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香格里拉

寻找香格里拉
---茶马古道旅行札记

引言:远方的召唤

五年前香格里拉旅游热风起青萍之时,我便对这一块神奇的土地粗有印象。但那仅仅是一个冬眠的记忆。没有具体的形象,也没有感性的认识,因而只是个转瞬即逝的印象。一直到去年夏天,我无意中得到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给中国最美的地方画个圈》,以大量的图片详尽地介绍了从川西北到滇西北的横断山区这一片广袤的高原。尽管我对其中文章的偏颇,以及文中流露出来的心态和情绪很不以为然,那些图片所展示的壮美山川和神秘风情,立时便在我的脑海打下烙印,从此挥之不去。

这片土地,介于川、藏、滇交界之地,现在被粗略地说成是大香格里拉地区,横跨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六大江河水系,纵贯从川北的马尔康到滇北的丽江这一广大地域,中间是无数的高山、草原、湖泊。历史上这个地区汉夷交汇,纵横交错着几条交通要道,即茶马古道,是汉人地区进入西藏、印度、以及东南亚的唯一孔道。在那些时光悠长得有如永恒的时代,这里的山林里不时响起马帮的铃声,日出即起,日入而歇。这当中,自不知有多少铁与火的争斗,爱与恨的交织,在古道的烟尘中湮灭,然后变成传说。

那些飞鸟难越的险峻山峰,那些无法泅渡的汹涌河流,还有那里的人—那些古老传说的继承人、吟唱者,都被终年缭绕的云雾重重遮盖起来,仿如世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那里的人们又是如何生活?

于是我决定,我需要去那片土地走一走。

前夜:成都,午夜的回忆

这已经是第三次到成都了。二十来年前首次来到这个城市之时,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满怀对远大未来的信心和对刚刚结束的大学生活的怀念,途经成都。短短的一个白天都在武侯祠里度过,笔记本上抄满了琳琅满目的诗词和楹联。在那个忧伤的十九岁秋天,一切似乎都是未知数。我开始朦胧地感知,人生这根链条其实可以非常脆弱,一旦错失,恐怕就是永远。在那个秋日,我的天真就象树上的黄叶,在十月初明亮的阳光下,开始簌簌地坠落。

二十年间,我不曾回顾这个城市。直到三年前再次走进它,仍然只是路过,浮光掠影似的一瞥。二进成都,是为了由此入藏。

今夜我又来到这个城市。窗外细雨潺潺,府南河从眼皮底下幽幽流过,反射着这城市的灯光。在这无边春色的天府之国,我再次成为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人,静静地看着夜深人静的锦官城。

在静谧的雨夜里追怀二十多年前的首次成都之行,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然而我并没有多少激动,只有一丝飘忽的暖意,在慢慢地复苏。为什么我的心中如此笃定,如此冷静?

成都不复以往,而我也不再有当年的少年情怀。我之于成都,终究只是个过客,尽管这里有经年的知交好友。这广大世界有太多的地方,曾经发生和你有关的故事,也许让你怀念,也许你会偶然想起。但一个城市的真正难忘,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让你魂牵梦萦的人,发生过让你刻骨铭心的事。

明天一早就要起行。呵,不要想那么多!让我听从心头歌儿的召唤,到远方去旅行。我去寻找香格里拉。

第一天:泸定桥边

上午十点半从成都出发,循成雅高速公路,经名山、雅安,从平原到丘陵,地势渐见高峻。雨还在下,起伏的冈陵和翠绿的田野,愈发空朦。

名山现今是个丝毫不起眼的小县城,古时候却大大的有名。读明清话本小说,绿林好汉嘴上爱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总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迈。蒙山非他,指的就是名山。

雅安多雨,号称雨城,以雅鱼、雅雨、雅女闻名四川。雅鱼生于青衣江支流周公河,辄尝之,不觉有异。雅女皮肤白皙,一白遮百丑。至于雅雨,实至名归,整个城市云山雾罩,笼于潇潇细雨之中。

