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鼓声迟 - 作者 生还

正文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在我开始讲故事之前,请你,忘掉张爱玲的上海,忘掉王安忆的上海,甚至忘掉安妮宝贝们的上海。在我的故事里,上海与格调无关,与小资无关。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在上海的人,如果你每天都要往返在地铁站之间,如果,你曾在人流高峰期经过人民广场站,你大概可以认同我的观点。
在人民广场换乘的时候,我想你大约会注意到通道两边的广告。有一阵子有一个叫做《悦己》的杂志广告,那几句文案很得人心。
我没有背景,我就是自己最好的背景。
爱就要勇敢表白,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一点点赘肉别紧张,杨贵妃照样迷倒唐明皇。
常常可以看见匆匆走过的女孩子放慢了脚步去看,然后脸上浮出一点笑容。这是仓促生活里的一点小小可爱。当然,如今更吸引人的,也许是那个slogan为“上海没有陌生人”的“屋里厢”老酒的广告。上海没有陌生人,也许就不是异乡客。许多冷雨的黄昏,看那些红的绿的紫的背景灯,映着那些文字和等车人的影子,仿佛也有点热闹。
梁静茹的康师傅广告。中华英才网。午后红茶。一家快递公司。
这些都是隐约的印象。云逸说,她偏爱文案好的广告,哪怕构图简单——文字的温暖最能直达人心。虽然她自己做的是美术设计。
所以她会注意到那个“520我公益”的留言版。
那时候还是四月初。云逸刚刚接了一家公司的单子,每天在人民广场换乘。她看到那个留言版的时候,上面已经差不多写满。
有人写,妈妈,明年给你换大房子。
有人写,我愿世界和平,阿门。
几个日本女生结伴走过去,好奇地打量着,用日语说,真有意思啊。
一个高大的西方男孩子在讲电话,撞了她一下,她忘记他有没有说对不起。
人潮汹涌。
新到的一班车到了,许多人跑起来。
而她停下,从包里拿出笔,在林林总总的字迹间添了一句话。
之城,我永远爱你。  

正文 可怜欢喜深
云逸记得十八岁的夏天,在涡城。外头杨树上永无止境的蝉鸣,悠长如青春时候的烦恼。大太阳白花花地晒,教室里的电扇一圈一圈,静寂的风声。有人翻书,有人写字。那个总是迷路的外乡老人在校园里转来转去转不出去,拉长嗓子喊,磨剪子抢——菜刀——
可是还是落了榜。她学美术,专业课极高,文化课差了两分,志愿上填了唯一的一个学校,连调剂都困难。
她记得暑假里,沈家的空调永远维持在20度,从二楼下来,才到楼梯口,胳膊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姑姑说,你就是心高,弄成现在这样,我跟你妈怎么交待呢?她皱眉,叹气,又笑了一声:你妈现在可有话说了,大姐,你把小云要走,就带出了这点出息?她模仿着云逸妈妈的腔调。
云逸低着头,不说话。说什么呢?姑父瞪姑姑一眼,低声说,你少说一句罢。
更尴尬。
沈之城就在那时候回来。
饭桌上,他接过姑姑的话头,笑着说,姑妈姑妈,见了大嫂,才知道又当姑姑又当妈多辛苦。姑姑说,老七你说,什么不要学,非要学美术,以后算什么呢?女孩子,学个英语啊什么的,又体面又稳当,不是很好?
他搛一只虾,毕恭毕敬递过去,啊大嫂,你揭我老底,我高中不也是闹着画一阵子的?一边向云逸眨眨眼,心领神会的一个笑。
姑姑说,你不一样,你现在不是学了医,念出来硕士?
姑父在旁边接了一句,那也是爸大棒子打出来的。
沈之城打哈哈,转话题,小云,吃完饭带我去看看你的画,我同学在江城美院混,学校不太好,几个老师还不错,可以的话咱们往那方面努力。
吃晚饭他们去三楼。家里来客人,姑父姑姑在一楼说话。
沈之城翻她的画来看,云逸就透过窗子看外面。葡萄架,横一院子的青翠,嘟噜垂着一串串的果实,闻得见香甜似的。精心砌的鱼池,蜿蜒一带,水从外头引进来,青砖的底与沿,她知道里面有红色金鱼,茜纱裙一样透明的尾巴。夏天可真好。
良久没有声音。沈之城去唤她,看见这呆呆站着的女孩子,眼睛里汪着的泪水。
十八岁,以为花好月圆锦衣骏马的年华,这样的尴尬。
他叫了她一声,说,小云,小云你姑姑……
她是关心我,我知道。云逸打断他,表情平静,声音里有一点的抖。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再多考两分,大家不是都喜欢了?
她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却没有哭。
之城把纸巾地给她。还是一样的,小云,人都不满足,你考了好学校,会挑你的专业,选了好专业,以后还会挑你的奖学金,挑你的工作,口碑,另一半,甚至儿女,太多了。他拍拍她,笑,所以你现在觉得开心了就好了,大人说说也只是他们习惯什么都说说,不是真的生气。他们还是爱你的。
是爱的罢。父亲去世之后,姑姑和母亲就开始了这场争夺战。
一个说,我们张家的女儿,跟着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一个说,我自己的女儿,当然跟着我,她要过去,难道要跟着姓沈么?她以为她还是张家的人?
都是背地里的话,背着对方,却当着她。云逸觉得自己坐在中间,两人一箭一箭射向对方,每一箭都先穿透她。这也是因为爱。
她要是真出息,考个北大清华,念个核物理的博士出来,也许这场战争就结束了罢。可是她没出息,偏偏喜欢画画,偏偏又没考好。
之城拍拍她。大嫂的家事,他这几年不在家,也知道一点。两个人这么多年没孩子,拿云逸也当女儿看,可是大哥话太少,大嫂话太多,这孩子又太敏感。谁没有十八岁的时候呢,那时候,父亲打折一根大棒子,吼,学画学画,你看你都跟什么人混?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母亲哭,她是续弦,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存下来两个,一个儿子去了部队,这一个儿子再不学好,她怎么在前任的几个孩子跟前抬头?
于是他就学好了。医科,白大褂,冰冷器械闪烁银光,人人叫一声,沈医生。背地里说,前任沈市长的儿子,真出息,医学硕士啊,家教有方。
他叹一口气,再给眼前的女孩子递一张纸巾,她红着眼,声音闷闷的,都爱我,只不过,我妈爱我姓陈的一半,姑姑爱我姓张的一半。
之城笑,拍她的头。才胡说呢,照你说,我爸以前都拿大棍子揍我,现在偶尔还给我根烟,给一盅小酒,难道老爷子爱的是我的白大褂?
云逸抽抽鼻子,终于是笑了。叮嘱他,别跟姑姑说我哭了,她会难受。
之城点头。这个丫头,总体还是懂事的。
云逸记得,那天之城穿一件浅姜黄T恤,极简净的短发,眉眼清和,有隐约的笑意,叫人见了,就想亲近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姑姑是他的大嫂,他是她姑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人前,她要叫他,七叔。
她十八,他二十七。
葡萄藤葳蕤了满院子,红色金鱼游动,杨树生知了,一日日的唱歌,有个人挡住她的尴尬,向她眨眨眼,会心一笑。
这是相逢之初,欢喜深深。
之城,我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一个夏天?在江城,我同你,去见你的同学。你是那样清朗的人,言笑宴宴,行云流水,可是当着他,仍是要点着一根烟,说许多,真假难分的话。
在那家茶楼上,你要了一壶碧螺春。茶烟袅袅,你在烟雾背后抽着烟。他们放很散淡的古琴曲,隔一扇窗,就是江。玻璃推开,江风浩荡,人世的声音便遥遥传来。我亲爱的你。你被呛得咳嗽,你的笑有一点无奈。
你说傻丫头开心点,你要念大学了。以后可以谈谈恋爱啊,打打小工啊,放了假就四处乱跑,多好。我看着你,转头,说,我才不恋爱。
你笑了一声。许久,你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云,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一点代价。做人呢,就要能屈能伸,若不想受这一份苦,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努力。
江风那么大,我真想流泪。你说小云啊,别怪我老了,爱唠叨,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青春太短暂,我也不想你以后受这样的委屈。
我只能说,我知道。
一转眼你就开心起来,你说走走,我们去坐船。
涡城环水,只是都是小河,我没有坐过船,兴奋地跟着你去,结果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你手忙脚乱,给我递纸巾,递水,说,怎么会晕成这样呢?过了许久,你又说,不要跟你姑姑说我带你坐船,啊。我还是难受着,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个人,这个人,哪像那么大了。
回去时又晕车,到家就发起烧。
你跟姑姑一迭声道歉,说你贪玩,拉着我坐船。姑父说,老七,说你小,办起正经事你也有谱,说你大呢,你看你做的什么事?
你低着头,吐舌头扮鬼脸。我缩在沙发里,偷偷笑。
我的亲爱,那一年,初相见,欢喜那么深。 

正文 忘记曾经千古的承诺
其实云逸的大学假期,并不像沈之城说的那样,可以到处跑。五一十一她要出去做事情,挣一点钱用。
姑姑和妈妈都会给她钱用,但两边的钱,问谁要,要多少,一不小心就是烦恼。
寒假回去了烟城,同妈妈一起过年,姑姑便不高兴。暑假的时候,也不敢说打工的事情,又正好姑父去省城开会,需要长住,云逸就回到涡城,陪着姑姑。
那一次是夜里去洗手间,才出来,就是眼前一黑,陡然摔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恢复意识,模模糊糊听到耳边姑姑的哭泣。身上冰冷一片,大量的热从身体里流失,只有伏着的一个人的背,那么温暖,那么安稳。
医院离家很近。
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睁开眼睛。姑姑坐在床边,掩着脸哭。她睡衣外头套了一件薄料子风衣,头发很乱,有一绺白发被眼泪沾湿了,揉在脸上。云逸无端觉得凄惶。她真是疼爱她的,这就够了。妈妈跟她又没有血缘,你怎么要求一个女人,处处体谅另一个跟她没有血缘的女人?况且她们本来就矛盾。
那指挥安排医生护士的人,是沈之城。他看起来有点憔悴,下巴泛着乌青,但是神色沉着,叫人看着他,就觉得心安。他转头看见云逸,走过来,俯身笑着问,醒了?离得近,连他眼睛里几条红血丝都看得清楚。云逸还没有力气说话,就虚弱地向他笑笑。
他又去安慰姑姑。他穿白衬衫,半旧牛仔裤,转身的时候,云逸看到他背后自腰际而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湿衣服贴在身上,他竟然不知道。
姑姑身体不好,沈之城打电话叫了四哥过来,送她先回去休息。人都要走的时候云逸将他悄悄一拉,之城看她,她目光在他腰上一溜,随即转过头去,也不说话。之城定了定神,这才觉得背后湿凉一片。
那晚他换过衣服又过来看她。
云逸输了液,状况稳定,却只是不睡,睁着眼静静看着墙壁。护士都走了,病房里剩一盏灯亮着,白的光,白的墙,白色床单被褥,中间露出她黄白的一张脸,眼睛深,黑,静,看不出情绪的涟漪。沈之城坐在床边,问,好一点了么?
她点点头,垂下眼睑。
沈之城说,小丫头,你今天把人都吓死了,以后要注意身体了,这要是在外头可怎么办?
又问,丫头,你是不是害怕?
云逸摇头,却始终不说话,也不看他。自己咬住了嘴唇,雕塑似的静静躺着。
过了一阵子,之城轻轻笑出来,伸手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别不痛快了,我是医生,我什么都知道的。
隔一会儿,云逸才说话,声音还是闷闷的:可是他们都看到了。
之城拍拍她,你是病人啊,有什么办法?这会儿大家都着急你的小命儿了,没人注意那么多的。
她还是低着眼睛,闷闷地坚持,他们会笑你。
后来之城想,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的想法最难捉摸。可是他也理解,这一点过度的敏感与自尊,容不得一点闪失的狷介,他都经历过。所以他笑着调侃,放心,你七叔我英俊潇洒,今天又这么临危不乱,那一点小事情不算什么,没人笑我,说不定还能顺便给你拐一两个七婶来。
那女孩子还是不说话,但总算笑了笑,自己闭上了眼。过一会儿她睡熟了,之城替她将被角拉好,她却霍然一惊,手猛地蜷起来,握住他的衬衫袖子。她攥得那么紧,之城怕再惊醒了她,便由她那么握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不过是换药、检查,之城因为是医生的缘故,姑姑还要他一路陪着。就有一个年轻小护士,时不时过来看看药,问问云逸怎么样了,眼睛却在病房四处瞟。她一走,云逸就忍不住微笑。之城从外头进来,见她笑眉笑眼的,不禁奇怪,问,怎么了?怎么这么开心?云逸打量着他,道,没什么。
之城越发忍不住,坐立不安,催促,哎,小丫头,快说,你肯定有鬼,笑得我心里发毛。
云逸笑出声来,道,你看你,总不把人往好处想,我是看到有一个小护士挺好的——
之城说,然后呢?
云逸笑说,没什么然后,挺好的,就给你留着呀。
之城伸手拍了她一下,道,乱点鸳鸯谱!又笑起来,说,啊,谢谢你替我操心啊,不过给我留着,把人家说得好像一盘菜似的,你也想得出来。
云逸垂着眼睛,含着一点笑,问,那你怎么谢我?
之城把她头发一揉,我干吗要谢你,我又不是没有女朋友。
云逸说,哦,原来你有女朋友的。把被子拉了一拉,盖住脸。
之城看她忽然又不高兴了,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胡乱赔罪说,丫头丫头,别这样,你姑姑知道我惹你生气会炖了我的,我要了好不好?只要你介绍的,我都要,哪怕是母夜叉我都要了,好不好?
云逸把眼睛露出来,看了看他,道,我强迫你了么?我又不是封建大家长。
之城赔笑,说,是是,我才是封建大家长,我是祝英台她老爹,你等着,等你大学一毕业,我马上找一个小伙子,逼着你踹了大学里的男朋友,嫁给人家——他作势奸笑了两声,哼!哼!到时候叫你见识什么叫封建大家长!
云逸躺着不动,看着他。之城举起手,苦笑,哎唷女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你说句话好罢?我认罚,你说怎么罚罢。
云逸说,雪糕,巧乐滋。
之城摇头,这不行,胡来,你现在怎么能吃雪糕?换成巧克力好不好?奶油蛋糕?
云逸把被子拉下来,一脸不屑,小孩子才吃那些——这样,你给我讲你追女孩子的糗事。
之城往后一仰,丫头,你饶了我罢,给我留一点长辈尊严好不好?我是你叔叔哎——又想起什么,正色说,对了,以后要叫我七叔,不许你啊你的,多没礼貌。
云逸撇嘴,切,你才比我大几岁!
哪,尊不在老,辈高则灵。之城洋洋得意,伸出一根指头,我比你长了一辈。
那好罢。云逸看看他,含着笑,一字一顿,叫,七、叔——
之城立仆。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叫了,叫得这么杀气腾腾的,我怕折我的阳寿。
住了三天院,却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医生说,低血糖,心脏有点弱,没什么很严重的,调养一下就好。姑姑冷笑一声,说,是么?孩子差点把命送了,还叫不严重?你们是怎么检查的?医生跟沈家都熟悉,这会儿只是赔笑。
云逸知道她忧心,也不忍心看医生尴尬,就说,真没事的,姑姑放心,我妈说她以前也是这样,结婚以后就慢慢好了。
姑姑一路都沉默,到了家,才推开客厅的门,忽然说,你娘也算有本事,别的不留给我们张家,就这个病留得真大方。云逸一口气噎在那里,涨得脸通红,却不知道说什么。沈之城拍了拍她,接口说,大嫂先歇着,我送小云上去,待会儿我做饭,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姑姑坐下来,又说,小云,我话说得重了,你是不是在心里为你娘恼我呢?
云逸回头,笑说,姑姑是大姐,就算我当面说我妈,她也不会恼,我才不来瞎掺和。
姑姑说,是么?那就好。
跟着之城上了楼,那一口气才算提上来,推开门往窗户边站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之城走过去,见她咬得嘴唇都白了,低声劝她,别这样,你才好,再生气就伤身子了。云逸站定了,不说话,忽然手机响起来,她抓过来看,是妈妈的电话。
你姑姑说你晕倒了,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才从学校回来,水土不服。云逸语调平静,并不像哭过的样子。沈之城在旁边看着,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寒假到我这儿都没有水土不服,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不服了?当初死皮赖脸把你要过去,我还以为要给你金山银山呢,怎么就把你整成这样?
云逸又涨得脸赤红,妈——,我真没事,跟姑姑有什么关系?
那边不依不饶:你们都姓着张,你当然跟她一心!我跟你说,不用说那么多,以后放假你不用回那边了,我生的女儿,我比谁都知道怎么照应!你要不怕死,也不打算见我,你就尽管回去。
云逸又叫了一声“妈”,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她握着电话,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灰心。之城见她浑身发抖,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连抖带喘,眼睛里的泪只管胡乱滚下来,却没有声音。之城知道她心脏不妥,过去拍着她,说,没事没事,再别难过,没有什么。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云逸抖了半天,终于是压着声音哭了出来,道,什么时候我死了,她们就干净了!
之城道,不要胡说,你还小呢。他虚扶着她,云逸站得僵直,咬着衣服领子,压着声音抽噎。之城说,这不关你的事,你气自己干什么?
云逸道,要没有我,她们还争什么?
之城拍拍她,傻丫头,这话才胡说,她们日子清闲,没事儿干,总要找点儿什么打发时间。没有你,也有别的什么事,你不过刚好是个合适的理由。
云逸气恼,我活该就是这个理由?
之城说,这怪你软弱,她们跟你说什么,你不会顶回去啊?你姑姑今天那么说,你听不过,可以说,你要夸我妈就当她面夸,不是就没自己事儿了么?或者当没听见。就像打仗,子弹过来,能挡就挡,不能挡你还不会跑么?真是笨。
他摇头叹气,一副滑稽模样,云逸那么气,也忍俊不禁,带着泪笑出来,白他一眼,道,我们家可没有跟大人对嘴的规矩。
之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过来,废话!你们张家没有这个规矩,难道我们沈家就专门教小孩子跟大人犟嘴?我是教你自我保护,也是教你孝顺。
云逸道,难道对嘴还是更孝顺了?
之城拍拍她脑袋,道,傻孩子,当然是了。你不跟她们犟,你自己生闷气,肯定是想,我死了你们就清静了,你是不是想着自己死了,让她们后悔得吐血,哭得肝肠寸断,但是怎么着都晚了,就让她们后悔一辈子?是不是这样想的?这是不是更残忍?这难道还是孝顺?
云逸找不到话来反驳,过半晌,才低声说,我也是气急了,那么想想罢了。
之城心里一软,说,我不是怪你,丫头,我是担心你。你呢,什么事儿来了,不知道挡,不知道躲,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你以为你是英雄好汉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哎,你呀。
他脸上神色那样柔软,云逸只想离他近些,更近些。但终于没动,笑了笑,低声说,你不用担心,慢慢就学会了。
吃饭的时候姑姑问,你娘关心你一下没有?云逸点头,她又说,说我什么了罢?哼,我就知道她要抓着不放,敲打敲打我。
云逸笑着看她一眼,慢慢道,你们姐妹俩的事情,我哪儿知道?别问我,我是外人。
姑姑愣了一下,看着她,放长语调叫,老七——
沈之城集中精力对付一只虾,漫不经心答应,啊,大嫂。
姑姑似笑非笑,你说说,小云这是怎么回事?
之城嬉皮笑脸,小云很聪明。
我就说,要不是有人教,小云哪儿会说这话,你这个老师功不可没啊,要不要我给你发工资?
之城打哈哈。
两个人洗碗的时候他才苦着脸说,丫头,我教的招数高明,你也不要这么快就用上嘛,太容易露馅了,真是笨哪。
云逸偷笑,你不是还夸我聪明?
他呻吟一声,你没看到,你姑姑在怪我多管闲事?
云逸含笑说,难道怪错了?
之城变脸,你也烦了?那好,以后我不管了。转身往外走。
云逸满手的水,顾不上,一把拉住他衣袖。之城站住,回头看她,云逸说,不是的,我闲事太多,我怕你烦。
这句话太唐突,她的语调太依恋,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可是怎么办?生怕这一转身就是离别,生怕这一别山长水远。而之城转过身,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顶,就那么站着,过许久,他说,丫头,你放心。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不知道他要她放心什么,可是就真的放了心。并不要奢求什么,只是看着他,就会觉得安稳。这一生山水迤逦,都有一个人目光送行。于她,这一句就是承诺。 

正文 有时也是多情甚
云逸送稿子的时候不太敢看曲池的脸色。她并不是怕他,只是觉得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有着诸多的不完善,落在别人眼里,那种羞惭和窘迫,实在难堪。
曲池看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气,说,这一次的东西,你没有以前用心。云逸脸上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道,如果来得及,我再仔细修一修。
曲池摇头,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整个图的感觉,偏冷,用色跟构图不协调,你状态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身体没事罢?
他突兀问了这么一句,云逸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否认,没有啊,我挺好的。
曲池说,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把大概样图给我,我帮你修。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
云逸笑,你是美术出身啊。
曲池扬起眉毛,开玩笑,想当年我和……你不知道?
云逸摇摇头,你知道,我跟这儿的人不熟悉,没人告诉我。你和什么?
曲池笑着说了个行内名人,垂下眼睛,道,当年我和他并驾齐驱。
公司的文案是个很爽朗的女孩子,个子高,人也瘦,喜欢穿一件石榴红长衬衫,衬着粉白皮肤,俊逸又妩媚。云逸也有好色的心,在心里看她与别人不同,况且又合作,算是比较默契,因此也聊得多些。
熟悉一点她就问云逸,你觉得老曲怎么样?云逸说,不错啊,人很好。她嗤笑一声,什么叫人很好?好在哪里呢?云逸就微笑着,扳着指头数,个子高,模样周正,做事情认真,性格又开朗,有事业心,人品端正,等等。
文案指头绕着头发,嘴角一点笑,听她说完,叹一声,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明明是淡然的语气,但是听起来,就是有一点压抑的欢喜和惆怅。
云逸心里是明了的,问她,你喜欢老曲?
文案笑,喜欢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有男朋友的。况且有几种人,我原则上不跟他们谈恋爱的。她学着云逸扳指头:长辈、亲戚、自己老师和老板。
云逸笑着看她,那女孩子叹口气,不无惆怅地说,这些都不容易有结果,何苦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心力呢?倘若对方能放开还好,放不开,就是作孽了。
云逸笑而不答,女孩子转回去,自己低声说,但是爱,是另外一码事。
隔一天云逸第一次跟他们加晚班。曲池从外头进来,头发仿佛剪短了一点,穿一件半旧白T恤,牛仔裤,衬着浓眉深目,英俊又干净。云逸看着,心里就有柔软的疼痛。事情做完了,又舍不得走,就坐着,时不时看看他。曲池走过来,和她聊天,云逸问他,老曲,你是哪一年的?曲池有点诧异,说了出生日月。云逸微笑点头,同他说别的事情。
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她对曲池有好感罢,可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只是他穿白衣的样子,那么干净细致的模样,叫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眉是淡的,眼睛清浅,但是那种含笑的目光,那种自恋的神情,多么相似。
他们同年出生,他们都与画结缘。她知道曲池只是曲池,却又试图从曲池身上找到一点他的影子,哪怕一点点,都能够叫她依恋,叫她觉得离他不那么遥远。
可是之城,他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
事情不紧的时候就出去逛书店。找本喜欢的书,随便翻看,也就是一天过去。正式的工作还没有找到,她也不着急。她出来的目的,也并不是一份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那天回去,才到门口就听到房子里笑成一片,开了门,只见一个男孩子从冰箱里拿东西。云逸一愣,那男孩子仿佛也吃了一惊,赶紧说,小乔告诉我了,哪些是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云逸还没有反应过来,习惯性地说,没关系。
里面小乔笑着,问,云逸回来了?你快来看!
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玫瑰香,小乔房间里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她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云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乔笑着说,那个笨蛋陆东伟,从深圳过来,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就从那边买了一大把玫瑰带过来,哎哟,没见过那么笨的。
那男孩子原来叫路东伟,他在客厅接话说,我也不知道它会谢嘛。
小乔说,你把花捂在包里,坐火车那么长时间,多少花不闷坏了?说着又笑,对云逸道,结果呢,他把花一拿出来,花瓣全掉了,就剩下一枝没开的,我说好罢,我就拿着这一朵,怎么都算你的心意,结果我才碰了碰那朵花,它也把花瓣掉了个干净,里面藏着那么大一只虫子!
她笑得清脆,说,这一回的惊喜,可真的是又“喜”又“惊”了!
是晚路东伟下厨,做了几个菜,叫上云逸一起吃饭。他自己喝啤酒,给女孩子们准备了可乐。云逸吃得少,只是不停喝水。小乔说,云逸你多吃点,路东伟厨艺不错的。又说,哎,住了这么久,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呢。
云逸微笑说,前一次我生病,你煮东西给我吃,也算一次罢。
小乔笑,你记得真清楚。又向路东伟说,云逸是个很仔细的人,对了,她身体不大好,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你要帮帮她。路东伟就向云逸举杯,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都是出门在外,要互相照顾。
云逸这才明白他是要住下来了。房子里忽然多一个男生,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看着路东伟给小乔不停夹菜,又细心替她挑去鱼刺,一对那么幸福的人,在一起也是应该的。何况小乔一顿饭笑靥如花,脸上红粉霏霏的,谁忍心多说什么?
夜里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开了灯,照镜子,里面的女孩子嘴角含着一丝笑,那笑容仿佛画上去的,淡淡一笔水墨,也不是欢喜,也不是苍凉,只是眼神,平静又固执。她对她说,张云逸,你看,一场正常的恋爱多幸福。她语气很诚恳,人生有无数种可能的,是不是?你也能忘了他,找个合适的人,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是不是?
啊,一场正常的恋爱。拌嘴,怄气,甜言蜜语哄过来,替她挑鱼刺,手牵手去逛街,他看别的女孩子时狠狠掐他,光明正大地吃醋,想亲近的时候就偎着他,无所畏惧地说我喜欢你,以后结婚,生孩子,互相挑剔着,互相扶持着,哭着笑着叹息着就打发了一场漫长的人生。
这一切原本都那么平常,可是对于她,却都是那么奢侈。
她对着镜子,问,张云逸,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嘴角的笑纹弧度一变,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句一句问,张云逸,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啊张云逸,你为什么要固执?
可是没有哭。
也不是委屈。很早就知道的,她决定爱他的时候,就知道,这爱,不可以说,也不能靠近他,没有理由吃醋,甚至他固定的女朋友,她都要含笑叫她一句,七婶。
除非不相见,永远不见。
可是眼下,她只能说,张云逸,你自己选择的,你就要自己承受。
于是平静下来,关了灯,努力睡觉。
隔两天云逸回请小乔和路东伟,就把嘉兰也叫上。
菜的口味重了些,大多放了辣椒,只有一个汤,用冬瓜和几种菇类烧成。嘉兰看见皱皱眉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云逸,云逸小声说,他们都是四川人。
果然那两个人吃得开心,小乔笑说,我还以为云逸不会做饭,没想到厨艺这么好,我平时都不吃排骨的。
云逸一直在喝汤,微笑说,谢谢,帮你盛碗汤?
小乔喝一口汤,又说,哎呀,真好喝,你用什么佐料?云逸笑,葱、姜和盐罢了。小乔睁大眼,你连油都不用的?云逸一指,喏,我扔了一块排骨进去。
路东伟插嘴,云逸,你男朋友不在这里?
小乔和她住了这么久,彼此都不过问这类的事情,没想到路东伟这么直接。云逸笑笑,平静地道,我没有男朋友。
路东伟惊讶,你这样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追啊,你眼界太高了罢?
云逸含笑,说,没遇见合适的,也没办法。
嘉兰替她圆场,说,云逸不交男朋友的。那两个人看着她,她喝一口汤,笑,她只交女朋友。路东伟马上拉住小乔,幸亏我来得及时啊。大家就笑。
回到房间里,嘉兰就皱眉头,说,那个路东伟,真不知道轻重。云逸叹口气,轻轻说,很多人觉得,这么问是关心,他们生性直爽罢了。嘉兰说,反正我不喜欢他。云逸看着她笑,说,别这样,人家也不错,模样过得去,体贴女朋友,讲浪漫能千里迢迢带花过来,讲实际还会洗手做羹汤,还能再要求什么?
嘉兰问,什么千里带花?云逸就把生虫子的玫瑰花讲给她,说,男孩子会哄人,大概还是油滑,但是有一点傻的浪漫,反而比较动人。嘉兰沉默一阵,道,云逸,你心思简单,你不知道,许多男生也知道适当装傻的。又笑,人家的男朋友,真傻假傻,我们操什么心来?
云逸说是。
过了一阵子,嘉兰忽然低声说,云逸,我要去北京一趟。
云逸问,做什么?去多久?嘉兰脸上微微一红,笑着去圈她脖子,中途又停下来,说,我也不知道多久。云逸忽然就明白了,从心里替她高兴,说,恭喜,良辰宝贵,要尽情享受。
嘉兰红着脸,笑得甜蜜,说,哎,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好,我一直以为绝对不会喜欢他,可是就这么奇怪。她搂一个抱枕在怀里,说,怎么办呢?我还有三年在上海,他又在北京不能过来,我怎么能喜欢他呢,不是自找苦吃么?
云逸笑着拍拍她,莫道相思苦,相思苦也甜。
嘉兰娇憨地笑。又说,我走了,就剩下你一个,希望那个老曲懂得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云逸知道她是好意,可是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她只能笑笑,说,嘉兰,不是的,我觉得老曲人很好,但是,跟喜欢没有关系。
嘉兰见她的表情,知道是真的,心里有些失望。云逸,你要勇敢些,她说。半晌,又小心地问,云逸,你是不是,还没有忘记初中的事情?
有那么几十秒的沉默,灯光下云逸的脸很平静,可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紧张起来,嘉兰似乎能感觉到一些微小的尘埃的厮杀,无声地,惨烈地,你死我活。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不能碰,一碰到,就会放一些东西出来。
灰尘,血,憎恶,仇恨,如此种种。
云逸笑了笑,嘉兰,我如果说忘记了,你一定不相信,的确也不可能忘,但是,已经对我没有影响了,我都原谅了,包括我自己,毕竟那时候都小。
嘉兰不再说话。也许她真的原谅了,可是也不见得没有影响。这么多年,她绝口不提在烟城的生活,不提在烟城的任何旧人,包括对自己,从来没有一起回忆过往事,怎么会那么容易释然?
云逸说,你看,我现在看人多客观,就像对路东伟,我都是看别人的好。
嘉兰说,那我就放心了。
路东伟,那样的男孩子,如果云逸肯看他的好,也是因为关声罢。她记得那时候云逸考高中到涡城,关声随即转了过去。他认真,诚恳,开朗,而且生得好看,对云逸又是那么真,她以为他过去之后,多年相伴,他们会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可是竟然没有。
她大三那年寒假回到烟城,在街上遇见关声。他们聊天,小心翼翼说很多话,却谁都不肯提云逸。过了很久,关声忽然问,你最近,有张云逸的消息么?她看着他,说,我还跟她联系,她很好。
买年货的人很多,在身边挤来挤去。关声落寞地笑笑,说,她大概就只跟你联系了。他个子高,在人群里,很显眼,连寂寞都那么突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两句话。关声说,杜嘉兰,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请你,替我照顾她。
那时候她才知道云逸已经不跟他联系。那么多年,原来不爱还是不爱,感动与负疚都代替不了爱,而她那么决绝地与关声断绝联系,大约也是为了彻底与初中时代的记忆告别。
她理解云逸,也更加明白云逸肯和她来往,是多么看重她们的友谊。所以有时候,她固守原则,并不过问许多事情。
她说没有影响了,就当没有影响了。  

