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理院日记
怎样说清楚我在这家护理院的感受呢?乾脆把我的日记整理出来吧。不过我得事先告诉你,这里读不到引人入胜的故事,人生的最后一站已没什么激情,但仍希望你能耐着性子读下去,体会等待寿终正寝是什么滋味。和平年代,大多数人都有这一关,只不过仍然满怀希望的人们总不自觉地回避这个现实。
A年七月十四日 晴
到这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护理院干活的大部份人们来自社会底层。怎能不是呢?这儿干活不要任何技术,甚至高中文凭都不要。不过当护士助理得要个护士助理证书。那很容易,通过个简单的考试就行,可以比做饭、清扫房间的每小时多挣一美元。干这种工作的人只能挣最低工资。我早就听说了。我来这儿就是奔这最低工资来的,谁让我英文不好?初来乍到个新地方,甭管好赖先得找个挣钱的地方糊口。
护理院层次最高的人应该是面前这个经理凯茜。她年纪四十上下,人显得很精干,长相也不错,大高个、大眼睛,肤色很白,一头浓浓的红色的卷发,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是故意装的还是真凶?她正对我进行面试。
上午九点多钟我先来到迈纳尔护理院。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儿招工的。我那天早上在护理院填了一个工作申请表,又忙着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中午刚回到家,护理院的电话就来了,要我去面试。凯茜见到我先问了几个一般性问题后,然后说:“你的申请表我看了。我还给你原来工作过的公司去了电话,那边的人说你工作一贯很努力,我对你还是满意的。……”
不就是一个清洁工嘛!你看她煞有介事的。我不太相信她会为雇个清洁工也去打个长途电话。不过即使打了我也无所谓,填申请表时我并没有胡写。雇个清洁工可以不打电话,可要是雇个护士就得打听个门儿清。当然,我也是紧着说好话。什么“我就喜欢和老人们在一起”,“我对清洁工的活可在行啦”,“我一看这个工作环境我就喜欢”,肉麻之能事。在美国我学得很会说好听的。或许我干不了两天又会换个工作,可现在我要极力地献媚。很是实用主义吧?
凯茜的助理是个叫珍妮的老太太,她很麻利地填写着各种表格,随后叫来了我今后的顶头上司,老太太玛丽。这是位白人妇女,胖胖的,一脸和气。她反复地问我,“你是有(中国的)大学毕业文凭的,真的肯干这清洁工的活?”我当然又是一番肉麻。跟着她进了凯茜的办公室。
我在走廊里傻愣着,忽然跑来一条长毛公狗,肥肥、傻呼呼,算是憨态可掬吧,人们叫它拉司提。它朝我乱叫了两声,马上被边上的人喝止。我还真有点儿怕它冲过来。但想到它没有被拴着,想必是个吃货。我面对着餐厅,一个清洁工正在慢悠悠地打扫。两、三个木乃伊般的老太太坐在桌边还在慢慢地吃东西,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大概是个傻子吧?我正在发呆,凯茜又让我进去,问我是否可以接受六美元一小时的工资?在我点头后,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干活?“明天!”我不由地有些高兴。“好!你明天早上七点来,玛丽告诉你如何干活。”
A年七月十七日 晴
到这儿干三天活了。正如我预料的,工作极其简单;也有我始料不及的,例如,要千方百计地“磨洋工”。也就是说那简单的工作要干得“有声有色”。打扫房间谁都会干,但要干得“忙”个不停可真是个功夫。
带我干活的是个美国白人姑娘,叫拉宾。她可以说相当漂亮,只是牙齿长得不太整齐,当然是小的时候没有矫正。她出身于社会底层,当普通工人的父亲和继母好像住在美国的西海岸,一年来不了几封信。她的父母离婚后,母亲仍然住在这个小镇,当然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拉宾有个女儿,她们母女俩看起来很像姐妹!中午吃饭时,不知为什么拉宾开车把女儿从学校接来。我看见这位发育得很早,相貌很像拉宾的漂亮姑娘,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拉宾的妹妹,结果拉宾马上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正在上初中一年级。拉宾跟着把女儿送到她母亲那儿去。她回来后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边干活边说自己的身事。我则有一搭无一搭的跟着干,默不作声地听着,很少搭话。
拉宾在上高中时生下了女儿。现在女儿的父亲早不知去向。那个男人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女儿付过一分钱抚养费。拉宾说,她怀孕后,那个男人要她打胎,她没有同意。后来那个男人就去了别的州和她们母女俩断了联系。我真不敢相信她的话。目前拉宾正在闹离婚,已经和丈夫分居。她的丈夫是个推销员,比拉宾大将近二十岁。他们维持了七年的婚姻现在发生了危机。原因好像是她丈夫太罗嗦。这我又不敢相信。
拉宾在带我干活时不停地说了这些,可你也没见她没干活。先是鸡毛掸子在墙壁四处掸,然后扫地、擦地、擦床、清洗水池子,等等,再去清扫厕所,最后是清理窗户,倒垃圾。照我看,这些房间根本用不着每天都这么打扫。要不前边我怎么说这是“磨洋工”?可拉宾干得这么起劲、认真,我也只好用“有声有色”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功夫”。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身事。和我这个陌生人说这些干嘛?看上我啦?看你不要脸的,大概是很少有人耐心地听她诉说。拉宾是不是已经变得很麻木呀?不,她还是挺富有富于同情心的。对每个护理院的居民,她都极其耐心,和颜悦色。拉宾是名副其实的老职工,六年前就在这儿干活,开始是护士助理,但后来不想打夜班就改做清洁工。不过她干了三年就辞了工。过了一年她又来这个护理院当清洁工。
从拉宾嘴里我还得知,护理院之所以能雇我,是因为两个清洁工忽然找到挣钱更多的活走了。另外,拉司提曾是条被人遗弃的野狗,后被护理院收养。并在政府有关部门上了“户口”,它还有社会保险号码呢!据说它在流浪期间曾不少次遭到男人们的“虐待”,所以见到男人,特别是高大的男人就叫个不停。不过它对我挺客气,当然也是爱答不理。照我的理解,拉司提是个公狗,所以不喜欢男人。不过拉司提确实能给寂寞的护理院居民带来不少安慰,它总是亲昵地靠着抚摸它的老太太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