一过雅安,形势丕变。婀娜起伏的丘陵已不可见,代之而起的是峻厉的山峰。318国道,也即著名的川藏公路先是依青衣江北行,折而沿天全河,经飞仙峡,过芦山、天全,翻越二郎山。所见之处无不是高山溪流,车子在峡谷里穿行。路窄而险峻,一边是巉岩峭壁,一边是激越的溪流,上面是一道窄窄的天空。这一路的印象就是青山、翠谷、飞瀑、急流,雾气缭绕,阴云压顶。

当年川陕苏维埃主席张国焘与长征到西康的毛泽东于毛儿盖草原分道扬镳之后,曾率大部红军攻克芦山、天全、宝兴,震动成都,最终还是后继无力,裹足不前。二十年前我初到美国时读《张国焘回忆录》,知道这位乡里的事迹。现在实地经过这一带,从飞仙峡到天全县城,目睹红军遗迹颇多,不由想起这一段历史,也豁然清楚当时兵强马壮的红四方面军为何师老无成。困于这样的高山深谷之中,自保已属不易,何谈进取。

“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二郎山是西去的第一座大山,海拔三千四百多米,也是茶马古道进入川西平原的咽喉要道。越过二郎山,眼前豁然开朗。凭高远眺,山下的峡谷里已看到屋宇稠密。此行的第一站泸定到了。

泸定县城很小,建于大渡河东岸,原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也是汉藏文化的分水岭;大致可以说,泸定及其以东是汉人的天下,西去则是少数民族、尤其是藏族的聚居地区。在那些古老的岁月里,曾经有无数的马帮商旅在这里停留,垛子上满载茶、盐巴、药材、以及金银丝绸。然而泸定之为人所知,毋庸置疑是由于举世闻名的泸定铁索桥。现代的中国人,大概无人不知飞夺泸定桥的故事。

泸定桥居县城的中心,东西跨越,两岸是陡峭无法立足的高峰,危如刀削。桥由十三根铁链悬拉,环环相扣,上铺以木板供人马通行。桥长约略一百米左右,桥面离水十五米许,大渡河从下咆哮而过,浪花飞溅,涛声如雷。

一九三五年五月,精疲力竭的红军长征到达大渡河西岸,前有天险,后有追兵,全军几至陷入绝境。此时年仅十九岁的团政委杨成武临危受命,指挥二十二人的突击队发起攻击,在空荡荡摇晃的铁索上攀援而进,终将据守东岸的川军击退。与此同时,大渡河下游不远处的石棉县安顺场,由年龄相近的杨得志指挥,夺得另一个渡河点,由此全军得以渡过大渡河,免遭灭顶之灾。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改变历史的一个奇迹。太平天国时代的翼王石达开,那种以一人之力挽天下颓势的豪杰,就是被大渡河所阻,导致全军覆没。据说夺得泸定桥的当晚,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风雨中提灯夜巡,在新铺的桥板上连跺三脚,为此感慨不已。

如今再看泸定桥,熙来攘往,都是远来的游客,穿着粗劣仿造的红军军装,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留念。河面看上去也不宽,以火力控制,似乎强渡并不甚难。然而七十年前的今天又是什么样子呢?俯身面对咆哮的江水,只靠双手双足攀援在这颤悠悠的铁索上,在炮火之中前进,那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

深夜,从江边的小网吧里写完信后,我独自来到桥边的小茶馆。游人已稀,空中飘起雨丝,身下涛声依旧不息。在阳台上坐定,泡一壶峨嵋的飘雪茶,看着前方的铁索桥在夜暗中幽幽闪着寒光,我试图想象当年发生的场景。一边是咆哮的大渡河,另一边是静悄悄的成武路。十九岁啊!果是英雄出少年。

山川,历史,人物。一时思绪难平。

许多年前我读纽约时报记者索尔斯伯里的《The Long March: The Untold Story》,曾为其激情洋溢的评论而热血沸腾。那时我刚到美国读书,未经世事,但我凭青年的纯真和血性相信,长征超越了党派、民族、国家,它所展现的勇气、信念和精神,不仅仅是共产党、也不仅仅是中国人的壮举,而是整个人类的丰碑。同时它也超越时代。那一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气概,那一种排除万难以性命相搏的勇敢决绝,在任何时候都使人平添抵御艰难时世的力量,俾能与命运抗争,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极致。

