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文革”最初的回忆)
大概是1966年的八月底、九月初吧,具体日子记不清了。我有一个星期在北京的一所医院里住院,动扁桃腺切除手术。医院离天安门广场不远,一天中午前后,忽然听到远远的地方军乐团奏出“东方红”的乐曲,跟着就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和有节奏的“毛主席万岁”的声音,如咆哮的洪水。我那时正和病友们在医院门口闲待着,听到这声音人们就说“毛主席在检阅红卫兵”。
午觉后,忽然听到外边救护车震天响,而且是一辆接一辆,便想着到外边看个究竟。但医院派人把着门,不许我们这些病人出病房,说外边来了许多需要抢救治疗的红卫兵,怕我们出去后添乱。怎么回事?有知情者说,毛主席“检阅红卫兵”时,由于太拥挤,许多“红卫兵小将”被挤得掉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的护城河--金水河里,不少人受伤。
第二天早上我在病床上就被外边的歌声吵起来了,赶忙跑到外边,看见不少折胳膊断腿的“红卫兵小将”在尽情唱歌,唱当时最流行的“战士见到了毛主席”。他们虽然都穿上了病人的衣服,但每个人都戴着黄色的军帽(不一定都是真的,这是当年最“时髦”的穿戴),并戴着“红卫兵”袖标。人们说,昨天晚上,伤轻的都出院了。剩下这些都是外地赶到北京“见毛主席”的,而且伤势比较重,所以要住院。确实伤得不轻,许多人的胳膊和腿都打着石膏。听说还有些伤得更重,只能躺在病房里。
不过他们都兴高采烈。几个小伙子见我凑过去探头探脑,就兴奋地朝我大喊:“我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啦,我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啦!”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但有个男孩子在那儿哭,他双腿都打着石膏,并不是因为伤痛,而是他还没来得及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一头栽在河里。
见到毛主席的受伤的“红卫兵”们一直在唱歌,可以说是引吭高歌,豪情满怀。整整唱了一个下午。但我总有些不解,掉到河里怎么会折胳膊断腿呢?以后知道详情者告诉我那天“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场面。
毛泽东和当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红卫兵小将”的。受阅的年轻人们以游行方式,列队通过天安门广场。但他们太激动了,到了天安门城楼前边就不走了,并欢呼着不断地朝城楼前面靠。后面来的人拼命向前拥,前边的人又不走,这下就形成了可怕的拥挤。其实在此之前,组织“检阅红卫兵”的有关部门已经估计到了这种情形,并组织了很多人预备到时候疏导游行队伍。可当时年轻人如此地狂热,疏导游行的人们根本无法挤到天安门前拥挤得一塌糊涂的现场。
拥到前边去的“红卫兵”们,先是靠在护城河半人高的石头墙上,向天安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忘情地欢呼,后面的人潮一拥再拥,墙就倒了。于是大批的“红卫兵小将”们就纷纷掉到河里,出现了极其严重的践踏现像。送到医院来抢救的人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受伤的(是否有死亡我不清楚)。
事后现场清扫工作的人们讲,天安门前到处都是各种各样被踩掉的鞋子,难以想像的多!堆起好多堆。
怎样的狂热呀!与其衬托的另一幕我也看到了。出院前的一个傍晚,听说医院的院长和书记们都被罚去天平间抬死尸,我和几个病友前去观看。那次从天平间里抬出十几具尸体,都是在“红八月”被北京的“红卫兵小将”抄家时打死的“地富反坏右”。由于有段间无人认领,冰镇的尸体已经变色呈黑紫色。天平间装不下了,只好拉到火葬场去火化。
院长和书记们面无表情地把一具具尸体扔到个大卡车上,我们这些病友远远地站着看,也是表情木然,似乎这不是些尸体,仅仅是些“垃圾”。四十年后我想起这些无辜死难的人们,让我们为他们的在天之灵祝福吧,也深深地思索我们民族那个时刻的愚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