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年九月十一日 多云
今天是我的生日,早上刚刚开始干活时,我的顶头上司玛丽老太太按照护理院惯例,递给了我一张生日卡片。然后她和约翰、拉宾等几个常在一起干活的同事围着我高唱“祝你生日快乐”。他们简直是欢蹦乱跳、乐不可支。我被他们弄得有点不好意思。美国人就是乐天。那个洗衣粉的苏姗尤其有些“惨不忍睹”。她不到四十,可身体已经胖成了南瓜,自己站起来都费劲,仍能颤着周身的肉扭动。
按理说,苏姗该成天愁眉苦脸才对。玛丽告诉我,苏姗在护理院是多年的老职工,尽管她相貌不佳,身边也没个男人,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让她过得还平静。可后来,护理院来了个二流子打工,他不知怎么和苏姗搞上了!全护理院的人正在将信将疑,他俩竟到市政府正式登记结了婚。此后,那二流子就辞了工在家里呆着,声称自己有病。现在苏姗微薄的工资得养活两个人。
“他们结婚有两年了,为什么没想到要个孩子?”我问。
“那么胖还能生孩子?”玛丽反问我,有神神秘秘地跟我小声说:“苏姗告诉我,他俩根本不在一个床上睡觉!”
清洁工头儿玛丽多象北京胡同里居委会的老太太呀。
中午休息时,玛丽、约翰、苏姗和我坐在一起吃中饭。我们都是带饭的,而且每个人都吃得兴致勃勃。苏姗最胖,当然吃得最多。她能就着洋葱吃下好几个自制的汉堡包,然后再吃上些小泥肠。约翰也胖,他吃的自制汉堡包里都是炸鸡蛋,也是一吃好几个。玛丽吃一大堆炸土豆片,还要吃一根熏肠。这三位还总是相互交换午饭,还总让我也尝尝。拉宾吃得不多,因为她还是个年轻妇女,爱美。她对苏姗的吃象往往不能容忍。
除拉宾“不安心工作”外,剩下的三位很“知足者常乐”。拉宾正在小镇的夜校读书,是秘书专业,希望日后能毕业找个相对好点的工作。玛丽则暗地嘲笑拉宾,悄悄地跟我说,这是拉宾第二次读夜校了。可为什么拉宾不能坚持下来呢?真象玛丽说的,因为拉宾养了八只猫?
A年九月十六日 晴
护士助理是护理院里最不稳定的队伍。和我同时来这儿干活的护士助理已经走掉好几个了,但有个黑黑的,叫梅的亚洲女孩坚持了下来。她长得可不怎么样,厚嘴唇、塌鼻子、大鼓眼睛,戴着副象瓶子底似的深度近视镜。前两天,她和我聊天时说,她是一对美国夫妇在菲律宾领养的。我心中纳闷,能领养孩子的美国家庭大概都不是穷人,为什么梅这当护士助理?她或许刚高中毕业吧?再一问,都三十出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时真是吃惊,我怎么能以为她刚刚高中毕业呢?
今天看见她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我又吃惊,两个小孩子一黑一白。老太太玛丽又悄悄地向我诉说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那白颜色的是梅和前夫所生,黑的是跟她现在的男朋友的孩子。两个女孩儿一个五岁,一个不到两岁,到是非常亲密。小的羞怯,见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就哭,大的就费力地把妹妹抱起来哄。她俩在电视机边上玩,弄的地毯上都是点心渣子。一个护士助理过去想向小姐妹表示一下友好,小妹妹就哭了起来,大概是以为自己把点心渣子掉到地上闯了祸。那个护士助理笑着说没关系,她便更哭,乾脆站起来向正在干活的妈妈那儿跑。梅不耐烦地又把她抱到她大女儿那儿,“叫你看着点儿,你都在干什么?”小姐姐有些恐慌,接过妹妹使劲抱着。她俩真让人不由自主地爱怜。
为什么把两个孩子带到护理院来?她解释说日托的幼儿园放假一天,所以她只好把两个孩子先带到护理院来,等她男朋友下了夜班再把孩子接回去。幼儿园为什么放假?不得而知。为什么不找个人在家里看一下?那不是得花钱嘛。看像她的两个孩子大约得十美元一小时。她一个小时最多七块。她说她男朋友打大夜班,也就是从夜里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这肯定是个蓝领工作,工资水平也不会高。孩子放在护理院是不是允许?当然是违反制度。可这种情况在护士助理中很常见,所以经理凯茜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孩子不闹,护士助理把活干出来就行。
梅会不会很放荡?不可能。她是我见到的最老实的护士助理,常常受别人的欺负,我看见她哭过两次。或许正是因为她老实才落到今天的地步?