正文 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了
嘉兰走了之后,云逸寂寞很多。晚上回去,一个人呆着,也懒得做饭。那阵子天气无常,她又感冒,半夜里发起烧,睡不着,睁着眼睛打量天花板。浑身绵软,疼痛的碎粒在身体里蠕动,心里反而平静。
她给许文发短信,春天渐深,人人都知道不辜负好时光,留下我一个人,真孤单。
许文回短信,妞,我支持你去谈一场恋爱。
云逸笑,啊妞,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这么多年来爱的是你?
许文善解风情,回答,亲爱的,我一直都明白,可是老万跟了我那么久,我不忍心抛弃他,妞,只怪你和我相识得太晚,让我们来生再续缘。
云逸继续做怨妇状,一切都是借口,其实是爱得不够,你说,他哪里比我好?
许文回,噢,他比你先到。
云逸将手机合上,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她不知道多庆幸有这样的朋友,容得她胡言乱语,并且默契配合。
许文是高她两届的师姐。云逸入校那年,美院与江城大学合并。许文在江城大学念应用数学,极其明敏的女孩子,长发,圆脸,皮肤白皙,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是美术社的元老,逢到活动,就笑笑地站在一边,贤淑温婉的模样,是云逸最喜欢的女孩子长相。
那时候她升大二,心血来潮报了美术社。入社有考试,社长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给她出的题目是《曾经》。云逸画了一幅牡丹,大片留白的水墨,只托起花朵的一片叶子,用了暗的浅石青。社长看了半天,说,这么淡。仿佛并不欣赏。许文在旁边歪着头看了一眼,打量一下云逸,微笑说,你喜欢在石青里面调金粉?
云逸笑。她点点头,道,淡极始知花更艳。
云逸接口,十分红处便成灰。
许文走过去,笑着说,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你当得起这幅水墨牡丹。又说,他必定是个很精彩、很叫你眷恋的人。
云逸问,谁?
许文一笑,那片叶子。
云逸后来想,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的,未必性格很像,但是内心某一处,却能毫无障碍地彼此会意。
那时候许文已经和老万在一起将近两年,但是很少见他们同进同出。大四学校管得宽松,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小的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倒也清爽干净。客厅其实作了画室,但是颜料盘子收拾得整齐,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也干净,是习惯程序的人惯有的洁癖。云逸自己也是有一点看不得东西凌乱,看了更觉得投机。
她的厨艺就是在许文的厨房里突飞猛进。
许文第一次看她炒菜,只放少许油盐,其余一律省去,笑道,你口味真清淡。
云逸说,何必放太多调料,蔬菜有自己的味道,调料放多了,菜的味道就压下去了。
许文摇头,你油盐都不肯多用。她说,人家说口味轻的人一般清心寡欲,其实我倒觉得,表现得清心寡欲的人有两种,一个是真的清心寡欲,另外一种,是有着隐秘而又强烈的欲望,这个欲望太遥不可及,也许注定无法实现,于是宁愿把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跟小孩子撒娇一样,不给我这个,我就什么都不要,怎么都不能哄好。
她看着云逸,笑问,你是为了什么愿望呢?
云逸也笑,坦白,大约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一个人。
她问,你觉得你舍了别的,上苍会在那个人身上补偿你么?用其他的不完满,换取唯一的一个完满,有这个可能么?
云逸不说话。许文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如果可能,我宁愿以所有其他爱我的人,换自己没有看到那一幕。她语调艰难,说得也苦涩,嘴角一个笑,是力不从心的倔强。
那天许文情绪低落,下楼买了啤酒,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喝。
到后来都有些醉意,许文眼睛里开始有泪光闪动。
她讲她第一段感情。高中时候,十七岁遇见的男生,唱歌很好听,于是就动了心。她是全校风头最劲的女孩子,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年级第一,那么明朗骄傲。而他习惯性地逃课,晚自习翻墙出去上网,打游戏,在外面喝酒游荡。可是还是爱了。替他整理笔记,帮他补作业,等他看着她温柔一笑,说一句“没有你怎么办”。
第一次牵的手,第一个认识的怀抱。
直到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她去他外头的房子里找他,打开门,看见纠缠着的两个身体。竟然是吓得说了句对不起,急急逃下去。大太阳晒着,跑得气喘吁吁,心怦怦地跳,一切恍惚迷离。对自己说,是做梦么?还是走错了门?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可是就是他。
末流肥皂剧的情节,真不敢想,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可是云逸,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许文端起酒,是几年之后,我想起来他,会觉得非常不堪,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那么愚蠢?她哈哈地笑,云逸转过头。
然而当时怎么能放下呢?每一夜每一夜,梦境重复的都是那一幕。整夜整夜地失眠,谁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嘲笑。是自己不够美么?那女孩子并不比她好看。是自己不够爱他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更爱。
唯一的理由是,也许她太温顺。爱到那样的地步,将自己降低成他脚下的尘埃,可是他们习惯将目光向上,谁还会低头,赐你一点爱惜?
就那么过了一年,原本该考进最好的学校,却沦落到江城大学。但是庆幸得是,还不至于太不堪。她见过一些女孩子,抽烟,刺青,很夸张地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每次看到都觉得心疼与不忍,比如踩到一脚污泥,擦干洗净也就算了,何苦再把它涂个满身?
她还是哈哈笑,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
云逸默默与她碰杯。
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
考进涡城,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永远含着一点客套的笑,温和背后审视的目光。
对所有的男生都有一种额外的宽容,似乎是平易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居高临下的悲悯与抹不去的淡淡的厌恶。怎么试图说服自己,都是徒劳,只好尽力掩饰。甚至包括对关声。
她曾经问一个追她两年的男孩子,你知道关声?那男孩子点头,说,就是那个老在走廊上等你的,高高的男生。她含着笑,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和他做朋友?男孩子摇头。她笑,因为他知道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做的事情从来不做。
关声转学到涡城的时候,她就告诉他,我一定要考大学的,这是我这三年唯一的目标,我要平静,挡我者,死。她说关声,别人不明白,你会明白的。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决绝的力量。而关声始终含笑,温柔地看着她。爱一个人,是什么都能容忍的罢,包括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但是多可惜,她是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他,也不能爱他。
她也始终是平静的,直到高三暑假,她遇见沈之城。
之城是不同的。他不是同龄的男生,没有他们的狭隘与恶劣。他关心她,只是纯粹的关心,关心的是她的心,而非身;他拍她的头,揉她的头发,只觉得亲近,而没有狎昵;他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是抽象的一个人,没有身体这个累赘的皮囊,而只有清洁的灵魂。如果她还小,如果她已经鹤发鸡皮,如果她是个顽皮的少年,如果她是一棵树,她相信只要那躯壳里住的是一个叫张云逸的灵魂,他都会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自然而然地说,丫头,别不开心了。
她一直对试图接近她的人心怀戒备,遇见他,才对自己说,这是安全的,于是放下所有疑虑,在他面前,做一个最真的自己。
可是之城。
可是之城啊。
她记得有一个男生,死缠烂打追她一年。她那时候不知道轻重,以最伤自尊的方式拒绝了他。最后一次他与她说话,他说张云逸,你也会爱上人,我祝你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她至今记得他的表情,那么怨毒。
这就是她中的咒语。
大一暑假她病好了之后,就很少见到之城。他在医院上班,大夜班小夜班,轮休的时候闷头睡大觉。云逸也不去找他,他跟父母同住,她若去了,还要叫爷爷奶奶。
总归觉得别扭。
就窝在三楼的画室里,调各种各样的颜色。一样一样试过去,总是不满意。也不懊恼,不过是换了颜料重来。偶尔也下厨,做一两道菜,煮一个汤,味道好坏不说,姑姑吃着,还是高兴的。
之城又来的时候,云逸在画室。他见她套了一件白色大T恤,七分裤,头发松松挽着,埋头对付一堆颜料。听到声音,她抬头,看见是他,笑,你来了?先坐。
她腮边有一抹淡淡的黄,才孵出的小鸡仔的颜色。之城走过去,看见颜料盘子旁边放着一盒子金色眼影粉,笑说,小姑娘长大了,用上眼影了?
云逸抬起头,瞥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用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拿它调颜色。
他问,调好了么?什么颜色?
她拿一只中毫,蘸了一点,在画布上涂了一抹,问,怎么样?
是暗一点的石青色,隐隐闪着光泽,大约就是那眼影粉的功效。云逸说,眼影粉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金粉,哪里有呢?
之城问,这么冷僻的颜色,你拿它画什么?
云逸想了想,笑着摇头,不知道画什么。
他失笑,你可真奢侈,拿那么贵的眼影粉调个没用的颜色出来。云逸争辩,才不是,我用自己挣的钱。他敲她的头,自己挣的就不是钱了?你在外头打工很轻松的?她低下头,含着笑,自言自语,总会用得到——迟早会用得到。
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喜欢这个颜色么?
他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笑着说,喜欢哪,这个颜色有一种冷调的温暖,惆怅又华彩,但都是低调的。
她低着头,胡乱画小动物,一边说,那等你结婚,我画一幅画送你,就用这个颜色。
他故意说,我喜欢,你七婶又不见得喜欢。
她抬头看他,目光明锐,一下子又淡下去,含笑说,那你问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他说,你叫我问谁去?
问你女朋友啊。上次你在医院不是说你有女朋友的?
啊,她啊。之城说,上苍照顾你的小护士,她把我抛弃了,你现在可以尽心尽力当月老了。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却不抬头,淡淡说,我才懒得管你,有什么好处?
之城笑,将来多个人疼你啊。
云逸抬眼看他,你很疼我么?
他问,我难道不疼你?
云逸画笔悬在那儿,停了一阵子,扔到桌子上,转身说,走走走,我们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他留下来吃晚饭。
吃完饭他问,丫头,我欠你的雪糕,还要不要?
姑姑说,什么雪糕?
云逸回头说,我替他做媒,他谢我的雪糕。转过来冲之城吐一下舌头。
涡城夏天的黄昏最好,太阳下去一阵子,暑气慢慢消散,熏风缓缓,夕阳映着路两边的梧桐树,金是晴金,翠是明翠。去买了两只雪糕,一人一个,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
走一阵子看见一个小店,大玻璃橱子里放着各式冰糖葫芦,欢快的歌曲唱,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带着那甜……
云逸拉他的衣服,我要吃糖葫芦。简洁的陈述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城苦笑,才吃过饭,不许吃那么多闲东西。
她皱眉,说,嗯——语调拐一拐,表示不悦。
他去买来,递给她,摇头叹气,你老是凶我,我还对你这么好,看我多大度。
云逸说,胡说,我对你很好,我都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之城笑,你看看,还“胡说”,这还是好?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只图个嘴皮子,没有实际行动。
他伸手刮她的鼻子,记住,我是你七叔,以后对我尊敬些,不许说胡说,不许用命令语气,要懂礼貌。
她偏头躲开,瞪他。他还是拧了她鼻子一下,补充,以后也不许瞪我。
她站定了,瞪着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忽然叹口气,说,我真的对你很好,那个颜色,是你的颜色。
之城说,什么?
那个颜色,她说,那个颜色就是你。
她手中握着一枝糖葫芦,语调温顺,神色宁和,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说一件学校的琐事。
只是我与你的事情,与任何感情都没有关系。  

正文 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云逸回学校之后,与之城在网上联系,却是谁也不提那个颜色,不提那天的事情。他也忙,常常一个手术做下来,站十几个小时,两腿酸沉,回去就倒头睡觉。
有时候就打个电话。他给她讲医院的事情,他名声初响,有女病人出院后天天送汤过来,却被一帮护士们喝个干净,一滴都不给他留。知道罢?她们在吃醋!他朗笑,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说,可惜了我的汤。
云逸笑,可惜么?那就娶回家,天经地义煮汤给你,看谁还敢抢。
他说,NO,NO,这种为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的事情我才不干。
云逸笑他,你也不小了。
他说,也是。忽然明白过来,哎丫头,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好歹是个长辈哎,搞得好像你是我叔叔一样。
她笑,想,他可真是笨哪,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会考虑长远的事情。
那时候跟许文渐渐熟悉。十一月之后,江城天气变得湿且冷,许文的房子里有暖气,常常叫云逸过去。
偶尔会碰见老万。他已经研二,比着两个人成熟很多。人看着很稳重,却也健谈,喜欢武侠,文史哲都有涉猎,甚至还颇有审美情趣。许文画画,他会在一边静静地看,然后发表评论,讲究用色,往往一语中的。
他在的时候云逸就不说话,只是笑。许文让她来画,她也推掉。
她并不是怕老万,只是曾经的心结还在,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厌恶的人可以冷然相对,不相干的人客套即可,但女朋友的男朋友,这种有点亲近的关系她把握不来。知道他是好的,但是忍不住心底的戒备,与,一点说不清的嫌憎。却又为那种偏见暗自内疚。
幸好许文并不多问,渐渐只是叫上她的时候,就不再叫老万过来。
老万不来,老万的仰慕者却来了。
是个高挑女孩儿,留极长的头发,黑,直,顺滑,简直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云逸看着只顾羡慕,那女孩子先开口,我是老万的师妹,许文,我想和你谈谈。
美女都有一种睥睨的神态,但是她当得起。许文笑笑,你和我谈什么?谈他?
师妹说,我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
许文倒一杯水给她,还是笑,这话你应该跟他说,是不是?她说,你跟我讲没用,我又不能替他作决定。
师妹看着她,不依不饶的目光,你根本不爱他,为什么还要霸着他?你不爱可以有别人爱啊,你为什么不放开他?
许文淡淡笑,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
师妹神色忽然变得凄凉,他自己说的,我们师门聚会,他喝高了,一直说,她又不爱我——许文,你不该那么自私,你既然不爱他,就不要耽误他。
许文把递给她的水又端回来,自己啜了一口,微笑,没办法,我也要找个人来关心我,是不是?我爱不爱他没关系,他爱我不就行了?她站起来,把那杯水泼到笔洗里,笑,你去问他,他要是愿意跟你在一起,我绝对不拦,我会诚心诚意祝福你们,真的。
师妹腾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她气得脸色发白,却说不出话。
许文顺势拉开门,微笑说,走好,不送。
师妹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抓起那只笔洗砸在地上,冲了出去。
许文关上门,坐下来,拉住云逸的手,笑,这是什么事情啊。她的手冰冷,却沁出一层汗,手劲又大,握得云逸都觉得痛。
事情传得很快,晚上老万就打电话过来,问,文文你还好罢?
许文笑,我没事,你以后别打电话过来,我就更好了。
老万连声说对不起。许文道,有什么对不起,人家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她说,但是我想明白了,我不爱你,我就不再霸占着你,你去找爱你的罢,不用在我这里受委屈。
老万说,文文,不是……
许文轻轻打断他,老万,到此为止。你既然觉得我不爱你,我何必让你委屈?我们就算继续下去,有了结果,就算以后举案齐眉,你也是到底意难平,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她挂断电话,任他一次又一次打来,都果断按掉。
并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凄凉。自己买了酒来喝,却是越喝越清醒。记忆中的那张脸忽然清晰起来,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说过的话,他手心的温度,他怀抱里的气息,他在床上,与别人纠缠的身体,一点一点生动地呈现。他是她的耻辱,一生都洗刷不掉的丑陋的烙印,她那么鄙视他,可是还是爱着他。她一生的热情耗费在他身上,甚至遇见老万,遇见更好的老万,都没有办法再令自己那么去爱。
她到底还是哭起来。房子里空荡荡的叫人害怕,她打电话给云逸,哭着说,云逸,我多么心虚,我真的不爱他啊。胸口被悲伤堵得那么严实,呼吸都困难,她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能爱他?
那时宿舍已经锁门,云逸翻墙去她那里。
许文一直哭。大冬天,她穿一件紫色毛衣,哭得一头一脸的汗,混着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云逸抱着她,衣服领子被她握得太紧,几乎窒息,可是没有话说,就只是抱着她。
那是她初中之后,除了生病之外,第一次与人身体接触。
许文说云逸云逸,我忘不了他啊,我怎么还是忘不了那个混蛋。她说我不敢再爱了,我不是不看重老万,可是不敢再爱,我好害怕真的付出了感情,到最后还是那样的结果。她说云逸,其实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我都知道感恩,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她抽噎着,讲他们的往事。
那时候,她大二,同住的女孩子是老万的老乡。那女孩儿想必是喜欢他的,常常邀请他过来。他来了,她又无话说。他就去看许文的画,一幅一幅,看得那么仔细,是真正的欣赏。
慢慢和许文聊起来。历史,武侠,美术,人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题,聊得投机,就成了朋友。于是常常叫上两个女孩子,出去吃饭。偶尔喝一点酒。许文并不推托,喝就喝了。老万看着那女孩子,越喝眼睛越亮,人那么清醒,微微笑着端坐在那里,那么可爱。后来他说,看着她,就想起《萧十一郎》里的风四娘和沈璧君,她有风四娘的洒脱,也有沈璧君的端雅,又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
有时候出去散步,一直走一直走。校园里有许多迟开的花,她看见了,必然驻足,有时候凑过去,深深嗅一下,一脸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是多么喜欢她。
他不知道,她纵容自己享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除了感情。
而感情,也不见得美好。
那一年的圣诞节,他从24号开始,晚上约她出去散步。仿佛有话要说,然而走了那么久,也只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然后送她回去。直到28号那天,下大雪,外头很冷。他们走一阵子,他忍不住弯腰,轻轻揉膝盖。她很久之后才知道,他关节招凉,逢着雨雪天,就隐隐作痛。当时她正感慨,这样下了大雪的晚上,应该有皓月当空,清渺渺的天,白茫茫的地,才觉得真干净。他忽然停住,看着她,轻声道,但得月轮终皎洁,冰雪不辞为卿热。
她站住,问,什么?
他取出一个链子递给她,说,文文,我喜欢你。
他同她表白。说,踌躇了很久,终于确定这样的感情就是爱,于是决定告诉她。他说文文,给我们一个机会,证明这份感情,好不好?
他的慎重得了她的心,她对自己说,不妨试一试。
就这么走了两年。他对她那么好,走在路上,有灰尘飘起来都会抬手替她挡住。她不会说喜欢与爱之类的话,他也从不强求。有时候她直说对他的不满,他也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脸,说,文文监督着,我以后改了。
她慢慢习惯了依赖他。可是还是不能放心,不敢放任自己去爱他。他种种的好,她看在眼里,一边感动着,一边说,不一定就长久的,不要沉沦,不要沉沦。渐渐的,对一切安之若素。
她并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感情。她怕自己投入太多,等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已经骨肉相连,便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太害怕那样的感觉。
能叫她难过的,只有午夜梦回,猛然想起曾经那个人。只有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也爱过的,可惜那一场,用尽热情。也只是觉得可惜,并不愧疚,她以为老万不会计较的,但终于有这么一天,他也开始对别人抱怨,她不爱他。
直到他师妹过来闹一场,她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自私,而他只是默默忍受。
但忍耐,总是有极限的罢。如果要失去,不如由自己放手,起码不至于那么不堪。
虽然她哭着对云逸说,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这个人,与她的骄傲,孰轻孰重,她还能分得清。
早晨云逸醒来的时候,许文已经做好了早餐。除了眼睛有点肿,她看起来神清气爽。
吃饭的时候云逸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笑,事到如今,我必须放手啊。她小口喝着粥,沉默一阵子,又说,云逸,感情就是这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你是天女下凡,再温柔再痴情也强求不来,所以不如大方一点,以后也不会那么后悔。
她说到做到,此后老万的电话,她一个都不再接,也避免同他见面。老万去她住处,敲得手指断掉,她照样听着MP3看书。
知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
就是如此。
后来他也不再来敲门。
过了十几天她去学校,黄昏时候,看见大幅海报,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队友谊邀请赛,每天一场,欢迎光临。旁边一张巨大的红纸,写着比赛日程。全校本科生研究生,加起来有二十多个球队。
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队的队长,就是老万。许文一笑,前两天还痛不欲生,现在就有心情组织足球赛,也算是雨过天晴了罢。恢复能力强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一路都有人看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有熟悉的人笑嘻嘻和她打招呼,许文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操场么?
她微笑,不说话。分手也没必要跟别的人说,她不想闹得沸沸扬扬。
可是回去的时候,正和老万的球队迎面碰上。她那么冷静的人,也惊得呆在那里。
他们十几个人,下身穿球队队服的短裤,上面却穿白T恤,胸前一团字,请不要去烦大嫂。白衣服,黑色的字,打红色阴影,那么醒目。她随即看到老万,他胸前写的是,别再烦我老婆。后面大大的三个惊叹号。
衣服看起来穿了一阵子,字迹都反复描过。
她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怎么做。足球队的人看见了她,呼拉围上来,纷纷叫,大嫂。
她咬住嘴唇。老万走过来,低头看着她。旁边的人说,和好啦,和好啦,再不和好老大就要疯了。他回头瞪他们,大家安静下来。他说,文文,对不起,我做的不好,这些事情我都该早就解决了,让别人找你的麻烦,是我的错。他拉住她的手,说,但是文文,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甩开他的手,冷着脸。眼里却噙着泪,那么用力地忍着。
他又说,文文你别哭,是我混,你关心我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应该早就知道。他笨手笨脚去替她擦眼泪。忽然起了风,他忍不住皱皱眉。许文推开他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一身的汗,穿成这样吹冷风,你就不怕感冒啊。
老万还在发愣。旁边的人一阵欢呼,纷纷鼓起掌来。他这才明白过来,叫文文文文,忽然放手往宿舍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文文文文!你等我五分钟,我换了衣服,咱们一起去吃饭!这时许文才看到,那衣服的背后也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许文问他,怎么就那么着急换衣服?他憨憨地笑,我怕感冒了,传染给你。
许文鼻子一酸,从那一刻决定,要珍惜眼前人。
老万一举成名,从此成为男朋友的典范,许文亦是女孩子们羡慕的对象,他们是学校传说中的神仙眷侣。黑天鹅被打入地狱,白天鹅与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结局美好如童话。
有一天云逸在学校碰见那位师妹,她依然长发飘飘,脊背挺直,可是眼神一片空茫,嘴角抿起的倔强,分明脆弱得不堪一击。谁都知道,球队T恤上的那句话,正是对她说的。他们的童话完满收场,而她却成了笑柄。他们愈出名,她就愈难堪,走在校园里,要承载形形色色的目光。
很快看到她与一个男生同进同出,云逸注意了一下那个男生,不忍再去想。
原本那么美的女孩子。
云逸在电话里跟沈之城说起这件事情,他哈哈大笑,说,小伙子有担当!不过,真是年少轻狂啊,走的都是浪漫派的路线。
云逸问他,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呢?
他笑,第一,我会提前把事情解决干净,不给别人机会找我女朋友;第二,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我就马上把她娶回家,省得她疑神疑鬼。
这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逸又提起那个女孩子,叹息,就算爱,也不用那样用力去争罢?一出手就是剑拔弩张,声色俱厉,不给人一点退路,如果赢了还好,但是输了,就是赔上全部的尊严,又是何苦呢?爱你的人,用不着去争,不爱你的人,就算你拱手河山,他还会嫌太沉。没有办法。
之城说,如果你是那个女孩子,你不会去争了?那你怎么做?
云逸道,我就静静地守着,等着他明白这一份感情,等他明白了,等他做决定,他接受,我就留下来,不接受,我就走。
之城沉默良久,说,丫头,这是个必须竞争的社会,你这样,无论感情还是其他,都会很吃亏的。
她不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她见到另一件事。有女孩子咄咄逼人地给所爱之人的原配打电话,请她让位,带着孩子离开。她大约胜券在握,对原配说,我不想同他一结婚就做后妈。
那女孩子真的没有做后妈,她没有得到那个人。
那样的寸土必争,也不见得就能攻城掠地,云逸想,何如袖手旁观,看别人杀伐决断。
可是即使不争,也难保不会有人来与你宣战。这是一个没有和平的世界。 

