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天堂——周庄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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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来咫尺的周庄大半天功夫便可游尽了。坐上返回上海的长途车,日头还挂得老高。车窗外闪过绿茵遮蔽的江南农家小院儿,我却迷惑恍惚了。曾经只是脑海中勾勒的水墨画似的小桥流水、木楼古镇,片刻前还团团将我包绕着,此时仿佛又晃动着成了一个梦境,好似宝玉游历太虚幻境一般,令人心慌得不真实起来。

  走进周庄是在微雨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炎夏难得的清凉。穿过只容两人擦身而过遍布青苔的小巷,我置身于气息温润的周庄古镇之中。铺着青石的街道,两边挨挨挤挤都是古朴小木楼,或精致或粗陋的小商店无一不透着水的灵气,总是引我驻足逗留,几乎忘了去寻找许多年来始终氤氲于心,拂之不去的故乡的回忆。 

   细雨在水面上随意地画着同心圆,船娘的歌伴着桨声在乌篷上跳荡,吴侬软语,全然不解其意,也算不得悠扬,却极尽淳朴。并不宽敞的小街傍水迤逦而行,青石与缓流如爱人般两情缱绻,穿越数不清的光阴,曾经的锋芒早已变得润泽柔滑了。 临水的小楼或幡旗飘摇或灯笼垂挂,半旧墨迹题着茶坊,烫金大字写着酒家,稍显壅塞地借着斜照的日光在并不太清澈的水中投下几缕凌乱的影子。不紧不慢的雨任性地飘洒着,像轻纱衣袖抚过石阶,露出青绿的本色,泛着凉意。这个时候周围该是寂静的,两三光脚板儿的孩童穿着肚兜在此玩耍,不远处该有女人们的嬉笑夹杂着舂米捣衣声。可我耳中却只听到商贩兜售商品的吆喝,游客频频按下快门的咔嚓声。

  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双桥,横平竖直,衔着周庄的流水和人家。站在拱桥上朝水巷深处眺望,目光似一支饱蘸浓墨的画笔,挥洒处便见粉墙墨瓦,清流倒影,垂柳摇船,忽地铺陈开来,人,即在画中。试着用怀念的心情去丈量,想象当年逸飞先生支画布于何方瓦檐之下,而成绝世之作?今天非长假非周末,游客们的脚步依然杂沓地踩过古旧的双桥,纷乱地毫不留情,嘈杂的人声淹没了老桥疲惫的喘息。想要寻找逸飞二十年前妙笔生花处那一段故乡的恬淡记忆已是不可能了。

  可我依然固执地痴信在纵横的水乡小巷之中定能找到一份遗世的沉静。

  离开坚实的石街,脚下立时觉得虚飘飘的少了依托。船娘手中的橹只轻巧巧一摇,乌篷即由着摆弄晃悠悠驶开去。船下还是那道清流,远近已是几番桥影起落。

  我的目光在岸边风景间逡巡,思绪在书中读过的故事里徘徊。这石桥上是否曾有水乡女孩儿飘然走过,穿素朴的碎花旗袍,梳得油光光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上打着小巧的蝴蝶结儿。江南的雨,就像今天这样下着,针尖似的,打在油纸伞上无声滑落。桥下,正侍弄乌篷的俊俏后生抬眼和那桥上的女孩儿四目相对,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两张年轻的脸上便漾起两朵红色春桃,绽开一片水灵灵的深情。“咕咚”,不知哪个顽皮孩子投下的石子溅起水花,打乱我脑中的故事,尘封在线装书里的故事。

  小巷深处,一处不大的院落。几株古槐正浓荫蔽日,一方深井上点点苍苔,想来月夜里定能盛满银光的,不禁暗赞,好一个清净去处。再往里去却是个深藏不露的小道观。香火并不很旺,香客寥寥。本无意停留,却被门边一道士喊住,不由分说便前世因后世果,今生祈福来生转运,一番巧舌游说,在恍惚着几乎相信自己有些道缘之时,一纸数额不菲的香火捐就摆在了眼前,片刻之前还揣着的那点暗喜忽然就显出三分无趣,七分滑稽。再看那道士,眼镜片后咄咄的急切眼神还看得出一丝化外之人的淡定吗?转身离去,背影里还留着道士耿耿于怀的告诫。

  竹篱瓦舍,几只觅食的鸡鸭漫不经心地踱步。小院儿里随意地散放着磨盘和农具,竟还有一孔小砖窑。一回身,墙边转出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奶奶,蓝色的对襟小褂浆洗的整齐熨帖。老人家搬了张小凳子坐在竹篱旁,微张着缺牙的嘴憨憨地笑,皱纹里看不出沧桑,只有享受平淡的满足。趋步上前,想把老奶奶,竹篱和鸡鸭都摄入镜头,留存这一瞬间一个普通农家给我的感动。却未料到老奶奶轻轻一扬手,手心翻手背。拍照可以,先付钱。颓然收起相机,我悻悻而去。绝不是舍不得那区区十元钱,只是这样的明码标价令我最初对水乡人家质朴的渴望变得不堪一击。

  我总想以“瑕不掩瑜”稍稍安慰自己的失望,但那道士的眼神,老奶奶的手,却好似洁白纱衣上溅上的些许泥渍,无论怎样漂洗,总有洗不去的污迹。许是我天真地有些傻气吧。在我的臆想中,周庄该是浮华世界中的一处桃花源,总在心底埋着一份奢望,做一回误入桃花深处的武陵人,却忘了若经千万武陵人的闯入,桃花源定然也会失了旧日模样。

  行万里路,遍赏各种风情。所谓风情,乃风光人情。若人情只剩物欲,即使风景可比仙境,也难堪称人间天堂。女摄影家红杏用她的镜头和笔将《最后的天堂》聚焦在遥远的青海玉树,不仅是那里天高地阔远离工业污染的自然风光,更因为这个不平凡的女性在那里终于找到了同样不受物欲污染的天然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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