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七月二十四日 多云渐阴
墙上是些生活照,从幼年到结婚生子,子女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剩下老俩口。现在老太太已经象木头一样地躺在床上。前两个星期她病危被送往医院,今天早上又因“病情稳定”被送了回来。她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可那是植物般的生命。她真正的生命--对生活充满眷恋的情感已经离开了她。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白发枯草样的披散着,脸色蜡黄,舌头半吐着,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早上她被送回来时,玛丽急忙忙地跑去看望。听她那口气,这个垂死的老太太跟她交情还挺深。一会儿玛丽又从老太太的屋中出来连连摇头,“她已经根本不认识我了,根本不认识我了。”我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注意。
老太太的老伴儿来了,那是个坐轮椅的矮胖老头儿,是出租车给送来的。司机推着轮椅把老头送到老太太边上,就来到护理院门口和什么人聊天。老头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没有知觉的老伴儿,脸上毫无表情。半小时后老头又被出租车拉走。老太太还是微弱地呼吸,一动不动。
是不是挺悲惨呀?可这也算寿终正寝啊。她的子女都哪去了?老太太马上就要死了,他们怎么也不来?可你怎么知道老太太一定有子女?再说了,即便有子女,他们来了不也就看见一个植物人嘛?话是这么说,当子女的总该有些亲情吧?他们……
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的生命就要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就要结束,无可挽回的,十分正常的结束。生老病死,每个人都有这一天,只不过人们都要回避。你想过死后是什么世界吗?死……
我在屋子里发呆。早上来干活不久,一辆殡仪馆的车来,先拉走了个昨晚悄悄地死去的老太太。老人被盖上布单由殡仪馆的工人推走,她的儿女们跟在后面。跟着就是这个昏迷的、“病情稳定”的老太太从医院被送回来。“她大概拖不了两天了。”人们都这么说,若无其事。
下午快下班时,昨晚死去的老太太的子女们又来收拾遗物。除了几张墙上的照片他们拿走外,剩下所有的东西都捐给了护理院。也谈不上什么东西,只是些衣物和一个很旧的电视。玛丽把这些东西放进库房里,准备哪天拿出来拍卖。跟着她又去洗刷死者睡过的床,哼着歌。凯茜匆匆过来和玛丽说着什么,大意是第二天会有个新居民搬进来。“‘吐故纳新’?司空见惯,这是什么地方?”我暗自感叹。
A年八月二日 晴
早上不到七点就有几位老人被夜班的护士助理推到餐厅里来,或者让他们坐在护士站边的走廊上。那时我刚进门准备干活,路过他们身边照例问好。这些神情呆滞的人是不会理我的,只有瘫子查尔斯向我龇牙咧嘴地笑。
护理院住着三叫查尔斯的男人。一个瘫子,一个傻子和一个酒精中毒者。所以我自己分别称他们为瘫子查尔斯,傻子查尔斯和酒鬼查尔斯。这三个男人都不是老年人。瘫子查尔斯生下来患有严重的脑瘫,根本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可以说都不会坐!他是被绑在轮椅上的。也就是在美国有这样好的护理条件,他还有幸活到四十多岁。他虽然不会说话却能听懂别人说话,甚至还能欣赏音乐、听小说。人的欲望也应该都有吧。瘫子查尔斯肯定有食欲。被喂饭时,瘫子查尔斯狼吞虎咽,吞得太快了就呛得剧烈咳嗽。他现在太胖,几乎有三百斤,肚子滚圆,没一点肌肉,象蛹或者大肉虫子。光吃不运动怎能不胖?
傻子查尔斯是个脊柱弯曲的白人男子,大概也是从小智力底下的主儿,成天坐在餐厅里对着电视发呆,总是不断地回自己的房间上厕所,尿撒一地。他可以自己吃饭、睡觉、脱衣服,在护士助理的帮助下洗澡,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可从来不理人。他也有些简单的思维,觉得自己受了妨碍,就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大声道:“我不喜欢!”冷漠是他的特点。傻子查尔斯和瘫子查尔斯都是这个护理院的老住户。
酒鬼查尔斯呢?他来护理院有两年了,很高大、英俊,整天站着或坐着不说一句话。站着,站着就睡着了,然后一下子摔倒!据说他早先是个正常人,后来过度酗酒就变成这个德性。他当然是带着尿布,可换尿布时他每每反抗,好像特别愿意屎尿糊在屁股上,而且他还不愿意洗澡。他见到女的就瞪眼发怒。是不是过去有什么婚姻上的挫折呀?
A年八月九日 多云
到了周末,前来护理院探望的人就多一些,常常是上午九、十点钟来,一家一家的,大都是子女探望父母,也就是老人探望更老的老人。怎能不是呢?住在护理院的老太太们大都在九十左右,她们的儿女都是祖父母了。儿女来探望的时候常常是带着孙子辈,有时还有条小狗跟着。他们拿着鲜花,带着些精心准备的小点心来到老人的屋里,满脸笑容,大声地问好,叫孙子、孙女们拥上去,小狗也在边上乱汪汪,可被看望的老人往往不认识他们。
“我是乔治!妈妈!我是乔治呀!”一个胖胖的老头儿趴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耳边反复地大喊。他妈妈毫无表情的脸让他很尴尬。
“我要上厕所!”老妇人终于说话。“上厕所,上厕所……”
老妇人的儿媳妇忙搀着老妇人往厕所去,可是稀屎已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儿子赶紧叫来了护士助理。两个护士助理忙进了屋收拾,看望的人们都退了出来,待到护士助理重新把老人清理好。
“我真恨我跟你说这些!”这回老乔治找到我。“屋里地上有些东西希望你能清扫一下!”
我进门一看,原来是老妇人刚才拉在地上的稀屎。护士助理是不管这事的,这当然归我负责。我忙不迭地打扫,还在屋中喷了不少除臭剂。干活时我偷眼看了看屋中的人们。乔治和老伴儿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老妇人还是毫无表情。孙子、孙女已经领着小狗到护理院门口玩去了。
在餐厅的电视机前有两个家庭来探望老人,他们也都是默默地坐着。后来这两家探望的人们开始互相寒喧,随后他们把两个老人凑在一起照相。咳,总算有点事干。
有些家庭还把老人接出去逛逛商店,或回家住上一、两天。但多数住护理院的老人是没人来探望的。我并不认为他们的亲人们不想来。看到刚才的情景我还用解释原因吗?
鲜花插在了瓶子里,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小点心放在床头,儿女们已经离去。老妇人还是那样神情呆滞地坐着,久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