A年九月二十二日 雨
早上刚上班时看见餐厅电视机边的沙发上睡着个胖胖的黑人女孩儿。她可真丑,胖得过份,五短身材,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我立刻判定,这位很可能是新居民,一个地地道道的低能儿。一定是家里没法照顾她,就送到这儿来了。我看见艾琳和哈伍德正坐在桌边等着吃早饭,便问他们这个女孩儿的来历。两位老人只是冷漠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哎,不该问他们。这两位还明白事理的老人只想人们听他们发牢骚,别的一概不关心。
我忙着干自己的活,很快把这事扔在脑后,忽然看见黑人妇女弗吉尼亚领着那个胖女孩儿,心里正纳闷,头儿玛丽在边上告诉我,“那是她女儿。”这下我真正的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玛丽立刻向我透露更多的弗吉尼亚的情况。那个我认为低能儿的女孩儿是弗吉尼亚第一次婚姻的孩子。后来弗吉尼亚又生了三个孩子,都有不同的父亲。我老想问玛丽这个女孩儿到底是不是低能儿,却又说不出口。我也真怪,为什么总想问这个问题?弗吉尼亚是个单身母亲,眼下有四个孩子,为什么我还下意识地盼着她有个低能儿?她能坚持工作,不在家里吃政府救济也经是很不错了。
玛丽还在唠叨个不停,说弗吉尼亚的大女儿感冒了,不能上学。可她又没钱雇个人在家里看着生病的女儿,于是就给带到护理院来。看来弗吉尼亚比我遵纪守法。我女儿生病时,我都是把她一个人关在家中,并警告说:“在家呆着不许让外人知道!来电话不许接!要叫警察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呆着,爸爸、妈妈就会被抓走!”我这是吓唬女儿,但把未满十三岁的孩子单独留在家中就是触犯美国法律。但不管怎么说,我肯定不想把生病的女儿带到工作单位来看着。为什么弗吉尼亚不让孩子自己呆在家里?大概她的大女儿真的不太正常。另外,把生病的孩子带到护理院来不会传给老人们感冒吗?这大概又是凯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弗吉尼亚是我看到的最勤勤恳恳的黑人妇女,干活任劳任怨。可她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很穷,自己的汽车破旧得都没有空挡!车子一发动起来就往后退,还得赶紧踩着闸!这是我见到的最离奇的破车。
回顾与情感(三)
我不得不承认,护理院职工的素质太低。看看我描述的这些护士助理、清洁工等等,年轻时就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高中都没毕业。照咱们中国人的看法,他们的个人家庭生活往往不美满,甚至可以说是一团糟。话说回来了,如果受过良好的教育,上过大学,谁会上这儿来?护士助理、清洁工挣的钱差不多算是美国法定的最低工资了。
他们并非本质不好的人,但我认为做面对需要极大关怀的老人的工作,应该有着很高的精神境界。老太太多萝西的帕金森症已经很严重了,她的健康已极大地损害,神智不清。她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应该尽可能地给她心灵上的安慰呀。可护理院的护士助理们很难做到这一点,或根本没想怎样做到这一点。自己还一肚子对社会的不满和抱怨呢,本身这个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还渴望社会的关注呢。哎,真是有些无可奈何。
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在美国大概有两、三百万人住护理院,也有两三百万人在护理院工作。要提高护理院的护理水平和工作人员的素质恐怕需要太多的钱。美国的社会福利所需要的钱早已是寅吃卯粮的境地,目前的水平能维持下去就不错了。劳动生产率很高,生活水平很高的资本主义制度的美国尚且如此,中国呢?
随着世界各个国家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类寿命的不断增长,人口增长逐渐趋于减缓,赡养老人越来越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我在国内的朋友们很多都面对着这一头疼的问题。中国没有大量的护理院嘛。“(在中国)哪儿能收留没有生活能力的老人?”他们的家里差不多都有需要照顾的、脾气古怪的老人。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生活忙乱得不可开交,心力交瘁。如果看到我这儿还探讨美国护理院老人们的身心健康,是不是得连连摇头,“饱汉不知饿汉饥!饱汉不知饿汉饥!”哎,很抱歉,我似乎没有体谅国内家有赡养老人的朋友们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