正文 看远山含笑水流长
大二寒假还没来,两边就打电话过来,问在哪里过年。云逸这次学了乖,在电话里疲赖推脱,我是小孩儿啊,我听你们的,你们商量好,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
姑姑说,这是什么话,看你自己愿意去哪儿,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妈妈要不客气一些,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想去涡城,想去就直接说,那儿才有你的亲妈,我没生过你!然后挂掉电话。
云逸气结,惟其那边是自己亲妈,还这么不肯体谅她,才更加觉得难过。于是打电话过去,说,你让我去哪儿?我现在去哪儿都是错,回来姑姑生气,过去你生气,你们俩不痛快,都冲着我发牢骚,我只能活该听着,还要哄你们。我难道还能分成两个么?妈妈你替我想一想,你替我做个决定,我该去哪儿?
说着声音便有些颤抖。那边沉默一会儿,道,我不管你。
云逸自己忍了一下,疲惫地说,那好,正好有老师让我帮忙,过年也不一定回得去,我看看再说。
赌气归赌气,到底还是要回去。给姑姑打了电话,说,烟城有从前的老师做手术,同学们商量着一起去探望,寒假就先回烟城,顺便呆一阵子,再回涡城。她说不惯谎话,姑姑大约听了出来,道,暑假在这边呆了一暑假,寒假去陪陪你娘罢,我总不能也难为你。
于是寒假就回了烟城。那几天下大雪,刚到家就感冒,缠缠绵绵地发起烧。好容易热度退了,肠胃又不舒服,吃什么都吐出来。加之发烧引起心脏不适,大概十几天没有出门,也差不多就到了过年。
云逸病着,暗自苦笑。这样也好,不用考虑要不要回涡城过年,也堵住了妈妈的嘴,她再不说“怎么在我这里好好的,到她那儿就生病”。然而看着她忙前忙后,发愁担忧,又觉得自己自私。于是开始试着撒一点点娇,妈妈长妈妈短地叫着,要这个要那个,反正生着病,要的又都是小东西,妈妈就不厌其烦地买回来。渐渐地开始半是诉苦半是撒娇地说自己的为难,她竟不生气,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等她身体好些,已经要赶着买年货了。跟着妈妈逛街的时候,就腻着她,抱着她的胳膊。妈妈嘴里说着别闹人,却没有推开的意思。走一阵子看见一辆卖糖葫芦的玻璃车,几个小孩子围着,拉着大人买。妈妈停下来,问云逸,给你也买一个?
云逸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
晚上之城打电话,问她身体,她便把这件事说给他。之城笑说,小丫头总算开窍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应该撒一点小娇,看着这么个娇娇的女儿,你妈还能忍心说重话?
云逸说,我之前受的家教,是说女孩子应该懂事些,端庄些,撒娇这种事情,会被人笑话的。之城道,要不说你们张家不会调教女孩子?你看你姑姑,整个儿一个慈禧太后。云逸笑,你们家又没有女孩子,你这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之城也笑,说,你说的也有点歪理,不过说真的,你妈妈你姑姑都是女人不是?女人都是要哄的,你跟她们软软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之前就是太拿架子,圣女贞德似的。
云逸心情好,也不同他计较,只说,知道了。又说了会儿话,他忽然说,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女人!大笑。云逸又好气又好笑,顶回去,道,你才是女人!那边说,这丫头高兴傻了,男女都不会分,不过你也真可怜,要我这个做叔叔的教你怎么做女孩子。
云逸道,我怎么记得我家几个叔叔都姓张,没有一个姓沈的?
之城被噎了一下,说,我真是把你纵容坏了!你有本事,见了那四个姓沈的,也别叫叔叔。
他家七个兄弟,一个早夭,除过姑父和他,也就剩下四个。云逸笑,就算沈家也有叔叔,你也不该是啊——你这么精通做女孩子,应该叫姑姑才对罢?
这次轮到她大笑。
之城恨极,说,好,我一点叔道尊严都没有了,你不拿我当叔叔看,我以后不管你了。
云逸笑得心口疼,喘着说,好了,别生气,我不拿你当叔叔看,是有理由的。
之城静静听着,她歇了一阵子,叹气说,我要是拿你当长辈,就会不自觉地遵守很多规矩,那样,许多话就不能和你说,也就只能疏远了,就像我跟四叔他们一样。
沈家除了老大老七,只有老四在涡城,一年能见到几次。见了面,无非问一下,最近身体怎么样,学习怎么样,然后说云逸这次回来又瘦了,或者胖了点,她就端端正正地坐着,含着笑,问一句,答一句,挑不出毛病的乖孩子模样。
云逸道,所以我心里,是拿你当兄长和朋友,你说的话我都肯听,这样,我的烦恼也能跟你说。
之城叹息,这是什么道理,我关心你,操心多不算,还要降低辈分——算了,我老人家大人有打量,不和你计较。
临挂电话的时候他说,丫头,你开朗了很多,老人家我很高兴。
云逸故作谦逊,含笑答,那是七叔你老人家教导有方。那边方才老怀大慰地笑着挂了电话。
过完年回涡城住了一周,在那边过元宵节。十四那天之城过来,留下吃晚饭。中间说起云逸回校的事情,姑父忽然想起什么,对之城说,老七,十六你不是去江城买仪器么?到时候让云逸坐你的车过去。
之城道,啊?大哥,我的车很闷,小云又晕车厉害……
云逸端起杯子喝口水,缓缓说,姑姑,慈禧太后……
之城叫,小云!
那两个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他顺口胡诌道,小云你胃弱,就不要在吃饭的时候喝水,影响消化。
云逸放下杯子,向他笑笑,说,谢谢七叔,我知道了。又转头道,姑姑……眼角余光瞥见之城对她拼命使眼色,呲牙瞪眼,然后扮可怜。她无动于衷,继续说,慈禧太后……
忽然听姑父问,老七你怎么了?脖子不舒服还是眼睛不舒服?
之城伸手揉了揉脖子,笑道,这两天看书太晚,眼睛涩得很,昨晚又睡落枕了……啊大哥,你放心,我事先准备好晕车药和发烧药,保证把小云平安送到。
云逸乖巧地说,谢谢七叔。
姑姑却接着刚才的话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慈禧太后?之城不敢再使眼色,竖起耳朵,听云逸笑着说,慈禧太后里面那个演慈安的,我妈说长得很像你,不过没你好看。
姑姑笑着说,是么?又说,总不是你妈说的,她难道还会夸我?
云逸就只是笑,瞥见之城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悄悄向她竖起拇指。
去江城那天云逸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原来除了他们两个,同行的还有一个人。之城介绍,我的老同学,曾薇,你叫……他却想不起应该叫什么,按辈份自然该叫声阿姨,但是又觉得别扭。云逸不看他,微笑说,曾薇姐姐是我七叔的同学啊,看着不太像。
之城说,怎么不像了?
云逸笑,七叔要留多少次级,才能跟曾薇姐姐同学呢?又笑着对曾薇说,我叫张云逸,叫我云逸就好。她心里生怕曾薇跟着之城叫她小云。
曾薇含笑说,哦,你是大哥家的云逸啊,我听四哥他们提过,你画画得很好啊。
两个人上车前客套了一番,在路上就一句话不说。云逸拿面纸掩着脸,恹恹地歪着,她反正也是晕车。曾薇就在旁边和之城低声说话,总算沈之城还晓得过一阵子回头问一句,小云你行不行?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到了江城,又是两个人一同送她去学校,云逸强撑到他们走,跑去洗手间吐了个翻江倒海。
晚上之城打电话来,云逸笑着说,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一起来了。
之城问,早知道什么?
云逸道,早知道你有美同行啊,做那么大的电灯泡,不知道消耗我多少能量。
之城讪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对你印象可好了,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说你懂事,有才华,气质好,说话声音好听。
云逸笑了一笑,却没有点破,只是说,是么?我也很喜欢她,她人美,又和气,你可不要错过了。
之城嘘她,这话是从某地进的货?比他们的假酒都假!云逸大笑,也不见得比你刚才的话更假!之城辩解,人家不管真喜欢你假喜欢你,当着我总要说一些场面话罢?云逸笑,这话很对,不过,难道只能她说场面话,我就不能说一句?
之城说,艺成先杀老师父,我把你调教得伶牙俐齿,原来是用来对付我自己的。
云逸大笑。
她其实并不是不喜欢曾薇,她说曾薇人美,又和气,也是真的,仿佛也真是喜欢她,但是就是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云逸这些年仿佛是习惯了说服自己喜欢身边的人,到最后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喜欢是真是假。
大概是因为曾薇同自己说话时候,大哥四哥地叫着,怎么都像有一点炫耀似的。但是想想又好笑,她不叫大哥四哥,难道还要跟着自己叫四叔?越发觉得自己不高兴得没道理。自己闷闷地笑,调侃,张云逸,你可真是个讲道理的人。
于是许文来找她的时候,就听她一直没腔没调地唱,张云逸,讲道理,张云逸呀讲道理……
两个人相对大笑。
许文已经是大四的第二个学期,她成绩好,毫不费力签了北京的一家单位。云逸想着她很快要走,不禁惆怅,又劝她,你很快走了,跟老万要分开一年,这学期还不多陪陪人家?
许文笑,他研三去北京,他们老板的师兄申请了联合课题,要借他用。
话虽是这么说,那学期许文还是忙了起来。毕业论文,同学聚会,原来宿舍人聚餐,球队一起吃饭,云逸一两个星期才能勉强见她一次。
仿佛之城也忙起来,很久没有打电话给她。云逸自己也要考六级,每天去上自习,日子倒也不难过。
其时还有个小小插曲,她班上的一个男孩子向她表白,云逸婉言拒绝了。过了大约两周,那男生又约她出去,走了许久,问她,我想追求某某,你觉得怎么样?云逸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说不出是该生气还是可乐,就温言说,你自己的感情,你自己才最明白,外人怎么看得清?何况我从没有经历过,你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
回去觉得好笑。她从前见到的人,不管绅士与否,至少还能坚持专一一年,不料进了大学,男生的感情期就剩了半个月。其实那男孩子后面一直对她很好,但这个两周事件到底损了他的形象,云逸就始终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刚好之城打电话过来,云逸就同他讲这件事情,说,拿这种事情问我,他不觉得尴尬,我还尴尬呢。叫我怎么说?赞成呢,日后有了什么不好,要往我身上推,不赞成,他大约又要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想法。
之城就笑,人家大概也是试探你。又说,你看,你总把人往坏处想。
云逸说,本来么,他们也不见得好。
之城道,你对男生有偏见,真奇怪,只要是个女孩子,在你眼里就一朵花儿似的,怎么男生就那么难得你的好印象?
云逸沉默一下,笑,我好色,女孩子随便长长都比男生好看,男生怎么长,看着总是脏兮兮的——当然你老人家不一样,你老人家英俊潇洒,天下无双。
之城忍不住低声笑,说,谢谢啊,这恭维听着真舒服,不过丫头,你那想法不合适,看人还是要看人家优点的,我还指望你带着小男朋友给我拜年呢。
云逸说,真的?之城笑,是啊。云逸一笑,说,好啊,七叔,你先替我准备好嫁妆和红包,我马上带人给你拜年,拜寿,拜中秋,哪怕把一年全拜过来呢。
之城笑,你别,我穷,经不起这么恶狠狠地拜,等我的诊所赚钱了,我成了亿万富翁,大概还可以考虑考虑。
云逸这才知道他这阵子是忙诊所的事情。姑父主管医药局,云逸对这些事情大约知道一点,奇道,不是不允许医院在职医生办诊所的么?
之城说,是,不允许。他停一停,自嘲道,我不是有个当过市长的老爸,顺便还有个当医药局长的大哥么?
云逸跟他胡说惯了,脱口道,不正之风。
之城仿佛是苦笑了一下,说,对,我正是靠着家里的庇护为自己谋私,丫头,你不会看不起我罢?
云逸道,你又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之城道,毕竟这事情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云逸笑,你有时候也是过分狷介。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人,我当初是怎么调剂过来的?有什么资本看不起你。
之城哈哈笑,说,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我们是蛇鼠一窝。
云逸说,呸!什么蛇鼠一窝?乱用成语!出去别说你认识我。
诊所快开业的时候,之城过来江城。因为终究不是能摆上台面的事情,他还是要避避嫌,医药局就安排了一次为期二十天的青年骨干医生培训,地点就在江城,之城理所当然名列其中。
他来了之后也并不常见面。一起来的同事,培训班的老师,加上姑父在江城的同学朋友,颇有几番应酬。不过也抽出时间来,叫上云逸一同去吃饭。江城春日无比温润,到了黄昏,风微凉,挑一条僻静的路一直走下去,满街红槐花开得那么烂漫。就找个小小的馆子,随便吃一点东西,东拉西扯地说些话。
有时候他晚上八九点钟饿了,也打电话叫云逸出来,陪他出去吃东西。云逸因为胃弱,大学之后格外当心,正餐之外很少吃别的,过去也不过看着他吃。他在家吃饭还注意,到了外头,那吃相简直是个饿坏的小孩子,云逸看着就忍不住笑。他又抱怨应酬麻烦,一肚子的酒水,就是填不饱胃,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相。他喝过酒,身上的淡淡的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醺得人心里益发柔软。
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他打电话,云逸却不肯出来。他叫了几次,大约是急了,说,丫头,快点,你再不来我都要饿死了。云逸就笑,说,我是米饭么?你饿了管我什么事?他小孩子脾气上来,道,你不来我就不吃了,一个人吃饭闷得很。
云逸无奈,只得出去。路上他问,小丫头今天干吗呢?这么别扭?
云逸沉默一会儿,道,好时光就像上帝给的一把糖,一下子吃完,虽然甜得厉害,可是也就没有了。
之城揉了一把她头发,你啊,你都在想些什么事情?
云逸笑,这些日子过得太好了,什么都有了,仿佛是圆满的,可是我总觉得,圆满是不吉祥的,上苍这会儿拼命给我这些,说不定就是为了下一刻,把我最看重的东西收走。
之城说,所以现在,你先拒绝一些东西?你觉得上苍会因此内疚,不忍心再收走什么?云逸颔首,低头微笑。
沉默一阵,之城忽然站住,问,小云,你怕失去什么,我?云逸低头跟着他走,不妨他停下来,一下撞到他身上,隔着衣服料子,他的体温传过来,仿佛陌生却又熟悉。而他的问话那么直接,仰头看到他的眼睛,心脏忽然跳得快了,什么东西冲得她一阵眩晕。她几乎是贪婪地迎着他的目光,一秒钟,两秒钟,勇气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渐渐消散,她竟然那么平静地笑笑,说,我舍不得的,是这样的时光。
始终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事情的真相。她看着之城,想,是真的,我舍不得,也许真的只是这样的时光。
而他叹了口气,说,小云,你记着,除非你觉得我烦了,你要主动离开。
之城,这是你的第二个承诺,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正文 惟我之遥,惟君之远
嘉兰走了,小乔也出差,云逸病中唯一的乐趣,就是与许文发短信。
身上没力气,也懒得买菜做饭,就拿原来买的面包酸奶之类充饥,或者去门口买些包子豆浆回来。与许文说起来,她都觉得凄凉,云逸却不以为苦。
路东伟有时候回来早,煮好汤会让一让她,她总是婉言拒绝。他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来这么长时间,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还都是“早,谢谢”之类的,你很怕生啊?
云逸不知道怎么回答,爽性直言说,我的确很少跟人接触。
路东伟点点头,说,你还小,以后慢慢就好了。又说,我来了这些天,就我的观察,我觉得你的自理能力很差。云逸不好意思地笑。他说,冰箱里你的东西,全部是从超市买的,包括青菜,好像还有一盒排骨,放了很长时间了。
云逸觉得窘迫,忙说,我一会儿就扔掉。
路东伟继续说,你也不怎么做饭,总在外面吃,营养怎么均衡呢?也浪费钱。比如你在外面吃一顿饭的钱,自己买菜来做,就能吃一天。你又不是不会做饭。就像我今天,我一个人,买了……
把他今天的菜谱细说了一遍。
云逸维持着谦逊的笑。
他又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菜市场在哪儿?改天我带你去啊。
云逸微笑道,谢谢,我知道,我只是懒得走路,没事的话,我先休息了。
顺手关上门,世界终于清静。
她对男生要求很低,但前提是,不要过来打扰她,哪怕是好意。
过几天去公司交稿子。因为不太忙,她有一阵子没过去,曲池见了她,笑说,怎么样张云逸?是不是觉得没活儿干很无聊?
他那天穿一身唐装,里面雪白丝衫,外头套一件黑缎外套,长袖飘飘,衣袂飘飘,衬着深刻眉眼,十分精彩。文案低声跟云逸说,我见过那么多人穿唐装,也就数他穿得最有味道。云逸其实更喜欢他穿T恤,清爽亲切,但也承认他穿唐装另有一种侠骨英风的感觉,不由笑,这么盛装而出,有什么大活动么?
正说着,曲池跑办公室拿了数码相机出来,对着公司四处一阵乱拍,连洗手间旁边的几盆文竹都没放过。然后打开录像功能,对着众人轮流晃过去。几个美指就喊,干吗干吗?老曲,你这是侵犯肖像权。
曲池一咧嘴,白牙森森,丢,什么肖像权?笑一个笑一个。
一会儿拍到云逸,云逸要躲,他喊,哎哎,张云逸,赏个脸。云逸笑着看过去,说,老曲,可以了罢?曲池调着角度,道,你是我们这儿最棒的美术之一,又是小姑娘,要多给点特写,拿出去有面子。
云逸说,什么拿出去?
曲池道,我们同学聚会,我拍点东西带过去,让他们看看,这就是咱们的公司,这些都是咱们的小姑娘。
文案说,什么小姑娘?我们是工作女性,技术人员!
曲池笑道,那就看看咱们做技术人员的小姑娘。一边又说,张云逸,来来,说一段你们涡城话,我给你录下来。
云逸道,我不会涡城话,我不是那儿的人。
曲池一愣,不是么?我怎么记得你家是涡城的?
云逸笑,你可能记错了,我家是烟城的,我在涡城念的高中。
几个美指起哄,老曲——什么年代了,有什么想法直接说,何必拐弯抹角套老乡关系?一个嘴巴毒的美指说,不是老乡关系,也可以发生别的关系嘛,你说是不是老曲?
那是个已婚的女孩子,作风比着其他人都要豪放一些。云逸涨得脸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曲池就说,哎哎,有什么想法晚上留下来,我们单独加班说,别在这儿坦白,还有未成年人在场呢。那女孩子说,谁未成年?除了我儿子未成年谁还未成年?
云逸站在那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文案拍拍她肩膀,低声说,出来都这样,你别介意。她也只能说没什么。
那天送她出去,曲池说,张云逸,你要慢慢习惯,大家开开玩笑,也是调节一下气氛,不至于太沉闷,你是太静了。他说,女孩子出来,还是要泼辣一点。
云逸含笑说,我知道。
天近黄昏,夕阳沉下,淡金的一点光透过玻璃打在曲池脸上,明暗之间他浓的眉,深的眼,硬朗的轮廓,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哪怕目光那么像,哪怕语气那么像。云逸微笑着,看着他。如果他穿半旧T恤,如果他剪短发,如果他的眉淡一点,如果他的唇薄一点,如果,就是那个人在眼前。
她挥挥手,说,再见。
回去的车上,有个小孩子蹒跚着走到她身边,仰起脸打量着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妈妈?旁边的人笑,她俯下身,拉住那孩子的小手。他大概还不到三岁,柔软如一团奶油,绒绒的头发,小小的脸儿,咧着嘴笑,嘴角还有口水流下来,云逸温柔地替他擦去。
转眼他妈妈就过来,惊魂未定地抱走他,那孩子还回头冲着她笑。
这样温柔又惆怅的黄昏。
晚上接到嘉兰的电话,她在那边低声啜泣。云逸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丫头,你在哪儿?
她学会了许多沈之城的习惯,比如接起电话,说,你好,张云逸;比如不经意地,叫自己身边亲密的女孩子丫头。
嘉兰哭着说,我爸……不要我了……
云逸心里一紧,脑海里浮起许多不好的揣测。后来认真想一想,她骨子里的确是个悲观主义者,之城说她,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立即磨刀霍霍,直到最后一派大义凛然,准备接受莫须有的最坏的结果。可是怎么说呢?也许是见多了坏的结果罢。
嘉兰在那边哽咽着诉说。她喜欢的男孩子,不被父母喜欢。在他们眼里,他不够优秀。不够高,不够帅,不够沉稳,不够有能力,不够讨人欢心。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哪怕遇见那个什么都够的人,大约还会担心他不够爱她。
之城曾经跟别人说,我担心会不会还有人那么欣赏她,并愿意为此承担。
她看着那句话,许久,许久,泪流满面,却还挂着微笑。他不能够与她在一起,可是他担心她。
在那一刻她多么羡慕嘉兰。爱就爱了,哪怕面临这样的困境,可以光明正大与父母怄气,可以理直气壮地流泪,可以同那个人说她的委屈与为难,而一切在此名义下做的事情,哪怕是幼稚,日后想起来都还可以笑一笑。
可真幸福。
她问嘉兰,那么他呢?他怎么说?
嘉兰声音小小的,说,他说,他不想看见我难过,如果我实在为难,他会退出。
云逸微笑,那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处,而嘉兰也会因此更加舍不得他罢。她觉得他们会幸福,对于别人的幸福,她一向都有信心。
爱情才开始,怎么会轻易放手?她是个乖巧的女孩子,但是这件事,固执了一次。于是原本打算回家的,那边生气的父亲说,你别回来了,五一和暑假都不用回。
真伤心。这是从小到大,听过的,父亲最严重的话。
云逸安慰她,没事的,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天下哪有真同子女生气的父母,不到暑假,他就会催你回家了。
她才渐渐不哭。
隔一天她回来,眼眶还微微红着。坐在床上,云逸才问了一声,她就开始落泪。
她们都是一路的人,再怎么伤心,都不会嚎啕,若能失声哭出来,必是忍到无法再忍。于云逸,这是本身的要强,于嘉兰,是家里从小熏陶的教养。惟其是那么安静地流泪,看着更让人心疼。尤其嘉兰那样的人,自小顺风顺水,温柔纯真,看着她,就觉得她应该是一直幸福下去的那种女孩子。
云逸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默默在旁边坐着。过了一阵,她好了些,微微地红着脸,笑,怎么哪个女孩子,都要经历感情上的伤心呢?
云逸拍拍她,想不起来说什么,又拍拍她,笑,也许以后想起来,这时候的难过也是幸福啊。
连这个动作,都是跟着他学的。
晚上她们睡在一起,两个人都辗转反侧,不知道谁先开始,讲一些琐碎的事情。那么自然,就说到感情。
说到从前,她是习惯被人疼爱的女孩子,也谈过别的恋爱,喜欢过别的人,可是不一样的。别的人,只让她欢喜,被人那么仔细地呵护着,是一种幸福。于是稀里糊涂地过去,告别,也伤了一阵子心。但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有这么一个人,想起来他,心都像要化掉。第一次,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有点怄自己的气,他有什么好?他分明什么都不是预想中的好,可是偏偏就是那么好,恰到好处的好。好一点就太好,怕自己落得自愧高攀;差一点就不好,觉得委屈了自己。到了他,一切就都是恰如其分,可以欢喜可以委屈可以满足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安静里她的叹息都那么欢喜。云逸含着笑,静静听她说。
遇见他,先是想,这么幸福,这么美满,一切都有了,简直惴惴不安,怎么会这么好呢?于是就来了挫折。又难过,为什么连这样的感情,都要遇见阻拦?但是又庆幸,也许有一点阻拦是好的,就当作是考验,不然的话,这样千山万水的一段感情,怎么证明它的真?
云逸,我心里真乱啊。嘉兰小声说,没见到他之前,我觉得我什么都明白,只会选对我最好的那个人,可是现在都乱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云逸窝在床角,拉着被子笑,傻丫头,你是太幸福啊。
太幸福的人,缺的就是这样的一点波折和遗憾,如今连波折都有了。可是旁边的人看着,也只替她开心,却不觉得不公平。
她说云逸,如果我爸妈一定不同意,我该怎么取舍呢?
云逸将她的手轻轻握住,说,不会的,他们都是舍不得你难过的人,不会叫你为难。
但愿罢。她叹息,可是我觉得真对不起爸爸妈妈,我让他们不开心。
云逸轻轻笑,想起来谁和她说过,大人都是不满足的。但是她说,不要想了,结果没出来之前,就相信一切都是好的。
嘉兰也笑,说,是啊,现在愁也没用,我也不一定就是跟他结婚啊,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可是云逸知道,她这么说,是已经认了真了。
她又问她,云逸,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炸开了,那么安静地。云逸说,有的。
嘉兰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人?云逸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出来,没有结果的人。她说,不过,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嘉兰问,什么?云逸道,不要因为最终会失去,就拒绝拥有,或者提前放弃。
是不是这样呢?那时候拒绝别人,最常用的一句话是,没有结果的感情,我不考虑。
想起红衣的文案,惆怅地说,这些都不容易有结果,何苦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心力呢?
都是自以为聪明通透的女生。
谁又真的傻呢?不过是遇到了感情,受惑于悲伤的甜蜜的心情。有人能忍受割舍的苦,而有的人不。
有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有人天涯海角地放逐,谁更勇敢,谁更洒脱呢?都还是放不下。真的放下了,这个人在不在你身边,好不好,都跟你没有关系了,又何必去刻意拉开空间的距离?
就像一层一层缠好了纱布,不见天日的那一块,必定是伤。 

正文 假使如新可白首
在烟城的时候,小孩子们玩一种打巴掌的游戏。他们手拉手围成一圈,一边转,一边唱歌,然后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刹那,一哄而散,跑得最慢的那一个,要挨打。
他们唱的是,输的输,疼的疼,谁先走了谁先赢。
云逸大二暑假提前回了江城,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时常想起这个歌谣。迷途深陷的人们云深不知处,还是小孩子的无心之言,一语道破天机。
她现在是先走了,可是赢与否,都不知道,但是疼,是真切的。
许文已经离开,学校又没有熟识的人留下。每到黄昏时分,便觉得分外难过,在窗户边坐下,看着外面的车,想,会不会哭出来呢?会不会冲下去,拦住一辆车,回涡城?然后找到他,告诉他,她也不要这样?
她想象着这些画面,微笑着,像一个编剧构思新作,悲欢离合都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人仿佛要冲下去了,但还是坐着,跟自己说,再一天,再坚持一天。
连着一星期晚上没睡好。加之那天阴天,刮大风,也没办法出去。索性去买了酒,带到宿舍里,一边看片子,一边慢慢地喝。到最后喝得有一点恍惚,想起跟许文共饮的时光,便给她打电话。
她没有存许文的号码,因为记得清楚。十一位数字拨过去,接通,那边说,小云?你怎么样?
是沈之城的声音。她迷迷糊糊拨了他的号码。
那一刻她有点发愣,可是舍不得挂电话,只好说,是我。
之城问,你在哪儿?在干吗呢?一个人么?
她说,我在学校。唇齿缠绵,声音低而且软。之城听着异样,问,你怎么了?
听到她仿佛是笑了一笑,可是刹那间又哭了起来。
云逸也不知道怎么了,难过的感觉铺天盖地。白天的时候在外头走,看见一件相似的衣服,就如遭雷亟,心里一片空白,然后快步走过去,那么急,只为抱着微渺的期望,期望会是他。明明知道不是。
怎么着都会想流泪,就一直对自己说,你真可笑。然后微笑。看着一片叶子微笑,看着一朵花微笑,看着一个玩皮球的小男孩微笑。那个小孩看看她,抱着球就走了,她在后面大笑。
可是听到之城声音的这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像小时候一个人被妈妈丢在家,抓着窗户的护栏哭到发不出声音。
之城一直叫她,小云,小云……
她哭着问他,你在哪里?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在江城。
十几分钟后他到了美院,才到云逸楼下,就看见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坐在花坛的水泥沿子上。走近了,看到她还只穿着裙子,默默地坐着流泪。他叫了她一声,她仰起脸,看着他,不说话。
他叹口气,蹲下来,把她的刘海抚开,仔细端详一下,说,眼睛都哭肿了。
她的眼泪流得更急。他闻到酒味,问,是不是喝酒了?然后把外套脱给她。她拿过来,忽然脸上一皱,将外套蒙在头上,把自己与外面隔开。里面悄无声息。
之城拉她,来,起来,女孩子坐凉的地方伤身体。
她乖乖站起来,由他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走。
他问她,喝了多少?怎么就醉成这样?她却只是流泪,不回答。
天开始下雨。他没办法,扶着她,往自己住的宾馆去。幸好不远,都没有淋成落汤鸡。
他拧了毛巾替她擦脸,她闭着眼抽噎。忽然又睁开眼,拉住他的衣袖,不说话,只是流泪。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纵然不说,他也该明白。
可是明白又怎样呢?之城把她拉过来,轻轻环住。她在他胸前哽咽,哭得他心乱如麻,但是什么都不能说。他想也许这一刻她只是醉了,所以容自己放肆一回,如果她清醒了,如果她恢复平静,如果回到涡城,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明白两个人的处境,前方也许就是深渊,他多说一个字,也许就相当于推她一把——她终究还是要叫他一声叔叔。
所以,就这样了罢。他环着云逸,轻轻拍着她,低声唤,我的小云啊,我的小云。他把她的刘海拢起来,看着她的脸,心酸地问,我该拿你怎么办?
哭一场也是有好处的。后来云逸就知道,一场大哭消耗的能量,足以克服失眠的苦恼。那一天到后来她就沉沉睡去,依稀记得之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他的手,略有一点粗糙,可是很温暖,这个印象,似幻似真。
也不过睡了一个多小时就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他的背影。他坐在桌子前,开了电脑看东西。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叫了一声“七叔”。他回头,微笑,说,醒了?昨晚跟谁喝了那么多?
云逸忐忑,问,我没有说什么罢?之城笑,说,你把你从小到大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讲了一遍。云逸脸一下变白,看了他半天,终于确定他只是玩笑——她若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他决不会还有现在的轻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白他一眼,说,干吗吓我?
之城笑笑,坐过来,把外套给她,问,你还打算跟我划清界限么?
云逸低着头,不说话。事到如今能怎样呢?她心里是清楚的,最好的选择,还是离开,可是终究是舍不得,而且都闹成这样,再说以后不要联系的话,会觉得矫情罢——也有点可笑。她依稀记得一点昨晚的片断,慢慢红了脸。想,也许,可以克制的罢?就像从前一样,当他是个可以依赖,可以讲知心话,既是兄长又是朋友的叔叔,偶尔打个电话,时时可以看到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然后求一个天长地久,不也是很好?
既然已经倾盖如故,那么以后不妨,白首如新。
那个小小的声音撺掇着她,放弃罢放弃罢,不要勉强自己。于是她低着头,说,你以后不许拿这件事取笑我。
之城拍拍她的头,笑,我怎么会笑你呢?傻丫头。
她说,全部都忘了,不许记着。
他笑,好,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却又低着头笑,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赧,但心里,还是高兴的。之城叹口气,说,傻丫头,以后再别动不动跟我说离开什么的,多伤人哪。她也不抬头,乖乖地应了一声。
和好之后云逸心里轻松了很多。她劝自己,以后的事情,现在想,也是没有用的,徒增烦恼而已,索性就不想了。
转眼大三开学,课程加多,人也忙了起来。看着校园里穿着迷彩服军训的大一新生们稚嫩的脸庞,真不相信两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在电话里跟之城感慨,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之城说,呸,我比你大九岁,跟我说老?
她就笑。
临近十一的时候,之城的诊所出了事。
诊所进的一种药物出了问题,用过的五个病人全部发生反应,其中最严重的一个出现局部麻痹,有偏瘫的危险。病人家属联名,将事情闹到了法院。
云逸还是从姑姑口中知道的这件事情,当时有一点生气,总觉得该由之城自己告诉她才对,但是在这种时候,再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似乎又太不懂事了些。挂了电话在想,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打,打过去,照他的性格,也只会打哈哈,怎么忍心再叫他打点精神强作欢颜?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替他担心。夜间一点多,枕边的电话忽然震动起来,她抓起电话下了床,到阳台上,将门关紧了,去看,果然是他打来的。
他还是笑着,说,咦,你竟然还没有睡?这么晚了在干吗呢?
她也不提诊所的事情,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道,睡不着啊,这么巧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他说,还真是巧。
云逸听出来他声音有一点沙哑,问,你喝酒了?
他顿了顿,说,是。沉吟了一下,到底把诊所的事情说了。云逸问他,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之城说,如果照我的意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现在,考虑很多现实的因素,我就想,诊所把事情顶了,去医院看看病人,道个歉,该赔多少赔多少,私下把事情解决了,药商那边,我们再谈判。他笑,连这个想法,都被你姑父否决了。
云逸问,那么,他怎么想?
之城道,他让我,不要管这件事,私了也好,上法院也好,我都不能出面——我看他打算让法院那边压一下,然后私了了,估计也不会赔很多钱。
云逸沉默。她虽然还在念书,可是也明白其中的利害。诊所当初注册用的就不是之城的名义,如果他现在出面,一则相当于承认了诊所的责任,再一个,也就把他跟诊所的关系摆上了明面,医药局必然脱不了干系,药商也难逃其咎。而那个出问题的药物的供应商,如果没有猜错,应当也是医药局某位副局长的亲戚之类罢,毕竟这类事情,关系也就是人情,人家买了你的关系,你就要还这个人情。官场上的事情,向来如是。
之城笑着说,我现在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回家,老爷子拍桌子老太太抹眼泪,去你姑姑家,你姑父又正焦头烂额,诊所那边天天被人堵着——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狼狈?
云逸心口都是疼的,听着他笑,宁愿他哭一场。沉吟了半晌,低声说,你来江城罢。
他哈哈笑,傻丫头,我是个男人!
声音忽然变得黯然,可是小云,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我在想,我是不是个好人?我以前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可是现在,这件事发生了,又这么发展下去,我真的,对自己的人品产生怀疑了。
他笑笑,说,丫头,你相信么?我常常看着你,就像看着从前的我自己,所以,我期望能给你一点指导,一点帮助,让你走得不那么辛苦,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指点你。
也许真的是酒的缘故,他说了很多。
说起小的时候,许多人疼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走过来;念到高中,迷上画画,跟几个朋友组画社,出去写生,喝酒,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然后被父母发现,叛逆,反抗,直到某一天,母亲当着他大哭,诉说自己的艰难,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男人也许要承担更多责任罢,小云。他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没有出息,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是这个家的事情,我是我爸的期望,他要强一辈子,不能栽到我身上;我也是这个家的期望,其他几个哥哥都混得一般,为人处事也一般,就大哥一个人撑着,只能靠我帮帮他,所以,读完硕士,我就回了涡城——
他叹了口气,说,小云,我有一点力不从心。
云逸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胸口有坚硬的东西堵在那里,冷钝地疼。良久,她说,不然你出去散散心。
她知道这句话很傻,可是她想不出来别的什么。什么话都觉得苍白无力。
其实她是理解他的。本质上,也许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从大家庭里出来,对自由也就有着更强烈的渴望,但是同时,挣不脱那种环境给人的,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为自己的叛逃的欲望感到罪恶,对自己的妥协心有不甘。但是选择的时候,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哪怕本来不是上进的人,也会因为家的原因,不敢纵容自己放松。
不一样的是,她还不掩饰自己的疏离和淡漠,可是之城,偏选择扮演一个带给人开心的角色。
上进的、责任心强的、周到细致而且开朗幽默的沈医生。
在良心与家族利益之间四顾茫然强颜欢笑的沈医生。
云逸只能说,你出去散散心罢。
她那时候已经准备考研,许多考研的同学都在外面租了房子。她想不然自己也搬出去,学许文,找个僻静又干净的地方,有最简单的装修,选颜色温暖的窗帘。在厨房煮一点宁神的花草茶。晴天的下午,阳光隔着窗帘照进来,她在书桌前看书,这个人,就在床上安稳地休憩——就是那样,一个可以让他偶尔偷闲的地方,没有喧闹,没有烦扰,没有压力的地方。
哪怕他只是以七叔的身份。
十一的时候云逸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去。到家里,赫然看见曾薇坐在客厅里,陪着姑父姑姑说话。之城也在,坐在沙发一角,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嘴角似笑非笑。见她回来,大家都有点惊讶的样子。姑姑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云逸那阵子鬼上身了一样,腻过去抱住姑姑的脖子,说,我想你了呀。
姑姑脸上现出笑容,假意推她,道,大姑娘了,再这样,看你曾薇姐姐不笑话。云逸说,曾薇姐姐又不是外人。眼光扫过去,见曾薇听了这句话,有一点脸红似的,面孔微微转过去,笑着说,云逸看着瘦了很多,是不是课多了?
云逸听着不禁微微一笑,说,没有,天热的缘故罢。去看之城,两个人都是心领神会。姑姑在她脖子上摩挲一下,说,可不能学人家减肥,你一瘦尖嘴猴腮的,不好看。大家都笑起来。姑姑推她,说,热得很,你坐车难受,上去歇着罢。云逸就把包放下,说要吃雪糕。她回来前也没有打电话,料着冰箱里没有,果然姑父说,家里没了,老七,你领着云逸去买些回来,多买点。
到了外头,云逸问,这件事,是不是找到曾薇姐姐的哥哥了?姑姑说她哥哥在法院。
之城点头,笑,再过一阵子不解决,你姑父能把全涡城的大小神仙发动起来。
云逸问他,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他笑笑,说,我也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沉默一会儿,他说,虽然说诊所是我的事业,可是说真的,光明正大地把这件事情处理了,就算诊所没了,我也没什么,哪怕以后不拿手术刀了,也没什么。
云逸轻声道,也不至于,你好歹这两年做过一些大手术,名声在,实力在。
之城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有真本事?
云逸道,当然,涡城的大夫数下来,不出五个就轮到你啊,况且你还那么年轻。
之城把她拍了一下,说,你七叔哪有那么厉害——就算有,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一出面,就不仅仅是诊所的事,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了,我可以选择死,但是没权利拉别人陪葬是不是?哪怕我们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啊?
他最后一个字是个征询的语气,看着云逸,仿佛在等待她的评判。云逸叹口气,道,你当然是好人,好人也难免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
她自己心里也是乱的,想着姑父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总不能说他是更坏的人。他平日虽然话很少,人也不苟言笑,但是对人做事,还是不错的,如今这样,也许就是之城说的,他也并不是一个人,后面牵扯着医药局,牵扯着一班利益相关的人——只是想起来,还是觉得不舒服。
良久,之城开口道,小云你说,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
云逸道,在我看来,底线就是,不伤害别人,或者,不有意为自己的利益伤害别人。想了想又笑,说,哪有什么明确的标准?
之城敲了敲她的头,道,小丫头慢慢长大了,你也要知道,这世界不是黑白两色,中间还有很多别的,各种各样的灰,这个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云逸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叹息一声,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办这个诊所呢?
其实也可以理解。
男人总是看重事业的,而他刚好有这样的条件,怎么舍得不用呢?当时必然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以为诊所成立之后,便是自己的天地。可是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护士是某局领导的亲戚,药商是另一个某局领导的亲戚,常常是熟悉的面孔过来,没什么大毛病,头疼脑热的来输液,药要用最好的,过后签单,付费的,是其老公父亲或者叔叔大舅之类的单位。有时候脾气上来,干脆把那些单子撕了——但是,顶什么用呢?
仔细想想,他这里,说白了,不过是他大哥的一个另类点的沙龙罢了。
但又不肯认输。他还这么年轻,刚刚三十。也不是没有本事,他分明比许多别的人优秀。
云逸问他,这事情过去了,你怎么办呢?把诊所关掉?
之城摇头,不能关的,傻丫头。他说,我要关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很多人等着看笑话呢——我得把它撑下去,越难,越要做出个样子来。
他咬着嘴唇,一点倔强的样子,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又笑笑,说,这些话我也只能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
隔几天云逸在楼上午睡,迷迷糊糊听到下面哗啷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了。她跳起来跑下去,只见之城拿了外套转身出去,外头还下着雨,他连伞都没有拿。姑父脸色铁青,站在那里,颓然对姑姑说,你说我图什么?为他的事找了多少人,腿都跑细了,他还跟我掀桌子?
姑姑说,你不是为着是个老大么,什么都不看,就看着爸老了,不能多操心,别跟老七生气,你自己身体也要紧。
转头看到云逸,说,给你七叔送把伞,他不能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儿转。
云逸拿了伞追出去。之城看到是她,笑了笑,说,丫头,吓到你了?
云逸撇撇嘴,道,小儿科,我妈妈跟姑姑那么八年抗战我都熬过来了,还怕你们拍拍桌子?他笑,揉揉她头发,说,好了,别跟我耍贫嘴了,我没事的。
云逸歪着头,抬眼看他,笑着说,我第一次看你发脾气,很帅啊。
之城拍拍她,笑笑。过一会儿,道,你姑父赢了,和解了,赔了医药费,很少一点钱。他把她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笑着问,本事罢?你姑父十天都没用就把事情办成了。
伞和伞碰到一起,金属在油绸上划出轻微的声响,挠着人的心。云逸看着他,觉得一颗心柔软似棉花,又酸楚地疼着。
眼前的这个人啊。
她却只是静静地说,姑父很难过。
之城说,我知道,我也很难过。
云逸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他是你大哥。
之城道,就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我小时候一直敬重他,所以现在我才更难过。他拍拍她,说,丫头,你不懂的,你还太小。他想了想,又说,也许有一天你看着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很难过。
云逸低着头,轻轻说,不会的。
隔一天云逸回学校,因为前天之城值大夜班,算下来那天休息,云逸猜着他在诊所,便过去同他辞行。
到诊所,又看见曾薇。她坐在之城椅子上,开了电脑看什么东西,之城就坐在椅子扶手上,也凑过去看。两个人情形很是亲密。云逸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僵了,之城笑着招呼,丫头进来呀,什么事?
云逸勉强向曾薇笑笑,道,没什么,我今天回学校,过来看看。
之城恍然,对,今天七号了,晕车药准备了么?
云逸道,姑父的车送我,都准备好了,我先走了。
之城站起来,笑着说,这么快就走?
云逸恩了一声,说,曾薇姐姐再见,七叔再见。转身走出去。
出了门,只觉得阳光扑啦啦胡乱砸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满街车声人声,间杂着自行车铃声,那么嘈杂。人都分了影子,明明闪开了,又撞上,木木地说对不起。就这么走回家,坐上车,离开涡城。
晚上接到之城电话,问她怎么样,她冷冷地说,还好。
之城问,你今天生气了?
她道,没有。
之城笑,算了丫头,你那点道行,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写着呢,我还看不出来?
她说,是么?
之城解释,我们当时在查一点药品方面的资料,你曾薇姐姐帮忙,我总不好意思让人家站着。
他肯解释,她的气消了一点,但听到这个“我们”,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是凉的,两条胳膊都酸了起来,于是淡淡说了一句,很好。
之城急了,笑了一声,道,哎丫头,你干吗呢?能不能说一句超过两个字的?
云逸想了想,问,哪件事情没有留下后遗症罢?
之城道,没有。
她又问,诊所不是很忙罢?
他答,还可以,现在都差不多了,有什么事情,你曾薇姐姐偶尔过来帮忙,等护士回来就能正常应诊了。
她接着问,家里呢?
之城说,也都好,没人唠叨我了,有你姑父在,老爷子就当甩手神仙了。他听着就有点惴惴不安,问,丫头,你没事罢?干吗问这么仔细?
云逸笑了笑,道,现在问仔细点,以后就不问了。
她白天忍得牙都酸了,现在说出来,反而平静:七叔,你现在都好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没什么,所以你自己保重,以后不用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去烦你。
那边说,哎丫头,你又搞什么鬼?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笑笑,道,你说不说,是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随即挂了电话。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心冷。
他说,也许有一天,你看着我,也会难过。这么快就应验了。真嘲讽。
她拿毯子遮住脸,倒下去,睡觉。  