泸定桥便是长征这巨卷中非凡的一章。平凡的泸定,因为有了飞夺泸定桥这一可歌可泣的壮举,从此变得不平凡。

这是一个英雄的城市。它造就了英雄,也为英雄所造就。

第二天:丹巴,格玛的笑容

贡嘎山海拔七千五百多米,位于泸定县境,是四川境内的最高峰,有蜀山之王的称誉。从泸定县城出发,往南三十公里即到贡嘎山景区海螺沟,由此可乘坐登山缆车,直到三号登山营地,复徒步攀登,可达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四号营地。若是在晴朗的日子,方圆一百多公里都可看到峻拔的主峰,冰清玉洁,犹如一座巍峨的金字塔。跟中国境内、甚至世界范围内的其他一些高山相比,贡嘎并不高,但由于它陡峭的冰川,使其成为最难攀登、据说也是登山死亡率最高的山峰。

行前是有过攀登贡嘎的打算的,哪怕只到四号营地,也算完成了心愿。但是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所有的计划都变得不确定。

早上起来,依旧是细雨姗姗。四处打听之下,知道贡嘎方向也在下雨,雪山是看不到了,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到达山脚。有说路断了,有说还能走,莫衷一是。在这样的山区,塌方、泥石流本是家常便饭,随时都可能发生,而真正及时可靠的消息,还是口耳相传。这个传统,在茶马古道上延续了多少年!

于是掉转车头,逆大渡河北行。泸定以北一百七十公里处,是康巴藏区丹巴县。大、小金川于此汇流,形成骜驽不驯的大渡河。

依然是悬崖峭壁,依然是水急浪高。路紧依河延伸,拐弯抹角,左盘右旋。时而在河谷里穿行,感觉路面几与河平,飞溅的白沫几乎要打到车窗上;时而又攀上山顶,回身看去,大河如链,夹在两山之间。一路行来,地势渐高,空气变得干躁,天空也象一幅慢慢展开的画布,渐次现出碧瓦的蓝天。时而便也看到对岸的村落,或三五家,或一二十户,一色的藏式民居,背山面河,建在山间冲刷出的斜坡上,房子都漆成亮眼的白色,错落有序,前方左右是层层相叠的梯田,种一色青稞。白的房子,绿的青稞,再伴几株树叶已泛黄的杨树,丽日蓝天下看去就格外赏心悦目,一扫之前的阴郁沉闷。每见村落,就必有索桥,将铁缆固定在两岸的石堡上,轻盈盈的一线,窈窕地在风中跳荡。

到丹巴时日已过午,不长的路程倒走了四个多小时。县城只是一条街,依公路而建,短小局促不值一提。这个地方是嘉绒藏族的聚居地,分处五条河川,由县城所在地发散出去,象五条弯弯曲曲的蓝色血管。五个村子原本同出一源,因处于高山峡谷之中,虽然相隔尺寸之地,彼此不相往来。迁延日久,语言先自不通。与西藏高原的同族相比,歧异更是明显,风俗习惯、衣饰饮食、甚至身材相貌,都有明显不同。他们的共同之处,大概只剩一句“扎西德勒”了。

有两个地方,两条“沟”,不去不知道,去了不想走。

梭坡是大渡河畔的一个村子,在去县城的路上;未到丹巴先到梭坡。整个村子建在大渡河东岸的一面陡坡上,背倚石壁,象一面黛青的屏风,与外界的联接,就靠坡下的铁索桥,只有人畜可过。隔河望去,数百栋白色的民居在嫩绿的梯田之间星罗棋布,宛如一把珍珠撒在一块硕大的翠玉上,有一种醒目的明亮。茂密的树林中和青稞地里,几十座黝黑的雕楼巍然矗立,与白色民居相映,看去触目惊心。这些雕楼多是高达几十米,或圆或方,原是为了防匪防盗,现在却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哦,你看,炊烟升起,落日斜照,牛羊在坡下的小径上回家,而这些雕楼—这些凋零了枝叶的树,经过无数岁月的沧桑,仍然与你遥遥对望。

另外一个地方叫做甲居,位于上游的大金川边。这个村子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由一条新建的盘山公路相接。又是一番转弯抹角,等到半坡之上,猛然峰回路转,眼前一亮:好大的一个村子,活生生地摊在你的面前。绿色的青稞,金黄的苞谷,五彩缤纷的野花,白色的房子,房檐下鲜艳的雕饰,所有的色彩那么独立而又和谐地调匀在一起,真是天堂的颜色!这个地方,这个隐藏在峡谷深处的世界,它不就是那缥缈而又真实的香格里拉吗?多少年雨露的滋润,多少天地的灵气,经过大金川多少年的淘洗和沉淀,它才能变得如此鲜活水灵?

