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夜里,窄小的临时陪床上,我昏然睡去,模糊地梦到了我和扬在一起的许多瞬间。在护城河边,我们曾经并肩坐着,面对轰鸣的城市,轻声地谈话,又不约而同地沉默。在故宫的枝干虬结的古柏下,我们曾经享受过午后的微风,让被微微吹乱的头发,就那么任性地乱了去。在空旷的后海,我们曾经划了轻舟,穿过夜色里一轮弯月的倒影,向没有尽头的河水那边安静地飘荡。扬,但是这些还不够,还不够。还有无尽的江山,我想与你一同渡过。虽然未知前路,可是今夜,你一定,一定要醒来。
天渐渐地亮了。在我的眼睛睁开的一瞬,看见绿色的闪光,在安然地舞着。
床上的扬,象纸一样薄,闭着双眼,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他是如此脆弱,但是,那一条绿色的线,在监视器上沉稳地跳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该知道的,他的生命力,是如此之强。
扬在十九岁的时候,曾经感染过胸膜炎。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在病房的黯淡的墙上,看到地狱一般的景象。"那些小鬼,象是要从墙里面出来,把我拉进去。"在他的讲述中,我仿佛也看到了那些恐怖的,深灰色的鬼们。但是,他活过来了。
有的人生命中,就偏偏要有特别多的劫数。要受多少难,才能安宁呢。
窗外,无声地下起了雪。
在雪的温暖里,扬在慢慢地恢复了。管子还插在身上,不能吃,不能喝,止痛针可以在病人的要求下随时打,但是扬总是摇头。他宁愿忍着。我常常把水抹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让那里不至由于缺水而流血。护士会每天帮他擦身,他居然还会因此而害羞。雪下下停停,天黑了,又亮了。扬仍然虚弱,但是,生命力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他可以很轻地发出声音,可以费力地笑,可以看着我,让眼睛发出天真的光亮了。
我想要娱乐他。
"给你唱个小曲儿吧,大爷?"
我笑着对他说。
他看着我,撇撇嘴。
"唱个'十八摸'怎么样啊?"(天知道那怎么唱)
他很有点想笑的样子。
"要不然,我还是给大爷唱个'万恶淫为首'吧!"
这次,他真的要笑了。我却被走进来的护士呵斥--
"你疯了你!他不能笑!他肚子上还有刀口呢!"
我立刻噤声,象犯下大错。
。。。
那些天,在扬慢慢恢复的时候,日子是舒缓而甜蜜的。病房的窗外,新雪已停,黑色的树枝和白色的积雪,是我最喜欢的北京冬日景象。我会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一起看着太阳偏西,太阳又升起。一切关于爱情的挣扎,都淡了。生命回来了,多么珍贵,多么安详。
在第五天的时候,医生把我叫到病房外,告诉我扬恢复得不错。他不再需要那些管子,除了吊针以外。
"在他吃一些流食之后,你要扶着他走一走。这样他才不会发生肠粘连。"
"肠粘连?"
"是,要保证他的肠道畅通,才可以让他出院。"
"怎样才能让他肠道畅通?"
"简单地说,就是要让他排气。"
" ... ...!!"
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这真不可置信!
终于摆脱了那些管子的扬,忽然显出了单薄。我慢慢地扶他起来,感觉他曾经让我依赖的强壮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不过几天,他象是瘦了许多,病号服宽大地挂在身上。
我扶着他。他另一只手拉着挂了吊针的铁架子。他把仍然虚弱的身体半靠在我的身上。清晨,阳光照进走廊,那里此时空空荡荡。
我们两个,开始慢慢地踱步。走廊是一个"口"字,我们一圈一圈地绕着。
他走得很慢。这虚弱感染着我。我第一次感到,他在身侧,象个孩子一样地需要我。我想要变得强大,有力,想把我的力量给他一些,让他的强壮回到身体里。
我用力扶着他。
很慢地,很慢地,我们走着。好象要把一辈子都走完了啊。
在走到第五圈的时候,我们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我,笑了。
我也笑了。
笑得眼睛都湿了。
我把纸一样薄的扬,抱在怀里。
"你可以出院了。"
我对他说。
窗外,新雪正在融化。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我仿佛可以在仍然冷冽的空气里,闻出春风的味道了。
后记
这是一个普通的,有美好结局的简单爱情故事。没有太多波澜起伏,没有复杂的矛盾冲突。我把它写下来,是为了它的美好。和扬的故事,可以继续写下去,可是,我却没有勇气,面对美好之外的其他。至少现在,我还不能。
和他的相遇,如同有一只金色的机缘之鸟,在我们的肩上徘徊不去。从四月见到他的第一眼,到我们在一起,是完美无缺的一个圆。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吸引,是为什么,没有人确切知道。我和他的缘,似是有许多宿命的成分。然而,这样深的爱,最终也逝去了。我对于一直相信的爱情,有了很多的怀疑。
我们的爱情已经远去,而生活正象一列不可停止的火车,载着我,驶向离回忆越来越远的地方。而此时的风景,又是如何?我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面对自己的心,默默品尝那里正经历的痛。
我们为什么要写出生活中的某一段回忆呢,是想要重温美好吗,是想要忘记痛楚吗,是想要放下心中的肿涨,梳理思绪,然后可以暂时忘记吗。
对于我来说,所有这些,都是有的。
但是,忘记,是做不到,也不想做到的,唯希望在每次想起时,都还保有那样一颗水晶一样简单纯净的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