正文 虞兮虞兮奈若何
后来,云逸常常想,如果那天她也没有接之城的电话,如今他们会是什么样?
或者,如果早知道之后的事情,那天,她还会不会接他的电话?
想了很久,答案竟然是肯定的。无论如何,她都舍不得中间那些时光。也许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贪恋眼前的好,哪怕预支以后的悲伤。
比如许多人都会办的信用卡。刷到爆,只为眼前欢笑。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她之前给姑姑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些家常之后,她问了一句,爷爷最近怎么样?
自己在心里游说自己:不不,跟之城没关系,她作为晚辈,问候一下爷爷是应有的礼貌。但是也明白,爷爷好不好,大概都是与这个人有关。
果然姑姑说,老头儿身体没什么,就是生气,他想撮合你七叔跟曾薇,结果碰了个软钉子。
云逸故意淡淡问了一句,哦?曾薇不同意?
姑姑说,曾薇想必是同意的,你没看前一阵子她跟着跑?这边你七叔含含糊糊,意思不太想定,你爷爷也没敢再问那边的话。说起来这边是都看上了曾薇,模样家境都般配,性格也温柔,又是个律师,她哥呢,在法院,上一回也帮了大忙,将来一定很尽心,就不知道你七叔犯了什么邪性——都三十的人了,也没见他有别的什么人哪,你帮着问问他?
云逸笑着说,我怎么问?跟他再聊得来,他也不会跟我说这些啊——况且我想着,他也就是不好意思答应太快罢了,新媳妇上轿还要先哭一场呢。
姑姑也忍不住笑了,说,他一个大男人,什么新媳妇上轿?你懂的不少!
夜里之城打电话过来。凌晨一点,宿舍人都睡了,她本来想摁掉,犹豫一阵子,还是接了。
他问她的近况,身体学习等等,她一一回答。无关痛痒地说了一阵子,他问,丫头,你还在生我的气?云逸不说话,他又说,你要体谅我。云逸轻轻笑了一下。
体谅。
之城沉默很久,说,其实小云,我是个不会关心人的人,你知道?云逸轻轻嗯了一声,他是家中老幺,就算会关心人也有限。
之城接着说,我知道,很多细节,我注意不到,有时候想起来了,就会做一些事情,很多时候都想不来——可是小云,对你,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这么想对一个人好,真的。
夜那么静,电话里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他说,所以丫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跟你和你四叔一样。
他说,可是我不敢,我觉得自己奢求太多了,往往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会一个一个的离开我。中间隔了一大段的沉默,他忽然说,小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知道吗丫头,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总是这样,忽然之间,说出一些惊动的话。
他对她好,关心她,她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她就总是不敢相信,把他的细致归结为性格,对自己说,或者他对人人都是这样呢?他又没说过,你是不一样的。
从前曾经跟他抱怨,从来都是她在诉说,从来不见他脆弱过,说不公平。他总是哈哈笑,说,诶丫头,我是个男人也!想想看,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跟你一个黄毛丫头诉苦……
如今终于看到他的脆弱,才发现,真的见到,情何以堪。
而他在那边,长久地沉默,然后忽然笑着说,别哭了丫头,来,我给你唱歌罢。
他就在那边轻轻地唱。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虽然明天要说再见,今夜仍为你守候;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柔的歌声中,虽然声音已沙哑,依旧是最美的歌。
唱着唱着,忘了短暂的拥有;
唱着唱着,仿佛爱你到永久;
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
云逸咬住嘴唇,无声的哭泣让喉咙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想她的错,也在于忘了这是短暂的拥有,于是玩火,于是烫伤。可是他的疲惫和深情,在那一刻,哪怕是误会呢,也宁愿相信是真的。
之城听到这便久久没有声音,于是轻声唤,小云?小云?
她说,我在,我在听。鼻音浓重。
他继续唱。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时候黯然凋零
就算你的眼泪也留不住我
如何可以忘记那样的时刻呢。你才二十刚过,深夜有安静的风,窗帘没有拉严,大玻璃窗外头暗蓝的天,闪烁的几颗星,远处山头上一盏灯,浮在苍茫里的橘色的花一样,你爱的人轻轻唱起那些歌。
就算什么都不说。
就算那一刻,他想起的,也许是他少年青涩的时候,白衣如雪的女孩子,欲说还休的爱情,或者,种种种种。
云逸就一直,静静地流泪。
过了多久他停下来,轻声说,小云,我要走了。
她一惊,问,你去哪里?
他说,英国。硕士时候的导师出去了,有个项目,邀请他过去。
她问,多久?
他说,半年。
半年其实也不久。往常一个学期回涡城一次,也差不多是半年见一面,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眼泪又涌上来。
终于不忍心再跟他僵持。
出国前之城要到江城,参加一个英文强化班。也不一定就是强化英文,云逸知道,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曾薇的事,家里迫得太紧。他这个人,始终觉得自己对家里亏欠良多,所以轻易不肯因为什么跟家人别扭。但是仔细想想,躲开也未必就是个好办法。
就像她这么躲着之城,也不是办法。
见了面她问之城,你喜欢曾薇姐姐么?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结婚的话,曾薇是个很合适的对象。
他倒是坦诚的。云逸拿筷子拨着碗中的面,吃得很艰难。到最后之城吃完了,她还剩下半碗。他敲了敲她脑袋,说,浪费粮食!拨给我。
云逸一愣,说,我吃过的……
他说,没关系。自顾拨了过去,若无其事地吃掉。
他做得那么自然,就像对家人那样的感觉。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动。想,如果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就算不爱也是好的罢。那么何妨退一步,让这种亲近久一点,再久一点。
想了许久,走到半路,终于说,你这么出去,曾薇姐姐会很尴尬的。
他抬头,问,那你说,怎么办?
她咬住嘴唇,鼓足勇气看着他,说,结婚也好啊,你自己也说,曾薇姐姐是个很好的对象。
之城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拍她。傻丫头。他笑,说,小云啊小云,你这个傻丫头,你说,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傻的人么?
她瞪她一眼,撇撇嘴,说,我哪里傻了?
他把她的头发揉乱,说,不许瞪我,不许顶嘴,我说你傻你就傻。
她在底下嘀咕,暴君。
之城听到了,大笑,说,我就是暴君,我是路易十四,怎么样?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云逸翻翻白眼,不理他。这个人是疯了。
那一阵子再不跟他别扭,他说什么,她都微笑着听。培训的同时要整理一些办证需要的材料,云逸就帮着他做,她倒是头一回接触这些东西,原先觉得自己英语还凑合,哪想真正要用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有时候手上忙着,忽然抬头,看见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沉思,有一种孩子一样的稚气和认真。那样看着,心里就有宁静的欢喜。他也抽烟,想抽烟的时候会提前问一声,我可以抽烟的,啊?叫人不忍心拒绝。他抽一种蓝盒子的江城,闻起来其实有一点甜。有一次出去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说,我们换换位置。云逸同他换了,他说,对面那个人抽烟,我怕熏着你。然后大笑,说,虽然我也抽,不过,别人就不行。
云逸就低下头,微笑。
或者平静地讲起来过去之后的生活安排,说着说着,云逸眼圈就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这两年,眼泪加起来比以前十几年都多。
之城笑她,眼泪包。又说,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好笑。
那一段时间也快,转眼即是行期。之城从涡城走,虽然是周末,云逸觉得不便送,也没有回去。
她在宿舍里接到他的电话,说马上要去机场了,曾薇等人去送他。云逸含笑说,一路顺风。之城说,笨丫头,坐飞机要说一路平安。她笑,说,那一路平安。他在那边说,过去若是可以上网,还是可以常常联络的。她平静地应着。之城最后笑说,哎呀,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说,胡说,我干吗要哭,我才不会哭呢。
那边嗯了一声,问,小云,你们学校是不是新设了一些特殊奖学金?云逸奇道,什么?没听说啊。那边大笑,说,就是啊,丫头,你那么嘴硬有什么好处?还会有人给你发奖么?
云逸咬着嘴唇。这个人,这个人。
挂了电话在宿舍坐了良久,自己出去逛街。晚上回来,仍是一个人。到了一杯水,递到嘴边,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失声痛哭。
那时候她已经过了六级,刚好可以参加口语考试,就报了名,有一点没一点地复习着。等考完口语,也差不多快要期末了。
中间有一次外宾来访,学校选了十几个口语好的人过去座谈。云逸也就跟着去了,在座谈现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乌黑长直发,雪白皮肤,极其挺拔的姿态,娴熟地与外宾交谈。想了想,是老万的师妹。有一阵子没见她,不知道她和那男孩子是否还在一起,但是看起来,如今的状态不错。
云逸忍不住在心里赞她。敢爱敢恨的女孩子都是可爱的,哪怕受了伤呢,立时也就恢复了。真叫人羡慕。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勇敢,但很快就知道,缺乏勇气到了什么程度。
那天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那边说,张云逸么?我在你学校外面,我想和你聊聊,你有没有时间?
是曾薇的声音。
曾薇叫她张云逸。
云逸心里微微的一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是嘴上故意问,你是?
那边说,我是曾薇。
她咬一咬嘴唇,说,好。
地点约在曾薇住的宾馆。云逸走到一半才觉得似乎不妥,分明是曾薇约的她,如今岂不是变成她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不愿在学校附近,总觉得其中的是非,不能为人所知。宾馆就宾馆罢。
曾薇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开了电脑在那边,她自己收拾衣服。见云逸过来,让了座,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之城常常跟我提起你。
云逸就微笑,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倘若这是两个人的交锋,那么她还没出手,就已经落了下风。曾薇当着她,那么亲切地说“之城”如何如何,她可怎么说呢?说,七叔如何如何?
可是还要坐着,礼貌地微笑。
曾薇开门见山,说,张云逸,其实我跟你,也就只能聊沈之城了罢。她笑笑,接着说,我是个直接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也是实话。她既然叫她张云逸,大约也没有准备温情脉脉地客套。云逸也笑了笑,道,曾薇姐姐要说什么事?
她是习惯性地礼貌,之前叫过姐姐,如今总不好意思改口叫曾薇,何况她总归长了自己将近十岁。
曾薇道,前一阵子的事,你听说了罢?云逸心里知道她指的大约是两人的婚事,于是笑笑,没说什么。曾薇接着说,我和之城从小就认识,高中开始谈了一阵子,所以也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单纯,应该说,太单纯,太天真。
云逸微笑,道,我有时候倒觉得,他还是圆滑了点,太会讲话。
曾薇笑笑,可能是你年龄的原因,看法不一样,坦白说,我欣赏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单纯,可是你以后就会知道,出了校园,进了社会,这种单纯并不是优点,特别是,处在之城那个位置。
云逸微笑不语。曾薇道,我和他家庭相似,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在那种背景下,要承担的责任,我明白的更多一点,所以我始终觉得,他需要一个成熟一点的,能帮助他的人。
云逸不得不承认,曾薇说的都有道理,她也真的很了解之城。她想之城说的很对,如果他要结婚,曾薇是个很好的对象。如曾薇所说,两个人背景相若,知根知底,曾薇本人成熟,冷静,通达,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了解他之后,又很爱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可笑。之城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劝过他,不如结婚,那么此时,她坐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恍惚中曾薇的一句话刺进耳朵。
曾薇说,说起来也很奇怪,之城一直吸引的,都是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云逸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看着她。曾薇笑笑,我说话直,措词不当的地方,你别见怪。
云逸也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已经承认自己说话直了,那就是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况且,是她自己笨——她何苦被曾薇召之即来,坐在这里听她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原来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说,我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们还在联系,我这里有他们的邮件,曾经提过你。她站起来,去洗手间,说,我已经打开了,你想看的话,就看看。
云逸木在那里,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人已经站起来,手按在鼠标上,屏幕亮起来,目光滑过两三行,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张云逸。
发信人是之城。
他跟别人的邮件里提到她,说,张云逸。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耳朵里嗡嗡的声音。张云逸。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出来。
他一直叫她小云,甚至当着同院的医生,当着曾薇,都毫不避讳。小云,她一直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称呼她,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可是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他却避讳了,她变成了冷冰冰的三个字,张云逸。
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张云逸。
江城十二月,树木叶子落尽,天色灰暗,黄色的风吹过脸颊,像锐利的刀子。一刀,再一刀。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为什么所有的路边店都要那么大声地放音乐?她听到一家的音箱里一直唱,甜蜜,甜蜜,笑得多甜蜜……她也一直在笑,从看到那三个字开始,笑吟吟地走出来,笑吟吟地在路上。
真是个荒谬的世界。
她隐约还记得出来的时候,曾薇说,我见你的事,不要跟之城说。
她竟然点头。好好好,我不说。好好好,我成全。
大风从领子里灌进去,浑身都凉透。肩膀上两朵蓝色的小火苗,慢腾腾地灼烧,像打破一瓶红墨水,鲜红的液体,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蜿蜒流过去。淹死了蚂蚁。淹死了小虫子。叽叽的、细碎的哭叫,仓皇失措地逃窜,成千上万,在两条手臂里喧嚣。
就那么走回学校。
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别人打招呼。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她只是睡不着。死死盯着天花板,满目的白,浮在黑暗里,像一个惨淡的微笑。或者医院。医院,他穿着白大褂,温润如玉。他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他把手轻轻搭在她头顶,说,你放心。他站下来,回头问,你怕失去什么?我?他看着她,说,你记住,除非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的小云,我的小云。他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陌如路人。他说,小云,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跟别人说,张云逸。
他说,你要体谅我。
呵,体谅。
他原本也就没承诺过什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冰冷的,有锋锐的刃。死死地扣住。
人如同死了一样的。那些燃烧的火苗从手腕慢慢地溢出来,红墨水打翻满地。该淹死的都淹死了,叫嚣声渐渐低下去。
像下了一场雪。  

正文 十分红处便成灰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似的。
云逸在被子上加上毛毯,再加上极厚的大羽绒服,却还是冷。晚上躺下去,总要瑟瑟地抖上半天。
买了许多盒白加黑,晚上临睡的时候,就吃两片黑片。
身子还是虚弱下去。
有一次起床下来,蹲下去系鞋带,站起来,忽然就失去意识。那也不过是一刹那,然后听到同宿舍女孩子的尖叫,发现自己抱着床栏,坐在地上。
想一想,应该没有痉挛。她最恨的,是当着别人抽搐。自己不受自己的控制,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
终于反省过来,开始在宿舍研究一些食谱,自己煮一点东西,慢慢调理。
那时候许文打电话过来,与她说起老万。老万临近毕业,有广东的公司过来签他,条件优厚,导师的师兄允诺他念自己的博士,公费。他一一拒绝。他对许文说,打算留在北京,工作。他说文文,我们都不小了,我想赶快工作,努力几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许文的声音依旧平缓,可是有一种明朗的幸福。云逸想,她真是聪敏的,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该珍惜的时候,就珍惜,所以上苍终究没有亏待她。
临挂电话的时候许文说,云逸,我忽然想起来我们才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一句话。
云逸问,什么?
许文道,当时我说,淡极始知花更艳,你接了一句十分红处便成灰,想想,真有点担心,我们何德何能,就从此幸福下去。
云逸轻轻道,你值得。
宿舍的人笑着问,谁的电话?许文?男朋友在球队T恤上发表宣言那一个?
云逸点头。那一场传奇,真是经久不衰。宿舍那女孩一脸向往,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是好的——哪怕不轰轰烈烈呢,也该谈一场恋爱。
云逸微笑,说,的确。
那女孩子忽然道,云逸,正好,我一位师兄想要认识你。
云逸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摇摇头,道,我不适合。
那女孩子有一点沮丧,笑了笑,问,你们北方,不是很看重辈分的么?云逸不知道她的意思,看着她。她说,难道叔叔跟侄女儿可以谈恋爱的?
云逸背着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女孩子看着她笑笑,道,你是在等你那位叔叔么?
云逸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女孩子笑,学院老师都知道啊,前几天秦老师还跟我说呢。
云逸出奇平静,道,跟你说什么?
那女孩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说打算介绍我师兄给你,秦老师在旁边说,你别费这个心思,张云逸跟她一个叔叔不清不楚的,我当时还说,不可能,云逸是北方人,北方人最讲究辈分。
云逸笑笑,说,谢谢。
可是谢什么呢?谢她替自己辩护了一句么?
云逸只觉得整件事无比荒谬,可是又无从辩驳。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只是想到这件事何以学院老师会知道,便觉得失望。
她也想,也许是自己太不小心,与之城的电话太频繁,引起宿舍人的猜测——可是若是这样,也该先在同学之间传开。她不能不疑心到曾薇。
那时候之城那边网络已经好了,他们在网上联络,云逸告诉他,曾薇来找过她。
之城大约有点紧张,问,她来找你做什么?
云逸道,她跟我,只能是聊你。
过了一会儿,她说,曾薇姐姐对你,其实是最好的。
之城不语。云逸道,如果换成我是她,我没有勇气去找别人,我会觉得太失面子——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不计较面子,她必然是非常爱他。
云逸又说,况且,她成熟,通达事故,也了解你,应当是最适合你的人,而且,她做什么,都是为你想。
之城打过来几个字,何以见得?
云逸道,比如之前诊所的事,换了我,我会避嫌,我会觉得自己的道德感比较重要,可是她跑前跑后不算,还拉着哥哥出来帮你,她来找我,和我说起来,也都是说,怎么样,会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都是从你的角度考虑——
她顿了顿,道,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这么大的,再在乎,也最注重自己的感受,我开心,我生气,都是“我”怎样,而不是“你”会怎样。
静了许久,之城问,你真的这样想?
她说,是。
之城道,那好罢丫头,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之后是良久的沉寂。有那么一阵子,云逸又想起那两句话,她很想问问他,“我们”是谁?有多少?是什么样的“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但是,她没有。
那边发来一句话,怎么了?
她想了良久,没头没尾地打过去一句话,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家庭不健康。
这还是第一次,她跟之城都长久沉默,无话可说。
临睡前打开日记,拿着笔只是发呆,后来写道,曾薇姐姐,我这样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罢。一字一句,力透纸背。
寒假还是回了烟城。
一个假期格外勤劳,大早期就爬起来做饭,包办了一日三餐。妈妈奇怪道,怎么过了一个学期忽然转性了?云逸就故意皱眉头,叹气说,老姑婆了,再不学着下厨房,就要一辈子赖着你了。妈妈看着她,试探道,你总有了男朋友了,你也念了三年大学了,一个都没谈?云逸笑,说,不信你来搜嘛。妈妈道,不管你。过一会儿又说,我反正不信,高中时候那个谁呢,关声呢?云逸摆摆手,早不联系了。
妈妈似乎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隔三差五问一句,你真的没谈?然后便开始了克勃勒生涯,一直问,怎么没人给你打电话呢?云逸把电话拿到她面前,笑,我一直没开机啊,谁有本事打进来?
元宵节照例要在姑姑家过。走之前跟姑姑打电话,却打不通。姑父又多半时间在会场,不方便打电话。及至到了涡城,才发现家里没人。幸好她有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
正坐在客厅纳闷,听到门铃响,开了门,见是四叔,脸上泛红,仿佛喝了酒过来。原来姑姑身体不适,去省城检查,想着这两天云逸要来,就叮嘱他来看看。云逸便问姑姑的情形,正说着,四叔忽然停下来,看着她,道,云逸,有一句话,我直说了,你别生气。
云逸笑笑。他眯着眼睛,脸红着,道,云逸,你听我说,你跟沈之城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你姑姑姑父,是把你当亲姑娘看,你别叫他们难为。
云逸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道,七叔是我叔叔,我跟他能有什么恩怨?
四叔笑笑,道,那最好,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姑娘,能体谅你姑姑姑父的不容易,你四叔今天多喝了两杯,你觉得我说的是,就在心里想想,要是说错了,你就当四叔喝高了说胡话,别往心里去。
怎么不往心里去呢?云逸觉得脸上给人打了几耳光一样,胀得几乎流血,维持着微笑,送走了他,才坐到沙发上。屋子里冷,把羽绒服裹上,也还是冷。只有脸上是热的,滚烫。
就差指着她鼻子说,你勾引沈之城。
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整个寒假,跟之城没有任何联系。
扔出去的屠刀,也还是屠刀。哪怕你什么都没说,毕竟存了这个心。她只恨自己存了这个心,哪怕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却还是不能够光明磊落。
甚至放下了,还不能解脱。
她起来去收拾东西。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了。倘若姑姑在家,倘若今天这话题是姑姑提起来,她不敢想象今后如何与他们相处。
去省城看了姑姑,陪她呆了一天,云逸就找借口回了学校。
宿舍还只有她一个人,一整夜辗转反侧,从曾薇来找她,到四叔那番话。她就是再笨,心里也有了脉络——不得不佩服曾薇,她给她看那封邮件,她说那样的话,已经足够令她退出。
可是她还真是严谨,把从学校到家每一个环节都扣得滴水不漏。
想起自己对之城说曾薇的那番话,多嘲讽。张云逸,你真是圣人,以德报怨。
也谈不上怨,曾薇有什么错呢?为了爱争取,天经地义,又没有杀人放火。不该因为自己的怯懦,便觉得别人的勇猛是罪过。
那么,谁的勇猛又是错呢?
上了网看到之城的留言,问,丫头,你还好罢?怎么一直关机?她不知道怎么回复,索性不去管他。
过两天终于还是遇到他,又问起关机的事情,云逸推说走得急,忘记带备用电池,反正学校没什么事,也就索性不用手机了。之城也没有深问,讲起他的旅行,发了许多照片过来。云逸见他开心,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忍再说别的事情。
至四月份,之城那边的研究结束,便要回来。那天是黄昏时候,云逸接到他电话,笑盈盈地说,丫头,我在江城。她欢喜地叫了一声,脱口道,你不要走。那边笑着说,好,我不走,我先看看你。
她在篮球场那边等着。微风的黄昏,操场上年轻的男孩子一次次跳起来扣篮,许多人从身边走过,轻声说笑,路边的迎春花开得正好,风吹过,暗香浮动。之城在转角处出现,看到她,遥遥抬手招呼,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他穿一件青白横纹T恤,短发,背着夕阳,脸上有金粉流离的暗影,衬得笑容越发明亮。
云逸看着他,微笑,并没有迎上去,站在那里,等他走过来。他在她面前停下,拍拍她的头。
傻丫头,我回来了。
云逸仰起脸,看着他笑。
他们出去吃饭。在大门口,遇见美术社的一个师弟,老远招呼,张云逸!云逸就过去,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城见她笑吟吟地,眉梢眼角都是欢喜,问,他跟你说什么?云逸看看他,仔细打量了一回,道,人家问我,那个是你同学?之城大笑,说,啊,他是觉得我太年轻,还是你太老?云逸知道他故意勾着别人赞他,便含笑道,你本来就年轻啊。
吃完饭送她回去学校。之城问,你们学校的花谢了没有?我们去看看?
他快要回来的时候,云逸提过学校的花开得极好,感慨说,等他回来,大约都要谢了。他笑她,真是傻,花年年都会开,哪里都会有。她说,不一样的,别处的是别处的,明年开的,又不是今年这些。心里想起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有“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但之城并不是那个人,也未必知道她的心,忽然就觉得索然,于是转开话题。
难得他竟然还记得。
幸好那些花都还没谢,而且临近要谢,开得越发璀璨。人工湖旁边有一片,是极澄净的红,如同淘得最纯粹的胭脂,妩媚得几乎有些凛冽。云逸笑着问,漂亮罢?之城点头,道,的确漂亮,就是太艳了。
云逸道,艳也分几种呢,这样艳到了极致,就觉得凄凉了,我若是拿它作QQ头像,就把签名改作,十分红处便成灰,这才应景。
之城转过头,笑着问,什么意思?
云逸,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甜极了就是苦,凡事到了最好,就会黯淡。
之城看着她,那么,你又觉得,你是哪里到了最好,害怕变得黯淡呢?
暮霭初降,夕阳最后一点光照过来,他目光温软,嘴角含笑,整个人都似笼在那柔和的余晖里。她真想伸手抚一下他的头发。如果她勇敢一点。如果他不姓沈。
云逸笑笑,说,我没有什么,强说愁罢了。
两个人从人工湖边转过去,看见一个小小园子,门锁上了,隔着栅栏,看见里面种着白色的花。暮色渐浓,看不清楚花牌。云逸转头问,那是什么?之城道,百合啊,婚礼上用的。云逸说,是么?之城笑,百年好合嘛,等你结婚的时候就知道了。
云逸抬头看看他,他脸上淡淡的笑。
却还是欢喜,手心里扣了一朵偷摘来的花,走到篮球场,伸开手给他看。之城说,哦,小丫头偷花,该打。
云逸歪着头,笑道,我喜欢才拿的,况且,我不摘,它也会谢。
之城敲她,歪理,以后不许偷。
她笑笑,将手扣下去,说,送你。
那是她平生送的第一朵花,给男生。
之前她也收过花,香水百合。某年回来的车站,有人拿着百合接她。倘若今天没有遇见园子里的百合,她几乎都忘了。
隔几天她又过去那个花园,是白天,看得清花牌,才发现那也不是百合,而是马蹄莲。
所谓百年好合,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正文 宁愿走火入魔,不要立地成佛
那次之城回去涡城后,迅速又来江城。
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了。彼时意大利那边的一个学校,有一个艺术生研修项目,合作单位包括了江城美院,恰好有一个候选人名额过来,学院考虑云逸的英语还过得去,便把那个名额给了她。
其实这个项目开始已久,因为相竞争的学校都比较有实力,学院历次的申请都没有通过。学生处的老师将这个情况告诉云逸,笑着道,反正我们没有通过的记录,你自己看着准备,要是觉得把握大,就好好准备,不然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精力。
云逸也未必要出去,但是又觉得仿佛是个机会。她不知道曾薇是否把事情告诉了姑姑,但四叔既然知道,姑父大约也不会不清楚。她是没有办法再去面对他们。如果自己没有办法放开,借助外力远离,也许是一种选择。
妈妈大约什么都不知道,听了这个消息,叹息道,我也不想你出去,你现在这样已经不错,到了外头,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要吃多少苦,你身体又不好。
云逸就笑着安慰她,妈妈,那边有一个政府奖学金的名额,我会尽力争取,拿到奖学金就会轻松很多。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忙碌,准备材料,翻译资料,准备那边的网络面试。
花就在不知不觉中谢尽。有时候到黄昏,会忽然觉得无比凄凉。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博命,争取的却是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生活。
她是真的舍不得这个人。而如果出去,大约就,真的从此万水千山,再不相见。
每到那样的时刻,就想一想那两次的情形。
曾薇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他的邮件里,写,张云逸。
四叔说,你和沈之城有什么恩怨。
然后问自己,你还要经历那样的耻辱么?
脸上烫起来,那种想哭的欲望渐渐消弭。再不能,让自己处于那样的地步了。想起来,就会羞愧欲死。
她在电话里同他说了这件事,之城沉默一下,笑道,好事情啊,出去了还打算回来么?
她说不。他笑,在外面好好混,以后我儿子出去就靠你了。
云逸笑,说,能不能申请成功还不一定呢。心里想,他的儿子,与他相似的眉眼,叫她小云姐姐?那时候可能够笑着应一声?
纵不能,也是要能的。
许多往日的事情翻起来,她低声说,其实我不想出去。之城在那边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云逸道,我舍不得涡城,舍不得江城,舍不得身边的很多人。
之城笑着问,舍不得涡城,是不是舍不得我?
云逸也笑,说,是。
两个人都笑起来,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可是云逸知道,她自己说的,是真的。她只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无端觉得,那句话如果认真说出来,会太惊动,于是始终压着不说。
可是之城劝她,傻丫头,你的前程最重要。
云逸笑笑,道,我知道,我一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前程。
这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总是这样,开玩笑的时候,说的是真,正经起来,说的却是自己都辨不出真假的话。
那时她已经联络到了那边的导师,时常会用邮件同他请教一些问题。面试前一周,看书到深夜,某个瞬间,发现耳塞里陌生的男歌手在唱,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就那么愣在那里,许久,发邮件给导师。
教授,我可否请教你一个与研究无关的私人问题?
她说,我的大脑告诉我我应当离开这个城市,我的心却在阻止我,我顺从了大脑,可是现在觉得,这个决定使我心碎,教授,您能否指引我,我是否错了,我应该怎么做?
她写得很快,完全忘记了语法与逻辑,生怕慢了一秒,就会失去发送的勇气。
隔一阵子她刷新邮件,看到教授的回复。他叫她的英文名字,他说苏,我亲爱的孩子,我觉得你应当顺从自己的心,因为如你所知,我们的心会在大脑之前死去。
她伏在桌子上,眼泪一点一点落到键盘上。可是教授,我还是会努力,争取离开这里,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自己的心抗争,如果失败,我再选择顺从。
结果出来那天是个阴天。云逸叫了之城过来,拉着他,在街上走。风很大,吹起浮沙,满城的昏黄。走过一条街,她抬起头,轻轻说,我没有拿到奖学金,那边建议,申请大使馆或者其他的奖学金。
之城拍拍她,道,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跟你姑父说一下,他大概愿意送你出去。
云逸摇头,低头道,我不想出去了。
她低着头,怕冷似的,将外套裹紧。之城说,哎哎,别这么没精打采的,一次失利嘛,抬起头。他按着她的额头,往上抬。云逸仰起脸,看着他,虚弱地笑笑,道,我觉得,真是天意。
他愣住,什么?
她眼睛里有一点泪,笑着,道,这两年,我一直试着离开你,或者认识新的人,或者去想你的不好,逼着自己不跟你联系。可是你看,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
之城低声道,丫头,我知道。云逸接着说,我跟自己说,可能是因为你就在身边的缘故罢,又有姑姑,毕竟经常见到你,见到你呢,你要么是在忙,我就想,算了,不要给你添乱,或者你情形不好,就更不忍心给你雪上加霜,跟自己说,等他忙完了,心情好了,等你心情好了呢,看着你高兴,还是不忍心说。
他只是说,我知道。
眼泪流出来。她吸口气,道,或者就是下定决心了,只要你开口,就又反悔,像前头两次,那么大动干戈的,却草草收场,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没有,丫头,你是体谅我。
云逸道,这一次呢,我想,啊,可能是上天看我真的不能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就给我最后一个机会,那我就尽我全力去准备,再拼一次,不管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都尽我最大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是天意,注定我不能离开你,我也就不再去想这回事,可是你看,我真的失败了。
她仰起脸,眼泪直流下来,说,七叔,我很累,我没有力气了。
这一声七叔,叫得何其软弱。
街上风真大,他拉着她,回去住处。
他说,丫头,为什么你会一直想着要离开呢?像我们以前那样,不是很好?
他到底还是不明白。云逸满脸的泪,笑。以前,以前还没有人过来跟她讲道理,他也没有叫她张云逸。那是什么样的以前呢?那个夏天,杨树生知了,茶楼上散淡的古琴曲?还是那个夜晚,他在医院忙碌时,微微沙哑的声音?
都是好的,所以她才那么舍不得。
可是要怎么和他说,这中间种种的曲折?
天渐渐暗下来,远处卖小吃的小摊上,灯光此地亮起来,在氤氲着的水气里泛着温暖的光。那水气灯光里的人,仿佛都有着幸福的表情,可是都那么遥远。
沉默中,之城道,其实小云……也许,我对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云逸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忽然就觉得索然,说,走罢,送我回去。
她一路昂着头,定定看着前方。眼里的泪一点一点汪出来,什么都看不到。之城在身边不时拉她一把,小声提醒,车。云逸并不理他,转身拐进植物园,抄一条比较近的小路。没有人,灯光又暗,她几乎一头撞在一棵松树上。
之城在后面一把拉住她,笑道,丫头,撞到树了。她站直了,之城笑,你哭了?她猛然转脸,抬头看着他。他的手搭过来,她转过身,便倒在他怀抱里,哭着问,我为什么会遇到你?
怎么会遇见这个人呢?
可是惟有这个人的身上,有令她安定的气息,惟有这个人的怀抱,有适合她生存的温度。惟有这个人令她依恋,也惟有这个人可以伤她。
之城叹口气,抚过她的头发,将怀里的人扣得紧些,再紧些。
一切都仿佛是期盼已久的,却又是不敢确定的。
比如相逢犹恐是梦中。
比如坐来虽近远如天。
然而那一刻,云逸已笃定,她不会离开这个人。
她知道,退一步,成全了曾薇,她便是真正仁至义尽。可是她没有那样的胸怀。哪一刻的事情呢,一个小小的魔在她心里落地生根,渐渐长大。
宁愿走火入魔,也不愿立地成佛。
哪怕心里还存着疑虑。
心存疑虑的不只是她,之城也常常问,丫头,你爱上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说话,转过脸微笑,点头。他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她伏在他膝上,仰起脸看着他,低声笑,不怎么办,随你。
有时候会忽然愁起来,叹息说,如果我是十三岁就好了。之城失笑,问,为什么?她说,如果我是十三岁,就可以在你身边,谁也不会多想什么,谁也不会说什么。他就笑,半晌,揉揉她的头发,道,那你可以做我女儿了。她也笑,瞪他,道,真是的,你几岁结婚?能有我这么大的女儿?
他当真就扮着指头去算。
也有时候,是他问,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有什么好?云逸顺着说,就是,你哪里好?他便转过身去,道,那好,你别理我了。明明知道他是玩,可是那个赌气的模样像个小孩子,叫人不忍心,便又去笑着哄他说,好了,你很好。
有一天听到李宗盛唱那首《鬼迷心窍》,忽然就微笑了。那个人唱,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也取代不了。
有一些爱,也就是这样,无法解释,只好用鬼迷心窍四个字来解释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只要是这个人,就好。  