山美、水美、人更美。南吉格玛是我在这里遇到的一个藏族姑娘,她名字的意思是“仙女一样的姑娘”。格玛是村子里的导游,皮肤晒得有点黑,圆圆的脸,翘翘的鼻子,眼神清澈有如汨汨流过鹅卵石的山泉。她的长相不太象藏人,没有那种高原风霜般的峻厉;格玛是让人亲近的圆润。她的穿着也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藏人。嘉绒藏族的服饰炫丽多彩。格玛
戴着桃红色的头饰,淡紫色的长裙上绣着银色的花,端严而又活泼。她也不象我们想象中的导游。她话不多,大方中总透出一股羞涩,眼睛里的光芒象蹦跳的小鹿。她笑起来,就象你亲昵又有点淘气的小妹妹,一点没有躲藏,一点没有掩饰,将所有的天真和纯良一并展开给你看。让你很放松,让你就想轻轻地揽一揽她的肩膀,说:傻妹妹,为什么这么开心呀?

呵,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么明亮、这么一尘不染的笑容呢?

我们这些文明世界来的人,我们这些疲惫、落寞的心,我们游历了广大的世界,在脑子和胸腔里装满了知识和情感,可是我们为什么如此复杂和沉重?我们还能重新找到香格里拉吗?

带着一丝惊奇,一丝欣喜,也带着一丝惆怅和失落,我怏怏地离开了甲居。我有一点忧伤。张爱玲曾经感慨,出名要早啊!我想我应该告诉我的朋友,到甲居来要早啊!这个地方的旅游刚刚开始,还不太为外人所知。再过两年,当无数的游客蜂拥而来的时候,这个宁静的寨子还会有它的淳美和怡然吗?那时依然年轻美丽的格玛,还会有那种仙女一般的笑容吗?

这是一个美得让人不想离去的地方。这里有一个象仙女一样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南吉格玛。

第三天:康定溜溜的城

入夜抵达康定。

说什么好呢?如果你想去康定体验天苍苍、野茫茫的远方情怀,我建议你就近找一个大操场。如果你希望到跑马山上携着爱人的手,自拟张家大哥和李家大姐,在一朵溜溜的白云下,含情脉脉地回头斜睨着那一半唱高亢悠扬的情歌,那么KTV的音响效果恐怕更好。当然,跑马山上的观众很多,包括供人照相的马匹和牦牛。

本来我觉得康定这一段就总结了,话不在多。可是你听了、也许还唱了那么多回的《康定情歌》,你心里面痒痒地浪漫得不行,不去你不甘心。那就多说几句。

康定旧称打箭炉,又称炉关,现为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形势险要,古时是边关之地,也是重要的贸易集散地,茶马古道的枢纽。清朝的果亲王代天子巡游到此,曾写七笔勾:

万里遨游,
西出炉关天尽头。
山途穹而陡,
水恶声似吼。
四月柳条抽,
花无锦绣,
惟有狂风,
不辨昏和昼。
因此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道其山穷水恶。时移势易,康定现在已是人声鼎沸,市井繁华。跟泸定相比,不啻是大都市,满城都是如内地一般千篇一律的水泥楼房。然而异域风情依旧可见。从行人的面貌衣饰看得很清楚,这里很明显是藏区了。

康定县城位于三山耸峙的深谷中,形势与泸定类似,开门见山,不可仰视。若抬头观山,按我家乡的说法,那就是掉帽子了。三山之中除了东面的跑马山因歌而名,余都不见经传。询问当地人,答无名山,让人啼笑皆非。当然有山必有水,折多河冲激而下,砰然有声。河不宽,约十米左右,然水势之急骤,只见白浪不见绿水,从城中央扬长而去。那浪头,让我想起跋扈这个词。

