巴达先生开业志喜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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