正文 来啊来个酒,不醉不罢休
之城回去涡城之后,便没有再过来。
转眼到了暑假。往年此时,都是要回去,在姑姑家住一阵子,但是今年,不禁有些犹豫。她心里倒是想回的,一则是想念之城——他们能见面的日子本就不多,在云逸心里,哪怕一分一秒,都不敢轻掷;另一方面,她也是担心的——不仅仅是曾薇——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什么。
可是又没有勇气回去,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些人。而且仿佛赌气一样,想看看倘若自己不回去,那边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推说打算考研,姑姑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叮嘱她暑假天热,自己注意身体。
当晚便接到之城电话,笑吟吟地问,丫头,你不回来啦?
云逸笑道,恩,能量不够,就不回去做灯泡了。
那边说,哎,说清楚,什么灯泡?谁的灯泡?云逸笑而不答。那边低声骂,你个没良心的小猪。
云逸脑海里立刻浮起他遍身绮罗,做花魁姑娘状,纤指一点,娇滴滴道,你个没良心的!不禁大笑。之城被她笑得有点懵,问,你笑什么?她哪里敢说,忍着笑,道,没什么,其实我想你了。之城问,有多想?她道,有一大缸冷水那么想。之城笑道,老天,那还是算了,我还不被冻个半死阿。
过了一阵子又说,既然想我,为什么不回来?
云逸沉默一下,问,我回去,怎么说呢?
话出口,她便知道错了。果然之城听了,也沉默了良久。
过了一阵子,她轻轻笑了笑,道,也许是我错了。之城说,丫头,对不起。她打断他,道,别这么说,是我不懂事,强求太多,让你很难做罢?
之城道,不是,小云,你还小,可是我是大人,我应该可以控制自己的。
他这么说,几乎相当于默认了他们在一起,就是错误的。云逸咬住嘴唇,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如果你后悔,我可以退。她声音平静,可是尾音,到底有一点掩饰不住的颤抖。之城笑道,小丫头,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好了,别想那么多,早点睡。
挂了电话,坐了很久,怀里一只抱枕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她小时候落下胃痛的毛病,坐下来,就习惯性地找个东西抱着,枕头啊,毛绒玩具啊,抱枕啊。之城诊所里找不到抱枕,就拿坐垫来抱着。他在旁边故意抱怨,哎哎,我的坐垫哎,不是你的玩具熊。后来他们在一起,他有一次开玩笑,道,你抱着我,是不是感觉像抱一只大号玩具?她面红耳赤,松开他走到一边去。
这个人也不是不坏的。
他让她始终觉得,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孩子。她也乐于做一个小孩子,牵着他的衣襟,亦步亦趋跟着他走,或者蹲在他脚边,枕着他的膝盖打量他。单纯干净的亲近,什么都不必想。
什么事情都会想到他,可是有什么东西,到底不一样了。她咬着抱枕的一角,那么想哭,却没有眼泪。
打电话给许文,接通了,那边却摁掉了。隔一阵子,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接起来,竟然是许文。
云逸,怎么想起来给我电话?
许文声音里含着笑意,那边隐约有一个小孩子叫,阿姨,阿姨,把电话给我。云逸问,你回家了?许文说,是。顿了顿,道,老万的家。笑得有一些羞涩。然后说,来,跟云逸阿姨打个招呼。于是一个小孩子对着电话说,阿姨你好——
云逸局促起来,放软声音同她招呼。寒暄两句,许文拿过来电话,道,这边我们姐姐的女儿,才三岁半,特别粘我,特别漂亮,特别乖。
云逸笑,那不是很好?——老万修成正果了?
许文笑着恩了一声,道,订婚,我们商量明年十一结婚呢。
云逸说,恭喜,许文,你们真好。
许文笑道,好什么?如今都钝了,马上就沦落成烟火妇人了。又问,云逸,你现在怎么样了?
云逸道,我只是心里有点乱,就给你打电话了。
许文说,怎么了?
云逸想了想,问,有个问题,如果是你,掺了杂质的感情,你要不要?
许文在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儿,道,看什么杂质——可是云逸,做人也不能太狷介,空气和水都不是绝对纯净的,我们总不能因此不呼吸罢?相反,那样的空气呼吸了,那样的水喝下了,才能活下去——当然,污泥汤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
云逸笑笑,道,也不尽然,污泥汤大约也可以拿来养莲花。
又玩笑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看了一会儿英语,就早早洗漱睡了。
许是疲惫的缘故罢,竟然早早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短信提示音,是之城发来的短信,简单的一句话,丫头,我只想让你快乐些。
云逸醒来看到那短信,心里一酸。她知道之城对她用心是好的,他期望她好些。可是怎么说呢?她总觉得,他对谁都是好的,他对人的好,似乎只是出于一种习惯。
一个人呆了十几天,仿佛心里渐渐安定。那时候人很少,每到中午,偌大的校园更是悄寂无声。阳光不很烈,照着一丛一丛的夹竹桃,静静开着,只有她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影子,从花树旁边走过去。鞋底敲在路上,微微的笃笃声。
她喜欢在中午出去,去人工湖边,在荫凉下寻一块石头坐下,看书看到五点钟,再慢慢走回去。
那天也是看书回来,走过旧文科楼下面,忽然看见一丛似曾相识的花。只长的齐膝高的样子,开拳头大小的紫红喇叭形花朵,在暑气里,有一种隐约不明的香,却甜得令人窒息。她站了很久,印象里分明见过这样的花的,然而怎么想,都想不起了。
正在惆怅,眼睛忽然被一双柔软的手蒙住。她一怔,随即静下来,便听到耳边轻轻的呼吸声,仿佛带着笑似的,是个女孩子。先前的一点眩晕平息下去,她微笑道,哪一只西洋花点子癞皮哈巴狗儿?
她是的确猜不到是谁,只是想着可以熟悉到去蒙她眼睛的,必然也禁得住这一句笑骂。
果然背后的人放开手,在她肩上捶了一把,笑道,你跟谁学得这么坏?
云逸回身,看到那人,不禁哎呀了一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笑盈盈站在那里的,是许文。
她们一起去喝酒。一家小酒馆,在学校西南小巷子的转弯处,僻静,而且干净,去的人也不多。
握着杯子,彼此打量着,都不禁微笑。许文稍稍胖了一点,越发白皙,人也看起来比以前多了一种温柔气息——她们从前,无论脸上笑得多和气,总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云逸不知道自己现在如何,但是许文,真的是不同了。想起她在电话里同那小女孩说话时候的语气,以及形容那小孩子时一连的三个“特别”——她真的是幸福的。
正想着,许文说,云逸,恭喜你。她一愣,微笑道,什么?许文拿下巴向她一点,道,你看你,一直笑微微的,我想,必然是跟那片叶子有关。
云逸道,哪里,你回来,我才开心。说完见许文笑而不语,便道,如果不想很远,你这句恭喜,也合适。
她们笑着碰杯。
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喝到了微醺。天近黄昏,风里带着暖洋洋的一点甜香,耳边的散发轻轻拂过脸颊,又是痒,又是绵软,仿佛大团的棉花糖在心里慢慢膨胀。
许文说,怎么办?云逸,我现在天天都好懒,像个傻瓜似的,觉得幸福,但又有一点犹疑,所以很想找别人帮我证实。
云逸笑着说,你就是幸福的呀。
两个人都笑起来。
电话在那时候响起来。是之城,问她在哪里,云逸说,跟一个朋友在外头——喝了一点酒。
他说,小丫头不听话,又喝酒——是你很好的朋友?云逸笑,是啊,是个大美女呢,你要不要见一见?之城故意提高声音说,是么?美女我当然不能错过,我在你们学校大门外头,过来我请你们吃冰淇淋。
她笑着挂了电话。许文问,叶子?她点点头。
那时候天色稍稍暗了,风也凉了一点。云逸含笑坐着,看他们两个聊天。甜的冰淇淋,在淡淡的酒意里化开。她听到许文跟之城交待,云逸胃不好,以后不要给她吃那么多冰淇淋——还有烤红薯,她自己从来不知道注意。
之城笑着向她看过来——云逸装作看不到,可是心里是欢喜的。
他说,这小孩儿平时很乖,但是任性起来,我也没办法。
她瞪他,他便偏过头去,得意地笑。
回去的路上,脚步已经飘忽了。酒意蒸上脸,两颊微微烫,心怦怦跳个不休。许文说,……云逸呢,是中原女子的温婉。之城就笑道,她哪里是温婉,她是柔软,尤其是喝了酒。然后拍拍她的头。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走的许文。在校园里,她拉着他包上的带子,絮絮问他许多话,心里却在遗憾他没有穿长袖衣服——她很想将他的袖子拉过来,将脸在上面蹭一蹭,像个粘人的小动物似的,温热的脸,凉的鼻子——她自己忍不住轻轻笑出来。
许文在江城呆了两天,就回去了——她纵容自己也纵容得有分寸,毕竟工作是重要的。云逸那天有些发烧,到机场路又远,便没去送她。许文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她电话,是特特为了之城。她说,云逸,老实说,你那片叶子,太会说话,可是,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疼你。
云逸微笑着听。
许文说,我一直觉得适合你的是更成熟的人,不过,难得自己倾心是不是?你要珍惜。
云逸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一路平安。带着浓重的鼻音,格外叫人心疼。
许文真的是明敏的,她用了一个“疼”,而不是爱。沈之城对云逸的态度,是纵容与宠爱,就像对一个孩子,看着她那点顽皮任性,因为自己的不能,所以不但不肯指正,反而加意维护——但也许,爱有许多种呢?
云逸窝在床上,将一本《苏曼殊文集》翻了几页,什么都看不下去。她明白许文的意思,只是,不能跟她讲清楚。她自己都不清楚。爱是一码事,但结果,或者说婚姻,是另外一码事。或者这样说,爱一个人,你只需照拂他的精神,可是与一个人结婚,就是照顾他的全部生活——柴米油盐,迎来送往,打点上下。
她当然不是不愿意。
想了一阵子,没有头绪。拨通之城的电话,说了两句话,他问,感冒了?严重么?她说,还好。之城笑道,都这样了,还好?赶紧给我回家去,在学校也不见得你能看几本书。
他平常这样说也没什么,偏这阵子云逸病着,郁郁之中,极容易生气,便答道,是,我本来就是不长进的人,我什么时候看过书?
之城一愣,笑着说,这丫头吃火药了?我可没有那么说啊,我是怕你一个人呆在宿舍闷,又不记得吃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云逸也知道自己有些蛮不讲理了,但是听到他劝她回家,就是觉得又生气又难过,此刻又添了几分愧疚,偏又说不清楚,一着急,眼泪便一滴一滴径直滚下来。之城听到她抽咽,赔笑道,哎哟,怎么哭了?是我得罪你了?
云逸道,你没有得罪我。
之城说,那是怎么了?老天,哭成那样,你倒是说呀。
云逸心里越发的乱,哽咽道,我没怎么,你忙你的,再见。
放下电话就哭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伤心,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死胡同一般,前无道路,后有追兵,风雨大作,唯一的神祗,是一尊泥菩萨,肯从庙里走出来都是慈悲。
一个她说,退罢退罢。一个她咬紧牙关,不不,绝不退让。
可是她的泥佛,已经在大雨里了。
电话在旁边响,是之城。她摁掉,他又打过来,她索性将电话关掉,自己哭个痛快。
到最后终于倦了,手脚都是冰凉的,似乎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心跳上了,反而大脑一片空白。开了手机,看到之城的短信。丫头,你挂我电话??不肯置信又有点恼怒的语气。她笑笑,看下一条,小云,你在做什么?快开机,快快。
她给他打过去,静静地说,是我。那边说,上帝,你终于开机了,今天是怎么了?
云逸道,没什么,就是许文走了,心情不好。之城问,真的?她嗯了一声。之城吁口气,道,那就好——小云,以后有什么事好好跟我说,不要再挂我电话关手机,好不好?你都快把我担心死了。
他声音沙哑,道,去洗把脸,收拾一下,跟我回家一趟。
云逸心里一跳,问,怎么了?
之城道,我爸摔了一下,我得回去,你自己在这里也不好,回家养好病再来,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
过一阵子看到他。他想是心里乱了,人有一点憔悴,胡乱套了一件外套——正是去年暑假他来穿的那件。云逸鼻子一酸,走过去。
他拍拍她,说,哎,你这个傻丫头。她扭过脸不看他。
车走江白公路,路边栽满高大的杨树,树的间隙里,大片绿色的田野快速滑过去,只有极远处,层层金色霞光之中,一轮醉红的夕阳静静悬在那里,像一幅画,嵌在之城旁边的车窗玻璃上,非常奇妙的遥远,又非常奇妙的切近。
云逸轻轻叫了一声,七叔。
她轻易不肯这么叫,之城一怔,伸过闲着的一只手握住她的,问,怎么了丫头?
她说,对不起。眼泪又滴下来。
之城拍拍她,笑,傻丫头,你呀,真是叫我操碎了心。
云逸也不好意思地笑。他轻轻拍拍她,说,睡一会儿罢,别又晕车。
她乖乖应了一声,闭上眼靠过去。
心里格外平静,那些纠缠不休的东西,是散了,是沉下去了,她并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一刻,她是知足的。  

正文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到涡城,车路过医院时,之城放慢了速度,问云逸,先送你回家?云逸笑笑,不用了,一块儿过去罢。
老爷子病房里坐满了人,之城母亲,姑姑姑父,四叔四婶,毫无意外地,还有曾薇。病床边还坐着一对夫妇,正同老爷子说话。云逸见那男人容长面孔,侧面与曾薇有三分相似,大概也就猜出是曾薇的哥哥。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们,尤其是四叔的目光,从之城脸上转到她脸上,云逸登时觉得火辣辣地烧起来。然而还是展出一个微笑,目光同众人招呼了一下,走到床边,道,爷爷怎么样了?
之城叫了一声爸,转头问姑父,爸不要紧罢?姑父点点头,道,轻微骨折,别的都没什么。之城就向姑姑笑道,小云还发着烧呢,知道了,一定要跟我一起回来。又回头跟曾家兄妹说,又劳动你们。
老爷子笑道,我没事,你看,一帮孙子孙女,就是小云利索。
云逸笑道,爷爷说的,我离得近,又刚好坐七叔的车。她烧了两天,加上大哭了一场,嗓子沙哑,说了两句话,便咳嗽起来。之城母亲拉过她的手,道,哟,热成这样,赶紧输个水罢。
云逸因说吃过了药。老太太道,还是要当心,你爷爷没事——你病着,又坐了这么远的车,让你姑姑带你回去歇歇罢。
等回了家,云逸洗漱完,姑侄俩一起吃饭,姑姑问她一些话,忽然道,老头儿夸你一句,倒把你四叔得罪了,两口子以往见了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今儿一句话都没有,明着跟我摆脸色呢。
云逸低头,拿调羹搅着碗里的小米粥,道,应该不至于,是我不周全,不是跟别人都没有打招呼?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招呼了,尤其是曾薇,我总不能叫她姐姐,一转头叫她哥哥叔叔,怪别扭的。那个是她哥哥罢?
姑姑笑道,也是,曾荃跟你四叔差不多大,你叫他哥哥更不像话——这辈分乱的。
云逸喝着粥,心里稍稍松了一点。还好,姑姑是都不知道的。
吃完饭,姑姑因她病着,也不叫她陪着看电视,找了药来看着她吃了,便叫她上去了。
躺下翻了几页书,欲给之城打电话,又想到这会儿他怕是还在医院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放下了。过一阵子,之城却打电话过来,问,丫头,睡了没?
她说,还没,你在哪儿?
之城道,我还在外头呢,回去拿些东西,今晚陪床。
他大约还在走路,有微微的喘息,笑着说,小丫头今天表现不错啊,你爷爷表扬你了。
云逸一笑。一回涡城,“我爸”就变成了“你爷爷”,惯性的力量无处不在,有一点别扭,但,也没有办法。
之城问她,丫头怎么不说话?你没事罢?
云逸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今晚辛苦了,回头让爷爷也表扬你一下,七叔。
她把七叔两个字咬得笑吟吟的,之城听出来了,只说,你这个鬼丫头。
第二天依例还要去医院。姑父上班,她便陪姑姑一起去。走到半路,姑姑电话响,讲了几句,回头跟她商量,曾荃媳妇说曾薇昨晚崴了脚,我去看看,你跟我一块儿过去?云逸摇头道,我都不熟,姑姑你去罢,我去爷爷那里。
等到了医院,敲敲门,听到里面睡意朦胧应了声,请进。推门看时,原来老爷子还在睡着,之城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半醒不醒看到她,便坐起来伸个懒腰,扭着脖子轻声道,困死我了,昨晚陪老人家聊了大半夜。
云逸看着他笑,将电话递过去给他看时间,都快十点了。又说,去洗漱罢。
之城道,不,帮我捏捏肩膀,疼死了,动不了。
云逸笑着走开,不管他。之城看着她,做一个按倒打人的动作,摇摇摆摆站起来。
才拉开门,就看见四叔站在那里。
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之城洗漱回来,拍拍她道,走,小丫头,跟我一起回家,下午再来罢。云逸同四叔说了再见,便同他一起走了。
路上沉默一阵子,之城笑道,我四哥那个人,我爸没醒,你跟他大概也没话说,放你在那儿你又不自在。云逸笑笑,看看他,道,谢谢你这么周到,那我跟你说个更周到的,你去看看曾薇姐姐罢,人家崴了脚。之城看她,她只是笑。他故意叹口气,道,唉,我都成了慰安妇了。话说完,知道走了嘴,懊恼道,我——那个音节生生咽了下去。云逸斜他一眼,也撑不住笑起来。
到家后索性什么都不想,每日过去医院后就窝在三楼画室,画几笔水墨。静静养了几天,身上好了,就回了学校。
那一阵子格外的安静,偶尔跟之城打电话,也不过随便说些琐事。除了问问爷爷恢复得如何,都不说家里的事情。云逸心里隐约有些感觉,有什么事情,该发生的,到底还是慢慢靠近了。但是他不说,她便不问,只静静等着它降临。
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她,做什么呢?
她说,在自习室看书呢。
自习室在十二楼,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临窗坐着,能看到外面街上。那是个十字路口,车灯路灯与各个门前窗口的灯光交汇在一起,格外辉煌,房子里反而暗下来。窗玻璃隔开了外面的声音,仿佛看一场无声电影。
那一刻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问他,你在哪儿呢?
之城道,在洛城呢,真真今天订婚呢,丫头,我真开心,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呢,就这么交给别人了。
他声音懒洋洋的,仿佛是在笑。
云逸轻轻笑,你呀,做叔叔做得跟爸爸一样了,二叔大概都没你这么惆怅。
之城道,臭丫头,笑我,你还小,你不知道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是什么感觉。算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跟你说不明白。
云逸笑道,是——我笨呢,所以才要你老人家来指教,你是不是喝高了?
他嗯了一声,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似的,道,心情不错,就没小心,都吐了,真没面子。停了一下,忽然说,小云,小云。
云逸应道,怎么了?
他说,小云,小云,傻丫头,你要记着,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
云逸问,怎么忽然说这些?
他不回答,梦呓似的,喃喃道,小云,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云逸一愣,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他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笑起来,傻丫头,我没事,多喝了几杯酒而已,嫌我话多了?
沉默了一阵子,他又说,丫头,听话,啊。
他声音柔软,无端有一种凄凉况味,云逸答,你放心。
他便不说话,她也沉默。看着外头,车流源源不断到十字路口,便往三个方向分开,一转眼汇入新的车流,有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那次电话之后,有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他不打过来,云逸也不打过去,有一些事情,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
然而一周之后,云逸到底是忍不住拨通了之城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想到那天他说过的话,心里忽然觉得莫名的恐惧。她毫不犹豫按了重播,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响了三声后,声音停下了——他在,可是他掐断了电话。
云逸一口气梗在喉头,固执地又打过去。他又掐断。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城终于接了,却只说了一句话,小云我这边忙着,等会儿我给你打过去……然而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声里,却听到曾薇的声音,之城你快点。
云逸一语不发,摁掉电话,直接关了手机。她笑了一下,难怪,难怪那天他一直让她照顾好自己,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有两天的时间,她不开手机,不开电脑。早起便拿上笔记本去阅览室,借来一堆外文期刊,一段一段地翻译。很久没有用笔写字了,两天时间,中指上就磨出硬硬的一小块儿。
第三天中午,她开了手机。十几条短信,却都是妈妈和姑姑的。她拿着手机,看了良久,便扔出去。电话就在那一刻响起来,是之城。她盯着那电话,看它不停地闪,终于拿起来,接通。
小云,你要担心死我么?
他从来没有那么严厉过,一句接一句地问,你要做什么?你一定要我担心死?我能有几颗心?
云逸不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说。他语气忽然一转,软了下来,丫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下半辈子就完了。
云逸死死咬住拳头,过了半天,若无其事地说,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长什么短。
之城也噎住了,良久,道,小云,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以后再别这样了,你七叔这颗老心脏,禁不住你这么惊吓。
云逸道,你这么说,那天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
之城叹口气,那天我妈病了,她血压高,一下子晕倒了,家里只有我跟你四婶,你四婶又没经过事,偏偏你就那时候给我打电话,你说,我怎么接呢?
云逸心里疑惑。之城母亲虽然血压高,却一向还健朗,没听说过有什么大问题,怎么就会一下子晕倒呢?意思一会儿,她问,家里……有什么事么?
之城很快接口说,没有,你别担心。你就是想得太多,就像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过会儿给你打电话,结果倒好,怎么打,都是关机,我想着你就是又胡思乱想了,又要忙家里,又不知道你是怎么样了,你说你让我担心不担心啊?说罢,那天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云逸低声道,那天除了你和四婶,还有谁在?
之城大笑,噢,噢,明白了,你个小醋坛子——至于那样吗?她是你四婶叫过来的,你不是还口口声声叫人家姐姐吗?
云逸登时脸上发烫,赌气道,你说我醋缸呢,我认了,说我没道理呢,我也不否认,你要说,这关我什么事,我也没什么说的,但是,我就是不想听到你跟她说话,随你怎么说了。
之城失笑,哈哈,你看你说个话,跟做诗一样。
云逸轻轻啐了一声。他问,好了?不生气了?
云逸道,我是小孩子么,又笨,反正容易哄是不是?之城道,丫头,别这么说——真的,我很累了,你再这么说我,我可真的就成了窦娥了——我们这段公案过去了?
云逸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尽管忙你的罢,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挂了电话,云逸心里却不安静。从真真定婚那天他无端打那个电话,到之城母亲忽然的晕倒,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之城在瞒着她。她再笨,到底是太熟悉他了,他怎样笑是高兴,怎样笑是不开心,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可是他既然不跟她说,必然有他的缘故,她不便多问——也不敢多问。
她的疑心也不是没道理的,有一天,她睡不着,凌晨两点多起来上网,赫然看见之城在线。见她上来,他说,快去睡,别在那儿熬夜了。她说睡不着,之城便道,那就陪我聊一会儿罢。
随便说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丫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男人?他说,你看,我除了自己考了大学,顺便读了个研之外,差不多的事,都是靠家里,诊所是家里的关系办起来,药源,人,设备,都是不用我自己操心,就连诊所出了事,都有你姑父替我打点好,你说,离开这个家,我能做什么?
云逸静静看着对话框,细碎的声音不时响起来,一段一段的话,浮在幽蓝的背景里。
小云,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三十年,竟然靠着我最不屑的家里的关系,才走到今天这样。可是呢,我又很无耻,沾了家里的光,还要装出来一幅清高的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离开这个家,划清界线,靠着我自己的能力,做一些事情。我不想让他们干涉我,束缚我,我想我后面的这些年,应该为我自己活了——小云,我是不是很自私?
想想,我真的很自私。不是有句话吗?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你看,我是不是那样?但是,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次,怎么就会罪大恶极了呢?
我是太天真了,也太自私,丫头。我受了这个家的好,就应该为这个家出点力是不是?我出不去的,小云。我在这个网里头,一年,两年,十年,慢慢就会变成这张网的一部分,我会跟他们没什么差别,变成一个,让你,让我自己都失望的人,丫头,那时候你会很失望,你会恨我,你会想……你会很后悔,我也会恨我自己。
他说,丫头,你明白我的心吗?我跟你说这些,你不介意罢?
云逸盯着那些字,一个一个,仔细地看完,说,跟我说说你和曾薇的事情罢。
他笑。曾薇。很早的时候,她是一个大院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上幼儿园,上小学,下了课一起写作业,在对方家里吃饭,是常有的事情。大人们关系好,也会开玩笑,说要订娃娃亲之类的。人们说青梅竹马,不外如此罢。
后来念了初中,小男孩,十二三岁,骄傲又别扭,不肯同女孩子一起玩,慢慢的疏远了。到高中,忙着跟一班哥儿们厮混,写生,画画,偶尔跟旁边坐的女孩子们闲聊,曾薇这个人,似乎就从身边渐渐走远了。
直到再以后,因为画画,与父亲争执,看着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哭诉,忽然觉得无端的自责与彷徨。人前照样说说笑笑,然后更多的时间,躲起来,静静地抽烟——有一天,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烟抽走。他被烫了一下,一回头,看见曾薇。
他说,小云,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很想哭,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亲人,就算后来,我们分手了,这种感觉还在。
他说,我怎么跟你解释这种感觉呢,小云。打个比方,曾薇是我身外那个人,可是这么多年,因为靠得太近,渐渐的,长到了一起,她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血肉相连,把我和她分开,已经不仅仅是我和她的事情。你呢,你好像就是我自己,我本身的一部分,说个不恰当的,像我的孩子,比如你受了伤,我身体不会疼,可是心会疼。可是,你会渐渐长大,长成一个崭新的、独立的、可能会让我望尘莫及的人。所以丫头,有时候我就在想,我留下你,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太自私,我束缚了你,过几年,你大了,明白更多的事情,你会怨我,恨我,丫头,那样的话,我会很难受。
小云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抱着你,就会觉得,很多人在谴责我,你也在谴责我,所以每次我都是很快松开你——我舍不得,但不能不这么做,我很怕以后你会恨我。
夜深人静,云逸盯着那满满一屏幕的话,泪流满面。她静静等着,终于等来最后一段话。
丫头,你得有一个更成熟的人,指引你,帮助你,照顾你,如果有那么一天,是我送你,我知道我会很难过,可是我会更欣慰——丫头,趁着现在,我和你都还没有走很远,我们,退回去罢。  