跑马山有步道、缆车。每年农历四月八日有转山节,此时康巴藏人在山顶安营扎寨,赛马、拉弦子,跳锅庄。其他时候呢?也许一个美丽的遐想会给你更深刻、更美好的享受,心中有佛嘛!要不,你可以上山骑马骑牦牛照相,很多人都热衷此道呢。

宁静瞬间变成喧嚣,柔美猝然化作粗夯,一时间我竟不知就里;我的脑子还在回味丹巴舒缓曼妙的抒情剧,但我的眼睛无疑在看着康定蛮劣的动作片,于是就有点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坐在临河的火锅店里,看看眼前氤氲的热气,再看看窗外的浪花,做成经筒样式的路灯发着橘黄的光泽,照在汉白玉的河栏上,象我的心情一样迷茫。奔腾的折多河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热烈的人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愣怔。跑马溜溜的山上啊,康定溜溜的城,不可抑制地,我开始思念远方我记念的人们。

心里面“咯噔”一下,也许从这里开始,我的步履将变得涩重。

风流且多情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经深情地吟唱: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我心爱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
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怎会受这思念的敖煎

然而今夜的跑马山顶没有月亮。跑马溜溜的山下,康定溜溜的城,还有我,一个溜溜的旅人在喧腾的人群中独自想着心事。

第四天之一:折多山,这是一个白日梦

大清早起来就对着地图怔忡,问自己毛委员曾经反复问过的问题:今日向何方?顺理成当的是向西、向西、再向西,譬如美国开发西部时的口号。但是贡嘎就像一个不断递归的梦,从半夜起就开始袭扰着我。从康定南下,有一条小路仍然可以到达海螺沟。然而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一切都变得异常艰困,机会微乎其微。抬头看跑马山顶,仍然是一派阴霾;天气预报是让人沮丧的。

我为我自己许下了一个心愿,现在我为这愿望而痛苦。

不能再踟蹰,我告诉自己,相信未来。再等一天,等到了新都桥再作打算。如果天气转晴,从新都桥可到贡嘎南坡子梅梁,并登上与贡嘎主峰近在咫尺的贡嘎寺。那里其实是观赏贡嘎的绝佳地点,也许我可以在寺里的松涛声中,听到这神山要给我的启示。

我就这样抱着一丝期冀离开康定,沿川藏公路继续西行。狭窄的国道很快钻进无边的深山和森林。这一路已经没有大河,只有激越的山溪。苍劲的冷杉郁郁苍苍,一眼看不到边,低处则是丛丛簇簇的杜鹃。很可惜,我错过了花期,看不到这让山林苏醒的妖娆。

车到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折多山口,口内口外,风光回异,再不见树林,再不见灌木,漫山遍野,一望无垠,都是嫩绿的牧草,就好像凭空从天上倾下一桶漆,将整个视野都均匀地涂绿。这方圆几十里直到新都桥,竟是天然的高山草原。天空也晴朗起来,风流云动,近处和远处和缓绵延的山脊和沟谷便有了颜色的变化,那云下阴晴明晦的更替与变幻,竟有夺人心魄之美。天苍苍,野茫茫,白云在流动,蓝天在流动,山谷里的牦牛群在缓缓流动,帐篷顶上淡蓝的烟也在自在地流动,一切是如此和谐与静美,就像缓缓流动的河流,不动声色。而你站在这大河之上极目四望,有如在云端浮游,尘世在你的脚下,九天触手可及,还有什么能让你更宠辱皆忘呢?这是一个白日梦啊!海子—那个寻梦者—说得多好: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我感觉好像在天上。那些我挚爱的人们,我须请求你们的原谅,在这个时候,我忘记了你们。我也忘记了自己。这是彻底自由的时刻,也是彻底解放的时刻。

风中传来天使的歌声,丝丝如缕,飘缈不绝。


第四天之二:雅江,走婚好还是结婚好?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时间还没有到来,歌词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
--泰戈尔

在离开新都桥的最后一个山垭,我下车长久回望。我舍不得那片如梦似幻的高原牧场,也不忍就此放弃那个心愿。山风凛冽,东南方向仍是一片阴翳。我在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贡嘎就像一个美丽出尘的女子,遗世独立,任我一再留连,却坚不肯见。

