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久以前,有个文化人写了本书,叫《文化苦旅》。虽然后来民间对作者颇多物议,那书还是可以一读的。其实俺们哪个年代,成千上万的大学生,离家几千里去学文化,旅途之坚辛,也当得起文化苦旅几个字。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俺的苦旅,始于高考前的填报志愿时。老实讲兄弟当年愚昧得很,想想”青蛙”捉不到, “百搭”摸不上,北京也就不去了, 一心就算计着到成都泡茶馆去。临到填报的前一周,父母单位有几位南京人,大力推荐金陵城里的学校,加上俺本来对烟雨江南就有点迷,就动了心。
高考是在七月上旬,热得不行。别的考试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时政题里有个五讲四美填空的,俺们考场教室外工地上的大标语就有答案,估计窗户朝工地那面的学生那题答得都特自信。最后那门课考完后,轻松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本来考场离家很远,要坐公共汽车的,俺为了发泄发泄,居然顶着烈日步行回家。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出去找同学满城流串地疯玩,就是在家里发狂地读哪些高中时没时间读的宏篇大著。两个多月里,每天肯定翻翻唐诗宋词三百首,其它大部头的书,俺也像猪悟能吃人生果那样全生咽了下去。从此俺养成了读书观其大略,过目就忘的习惯。
拿到录取通知后,一天正在家里吞书,突然一阵敲门声。俺俩眼模糊打开门,是一中年男性。他见我就掏出大红工作证,说我是某某某,某学院保卫处的。俺这人胆小,听他自我介绍,心里扑通一慌。想俺最近屋都未出在家里苦读,某学院离俺家那么远,俺有一年多没去了,那里就会犯了事惊动了保卫处?那人不理会俺的表情,继续往下说,俺方知他儿子是我高中隔壁班的,和俺一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俺长嘘一口气,连忙叫叔叔您请进。坐下细谈,原来是来商量他儿子同我一起去石头城报到上学的事情。以后又几家串联,一共四男一女,相约同行。
俺上回坐火车是小学三年级,那时感觉,沿着来有影去有踪向天边延伸的铁轨,一路咣当咣当,间或闻得一声汽笛长鸣,恍惚间就时空转换,到了遥远的地方,真是妙不可言。所以多年以后重登火车时,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加上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期盼,以及对铁路两旁那些在史书诗词中出现的城市即将擦肩而过的憧憬,俺的离家远行之愁居然被冲淡了不少。从家乡到上海那一段,俺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仿佛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上海站下来,没出站就签了票,赶上了最近一班西行南京的火车。
上海到南京的路上,望窗外满眼都是江南。第一次面对面那个对着地图研究过无数遍,只在唐诗宋词里见过的江南,俺一个山娃子有点像酒喝高了。暑假里囫囵吞枣的句子,消化不良似的忍不住往外嗝。停苏州站时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看到一闪而过的粉墙黛瓦弯弯小河,想的是:水村鱼市,一屡孤烟细;过镇江时,记起了: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和南京之间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等火车进了南京站,估计是审美疲劳后的麻木,俺迷迷糊糊地拖着行李,迷迷糊糊地坐上学校接新生的客车,迷迷糊糊地开始了我长达十几年的南京生活。那一天,俺尚不及十六岁。
