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金缕鞋
七月是一杯淡酒,一枕客梦,一双涅磐的金缕鞋。
此时此际的繁花都已转辗飞谢,东逝的春水也曲折流空,故国笙歌散尽,只有枝头的蝉唱,如重重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有人赞美,有人诋毁,有人叹息,有人欣羡,有人漠视……,而真相,却总是隐在一切众说纷纭的背后。
江雨霏霏,六朝如梦。台城旧柳枝上,众蝉心情复杂:那些香艳的蝉,淡泊的蝉,失意的蝉,悲苦的蝉,嘻笑的蝉,低泣的蝉,思乡念远的蝉,临风感喟的蝉,风华绝代的蝉,诀绝无望的蝉……它们昼夜不息地弹奏着不同的曲子,此起彼落,可不知为什么,我听到的和声竟都是这首《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曲绝雅又至俗的《菩萨蛮》,一向被推为古今偷情诗的极则。而它的作者,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个生日与忌日在同一天的人 -- 亡国之君李煜。“花明”、“月黯”、“轻雾”、“香阶”、“金缕鞋”、“画堂”……雅致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柔和美好的夜晚,少女偷偷赶赴情郎的密约幽期,心情既热切又担惊受怕。而末了“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两句,语气大胆无畏直白俚俗,毫不伪饰,简直就是一种豁出一切去了的宣言盟誓,倒把一份禁忌之恋的种种刺激、放纵、狎昵、香艳、沉溺,甚至是某种无羞无耻无伦,宣泄到了十足。还好这是首小词,同样的内容若写在正统的诗里,铁定会把道学家们全体气疯,临了还恨恨骂曰:“呸,奸夫淫娃,真不要脸!”
真不巧,这么“不要脸”的词中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李煜的第二个皇后,小周后嘉敏。不过写这首《菩萨蛮》时,李煜还是周嘉敏的姐夫。嘉敏原是为探望卧病在床的姐姐昭惠后而入宫的,然而对结局颇有预见性的大周后却并不乐意在宫中见到妹妹,甚至因嘉敏的探视而“恚怒,至死,面不向外”。昭惠后病逝后,太后因喜欢嘉敏,把她养在宫中待年。不过后来连太后也病逝了,李煜正在守丧期间。有朋友读高阳的历史小说《金缕鞋》,看到这部分章节时,忍不住大骂嘉敏不懂事,让病中的姐姐伤心而逝。可我倒是觉得奇怪,世人怎就不怪风流帝王李煜,在迭遭丧子、丧妻、丧母之痛后还有心情跟小姨谈恋爱,却只一味责骂小周后?要知道嘉敏当时只得十五、六岁,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懂事,也在情理之中吧。
而李煜倒对自己与小姨的艳情韵事十分坦然。据说这首“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在他续立小周后前,就已“艳其事”、制成乐府,传得哪儿都知道了,以至于俩人大婚之时,韩熙载、许铉等群臣依例写的贺诗,都怪腔怪调,什么“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云云,与其说是恭贺,倒不如说是讽刺他们早就偷结为夫妻、何来的洞房花烛可言。不过好脾气的李煜对此满不在乎,一笑了之。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徐州(今江苏徐州)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961年在金陵嗣位,在位十五年,史称南唐后主。即位后对宋称臣纳贡,以求偏安一隅。975年,宋军破金陵,他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虽封作“违侯命”,实已沦为阶下囚。李煜精书画,谙音律,工诗文,词尤为五代之冠。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其后期词作多写亡国之痛,“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语言自然清新,笔端饱醮深浓的忧患意识。后人将他与李璟的作品合辑为《南唐二主词》。
如果可以给李煜的一生盖个印戳,那个印戳上必定只有一个字:“错”!“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后人都这么感叹来着。是的,李后主的一生根本就是个错误:生在帝王家是错,当上太子是错(前面还有五个兄长),娶大小周后是错(大小周后及李煜的其他嫔妃不是音乐家就是舞蹈家,成天陪着后主醉心文艺活动),信佛不乐厮杀也是错,国破被掳后还念念不忘旧国更是错错错……可是人有时候就是没办法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太平兴国三年(978)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生日,“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唱的是他自己的词作“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得知后大怒,命人赐牵机药酒将他毒死。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如果说失望是一种情绪,那么绝望呢?
很多时候,绝望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叫,而是一种沉没之前的平静。就像一枝出奇平静的烛,一枝用根茎花叶奇毒无比的七心海棠制成的烛,你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便独自在绝望中燃尽了。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许多年过去了,所有我们还能掌控的,似也就剩下怀念了。可是遥远的怀念,有时甚至还抵不过一个发生在当下的梦。因为梦很真实,怀念却虚不可托。好比身在某个镜花水月的幻境,你持着一面风月宝鉴,前前后后,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就不知道你最终看见的,是不是最初那双痴情的金缕鞋?它们湿湿软软的,提在嘉敏懵懂无邪的手里……,而彼时的轻雾,也还一径地笼着初起时所有无望而动人的本真。
七月的枝头,蝉唱如叹息,一声连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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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薇 发表评论于
读下来辛酸无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