正文 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后来,云逸跟许文讨论,失眠这种事,到底有没有规律呢?
那天,她直接打了电话过去,问之城,你是说真的?他答是。她笑笑,说,那好,再见。一把把电话摔到墙上,便抱着被子缩在床上,竟然仿佛是很快便睡着了。
只是一直在做梦。
一格一格的抽屉,拉过来拉过去,总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一只连着一只的柜子,躲过来躲过去,避不开追捕她的人,黑暗里微微的喘息与脚步声,胸口堵着,不敢哭出来。很高的楼,一层一层爬上去,一个又一个房间,拉开门,没有那个人,再拉开,也没有,急匆匆地跑,气喘吁吁,莫名地害怕,一转身,看见几个含笑的女孩子,问,你找他?我们也在找,可是他不在。
然后是坠落。脚才着地,旁边的石头就变成妖怪扑上来;好容易抓着山藤飞出去,那藤条又变成毒蛇。恍惚是进了聊斋里,繁华的楼台亭阁,一眨眼就变成阴雨凄凄里的山坟,黑暗里一点一点绿莹莹的光。
然后是和风,春天,大柳树底下,遇见他,他的妻,他的儿子。他说,叫姐姐。啊,姐姐姐姐。那孩子笑得那么天真,忽然伸出手,照她脸上狠狠抓一把。她松手,那孩子跌在地上。姑姑与姑父,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急着辩解,不是我不是我。他们像石像一样,冷冷看着,不说话。她急得大哭,却被什么堵住了,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挣扎了满背的冷汗,手心里也是湿的。天还是黑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转头又沉沉睡过去。
她睡了两天一夜,起来,已经是第三天。
出了那么多的汗,一条床单都潮了。摸摸脸上,却是干的。
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下去看那摔出去的电话,竟然没有坏掉。她笑笑,原来以为一定摔碎的,不料它反而禁得住折腾。
给妈妈和姑姑都打了电话,大概聊了几句,她们也没听出什么,她简单地说马上要开学,课比较紧,又要准备考试,准备找工作的材料,如果没什么事,不必给她电话,她有事会打回去。她们两个一贯放心她,也没有多问。倒是姑姑说,正好这里一团麻似的,也顾不上你了。
云逸心里一动,问,家里出事了?
姑姑道,你七叔不知道怎么得罪老太太了,高血压犯了,现在还在医院里,病倒不怕,就是脾气大。她叹口气,开玩笑说,老太太平时不吭不哈的,这一下就变成活阎王了,谁都不敢惹。
云逸说,身体没事就好——七叔怎么得罪他呢?
姑姑道,我也不知道,你四婶大概知道,我问她她又不说,老太太看见我脸都吊下三尺长,我也不敢问她,你说你跟儿子生气,跟我一个外人摆什么脸子?
云逸笑笑,姑姑就辛苦些好了,她年龄大了,又生病,难免脾气大一点。
姑姑道,我也没什么辛苦的,她不耐烦见我,我去了,就说我身体也不好,叫我回来,我气什么,横竖看你姑父的面子。
云逸说,就是这么说。
姑姑又道,我看,多半是因为你七叔跟曾薇的事,老太太住院好几天了,搁以往曾薇过来三四趟了,这次连头都没露,曾荃也没来。
云逸咬住嘴唇,笑笑,问,那姑姑,我用不用往家打个电话?
姑姑道,不用,打什么?你姑父都没提要跟你说,你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自己当心身子,我们也没指望你一定考研究生,你也不用太刻苦自己——你娘怎么说?
云逸道,我妈妈也没说要我一定考上。
又聊了几句,就挂上电话。她很惊奇自己的若无其事——其实也不必惊奇的罢,这几年,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口是心非,什么没学会。她自嘲地摇摇头,去吃饭。
但终究是有改变的。
许文给她打电话,聊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怎么一只笑?她诧异道,有么?我自己没觉得。许文沉默一下,道,你别那么笑,没声音,跟吹气似的,云逸,我听着,心里有点毛。她马上哈哈笑,说,你也变得多心了,女人。许文道,云逸,这也不是你,你怎么了?她叹口气,微笑,没什么啊,我开朗些,不好么?半晌,许文道,我但愿如此。
从前听到这句话,大约会哭。可是那一刻,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说,别多想。
晚上临睡前看《红楼梦》,黛玉跟宝玉说,今年只是觉得心酸,眼泪仿佛比往年少了。不觉一笑,把书推开。
躺了一会儿,还是下去开了电脑。过了一阵子,上了线,仿佛有一点期待什么。果然刚上线,他便发来消息问,你这几天怎么样?怎么一直不见你?
云逸笑笑,答,我很好,你怎么这么晚不睡?
看着对话,又觉得好笑起来。这是何苦,明明都到了这时候,偏偏还这样相敬如宾。
之城说查资料。然后又问了一遍,丫头,你好么?
她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依然很快回复,没有。又问,你听到什么了?
云逸顿了顿,回复,没有。他便回复说,没有别的事情,我妈已经好了,我也就在忙诊所的事情。
她说,那就好。
隔一阵子,他问,小云,你怪我么?
她想了想,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送我来办调剂手续,我跟你讲巴金的《家》?
他说,对,有这回事。
她说,当时我说,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高觉新,你还很奇怪。我当时跟你说,喜欢他,是因为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他处于那种处境里,作为一个长子所背负的期望与责任,也能理解他的无奈,虽然无力回天,可是,自己那一份责任,总是要尽的。换成是我,我会与他有同样的选择,也许他不及觉慧那样决断,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觉慧何尝不是自私的,何尝不是不负责任?
过一会儿,她说,因为我自己身上也负着属于我的责任,所以,我理解,你明白么?
他说,明白,可是丫头,我始终觉得,我对你,也是有责任的。只是,不论我怎么做,都会伤害一些人。我一直很矛盾,也很自责。
她笑,这话奇怪,你对我,有什么责任呢?我们家好歹也有几个叔叔,你怎么说,都是外姓人罢了。
过了很久,之城说,小云,真的对不起。
云逸看着那句话,无声地笑,手指在键盘上拂过来,拂过去,终于回复,你跟我,何必说这句话。
大概是高中时候罢,《流星花园》风靡一时,人人都会道明寺的一句话,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那时她不看电视,听到别人这么说,也不过一笑,可是现在,现在,也还是不过一笑。
对不起。
若要追究,这三个字于她,有什么用呢?何况她不想追究。
去图书馆看书是正经罢。心不定的时候,做微积分题,一道一道,导数偏导二阶导,所有的脑细胞都用上了,终于什么都不想了。艺术生,数学,不过是消遣罢了,要到这时候,才知道它的好处。
原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没想到,一眨眼也就开学了。大四了,找工作的大多四散寻觅去了,留下的,除了保研的,便是他们这些考研的。
过了九月之后,考研的气氛越发紧张了。每天早晨六点钟,天还黑着,图书馆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人人背着硕大的书包,抱着水杯、坐垫以及各种各样的杂物,摩肩接踵。人被夹在这样的队伍里,各自有各自的惶惶不安,交织在一起,却莫名其妙地安慰了单个人的不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等到六点半,图书馆门一开,人流便潮水般涌进去,几乎是飞奔到那个熟悉的座位旁,放下书包,取出一本本书帮同学占了座位,再出去吃饭。
这整个的过程,像打仗一样,有一股子隐藏的血腥。血腥是好的,有活着的人,才有那种热气腾腾的腥。
云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自习室,然而那一阵子,仍是去挤图书馆——贪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气息。在人群里,头发上有后面人呼出来的热气,有人被挤得一个踉跄,踩到脚。但是都是不知道的。她仿佛抽离出去,高高地在空中,俯视着这一个躯壳,看她跌跌撞撞,看她抱紧怀里的坐垫像护住珍宝,看她与人冲撞仍旧在嘴边雕刻一个笑。真好笑。
也有人约她出去。便出去,在避风塘,含笑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天冷了,前一夜下了雨,白天竟忽然结了冰,人在街上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她嘴边的笑纹就深了一点。对面的人说,张云逸,我是不是很好笑?她点头,俄而明白过来,又摇头。
后来他说,我们回去罢。这次她听明白了,立即站起来。他看着她手上,手套已经戴好,苦笑,你真的,那么急着走吗?她就笑。过马路的时候,他要去扶她,她下意识闪开,说,谢谢。
回到学校,在大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美术社的师弟。她与那人道别,径自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呢?师弟答,去跆拳道馆上课,才回来。云逸才想起来他念体育系,原先是跆拳道选手,比赛受了伤,保送过来的。以前开玩笑,他还曾说过做她的免费教练。
师弟指指离去的人,笑着问,那个……什么时候换了?
云逸楞了一下,才想到原先在这里,他见过之城一次。她很久没有想过之城,很久没有流泪,到这时候,嘴角那个笑,颤抖几下,终于是维持不住了。匆匆说了再见,转身就走。师弟在后面叫,张云逸,张云逸!她只是不理。
学校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坐电梯到十二楼,转到楼梯口,才终于清静了。坐在楼梯上,眼泪到底止不住。也不是难过,心里很平静,甚至觉得好笑,但是身体悲伤。她隐约地想,也许,悲伤根本同心没有关系,只是身体分泌的一种物质罢了。
也不过那一阵子过去了,便平静下来。擦了泪,一抬头,看见师弟站在门边,看着她。
张云逸,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他尽力把语气调得轻松一点,像开玩笑。
云逸笑笑,道,别叫我张云逸,我是你师姐。
那孩子耸耸肩,道,我不是你们系的,用不着叫你师姐。
云逸道,论美术社,你也不能叫我名字。
他说,别岔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哭呢?谁惹你了?我把丫骨头拆了。
云逸看着他,他忽然脸一红,云逸笑笑,道,我自己想哭,没人惹我,你谁的骨头都不用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站起来,也不去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下走,又回头说,以后要叫我师姐。
她听到那小孩儿在后面说,好罢,师姐师姐,师姑姑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她再不出去。
日子平静无波,持续到1月份研究生入学考试。她报的本校,并不难,做完卷子,心里仿佛大雪后的地面,只觉得轻松,再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从考场出来,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班里晚上组织活动,学院的两个老师都去,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七八个男生。班长说,云逸,你陪我去罢,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去,可是你要不过去,就只有我一个女生,实在很尴尬。
班长是个爽朗的女孩子,与云逸平素也不错,云逸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天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学生干部,与两位老师平素多有交往,因此气氛很热闹。云逸一贯并不往院办去,倒是其中一位秦老师,原先与之城同学,当时调剂过来找的便是他,也还算熟悉,只是也不常见。
云逸因为话不多,便一直含笑听他们交谈。酒桌上的话,不听比听得好,不过摆个样子罢了。该她喝酒的时候,她也不推辞。是第一次喝白酒,才咽下去,那股子灼热就腾地烧起来,冲得眼前一花,两颊滚烫,心口怦怦地跳,她便不由自主抓紧衣领,死死按住。
秦老师就笑道,张云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跟我们院的林黛玉似的。另一个老师跟着笑道,张云逸本来就是我们院林黛玉呀,是不是张云逸?
云逸脸越发红,说,老师笑我呢。旁边班长拉一下她,小声说,给老师敬个酒罢,你还没跟他们喝呢。玩游戏的中间已经有好几个人敬过酒,云逸也知道既然来了,敬酒是免不了的,不过前头班委团委的人尚未敬完,她觉得轮不到自己罢了。此时班长既然提醒了,她也不打算推托。
她只想着敬完了酒,便再没她的事,不料秦老师放下酒杯,忽然道,张云逸,其实呢,你本来是很有潜力的,不过,被你自己耽误了。你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么?
云逸听这话不对,大概猜出了一点,只是笑着说,谢谢秦老师,我资质不好,本来就没什么大出息。
秦老师道,张云逸,作为老师呢,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要从你那个小圈子里走出来了——你那小圈子里那几个人,我都知道,不要以为老师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知道我说什么罢?
云逸脸上笑着,捏紧了杯子,不知道说什么。
秦老师继续推心置腹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一步两步走错的时候?况且你是小孩子嘛,那个人就不一样,他是成熟的成年人……
云逸听他说到这里,端着酒杯站起来,微笑道,秦老师,当时我过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您,您是我的老师,我也知道您一向爱护我,提点我,我多谢您。以前小,有的错没的错,让您多费心,现在就都过去罢,这杯酒,算我谢您。
她先把那杯酒喝干。
心仿佛要跳出来,整个人都是眩晕的,什么东西在后头梗着,冷硬酸涩的一块。云逸示意要回去,班长悄悄道,再等等罢,你这时候走了,好像故意办难看一样。
然而过了一阵子,秦老师又道,我见了他,我一定骂他——他是我师兄又怎么样?你们不认识,我师兄——张云逸,你不知道罢,他以前是我师兄,他大学那个女朋友,你不知道罢……
云逸又一次端着酒站起来。
怎么能堵住那张嘴呢?他还在说,曾薇我们,当初都不错——都认识……
云逸盯住那张桌子,咬着嘴唇,脸上笑着。好好好,真是报应不爽啊。她想,如果此时,她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又会怎样?——拿不到学位证无妨,论文通不过也无妨,不念这个研也无妨——可是,之城呢?她如何回去跟姑姑解释这一切的原因?难道她说,我曾经与七叔如何如何,如今落人把柄,为人诟病,所以一怒而去?
那么之城呢?一切揭开,叫他如何自处?
她指甲掐在手心里,都忘了疼,却还在笑。
过一阵子,大伙儿已经散开,各自三三两两划拳去了。有人打开机子唱卡拉ok,音乐节奏太强劲,一下一下都似击在心脏上。一个男生拿着麦克风,吼,独自去偷欢……
是是。怪她来得太迟。青梅竹马的他有了,刻骨铭心的他有了,相濡以沫的……有人帮他选了,他同意与否,以后都不会轮到她?那么,她算什么呢?一首曲子里不小心的一个变音?途中偶尔乘凉的一棵树?他的欲说还休?不不不,也许是,一次,独自去偷欢。
这念头一起来,她便知道错了。她不该这么想之城的。从三年前那个暑假他们认识,到如今说分开,这中间,他们独处的时候,算下来也就那么一点。他对她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抱抱她——很快,便放开。
是他说的,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孩子。
她笑,啊,二十多的一个孩子,不是不悲哀的。
秦老师叫她,张云逸。她看过去,他招手,你过来。
很少有人跟她用命令语气,但是他醉了,涨得红紫的脸,昏然的眼——她走过去,微笑着,说,秦老师。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只一拉,她就几乎是跌坐在他身边。
那一刹那的惊怒冲得她几乎晕倒,她咬着牙,抽手,却抽不动。身子仿佛僵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嘈杂声隐去,耳边只有他的声音说,其实,沈之城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谁没有一点向往呢?我也有我向往的生活……
沈之城。
她的软肋便是沈之城。那一刻她真恨这三个字。倘不是他,她何至于要坐在这里,不能动,不能开口?倘不是他……不,她为的是自己,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因为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加入一切真相大白,她如何存身。她说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尤其,面对家人。
所以说,她是高觉新。
既然如此,她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任何后果,她都必须承受。怨不了别人,咎由自取。她咬着牙,笑,那么至于后面发生什么,也要各人的结果各人承受,谁也怨不了她。
那一天她回去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宿舍人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睡下了,她开了台灯,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看了许久,仿佛那上头还存着指印似的。她嫌恶地看着,最终拿起了电话。
那边有人接了,说,张云逸,怎么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想不出来该如何说,沉吟中,那边已经有点惶然,我错了,师姐……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冷风一吹,人仿佛有点清醒了。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六七年前,况且,如果此时,就算师弟帮了她,她如何报他?
她不打算欠任何人的。因此她笑了笑,道,紧张什么?我没事,不过今天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美术社新来的大一那个美女,仿佛是我老乡,你有办法拿到她电话么?有人问我要。
师弟疑惑道,师姐记错了罢?大一的那两个女孩子……唉,也挺可爱的。
她笑,那就是我记错了。你睡罢,不打扰你。
躺到床上,手还是捏紧的——左手,无名指,那个疤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仔细摩挲,还是在的,提醒着她,曾经的那一段岁月。她忘了,并不代表它没有存在过。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抛开与之相关的所有人,远离那个地方,一次也不去想,不去提,她甚至觉得已经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了,可是不料六年之后,往事重演——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过,她摸出手机,发短信给嘉兰,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学不会原谅?  

正文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杜嘉兰记得,那时候,她转学到烟城实验中学。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是一个女孩子,穿一件嫩黄罩衫,童花头,齐眉刘海,刘海下面一双清浅黑眼睛。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女孩子微微低了头,嘴角一斜,偷偷笑一下,随即抬眼像下面一瞄,目光正与嘉兰相接,她们都没有躲,一个在台上,一个在下面,相视一笑。
旁边有人低声跟她说,这个就是咱们班张云逸,不过,她不大跟女生玩儿。
嘉兰不是活泼主动的女孩子,因此见了面,也不过一笑。张云逸也笑着跟她点头,很友善,但是,不说话。她算比较活泼,时常在班里与几个男生争论物理题,大概赢的时候多,每每抬起下巴,得意地笑。也爱玩,课桌里面像百宝箱,玩具小手枪,彩色粉笔头,武侠小说,玻璃珠子,截的很整齐的长条玻璃,被她拿来当镇尺,光滑玲珑的小石头,还有一把系着宝蓝丝穗的笛子,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
看不出来女孩子喜不喜欢她。她性格豪爽些,有人跟她亲近,她便什么都拿出来分享,有时候也腻人,额头在人家肩膀上蹭来蹭去。可是仿佛并不知心。她自己在班里说,我的朋友都是男生,没有女生。几个与她要好的女生说,那我们呢?她又扑过去笑,我们是姐妹啊。
她似乎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一些微词,或者知道了,根本不在乎。
学校隔壁是一所职业中专,时常有那边的一些男生过来,找这边的女生。初三了,大一点的孩子都已经十六七岁,情窦初开,难免会有些事情出来。
隔壁学校的一个男孩子,便常常过来找张云逸。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与另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起——那个高个子男生,他们倒都认得,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关声,与他们同届,但不同班。
他们叫,张云逸便出去,完全不理会背后的目光。每逢此时,班里气氛就变得有些异样,格外寂静,过一阵子,又会有人低声议论。渐渐地,男生与张云逸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不再与她讨论问题,也不再与她说武侠小说,他们热衷于做一些奇怪的恶作剧。比如在她的椅子上放嚼碎的苹果,她喜欢穿白衣服,一坐下去,一件衣服便毁掉了;比如在她的桌子里放小的癞蛤蟆,掀开盖板,它们便四散跳出来,整个教室都是她凄厉的尖叫。
她问,谁做的?是谁?满脸泪水,声音颤抖,有一点歇斯底里。可是每个人都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看书做题,教室里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的。嘉兰听到背后一个女孩子小声说,神经病,活该。
渐渐她学会防备。到教室先用一块雪白抹布将桌椅擦一遍,桌子里无论蹦出来什么,她都面不改色,站到旁边等它们去远,再过去。
某日中午,她从外面远远往教室这边走,嘉兰就听到旁边几个男生小声议论。一个问,你敢不敢?你敢摸一下,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其他人起哄,另外一个说,有什么不敢?先前的人说,说好了,在讲台上。
那时候张云逸已经进了教室,一个男生便飞快跑到讲台上。两个人擦身的一刹那,他叫,张云逸。她站住,回头,那男生飞快地往她脸上摸了一把,转身跑出去。班里登时鸦雀无声,大概过了几秒钟,忽然爆出哄笑声,几个男孩子拍着桌子大笑,怪叫,还有人吹口哨。张云逸站在讲台上,似乎还未回过神。半晌,才慢慢走下来。
第二节课那男生才进教室。下了课,云逸站起来,向他招招手,笑道,陈绍安,你过来。陈绍安犹疑着,她笑道,你从初一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怕什么?另外几个男生也撺掇,去,去,怕什么?他走到她面前,问,干吗?云逸冲他笑笑,抬脚便踹过去。隔着课桌与许多人,嘉兰看不到她踹到哪里,就听到陈绍安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五六步,蜷缩着跌在课桌上。几个男生连忙扶住他。
张云逸笑笑,坐回去。
从此算是明着结了仇。他们课外阅读有《阿Q正传》,陈绍安便常常大声念,和尚摸得,我为何就摸不得?另外几个男生接口,因为你表哥不在这儿——哎呀,表哥——
职业中专那男生,是关声的表哥。
张云逸坐在第三排正中间,背影笔直,仿佛听不到后面的窃笑。
那一天也是上语文课,不知如何讲到了武则天,难免说到父子聚麋,老师给他们解释,聚麋,就是说父子娶了同一个女人。一个男生举手,阴阳怪调地问,老师,父子一起叫聚麋,表兄弟一起叫什么?
年轻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满头雾水。教室里一片哄笑。
然后就是那一天。早晨,正读英语,忽然听到一声极短促但是也极凄厉的尖叫。猛一抬头,就看见张云逸,抓着胸口的衣服,往后一仰,靠在一张桌子上。她那天穿一件石榴红收身长袄,不知道什么料子,只是红光潋滟,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绒毛,围住一张煞白的脸。许多年以后,嘉兰都还记得那张脸上,肌肉在簌簌地跳,跳得眼角都抽起来,一条泪痕,还有她急促的喘息,那么重,像是哭,却又像笑,配着那诡谲的表情,说不出来的恐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是平静了,把手放下来,抓起桌子上墨水瓶,向着讲台摔出去。蓝色墨水同玻璃渣子一起,溅了整个讲台。她站在一地碎片里,嘴角微微挑着,似笑非笑,道,谁做的,我让他明天就爬着出门——煤气中毒。她声音不高,也平静,然而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咬着冰珠子说出来的,冷到骨髓里去。
没有一个人应声。直到她转身出了门,教室才忽然爆出许多声音,古文,英语,历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张云逸没有来,班主任随口说起来,她请了病假。
又过了几天,化学老师讲一氧化碳的时候,提到班里一个男生前天煤气中毒,几乎丧命。老师说,幸亏他爬到了门口,那门底下破了,能透一点气,才撑到早上。教室里忽然静了一下,嘉兰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毛骨悚然?
一周后张云逸回来,仿佛是瘦了一点,依旧是高高抬着下巴,笑着,然而,怎么都藏不住那一股子冷峭。下了课关声来找她,两个人在教室外,倚着窗户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她一直笑吟吟地,有时候还弯下去腰去——可是她的右手,始终在扣着窗玻璃,笃笃,笃笃,雨打芭蕉似的,不紧不慢,跟她的笑声完全没有关系。
嘉兰想,她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哪怕到了后来,云逸都没有提到过。
比如那些被人跟踪的晚上——放了晚自习已经十点,小城的街上很冷清,他们就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声说笑,怪叫。表哥——表哥——把你表哥叫过来。他们说关声,关家的傻小子,好兄弟,有福同享。他们说,哎呀,滑腻腻呀,滑腻腻,陈绍安你一辈子别洗手。
比如那些强迫自己平静的时刻。晚自习,或者什么时候,郁结在心里的那些东西蠢蠢欲动,愈演愈烈,仿佛要挣破了皮肤冲出来。总得有个地方冲出来。那么,就是最不碍事的地方罢。左手的无名指,一下子划下去,血涌出来,细细的汇成一颗鲜红的小珠子,一条红线,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放下小刀,继续做那些证明题应用题。
她无人可说,妈妈忙着与姑姑置气——一个要接她去涡城,一个不答应。不好当面吵,每每跟她说,我自己十月怀胎痛死痛活生的,养活了十几年,凭什么把你送给她?她坐着,笑着,听她说。那总归是她妈妈,是不是?
她也不能跟别人说,她去办公室,大哭了一场,对班主任说出全部的事情,他听完,答应管管男生,然后,对她说,张云逸,你也别哭,你自己想想,为什么那么多女生,他们专找你的麻烦?她惊愕地抬头,看到他已经转过目光,可是她敏锐地感觉他的一点厌恶。为什么呢?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找你?她想,无非是,你自己不够检点,是这个意思么?是,因为只有你,一向不跟他们疏远,你自己承认你的朋友只有他们,你自己招致这一切。
她说,老师,我知道了。
然后是那一晚,在回家的路上,陈绍安,与另外几个男生,拦住她。她忘了他们说些什么,或者陈绍安是道歉,可是到最后,他为什么说了一句,那是,我表哥又不在。她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摸出那把小刀就扑过去,他闪得快,小刀贴着耳朵划过去。旁边几个人来推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一拳挥在一个脸上,又一脚将陈绍安踹开。
是关声。
几个男生围上来,扭打成一团。她抓着刀子扑过去,总有一只手,不知道是谁的,远远把她推开。不知道是谁的血,落在地上,苍蓝的柏油路上一朵一朵暗红的花。她站着,看着,连绝望都不觉得了。
月光那么好,一天晴光照下来,如水如银,如霜如雪。她坐下来,无端觉得好笑。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想,就当这是个下过大雪的晚上,一切都银白的,顺着这条路,绵延下去,千里,万里,村庄,田野,远方,渐渐平下去,只有一片茫茫的银白,被这月光照着。她一个人坐着,等着,等什么呢?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人,走了千年万年,终于看到一个她,会不会像石像?或者,一个雪人?然后呢?他停下来看看?抑或继续走他的路?
打架的男孩子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见她坐在那里,嘴角一朵奇异的笑。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左手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汇在地上,像一朵硕大的红芍药。愣了一会儿,几个男生一哄而散,只剩下关声和陈绍安。
他们叫她,她不应,又不敢拉她。半晌,她抬头,看见陈绍安,说,你走罢。他说,我带你去诊所。她笑,轻轻说,陈绍安,能不能请你,滚远一点?我看着你恶心。她笑容温和恳切,那男孩子身子一僵,终于转身走了。
只剩下关声。一切因他而起的关声。他们明明没有什么的关声。
她示意他坐下,娓娓而谈。你看过《红楼梦》没有?有一章,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我很喜欢。刚才我就在想,月光这么好,真像下了一场大雪,如果是下了一场大雪,只有我一个人,是不是就是那样,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关声静静听着。她忽然抬起头,一笑,眼泪落下来。关声,我进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一直,我都把他当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的是陈绍安。
一进初中,就认识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一起在老师那里开小灶,一起参加各种竞赛。那时候,老师提问,若前一个提张云逸,后一个,必然是陈绍安,前一个是陈绍安,后一个,也必然是张云逸。
她还记得初二的那个中午,她进去教室,只有他在。他们平时不大说话,就是说了,也是跟别的男生一起捉弄她。捏起嗓子学她读课文,把她的东西藏起来,等她哭了,才拿出来,转头跟别人说,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哭完就好了。那天,大约是只有他们在,他问她,你怎么这几天好像不高兴呢?她说,怎么高兴呢,天天有人跟我说你,你也就是数学比我好一点而已。他说,没什么,你语文英语都比我好啊,而且数学很容易,你那么聪明,稍微一用心,我就赶不上了。他跟她眨眨眼,说,这样好了,你数学超过我,我做一个玻璃尺子给你。
后来,她得到了那把玻璃尺子,也不过是一条长玻璃,截得整齐,她拿来做镇尺。
那是秋天还是冬天?阳光清和,隔着窗户照进来一条,微薄的暖意,像那些遥不可及的词语。少不更事,两小无猜,心无芥蒂。
可是,还是成了这样。
那是唯一一次,在关声面前落泪。许多事情,在那时候,就做了决定。
然而她没想到还会有事情。次日清晨,打开桌子,就看见玻璃镇尺与笛子都碎了,碎片在桌斗一角,堆成一座小小的坟。她伸手,将那碎片拨开,指头忽然触到冰凉湿滑的一个东西,微微动了一下——是一条垂死的小蛇。
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书上说,魂飞魄散,不过如此罢?什么东西从指尖窜上去,一路啪啪地爆着,冰冷的,湿滑的,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一声尖叫堵在嗓子里,人瘫软在后面的桌子上,她抓住衣服,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喘过来。
所以会,那么恶毒地,去诅咒。
可是她自己,终究还是支持不住了。去医院检查,发现心脏不妥。看许多医生,开很多药,西药,中药。医生说,要静养,保持情绪平静,不要悲,不要怒,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大喜。已经快要中考了,妈妈比她着急,说,一天到晚,哪里就这么多灾呀病呀的呢?
她只是笑。
回去知道她的诅咒应验,她也还是笑笑。忽然觉得很灰心,陈绍安,或者别的谁,也罪不至死罢。
他们死了,她又能怎样?还可以,回去从前么?
剩下的日子,她还如以往一样,睥睨来去,与人说笑,下了课同关声一起,去家属院的园子里看花。他们不过是看不惯她的张扬罢了,她偏偏就要他们知道,她毫发无伤,一如既往。
班里的女孩子也还同她往来,还有数理化的题目呢,为了面子,总不能去问男生,只能问她——可是有了机会,也还是忍不住要刺一刺她。她们练立定跳远,她刚走过去,就有人笑道,张云逸,你来我们这边干吗?你不是说,你的朋友都是男生吗,你去找他们呀。
她咬住嘴唇,笑笑,不要朋友又怎么样?然后转身走开。
有人跟过来,笑着跟她说,张云逸,我跳得也不远,跟她们尽被打击,我们俩一起练好了。
是杜嘉兰。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嘉兰含笑的眼睛——纵令许多年以后,她依然羡慕嘉兰那样的女孩子,从小被家里宠爱,没有任何缘故,于是天经地义便认为应该对人好——而她自己呢,她受的喜爱宠爱溺爱乃至同龄人的羡慕,都是自己挣来的,要比别人聪明,要比别人懂事,要比别人有灵气。
可是真庆幸,还有嘉兰。
中考之后,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烟城第一高中录取。不等开学,她就与姑姑说,答应去涡城。于是在九月份,她顺利进入涡城一高。之后,与初中的同学再不联系,除了嘉兰。
甚至连关声,她都没有留任何消息。
在涡城,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大声说话,不笑出声音,对任何人,都温和客气,也都疏远戒备——她是再也不能,那么愚蠢地轻易相信别人了。
她没想到后来关声也转到涡城一高。她看着他眼皮上的一道疤,是那次留下来的,她欠他的一个人情。然而人情也只是人情,她与他说清楚。她说关声,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高中三年,我不能再犯以前的错误,我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挡我者,死。她说关声,别人不明白,你应当明白。
他看着她,微笑。
她仿佛也真的忘了。关声有一次跟她提起陈绍安,她若无其事地问,哦,他还好?关声疑惑地看着她,她笑,两年多了,何必耿耿于怀呢。
她说,关声,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做的事,怎么能认真计较呢。她在自己的日记里也写,我必须原谅,倘若不能原谅他们,我如何原谅自己。然而扪心自问,如果有机会遇到他们,会不会前嫌尽释,握手言欢?一定不会的。她自己很清楚,终其一生,她都只能尽量说服自己去忘记,去谅解,而心里,始终是戒备森严。不惟对他们,甚至,对所有同龄的男孩子,因为那几个人,她本能地对他们感到嫌恶。
只是连累了关声。后来她想,如果她真的对不住谁,那么那个人,只有关声。然而她从未说过对不起,她也没有办法,那种时候,不得不那么做,如果一切重来,她还是会那么做。
包括高考之后,立刻把关声从自己生活里删除。那才是,彻底将从前那段日子埋葬。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嘉兰。
是不是值得庆幸?因为留下了嘉兰,所以六年之后,再一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惊怒、愤恨、自责交加之际,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发一条那样的短信,不必多说什么,对方便已明白。
嘉兰是明白的,因为她的短信,只有一句话,云逸,你来上海罢。
她躺在黑暗里,脑海中无端涌出那句话: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那么,也好。如同从前离开烟城一样,将江城,与涡城,远远抛开,将一些人事,彻底封死,就此告别,就此,决绝。  