以后就这样,来来去去地就多少年。从俺们居住的城市到南京,单程两千三百多公里,必须要在上海转一下车。从俺家到上海正点快车需48小时,春节加班车停停等等,可多达56-60小时。那个年代赶火车,最大的特点就是挤,火车上应该是当时中国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俺在武汉的同学有一次春节回家,夸张地告诉我,武昌站上车后站在车厢接头处,把一只脚提起来想换个姿势,结果那只脚被前后的人挤得放不下去,一直到岳阳才回到地板上。俺这条线,情况要好一点,但也有把人挤到行李架上去的。开始两年,俺们哪儿没有始发车到上海,需乘重庆或昆明到上海的过路车,故上车多无座,要站十来小时到怀化才能找到位子。从上海回家,也无法保证,通常是要到金华或鹰潭才有座。
没位子的好处是可以培养站着睡觉的能力,经过这种锻炼,上课时打瞌睡就游刃有余了。那么多人,上厕所喝水吃饭自然都是大问题。可是,不能想上厕所就上厕所,倒是可以增强身上某些部分肌肉的控制能力。少吃少喝,也正好解决了上厕所难的问题,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大概就是这样子。一般而言, 上厕,打水,洗脸都可以忍着,等车到大站时解决。到大站时,人太多门太少,俺们一般都从窗户上进进出出,姐姐妹妹们也不例外。姐姐妹妹们爬窗户自然没有那么敏捷,蓝同学乘机可以拉拉扯扯,自然而然就破了蓝绿手手不亲的界限,可见有失必有得。记得有次车都开了,一个妹妹还在月台上,几个同学活生生把她给拎了上来,当时要是谁给照张相,大家肯定是姿势优美动作难看。
最难忍受是夏天的热,空调想都不要想。车开动时,降温全靠被太阳烤得炙热的风,夹杂着尘土或者是煤灰。车停下时,就只有顶棚上的小风扇,吵闹而无力。汗是滚滚不断的冒,背心短裤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带着灰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就这样,俺在厕所边蹲过,过道里站过,地板上坐过,椅子底下躺过,就是没机会歪头靠着同行的姐姐妹妹打盹过。由南京逃窜回家要好些,车过怀化娄底什么的, 凉风一起,一车酷暑被抛在了脑后,顿时感觉湘西是好地方。后来工作后,有段日子周围闹哄哄的,抽空读过沈从文的一些文字,老头儿笔下湘西红尘外的清凉,仿佛当年车上感觉到的那一阵阵凉风,让俺觉得很爽。
有一次一帮人在上海上车就去抢行李架,差点与另外一伙人大打出手。仔细盘问,方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丫们不但大学是俺们校友,一个食堂吃饭一个澡堂洗澡;中学也是俺们校友,一个操场上做过广播操一条河边捉过鱼虾。于是大家立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一路称兄道弟牌打得火热。其实每次坐车都有点像老乡同学聚会,48小时连轴转的社交爬梯。有一回二三十人占了几排座,牌局都开了四五桌。喜欢泡妹妹的这时候也如鱼得水,谈心可以口干舌燥通宵达旦,顺便还有机会献殷勤,跑老远去充杯开水,跳到月台上买个小吃啥的。俺一哥们,车上认识了一女校友老乡,后来动了凡心,慢慢地就去追。那时人面子到底薄,老兄每次都拉俺去壮胆。俺明知是去照亮的,为朋友只好两肋插灯了。
还有一回暑假返校,俺和一老乡改变了旅行线路,从武汉走,顺便骚扰了一把在华工上学,夏天没回家的高中同学。三个人参访古琴台,问佛归元寺,徘徊桥头堡,访友小洪山,不亦乐乎。那时电影“女大学生宿舍”热播不久,俺们还到外景地之一的武大去,把在电影中出现的石栏杆拍打了一遍。俺哥几个虽然枯瘦如材,也穿着泳裤在东湖湖滨浴场留下露点照,背景是一贝壳顶建筑。和著名导演老谋子比,俺们提前二十几年就掌握了挤胸健美的国际先进技术。记忆犹新的是,赤日炎炎下从磨山经地院走回华工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下一站是九江,与大学同学一道上了庐山,见证了云山雾海的避暑胜地。从汉口到九江,从九江到南京,坐的是顺江飘下的东方红江轮。船上的感觉,与火车上自然大不相同。出汗了,可以到浴室里冲凉;困了,可以躺在铺上睡觉;饿了,就坐在餐厅中进食;闲了,可以江上凭栏,望水天两茫茫。可惜这条路,武汉买船票没保证,江上盘桓的时间也较长,大学四年,俺也就那么一次。
弹指一回间,转眼就到了2004年。俺一家四口从北京回南京,又坐了一回长途火车。空调不说,卧铺干净得像酒店,俺俩娃兴奋得铺上铺下的乱爬。俺还抽空去视察过厕所,居然也有白白软软的卷纸。俺真的体会到,中国不再是俺们这些插队落户的知识中老年记忆中的那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