正文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
云逸也说不清楚,怎么阴差阳错选了上海。二月下旬面试完,她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就离开学校。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应该说她选对了地方。身边的一些人,嘉兰,小乔,曲池,都有着让人欣悦的好。她渐渐变得活泼了一点,与嘉兰一起,会得讲起公司一些好玩的事情,当然,多半与曲池有关。嘉兰听得心向往之,扑在床上道,不行,我要认识他,你改天介绍我认识他。
云逸笑着说好。又笑,可怜的小北京。嘉兰听出来她打趣,红着脸来拧她,云逸举手,说,曲池,曲池。她方才作罢。
很快曲池就有让她目瞪口呆的事情。
那天是要讨论一个项目提案,因为她有跟进,曲池便通知她也来参加。才进公司,就有人从旁边过来同她招呼,早。浓眉白牙,宽袍长袖,除了曲池,还能有谁?可是,那人又分明梳着一条及腰长直马尾。
曲池见她呆住,笑,这是我头发,没见过?
云逸道,你……你不是卷发?
他笑笑,那是假发啊。
云逸拜倒。虽不是夏天,上海也有一点热了,他老人家还带假发。文案笑着说,无语问苍天了罢?以后惊喜的事情多着呢,好好保护自己的心脏。
讨论提案的时候他倒是一本正经的,歪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微微皱着眉,问,张云逸,你呢?你有什么好点子?
云逸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提案,有一点茫无头绪。曲池看出来了,道,所以我让你来参加,一个好的广告人,不能拘泥于自己是美术或者文案,要有系统的思维,从资料里整理卖点,从产品里升华人文特质,然后把这两点结合起来,提出创意,先说服客户相信你的思路,才能吸引消费者买你的产品。一句话,创意的时候,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想法作主导——张云逸,你缺乏的就是这种霸气。
云逸点头。他又道,要想成为一个团队的灵魂人物,这只是首要的一点,再一个,就是领导艺术,这个说白了也简单,你得先把自己交给别人,别人才能放心把自己交给你,是罢张云逸?
云逸听出他意有所指,笑道,我明白,谢谢。
一个美术敲桌子,道,老曲,你不做老师真可惜,逮着谁就开始上课,干脆你把公司给我,你去教书得了。曲池向他一笑,成,你继承我们家香火。又叹息,把看家的老底儿拿出来叫你们,你们还不领情,老人家好当的么?
一边说,一边将头发解开,一手向上一托,头一甩,但见青丝飞扬,如云如瀑。他眉浓目深,轮廓如刻,是极硬朗英俊的模样,此时忽然做这个动作,竟然也不觉得女气,反而有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云逸登时倒在文案身上,叹息,老天!文案也呻吟道,老曲,拜托你给我们女孩子留点生存空间好不好?你一个大男人,做那么媚的动作做干吗?
曲池睥睨,小样儿,就你们,还生存空间?什么叫风情,什么叫意态,你们会写么?
一个美指笑道,就是,咱们老曲这叫刚毅妩媚,兼而有之,小名儿曲池,表字就叫做兼美。
众人都笑。这一番取笑,神经放松,也都有些奇思妙想出来。等一一写完了,曲池似笑非笑向云逸看了一眼,神情一动,仿佛是说,你明白了?
云逸也笑着点头。
翌日对方派人过来,是个二十六七的女孩子。曲池亲自接待。隔着会议室的玻璃,只见曲池侃侃而谈,那女孩子先是矜持端凝,渐渐眉目和悦,渐渐口角含笑,而后花枝乱颤。半小时后出来告辞,至门口又转身道,那,老曲,这么说我明天再过来噢?
曲池向她挥手。估摸着她走远了,就有一个AE挤眉弄眼,捏着嗓子道,那,老曲,我明天再过来噢,噢?大伙儿登时爆笑。曲池得意地挥手,哪里,哪里,大家伙儿创意好,跟我个人魅力没关系。转头又问,是罢张云逸?
云逸只顾着笑,冷不防他这么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答道,你气质也很好。
曲池听了,大不以为然,悻悻道,你才来,不了解我。旁边有人替他说,老曲活了十八年,从来都靠美貌吃饭。曲池大大得意,又作睥睨之态,道,那是,气质是什么东西,俺从来没听说过。
云逸伏在桌子上——自恋的见过,这么恋自己色相的,她倒是头一回见。文案回头,故意大声道,没关系云逸,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
但那一家的稿子难做,却是真的。云逸揣摩许久,做了两个样稿,却都在讨论的时候被否决。然后曲池自己也拿了两个设想案来征询意见,大家笑而不语,独云逸道,好像,没有感觉。他摇头道,真是,我这老板做的,把美术的活儿揽来不算,还要被手底下人毙稿子。
文案笑道,谁叫你手痒来着?老老实实靠你色相吃饭不好么?
曲池兴致登时被引起来,道,你们小,没经过我老人家的全盛时代。两千年那时候,在四川,他们办一个大型的慈善会,请了很多香港台湾的明星,当时我是主策划之一,接机仪式我一手主持,当时带了20个小姑娘,全部身高一米七以上,一色儿旗袍,我领队,白衣长发,那走过去,轰动一路,回头率百分之二百。过后还有一家服装公司老总请我替他们设计唐装,哥哥手一动,还小赚了一笔。
大伙儿都笑,有人道,他们应当再请你做品牌代言——老曲,就你这范儿,只要白衣长发往椅子上一坐,那就是活招牌。
曲池回头一笑,真的阿升,我们以后就考虑往这行儿发展好了,奶奶的,做广告把人累得像骡子。
阿升道,你可以,就别来花搅我了。
曲池笑道,我不花椒你,我茴香你。
云逸听了,向他看了一眼。曲池发觉了,向阿升道,听不懂了罢?这是张云逸她们家乡俗语。云逸摇头微笑,不是,我不是涡城人,这也不是涡城俗话,只有涡城一高内部才流传这种说话,不过不出校园。
曲池有些讪讪,云逸又笑道,不过老曲真是见多识广。
是日回去,煮了个丝瓜瘦肉汤,打电话叫嘉兰过来一起吃。吃到一半,听到开门声,接着有人敲门,嘉兰开了门,却是路东伟,伸过头来问,吃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云逸没看到小乔,又见他强笑不笑,脸色不同,便随口道,你一个人?小乔还没下班?路东伟道,加班呢。见云逸她们俩都淡淡的,道,那你们吃,我就不打扰了。
那边门关上了,嘉兰微微皱眉道,怎么这个人,我始终看他都有点讨厌呢?
她一向是个极温柔平和的人,云逸听了,低声笑道,大概太自来熟的男生,都有点讨嫌。
到了九点钟,还不见小乔回来,嘉兰便留了下来。两人各自倒了一杯绿豆薏仁汤冰着,歪在床上说闲话,自然说到老曲,云逸便沉吟道,老曲呢,认识很好,可是我心里总觉得有点疑惑。
嘉兰问,疑惑什么?
云逸才要说话,电话响起来。她满面笑容接了,才叫了一句许文,笑容登时散了,脸色越来越凝重。嘉兰听到她问,怎么会这样?过了许久,又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她苦笑,道,你多心了,我如今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原来号码整天关机,我也不好问别人,怎么藕断丝连?电话里隐约有一点声音传过来,良久,云逸道,好的,你先平静一下,我去看。
一时她挂了电话,低头笑笑,摇摇头。嘉兰问,怎么了?云逸道,我的朋友,感情出现变故——很久以前,听别人说,世外桃源,神仙眷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那时候很以为然,后来见了我这个朋友和她男朋友,觉得神仙眷侣或许是幻想,但人家举案齐眉的平凡恩爱总应该有的,没想到,竟成了这样。
夜里嘉兰睡了,她开了电脑,打开许文的博客,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子的留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又去看邮箱,许文的邮件,数百字,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不过是又一个落了俗套的故事,人人都以为坚定专情的老万,后来,遇见另一个女孩子。许文在邮件里说,想来我真是傻,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一点异样。她说,我轻易不肯相信什么人,可是相信了,就很难再怀疑,一度,我跟自己说,或许我多心了,那女孩子还小,或者他不过当她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可是云逸,事实冷冰冰地砸到我眼上,我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云逸一字一句看着,旁边嘉兰的呼吸,均匀安静,叫人几乎怀疑这件事不过是个玩笑。
其实一开始,许文也以为不过是个玩笑。然而事实是,老万都已经与那个女孩子住到一起。当老万终于亲口承认这件事,她的反应是笑笑,平静地说,分手罢。然后转身,去收拾东西。
一件一件的衣服。某一件是他买的,某一件是他选的,某一件是他陪着看的,某一件,是他最喜欢的。然后看到那件蜡染的棉布裙子,那一年夏天,他来找她,说,文文,我决定工作了,我们都不小了,工作几年,攒点钱,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他不很会说话,可是说出来,一句是一句,总觉得都是可以实现的。她便抬头,看着他一笑。那时候,她就穿这条裙子。
这才是多久?
还是忍不住流泪。
老万拥住她,说,文文,文文,原谅我,我爱的是你,我们都要结婚了,我们不能分开。她身子僵硬。他说,我们能过去的是不是?就像在学校的时候儿……你都答应了青青,明年回去跟她玩的是不是?
他提到了那个小女孩儿。想到那一次回去,他父母慈爱的笑容,他姐姐亲切的照拂,以及那个小小孩子的依恋,终于忍不住,回身扑到他怀里,紧紧咬着他的肩膀,嚎啕痛哭。
他知不知道,这一段感情,她到底付出了多少?他知不知道,失去这份感情,她失去了多少?
云逸劝她,倘若是别人,那就算了……可是老万,也许真的是一时糊涂,或者就原谅了罢,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
许文笑。她也想过原谅,她自己也说过,这世上,哪有绝对纯净的东西。然而,他认了错,他说要好好在一起,可是,他却不从那女孩子处搬出来,他的QQ,照例是由那女孩子挂着,签名也改了,改做,替我亲爱的宝贝向太阳冲刺!无比娇嗲的语气。叫她如何视而不见?
她也问他,为什么呢?问题出在哪里?他低着头,沉默半晌,道,文文,你知道,对你,我始终只能努力地去爱,去追求,去仰望,可是她,很依赖我,很爱我。
他的意思,是指责她不爱他。
许文反而笑起来。能怎么说呢?男人如老万,一旦变心,也总有无数个理由替自己辩解。其实何苦,不如直接承认,我已经不爱你,或者,我贪心多情。那也还坦白些。平白把过失推到女人身上,疼痛之外,又叫人加深了一层失望。
还是走了。无论他说什么,如何挽留,她自顾收拾了东西,从原来的房子里搬走。
痛不痛呢?真的痛,痛到骨髓里,一想到这件事,便恨不得杀死自己。可是为什么呢,他说只爱她的时候,还要对他说,你这样,对那个女孩子未免太不公平,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的女人之一,何况她还小。
他竟然还觉得是嘲讽。
下了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始终不敢停下来。可是还是撑着,哪怕,一整条街的灯火,都像一只又一只冷笑的眼睛。
云逸问她,你恨那个女孩子么?
她说不,关她什么事呢?如果老万要变心,没有她,也会有别的谁,我只是,替他觉得不值。
那么,你恨老万么?
说不上恨。毕竟是这个人,曾经那么爱她,照顾她,曾经令她感动并且感激,曾经与她一同筹划将来,曾经,他与她,几乎是一体。可是也是恨的,恨他在事发后,隐瞒她这么久,恨他在于别的人耳鬓厮磨时,还让她沉浸在岁月静好的错觉中——倘若不是,无意中去老万他们班的校友录,看到那女孩子的留言,看到她贴的,与老万的合影,她还被蒙在鼓里。
他已经与别的女孩子双宿双栖,她还毫不掩饰那种小女人的幸福,看在知情人的眼里,会不会特别可笑?就像,路边艺人们耍的猴子。
怎么能不恨呢?可是,怎么去恨呢?
云逸沉默了一阵子,跟她说,许文,你太善良,何必因为她小,就这么宽容?我宁愿你还是在学校时候的样子。
许文笑。也许罢,忽然从幸福中跌落下来,还没来得及把那种状态下柔软的心变硬,就已经被现实砸昏。算不算残酷?然而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那位师妹有她的锐利张扬,她先出手,就不怪许文还击。可是这个女孩子呢?她在幕后,她们从来没见过,你如何去恨一个你根本没有见过的人,尤其是,小你几岁的女孩子?
可是她还是低估了那女孩子。
那时候,有人加她的QQ,她看是女生,便通过了。对方时常在线,却不同她讲话。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加她的是谁。
对方的签名,每天都更换,空间亦时常更新,图文并茂。她并不进去,资料上显示的小图片看不太清,可是,相处四年,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照片上的男主角,就是老万。
那也是别人的事情。既然已经放手,这个男人,便与她无关,他与谁恩爱,表不表演,她都不会理睬。然而,她不就山,山却来就她。她的空间,她的博客,一切她文字所及的地方,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还真是齿冷。
如果说,有时候,女人之间的战争在所难免,那么,碰到一个好一点的对手也还值得——遇到这样的,觉得自己的身份都被拉下去。噫,我竟然沦落到与这样的人有同样的眼光,想起来真叫人羞愧欲绝。
她说云逸,倘若我的对手是你,我二话不说,拱手奉上也会觉得与有荣焉。
她是气得很了。云逸笑,那算了,我是最窝囊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这样落荒而逃。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许久,她问,真的?你们再没有联系?
云逸笑笑,想了想,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许文说,那也好,他并不合适。云逸也笑,跟她讲着话,忽然想到什么,打开百度,输进去,曲池。想了想,又输进去,涡城。 

正文 推杯掩笑醉一场
你还记得吗?有人离去的那一天,你锁紧门窗,在房间里,看《夜宴》。婉后说,叔叔能不能放过太子?厉帝答,嫂嫂能不能先放开手?
你大笑,扔开手里的果冻壳。果冻的汁水呛进喉咙里,你一边咳嗽,一边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拍桌子。人生何其荒谬啊,这样荒谬的幽默,甜的软的呛进去,一样叫你抖肝搜肺,泪流满面。
如同此刻,云逸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曲池面前,一样微笑着,目光却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嘲讽。
那是复印下来的涡城一高92级某班的同学录页面。班长是沈之城。留言中有人说,听说曲池在上海,谁有他联系方式?那家伙高三回上海之后就没信儿了——阿沈你有没有?我找他有事。
曲池看着她。这个女孩子,他一向以为她是腼腆软弱的,躲在易红的面孔与安静的眼神背后,审视着,思索着,学习着。然而真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直挺的背,含义莫测的笑,像一只觉察到危险的刺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树起全身的刺来戒备。
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一开始。她微笑。我从来对别人的好意,都会有一点疑虑。所以刚进来不久,我就在网上找了你的资料,不全,不过基本知道了你的大概。
可是,请一个兼职的美术,算是什么好意?他需要一个合乎客户要求的画手,也不过使为了自己的生意。曲池抿起嘴,摇头,表示他的怀疑。
老曲,你记得,我第二张图,就在提案的时候被客户认可——可是后来我看到提案,用的,根本就是已经修改后的图,而你,在提案成功后,才告诉我,该如何修。你自己是美术出身,那图,根本是你修好的,对么?
曲池点头。但,那也要你给的样图有基础。
可是你不会给每个美术都修图。云逸依旧笑着,还有,一直以来,你都试图在帮我做好美术这件事之外,给我额外的指点,比如人际关系,领导团队,以及更多的思维方面的东西。当然,你会说我为你工作,你教我这些是应该的,你自己有收益,可是你忘了一点,我只是兼职。倘若,你真的觉得我有潜力,愿意教我,栽培我,为你所用的话,这时候,你应当跟我讲签约的事情了,可是你从来不提,为什么?——假如我没有猜错,可能有两点,第一,你知道我考上了研究生,不会在外头长久工作;第二,你觉得自己的公司太小,大概会限制我,所以你不提签约,意在教会我一点东西,我能有更好的去处。我说对了么?
曲池笑,你能想到这一点,应该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可是,你怎么会想到我跟他有关系?
云逸看着他,道,因为,你们还是有一些地方,比较像的。
比如自恋。
你记得我问过你的出生年月?你们同年。然后,你自己疏忽,我的简历上,毕业院校在江城,籍贯是烟城,从来没有提及涡城,你却好像始终以为我是涡城人,那我只能认定,你和涡城的什么人,有关系。
曲池大笑,真聪明,我老人家认栽。不过张云逸,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商人,商人重利,所以我愿意留你,提点你,让你参加重要的案子,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对我有用,你有资质有潜力,你要是一废材,沈之城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云逸道,谢谢,但是,面试一张图,你何以认定我有潜力呢?
他在电脑里调了一会儿,搜出来一个东西,道,你看罢。
那是一份残缺的聊天记录。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半到三点半,从两点十分到三点钟的一段缺失。曲池在旁边说,那会儿,阿沈还在英国。
开端是之城的一句话,画这幅画儿的时候,她还在念高中——现在也才大三,笔意怎么样?
曲池道,水墨画容易,有灵性就行,看不出功底。
云逸笑笑,看他们的话题从她的画转到她本人身上。
之城说,她是很真也很细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她的底子很清冷——她的画她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我时常会担心,以后她会怎么样呢?她怎样去适应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否会改变她?
他说,我知道,我担心也担心不来的,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曲池,这时候我就在想,我是否老了,这么容易就承认现实,甚至承认自己的无力。
他说,我也在想,会不会有人再这么欣赏她,并愿意为此承担。够不够好,是不是非常明白她。我这么担心,就像,她是我的女儿一样。
他说,我知道这丫头内心的静寞根深蒂固,我很担心,这种静寞会毁了她。
云逸咬着嘴唇,笑。她看到曲池说,其实说了半天,你是担心她不能进入生活,然后又担心她进入了生活,却改变了自己——可是我告诉你,什么是苦,什么是甘,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未必你以为的,就是她感受到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而后隔了几分钟的空白,曲池问,阿沈,你不是爱上她了罢?
之城迅速回复,没有,不是。他说,怎么可能呢?这样说罢曲池,我看着她,很容易就想起来十年前的你我,可是你和我,我们都曾经放纵过自己,对不对?她连放纵自己都没有,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守着,坚持着。
曲池发个鬼脸,道,所谓爱,有时候就是你看到对方时,所激起的那种自怜——
他说,别开玩笑,真的没有,我对她的感情,是完全的另外一种,跟什么都没关系,就像我跟你说的,我把她看成我的,孩子,作品,或者就是十年前的,我自己,就是纯粹的担心她,愿意帮助她,有事情,愿意跟她说说——我怎么可能爱一个小孩子。
曲池道,那你小心,她说不定会爱上你。
他说,不会的,怎么会是我?她顶多是依赖我。
然后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对话。
之城说,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希望从一些人的印迹中尽快消失,有时候,却企图抓住最后一丝痕迹。
曲池的回应,却是一句更奇怪的话,他说阿沈,真相总会大白。
之城说,我知道,我并没有悲观——倘若有一天,真的像你所说,也好。
曲池看着云逸,她始终咬着嘴唇,笑。有时候嘴角斜上去,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终于她抬起头,看着他,良久,笑道,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在明,人在暗,有点像耍猴。
曲池笑而不语。她道,但是,真的要谢谢你,我从你这里受益良多——那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我七叔住在哪里?
他愕然,阿沈是你……叔叔?随即恢复过来,道,你知道他在这里?
云逸道,老曲,你并不像拿着自己的小公司到处显摆的人,你的DV,不是拍给他的?他什么时候来的?
曲池道,在你之前,二十天。
云逸闭上眼,笑,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她以为自己是天涯海角地逃开了,可是,却原来是跋涉千里,特为告别。
在楼下,她拨了他的新号码,他接起来,说,喂,小云。极平静的语气。
她也很平静地说,是我,我在你楼下。
然后,她按他说的,上去,转弯。门开着,在大门边,隔着一间小客厅,她看见之城站在那里,向着她微笑。小云,进来。他说,曲池那个笨家伙。
似乎这句话冲淡了一点尴尬。他们都微笑着,开始寒暄。为什么过来了。最近怎么样。都忙什么呢。在这边还适应。之城甚至打量她一番,笑着说,丫头,你变了一点哎。他说,你这样,像……像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
云逸红着脸,抿起嘴笑。她那天穿了一件纯白荷叶领短袖,蓝色短裙,头发分两股,松松束了垂在胸前。因为他的目光,不禁害羞,微微低下头。
她说,乱说,哪有?
他哈哈笑,说,就有。
可是眼眶渐渐热起来。为什么呢?一切竟然还像以前那样,仿佛这中间种种的波折都不曾发生过。
他桌子上放着一坛杨梅泡的酒,她看到了,他便说,杨梅泡的,甜的,你喝不喝?她习惯性地推辞,不要,我不沾酒。说完才知道不对,两个人都笑。
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头的暮色渐渐落下来。天有些热了,之城说,走,我们下去买雪糕。
散步的时候,他提醒她,小心蚊子,走快些就好了。她穿了一双稍有点高跟的凉鞋,又是感冒刚好,走了几步,便有些喘,略一慢,小腿就给蚊子叮了几个包。她站住,盯着那几个包,有些懊恼,却又好笑。之城在旁边说,不要动它,回去涂些花露水——你有花露水?她摇头,江城几乎没有蚊子,她素来不知道这些,况且又不喜欢花露水的气味。之城又问,肥皂呢?肥皂水也可以。她说,只有香皂。他看着她,扑哧笑出来,摇头说,你啊你,你什么时候能叫人放心呢。
她就也笑。
仿佛就是几句话的时间,夜幕就完全落下来,十点了。云逸抬头,看着他笑,心里有一种曲终人散大幕垂下的荒凉。万年无涯的时间,这么一个人,最后一转身。可是谁都不说破。他说,走,我送你回去,你感冒才好,不要吹凉风。
她说,不坐车。
他拍拍她,好,丫头,只要你能走。
她当然是能走的。幽静的路,两边大棵的梧桐树,稀疏的行人,偶尔驰过的车。远远的地方有店铺里放音乐,一个人唱,不如就这样,掩藏起悲伤,陪君醉笑,三千场……
三千场,应该也有十年了罢。她想着,笑了笑。之城问,笑什么呢?她说,没什么。
走了一阵子,坐下来休息。他问,小云,你是不是怪我?她笑着摇头。心跳得快,冷的热的都蒸到颧骨上,熏眼睛。他看着她,她第一次,那么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又忽然拍拍身边说,来,坐这边。
她坐过去,心里仿佛豁然。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百度啊,百度就知道。
很久之前,有一次,她看着他,手在他脸上,顺着眉眼轮廓,一寸一寸抚摸过去。他忍不住笑,问,干吗呢?她叹气说,如果以后,我忘了你什么样子,怎么办?他大笑,说,真笨,你去网上搜啊,不是有照片呢?她也忍不住笑,转过身去。就是,他是涡城新秀,政府信息网上有他的大幅照片,白衣短发,那么的,温暖英俊。
她看着,问,就用我的名字,一下就搜索到了?
他说,不是,我搜了你的名字,然后用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然后,用你的名字加上美术,就看到了你那个帖子。
热气蒸进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哽咽。然而,幸好,她只是笑了笑,说,哪有人无聊到这样,拿别人名字乱百度。
她说完就知道不妥,这个无聊太有歧义。果然之城自嘲地笑笑,道,就是,我真是很无聊。他果然误解了,可是很快她想,他这样误解了也好,就让他这么想罢。
沉默了多久?她说,走罢。于是继续走。他忽然回头叫她,小云。她撞在他身上,抬头。他说,你真的不怪我?她笑,过了一阵子,问他,你觉得,我对你,是爱多一点呢,还是依赖多一点呢。他答,依赖多一点。云逸就笑,你看,你自己不是都知道么?我为什么会怪你?
他笑笑,说,那就好。
停了一会儿,云逸轻轻说,七叔,以前我小,很多事情,不知道轻重,让你很为难罢?对不起,你别见怪。
之城不看她,笑道,干吗说对不起,其实遇见你,是我的缘分。
云逸笑,你何必说“缘分”?说“是我的荣幸”岂不是更周到客气?
他就笑。她也笑,仿佛一切都是个笑话,快步往前走去。他在后面说慢点,她仿佛听不到,踩着那双还不熟惯的高跟鞋,狠狠地,摇摇摆摆地,只顾往前乱撞。不提防脚底下一个小坑,一脚踩下去,脚踝一阵剧痛,疼得眼泪都涌上来。
之城急步过来扶住她,问,怎么了?崴到没有?疼不疼?
良久,她抬头,看着他笑。她眼里分明闪着泪光,可是那个笑,也那么分明地开着,像一朵颜色凛冽的花,酒红酡红胭脂红,扑啦啦地弥漫开。她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说假话?我固然一开始就依赖你,可是,你总该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依赖你,我若只是依赖你,何必在乎你身边有什么人?可是我在乎了,甚至用心了,甚至都和你说了,你为什么还会这么想?
他笑,揉她的头发,说,丫头,别这样。然而也只是一瞬,他的笑就变了弧度,他说小云,小云,你不明白,我只能这样想,假如不这么想,我怎么过去?
她笑得愈发凛冽,啊是,你应当这样想——可是,如果你敷衍我敷衍得这么辛苦这么难过,你既然早就烦了累了厌倦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之城身子一僵,顿了一下,道,你要是这么想我,那我这几年的心,就真的白费了。
云逸也噎住,看着他。
他这几年的心。心里一个声音说,你只说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然后自己讪笑,这么肉麻的话。那么也许是好一些了罢,还能想起这样自嘲。
他过来,说,来,我背你。
隔着衣服,传过来他的体温,明明应该生疏的,却又那么熟悉。她吸了口气,说,我故意那么说一句,你就说什么缘分。他只说,你呀。
他问,这里离你那里近,还是我那里近?
她闷闷地说,你那儿近。
他便背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他笑着说,小丫头还真不轻,以后要减肥啊,不然我要累死了——听到没?
她有点恼,眼泪却上来了,心里梗着什么,硬硬的难受。以后,他以为,他们还有这样的以后么?她说,我以后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他苦笑,说,这倒是真的,小丫头,说话还真犀利。
他这么说,她更是气苦,挣扎着便要下来,他忽然说,别乱动。声音虽低,却有一种无端的严厉。她被这样一吼,愣了一下,眼泪便滴下来。
之城说,丫头……你别怪我,你要怎么想呢?我要不那么想,一定会自责死的,所以,我得替我自己开脱。
她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咬紧嘴唇。
他有些喘,继续说,小云,过几年,或者你大了,就会理解我,也说不定会恨我,讨厌我,谁知道呢?他苦笑,说,我觉得自己真笨,怎么就把事情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真是的,可能其实我是个很坏的人,是不是小云?
他说,丫头啊,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记得我的好——如果我还有一点好的话。
云逸咬着嘴唇。他却紧接着说了一句,你还真挺重的。原本欲哭不哭的,忽然给这句话惹恼了,一脚踢过去,之城一个趔趄,道,哎,别乱踢,我现在背着你,摔了我不要紧,你自己也摔了怎么办?
那家店铺还在放着那首歌,不知姓名的男歌手一直唱,你一定记得,我微笑的模样,陪君醉笑,三千场,你一定记得,最快乐的时光,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
她忍着泪,又笑。生活也不是不滑稽的。
之城又说,有时候,我也真的很烦恼,我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我明明是想要好好爱护你的,怎么能把你,拉进这么大的麻烦堆?过一会儿,他笑,我要真是封建大家长就好了——最大的大家长……
云逸明白了他的意思,灼热的红,一点一点从脸上烧到手臂上,心跳得那么急,在心里压了那么久不敢问的一句话,到底还是脱口问出来。
她问,你有喜欢过我么?
他说,有的。
她又问,是喜欢曲池那种喜欢?
他笑出来,豁出去似的,说,你知道,不是的。
她却又恼了,说,胡说,明明就是。
他坚持,不是的,真的不是。
她说,本来就是,明明就是,你根本把我当小孩子,你干吗要哄我?
他苦笑,喘息着,道,你看你,你一定要我承认是把你当小孩子你才甘心是不是?欺负我背着你呼吸困难说不过你是不是?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人,简直是逼良为娼。
她本来正赌气,被他这句话引得破涕为笑,嘴硬道,你懂什么逼良为娼?真是的——这么久没见,大家拌嘴的功夫越来越见长了。
之城赌气,说,那是你,不是我。
她笑,算了。果然他叹口气,说,算了,丫头,我难得见你一次,别和我斗嘴了,啊,好好跟我说话。
她说,放下我。
他把她放到街心花园的水泥沿子上,她扶着他站好了,他回头问,怎么样,脚还疼得厉害么?他们走得慢,这时候大约夜已经深了,之城脸上有一点倦容,下巴也泛起一层乌青,云逸看着,忽然就想到那次在医院里,他也是这样疲惫的模样,才长出来的胡茬,以及,那件被血染红了的白衬衣。心里忽然无比柔软,那一寸一寸的光阴,就这么绵延铺展,像一幅年深日久发了黄的白棉布,每一点黄,都是一点放旧的记忆与温暖。
如果,没有那场病,会怎样呢?
她不觉伸手,掠一下他的鬓角,叫他,之城。
如同春冰裂,银瓶碎,百花齐落,群鹤惊飞。那是多久之前?在涡城,她在他办公室里坐着,看着他忙。他与人讲电话,第一句先说,是我,沈之城——他音色好,微微拉长,有一点像撒娇。她在旁边听着,就不觉微笑,心里默默念,沈之城,之城。可是这么久,她或者叫他七叔,或者就避免任何称呼,直接说,“你”如何如何——可是此刻,这两个字,终究从她口中唤出来。她看到之城转过来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丫头……他声音略有些哑,说,你这么叫我……
她笑笑,凑过去,吻他的下巴。动作生涩,却不容拒绝,像个,笨拙的小老虎。
之城转过来,伸手揽住她。
她心跳得那么厉害,人都是眩晕的。离开了他一点,微微地喘息,又稍稍偏了一下头——他的唇近在咫尺,可是她怕得发抖。
张云逸,你是疯了。她想。
之城的手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笑笑,道,傻孩子。他在她额角浅浅吻了一下,然后把她的头揽回肩上,又低低叹了一声,笨丫头。
她咬住他的肩膀,免得牙齿碰出声响。半天,挣扎出一句,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忍着疼,笑,傻孩子,我又不是快要老死了。
她却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过了一阵子,她镇定下来。他问她,小云,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没有想什么——我想,这就好,我总以为,我们隔阂了,不见你,我就想,很多事情,怎么和你说呢?说是错,不说也是错——可是见了你,发现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许多事,都还可以说开,这就好。
她深深喘了一下,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说,是不是?我先前不说,是和你一样,我不想把你陷到这样的麻烦里——或者也是我的自私,我不想是因为我使你陷入这样的烦恼,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也不想亏欠你,我宁愿你亏欠着我,这样,我想离开的时候,可以随时毫无愧意地离开。
她说,后来,是因为曾薇姐姐,她比我适合你——她比我成熟,比我通达事故,比我能够帮你得更多——我能帮你什么?我不过是个大麻烦罢了——我觉得她好,她是个贤妻良母的料子,然后呢,我爱你,我觉得好的,就想着留给你,我也没有她更爱你,我能因为你跟别人扯破脸么?不能,我甚至不能接受让你家人知道这件事。所以,综上,我不够爱你。
她觉得自己的话像当年考政经做问答题,竟然笑了笑,又道,我不够爱你,却贪恋你,可是,终究不能长久的对不对?我不想离开你,那又怎么样呢?你都已经决定了——或者,事情一早就有答案了。
他看着她,问,小云,你现在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云逸笑,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要走了。
她靠在他胸前,仰起脸看着他,微笑,可是我爱你,是真的。
他不说话,紧紧揽着她,吻了吻她的眉心。半天,说,我们走罢。
她的话说完了,便很安静,乖乖地伏上去,让他背着她走。
这一条路,也那么长。想起那时候,在江城,他们沿着一条路找吃饭的地方,她问他,还要走多久?他回头,笑着说,你不管,你跟着我走就对了。
回到他的住处,找出药油与花露水来,她自己擦了。他让她去睡,她便听话地睡下,他将一条薄毯子替她掖好了,转身要走,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蹲下来,问,怎么了?声音还是哑的。
云逸笑笑,低声道,你在这里,我睡着了,你再走。
他说好,便蹲在床边,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
像,很久很久之前,婴儿时候的记忆。
他在那里,低低地跟她嘱咐很多事。不许吃凉东西。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去惹那些人。最好回去读研,反正考上了,以后用得着。女孩子还是安稳些,不要太辛苦。
他说了那么多,她静静听着。半晌,睁开眼,笑道,你可真罗嗦,好像你是我妈。他一愣,伸手拧她,是啊,笨丫头,你说你,怎么会爱上一个这么罗嗦的老男人?她盯着他,过一会儿,笑笑,又闭上眼。
有多久了?她悄悄舒开手指。过一会儿,他低声叫,小云,小云?她不答。眼角湿润的,是他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那门响了一下,又顿一会儿,终于嗒的一声锁上了。
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闭着眼笑,之城,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正文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天,曲池说,张云逸,我看不上阿沈,也看不上你,你们根本是懦夫。
她就看着他,平和地笑。那样明净的笑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是的,少年。深秋平静无波的湖,无边的秋水下深埋的一柄剑,正午阳光下,万里烟波中一闪的寒光。是少年的锐利,藏得那么深,可是,那个壳,根本是透明的。
她说老曲,你不明白,不是懦弱,而是,不够爱,或者不爱。
曲池摇头,说,张云逸,没事儿,这是每个人都必经的经历。他讲起念大学的时候,深深相爱的女朋友,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最终还是分手了——他刚毕业的时候,坚持不靠家里,于是一无所有,拿什么去供奉爱情呢?也是初恋,痛苦得一塌糊涂,好在很忙,白天西装革履满面笑容,晚上回来倒在床上就像一条咸鱼,顾不上想。但是,后来,还是遇见了那个对的女孩子,相爱,成家,也十分恩爱。
云逸笑。对于老曲的夫人,她进来不久就有耳闻。红衣的文案讲起过,老曲三十一岁生日,夫人送来大捧香水百合,引得满公司的男孩子红了眼,叹息自己只有给女友送花的份儿。
所以,好的在后头呢。曲池总结。
云逸向他举杯,然后喝完。她说,我是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曲池摇头,你是怕,再见到的,不是他,再见到他的你,不是你。
她呛住,掩着嘴,剧烈地咳嗽。她与沈之城说了那么多遍,一语道破的,却是曲池。
那晚她喝得不少,然而很清醒。回去倒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隔壁在看电视,不知道什么片子,哭得一塌糊涂的男女对话,她听到女孩子说,我放开你,是因为我更心疼你,不舍得你为难委屈。
她无力地笑笑。
可是忽然就流泪了。
她给之城打电话,他问,你的脚好了没?
她平静地说,好了,我跟你说几件事。她声音里还含着笑,说,第一呢,你要,好好的,不要老是熬夜,不要不知道吃饭,你记住,我有生之年,你都要在,你自己答应过的。
或者是酒意涌上来了罢。那迟钝的醉意,连同她迟钝的悲伤,囚了太久,此时决堤而出,势不可挡。泪水汹涌,而她声音尚且平静。
之城说,丫头……我答应你……你要知道,我比你大九岁……
她说,我不管,你说的话,总该有一句能做到。
他说,好,你放心。
然后,除了她,以后,不可以再有别的人,如果有,也不要让我知道。她的声音已经发抖,啊,那时候那时候,他给别人的邮件里提到她,说,张云逸。她补充,如果有,永远不要跟她提我一个字。
之城大约是笑了一下——笑她的幼稚罢——他说,怎么可能呢?小云,你不要乱想,不会的。
她已经哭得不能自己,抖着,抽噎着,与他说,还有,你不要忘了我。
她哭着说,你一定会忘了我,我很怕你会忘了我。
所有的伪装都剥落了。啊之城你知不知道,我所有的犹豫徘徊冷淡贪恋,如此种种,都只是因为我明白你会忘记我,而我又多么害怕你会忘记我。
可是你一定还是会忘记我。
哪怕此时,你一直说不会。
他说,不会的,真的不会,怎么可能会?小云,你不要哭。
他说小云,你说的三件事,我会努力做到,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三件事。
他说第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心疼自己,知道吗?如果再给我知道你不爱惜自己,我这辈子就不理你了。
他说第二,回江城,去上研究生,我不希望你因为一点偏激,走很多弯路——小云,我不是很强的人,你不要再让我担心你,可以么?
他说第三,忘了我。
他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忘了我。云逸几乎听得到哗啷啷的破碎声。还是那一次诊所出事罢,大夏天,他在客厅里,哗啷一声砸碎了什么,转身就走。她在楼梯上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决绝的——如同此时他说,小云,你一定要忘了我。
小云,你一定要忘了我。
她哭着哭着却又笑出来,她固执地等了那么久,在他身边,不忍离去,不舍离去,也不过要揣测一个确定的答案,如今终于有了,那么,应当可以放下了罢。
她爱他,所以,她那么怕他忘记她。
可是他让她忘记他。
她再也听不到他说什么。手机攥在手里,她自己伏在枕头上,哭得浑身冰冷。直到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却猛然倒下去。
次日小乔请她吃晚饭。
小乔去厨房弄一个极复杂的蔬菜沙拉,饭桌上只剩下路东伟和她。她不看他,也不理他,拿着一把长柄汤匙,舀汤喝。
可是他打破沉默。他说云逸,我很想知道,如果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会怎么样?
小乔就在不远的厨房里。她不会忘记刚来的时候,她晕倒,小乔煮的红糖鸡蛋。她连眼皮都不抬,淡淡说,忘了。
路东伟道,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毕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抬头看着他,嘴角忽然一挑,我要忘,就一定能忘,把所有证据都消灭了,自然就能忘。
路东伟笑了一下,还是他一贯的绵软,道,你别忘了,如果是真的,你自己也是证据。
云逸淡淡道,如果那样,我也不介意毁掉我自己。
她捏着那把汤匙,白炽灯照着,冷冷的,锐利的银光。这不是那个腼腆柔弱的张云逸。路东伟不觉打了个冷战,勉强笑道,你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云逸冷笑,你放心,我一贯爱护自己的手,何况,我喜欢小乔,不过你放心——她的笑深一点,咬住嘴唇,淡淡道,上海一天那么多车,大概长眼的不少。
而此时小乔端了沙拉来,娇俏地说,云逸你不要跟他说车了,这个人,本事不大,野心倒不小,把什么车的价格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管什么用?
云逸向她微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真是可惜。
后来,有一周多她再没见到这两个人,那时候忙着做一些户外的图片,并没有在意。过一阵子,她从公司回来,看到小乔。小乔又瘦了一点,然而气色很好,眉目盈盈的都是笑意。
云逸同她招呼,说,好久不见。小乔笑道,真很久了,前几天路东伟出了车祸,在医院住了这些日子,我两边忙,也顾不上回来——你一个人不怕罢?
车祸。云逸嘴角噙着微笑,道,还好,他没事罢?现在好了?
小乔笑道,没什么,骨折而已,今天他爸妈来接他回家休养了,直接从医院用担架抬上车,东西都是我收拾过去的,所以没来得及跟你告别。
云逸微笑着,看看她。她说的是,骨折而已。
不久后的某个夜晚,她偶尔看到小乔与一个男人在楼下话别。那个男人有了一点年纪,但并不过分,尤其是,沉稳的举止衬着背后的车。
云逸舒了口气,果然,谁并不比谁傻。她依然喜欢小乔。
月底的时候,手上的项目已经接近尾声。曲池同她出去,问,你以后,会跟我们联系?
云逸笑笑,说,不。
他摇头,好歹我教过你一点东西,你就这么狠心?
云逸歉意地笑,老曲,我很感激你,可是,没有办法,眼前一段时间,我只能这样做。
曲池说,所有跟阿沈有关系的人,你都不打算联系?你的家人你能不联系?
她说,是。她的确没有打算跟姑姑再联系——她想自己真的是绝情的罢,从决定爱沈之城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如果他们在一起,沈家必然不接受,这不接受的人里,自然包括姑姑;如果他们不能在一起,她当然要抛开,与他有关的一切,不能忘记,也要远远离开。
曲池说,懦夫,你现在还可以,遇见什么事,就逃跑,以后呢?工作了,有事业了,有家庭了,再碰到什么事,你也一走了之?你也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扔掉?
她笑。以后自然不能——可是以后我会长大,会慢慢变得坚强,眼下我不还是软弱的懦夫么?我得先考虑保全自己,老曲,这是最不伤我的办法。
她说老曲,你放心,我很快会成长,会慢慢变得坚强,那时候,我会不介意拾起这段记忆,我当然会珍惜你们,我家人也好,你也好——只是,我需要时间。
曲池悻悻道,懦夫,丢开我老人家,你得不偿失。
她微笑点头,是。
他又说,我看不上阿沈,也看不上你。
她还是点头微笑,应该。
曲池继续说,张云逸,女孩子哭鼻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想哭的时候别委屈自己。
云逸一愕,看着他,过一会儿,笑道,老曲,谢谢你,我会记住。
曲池皱眉,笑得真难看。
她大笑,道,老曲,再麻烦你一件事。他扬眉,云逸道,能不能把你QQ号给我一个朋友一下,人家想认识你?
曲池问,男的女的?有没有对象。
她说,女的,有。
曲池写下来,道,好,有对象的比较安全——张云逸,不会是你自己想要罢?
她忍不住笑出来,道,放心,不是。又说,如果你们以后见面,你一定穿那件经典的白衣服,别给我丢脸。
曲池说,嘁,你都把我丢开了我还丢什么你的脸?大冬天也穿那衣服,冻死我老人家算了,现在的孩子真狠心。
云逸只是笑。
她把曲池的QQ给嘉兰的时候,已经订好了回去的票。嘉兰说,不能再留一阵子么?再过一周,他就要过来了。
云逸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微笑,不见了,我给你曲池的联系方式,我怕小北京会比较想收拾我。
嘉兰脸红,道,你真是的——云逸,我舍不得你。
云逸笑,没事,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临行前一晚,在网上遇见许文,她发了张照片过来。
一个斯文清秀的男生,对着镜头笑。笑容灿烂,牙齿洁白,有一点点像小孩子。
她问,谁?
许文答,曾经有过一点小感觉但被我掐死在摇篮里的人。
云逸微笑,问,然后呢?
许文道,然后到现在,他来跟我表白。
云逸说,恭喜。
许文问,你那么肯定我会接受他?
云逸想了良久,道,一段感情而已。许文发了个笑脸过来。
是,每一段感情,都会有风险,也不过就是婚姻,或者分手两个结局,那一段感情能够逃过俗套?所以,也不必害怕罢,不过只是,一段感情而已。
许文问她,那么云逸,你可是真的能放开他了?
她说,是。
与许文告别后,她打开邮箱。里面有一封邮件,来自关声,时间是半个月前。
内容是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同时爱上了邻国的公主。国王无奈,对他们说,你们各自出去找一件宝物,公主最喜欢谁的宝物,就嫁给谁。
三个王子出发了。
那个跋山涉水啊。
那个翻山越岭啊。
大王子找到了一张飞毯,这张飞毯,可以把人带到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
二王子找到了一只神奇的望远镜,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想要看到的那个人。
三王子找到了一枚有仙术的苹果,只要吃上一小口,就可以祛除百病。
然后他们见面了,在离那个国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二王子透过他的望远镜,看见公主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她的父王已经在为她准备水晶的棺木。
他们都很着急。于是大王子贡献出他的飞毯,把三个人带到公主面前。三王子喂公主吃下苹果,公主的病就好了。她站起来,款款道谢,美丽的面孔像皎洁的月亮。
可是谁要娶公主呢?王子们争论不休。
二王子说,如果没有我的望远镜,你们怎么能知道公主生病呢?
三王子说,如果不是我的苹果,即使回来也只能看着公主慢慢死去呀。
大王子说,可是没有我的飞毯,也不能及时赶回来,苹果还会有用吗?
他们一直争论,吵个不休。
可是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娶到公主,公主嫁给了一个远方来的骑士。
关声在这个故事后面说,我终于明白,爱情不讲究先来后到,也充满不劳而获,你为一个人费尽心机,最后他的心,可能会落在一个对他毫不在意的人身上。他说张云逸,所以我和陈绍安,都是徒劳,我明白了,我衷心祝福你和那位医生——只是,容许我自私一下,我期望他不是一个不劳而获的人,我期望他,对你有足够的用心,这样,我才可以平衡。
末尾,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张云逸,明天,我要订婚了,再见。
他甚至没有说要她的祝福。
她那时候收到这封邮件,看了很多遍。她想把这个故事发给曾薇,她想曾薇应该会明白罢。可是她终究没有发。她与她,应当都是三个王子之中的一个罢,那么,把之城交到对他那么用心的曾薇手里,总比让一个毫不相干半路杀出的人不劳而获,能让她心里平衡一点。
她也不是不自私的。
只是既然决定了,那两个人如何,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不不,不仅仅是这个缘故。她想之城应当永远都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终于跟他说爱。
不是因为这份感情压抑太久,她不能克制自己。
不是她爱他,爱到必须得到结果。
她固然爱他,可是不管多爱他,她的家庭伦理观以及她对自己的保护都可以克制住自己不说,不说,就那么在他身边,等到这份爱,渐渐变淡,或者真的,渐渐变成亲情。
可是不幸曾薇找到她。
更不幸曾薇同她说那些话。
于是阿修罗苏醒了。曾薇的勇敢不是错,可是张云逸凭什么一定要退缩?
所以后来她问许文,掺了杂质的感情要不要。那时候她对之城的感情,掺了对曾薇的报复在内——她那么爱他,不容许这份感情有一点别的成分,所以那时她就知道结果。
只是不知道,竟然已经陷了那么深,竟然,那么那么眷恋。
她说,但是我爱你,是真的。
是真的。
可是,也没有办法了。
走的那天是阴天,嘉兰要考试,便没有让她送。
云逸一个人拖着箱子,走在凌晨的街上。天才蒙蒙亮,路灯已熄灭,车稀人少,这个繁华的城市,显得格外安静,只有箱子的碌碌声,一路尾随。
坐上地铁,依旧在人民广场换乘。通道人很少,她可以走得慢一点。一帧一帧的广告看过去,终于,看到那里。
她记得四月间,她如何在此停下来,写,之城,我永远爱你。
那总也是,爱过的痕迹。
可是她抬起头,看到陌生的大海报,依旧是写满留言,然而标题换做“621国际禁毒日: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她看着,看着,笑起来。
这便是这一段爱情啊,她隐忍了三年的心事,那么久的隐忍克制,那么多的暗筹密划,等到终于他明白,他回应,却这么轻易就走到了尽头——哪怕这尽头,是一开始便预料,却也终究不能甘心。
她想就像一场战争罢。她等啊等,斗志都已消沉了,终于听到急雨般的声音——只说是太迟的进军的擂鼓,却不料是早来的收兵的鸣金。
可是那又怎样呢?许多年之后,她身边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与她相伴,也许一年,两年,十年,甚至,一生。许多年之后的家宴上,遇见他,她还是可以会向他平静微笑,称他七叔——而他的孩子,也不可避免,要叫她云逸姐姐,甚至亲昵点,小云姐姐。
这一切都不可避免,然而那时,大约也伤不到她。
盛世若此,她此生最深切的爱,也不过这样一笑,惨淡收场,甚至连一行小字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车已经来了。她拉着箱子,挺直脊背往前走。而这时电话也震动起来,她拿出来,隔着泪光来不及去看号码,便接通。
你好,我是张云逸。


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一次是干嘛呢,在外面遇见张云逸与另外一个女孩子。我跟她们打招呼。说了两句话,张云逸对那个女孩子介绍我:我们美术社的师弟。我自己笑着补充:江岸。我很怀疑她根本记不住我名字。有一回她对着另外一个人吩咐:江风,麻烦帮我拿下东西。那孩子脸上百味纠结,道,师姐,我是赵恩龙,我们也没有江风,只有一个江岸。我说:就是小人我啦。那位大仙毫不动容,看看我,看看老赵,笑了笑道:你俩长得挺像的。老赵笑逐颜开。我看看猴子一样的老赵,黯然泣下。我长得像他?我要长得像他早被人K.O了几百遍了。还江风,我还花无缺呢。我好歹以前练过的好不好?也拿过大大小小的几个冠军,后来不慎受了伤,才退役,保送到这边体育系来念大学。所以虽然比张云逸低一级,其实我还大她两岁。不过我的好处是不摆谱儿。大一第二学期进来美术社,社长介绍前辈们,我一一哈腰握手,师兄师姐不离口。从大四的许文开始,每个人都很赏面子,说:别那么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到张云逸,那个师姐我实在叫不出口,就说,你好你好。她不伸手,向我点点头,嘴角一动,那笑容就像古代侠客的身法,你才猛可里影影绰绰看到什么东西一闪,再定睛一看,花木寂寂,什么动静儿都没了。我的手悬在空中,气堵在胸口,粗话如鱼刺在喉,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至此,我总算深刻理解了古人怎么会气得吐血。混熟了我问社长:张云逸是不是看不起我?社长说,你想太多了,她就那样儿,除了许文能跟她说到一起,你看她对谁不是冷清慢打的?
  她对老赵不是。老赵也是才进来的,老赵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笑得东风吹,花儿开,春去春又来。赵恩龙叫人家师姐。社长同我解释:人家那是长辈的温和,你俩谁是谁她都未必知道。
  果然过不多久,她对着老赵叫江风。可是我气难平。何必呢?她也不见得是美女,也不见得有什么才气,摆那么大架子给谁看呢?同样是前辈,许文就不一样,人生得好看不说,见了我们,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儿,这才是女孩子。
  我在老赵面前诋毁张云逸,他不再替小张辩护,我稍觉欣慰。然而乐极生悲。那会儿我接了一个酒吧墙面的活儿,画了一大半,等到上梯子的时候,不经意往下看了一眼,忽然一阵眩晕。站到梯子上,两条腿就开始发抖,嘴里似乎呛满血腥味儿,胳膊抬不起来——恐高症。我从前并不恐高,可是,比赛受伤那次,我被人一拳打在脸上,从台上摔到台下——倒霉的是,以前我并不知道那次失手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直到这个时候,要上梯子,我才发现自己恐高了。
  让酒吧再找别人已经不可能了。时间也来不及。酒吧老板几乎要哭出来——他知道我以前是干嘛的,不然他大约会想揍我。
  我去找社长帮忙。他不在宿舍,电话也关机。想了半天,我去美术社的活动室找他。
  没找到社长,反而看见张云逸。她很仔细地画着什么。我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她被称道的水墨山水,而是工笔美人。她大概知道我进来,也不抬头,聚精会神地画美人裙裾上的衣褶。衣褶画好了,才赐我萍踪侠影的一笑,附带点头。怎么画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本来也想萍踪侠影笑一下算完,可是一转念,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们又不是拍武侠剧。她笑笑——这一次,大侠总算立住了脚——说,画工笔,平心静气。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平”与“静”都是动词。我知道跟她说不到一起,便问她见没见过社长。她摇头。我再打那厮电话,他还关机。张云逸觑了我一眼,问,你有急事?我跟她交待了来龙去脉,然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师姐,帮帮忙罢,我实在不行了。
  她沉吟一下,道,我怕我画得跟你不很协调。她竟然那么爽快就答应了。我几乎不敢相信。她在梯子上的时候电话响,我帮她拿出来。她问,谁的?我看名字,说,MD1,什么意思?她说,你帮我接罢,美术社那个师弟的。接起来,果然是老赵。我愕然。接完电话,我想,他是MD1,那么我呢?MD2?我很不厚道地往下翻电话簿,果然有一个MD2,看号码,还真是我的。
  我彻底无语。这个代号怎么看都像骂人,换了别人,我肯定把电话扔他脸上——但是张云逸不行,她正救我于水火。我忍了。结果比我想得要好。她站在那里,看我画完的部分,大概看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动手,把剩下的画完。酒吧老板马上说,好,好,简直化腐朽为神奇。化腐朽为神奇?我是腐朽?!我气结。直到拿到红票子,才觉得开心了些。我跟她四六分,我四,她六,她摇头,看看我,仿佛看怪物,说,算了,我不能欺负小孩子,以后自己当心些就好了。我说,张云逸,我比你大两岁。她又恢复萍踪侠影的笑容,说,是么?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请她吃饭,她也拒绝。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也不跟我多说话。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一路沉默着走到校园,送她到楼下,她才好像忽然发现我的沮丧,说,你会跆拳道?以后教我好了,这次帮你算学费。我笑,没问题。满山的山花儿开呀。欠一个女孩子人情是很郁闷的事情。
  后来,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张云逸同学有胃病,错过吃饭的时候会剧痛——我一直以为她是给我脸色看。那时候老赵安慰我说,算了,张师姐的牙齿宝贵无比,你能看到她八颗牙,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深以为然。结果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那天我在学校大门口看到她与一个人一起走出来。黄昏的时候,她微微低着头,脸上笑容像墨在宣纸上晕开。偶尔她抬头看那个人,满眼的温柔,笑得无比纵容的模样。而她身边那个人,怎么说呢,不见得很帅,也不见得很有气质,好罢,我承认,总体看起来,还算清俊。
  我鬼使神差叫了她一声。她看到我,竟然跑过来,还是笑着,抿着嘴,那种掩饰不住的欢喜,像某个夏日黄昏的加了蜜糖的酒,从眉梢眼角流淌出来。你怎么在这里?她喜孜孜地问,一贯不叫名字的老习惯——唔,估计她记不住。
  我没回答,下巴冲着那个人点一下,笑着问:男朋友?还是你同学?她欢喜又要掩饰的样子,笑着横我一眼,说,胡说什么呢?啊啊,原来她也有这样爱娇的表情。我心脏几乎都停了。那两个人走远了,我冲到老赵宿舍,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天哪天哪,老赵,你家张师姐……呃,她竟然会笑得露出十颗牙!
  老赵张大嘴巴,回答我,啊?!我喝一杯水,再喝一杯水。我真被骇到了,我得压压惊。我后来养成习惯,有事没事,走到我们活动室看看。有一天我又看到张云逸。她画水墨,大片的焦墨,重得化不开。她的脸色并不比焦墨好很多。我知道她那个人,虽然不太笑,却也不太有别的神色。但是现在,她的脸色明显阴沉。
  她画完了,倚在墙上远远打量。哎呀,真有气势。我说:画得真好。那送你。她抄手拿起来,要递给我,又收回去,说:算了,改天画好的送给你。
  我还没的及阻止,她就把那幅画撕破了,扔进垃圾篓。我耸耸肩。飞天神木发飙了。过了不太久,快到冬天的一天,我在校门口,看见她同另一个男生走一起。
  我又叫她。她走过来,我很欠揍地问她,换了?她笑笑,仿佛没明白过来。然后忽然,她说再见,转身就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张云逸哭。在十二楼,她坐在楼梯台阶上,头埋在手臂里,无声无息地哭。我在楼梯口的门边,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走过去,也不敢问,可是也不敢走开。
  莫名其妙地愤怒。是那个人罢?那个让她笑得那么开心的人,如今使她哭成这样。不不,张云逸,我虽然不喜欢她的木头表情,可是,我宁愿她永远目中无人,也不要这么伤心。
  我问她怎么了。她已经平静下来,笑笑,跟我打岔。大概哭累了,连表情都是虚弱的。她自己走了。走了还不忘回头跟我说,以后要叫我师姐。师姐师姐。师姐两个字是金子打的么?真的很火大。我气了一夜。不知道气什么。好在第二天起来,一切都好了。校园那么大,我不一定见得到她。我干吗要卑躬屈膝叫谁师姐?学期末的时候,晚上很晚,她打我电话。我接起来,很惊讶,张云逸?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她沉默,好像很久,那边只听到呼吸声。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喉咙发干。她有什么事?她要说什么?我又得罪了她?我干笑着叫师姐。她却是问我大一来的女孩子的电话。我的心从嗓子眼回到正常位置,开始感慨万分。世风日下,连我们的木头张师姐都学会八卦作媒婆了,可惜,大一的两个女孩子……好像一般。但是她既然提了,我就忍不住关注了下。恩,女孩子么,都是越看越好的,次年春天,其中一个成了我的女朋友。那时候,据说张云逸在上海。五月份,美术社办了一次聚会,给大四的人送别。张云逸也要毕业了,不过她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校园这么大,也未必能见到。有人八卦我和女朋友的事情,于是我们俩去给大四的人敬酒。到张云逸面前,她站起来,笑着说:恭喜,江风,好好照顾小师妹。我喝干,她抿了一口放下。我说,师姐,我叫江岸——你干脆还是叫我MD2好了。
  她一愣,然后笑了。她变了一些,表情柔和许多,可是还是淡,一片薄冰反射的阳光。
  那天我喝得有点高。人散后,送走女朋友,我和老赵出去继续喝。喝到一半,老赵问我:老江,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师姐有过意图?我还清醒,咬开一瓶啤酒,说:胡说什么呢?你师姐不是我师姐?他拍拍我,笑:哥们儿知道,你小子,喜欢老牛吃嫩草。我大笑。我老么?不不,我是人家张云逸的师弟,我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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