我离它是这么的近,却又是如此遥不可及。

新都桥的回首,断了我登上贡嘎的最后念头。我告诉自己,也许无论如何努力,我都走不到它的身边。于是我掐灭烟头,转过身去。我与贡嘎终于擦肩而过,渐行渐远。前方的路还很长,容不得我再回头。

好在我见过一个梦境的美丽。

恍恍惚惚间不知道又在峡谷里走了多长时间,傍晚时分到达雅江。穿过一个山洞,赫然面对的雅江城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县城建在壁立如削的江岸上,深达六、七十米的峡谷里惊涛拍岸,雅砻江从下掠城而过。落日照在冷峻的城墙上,敷上一层绛紫的颜色,四周的山头也因了夕阳的反照,被裹进淡黄的光晕,竟使这城市有落日孤城的苍凉和悲壮。

雅江一带的藏居与别处不同,多漆成明黄,鲜亮悦目。雅江的藏人好像也与别处有点不同,不似印象中的壮硕与敦厚。男人多是单眼皮,细眼,高颧,削尖下巴,身形瘦小灵活。女子则眉眼俊俏的多,明显多过途经的城市,大多瓜子脸,双眼皮,鲜活灵动,明亮有神,身量则小巧婀娜。若不是身处高原,养得好皮肤,恐怕个个都赛惹人怜爱的江南小家碧玉。本来,挤奶的手缘何不能采莲?

雅砻江无疑是雅江的血脉和灵魂。这条野性而激情的河流发源于青海巴颜喀拉山,一路上劈山寻路,切割出无数的深沟高壑,在下游的攀枝花市注入长江。也许由于长年的封闭,这里还保存着一些奇异的风俗,引人遐思。远在下游几百公里的泸沽湖早已尽人皆知。由雅江县城北行四十公里许,就进入雅砻江上游鲜水河畔的走婚峡谷,直到川北的道孚。这河谷两岸民风淳朴,自得其乐,汉子们白天劳作,晚上则跋山涉水赶去与爱人相会,并不在意外界的纷扰,也不掸山水的辛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香格里拉。在这里,圣人的礼教风马牛不相及,人生最终极的目标是平和、随心的快乐。

“走婚好还是结婚好?”我问当地的汉子。答:“走婚好!”有点惊讶:“为啥子?”“不累,没负担。结婚太累,一个人什么都要搞。要挣钱,种地,盖房子,养娃娃,吃不消。”天籁之音啊!怎一个“累”字了得!想起平常朋友问候,第一句话往往是“唉,累啊!”。

一个人什么都要搞!正在读这篇文章的有家男人,看到这句话时,你的眼圈是否红润了?喉头呢,梗塞了吗?

情何以堪!读古今中外之书,有几句话最是让人不能自已。譬如项羽的“虞兮虞兮若奈何?”,譬如诸葛亮的“夫难平者,事也!”。现在我知道还有第三句:一个人什么都要搞!

假若换成走婚呢?今夜星光正好,要不要潇洒走一回?浮想联翩。

“到雅江来要早啊!”遥望山顶硕大的一颗星星,心灵深处再一次升起这悠长却又无奈的呼唤。随着川西旅游的蓬勃兴起,这里的平衡正被打破,走婚峡谷已成为雅江旅游的号召。这传奇一般的世界不日就将象亚特兰提斯一样,沉入水底。

那时候的人们会不会眯缝起眼睛,看着一个不确定的虚空说:从前有一个地方。。。。。。

第五天之一:从理塘到亚丁,朝圣者之路

走不完的路,翻不完的山,整个白天都在路上颠簸。一口气翻越四座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山,长驱四百五十公里,且行且看,从雅江经理塘、稻城到达亚丁。自离开成都以来,这还是一天中走得最长的里程。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这个速度让我事后觉得难以置信。

雅江到理塘的一段仍如前日。绿色的山脊总是看不到边,象缓缓滚动的波浪,一直伸展目力不及的地平线外。车子在这广阔的高原上行走,感觉象天上慵懒的浮云,悠然缓慢,只一味地飘荡,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尽头。

理塘海拔四千二百米,有世界高城之称,位于一片宽阔的草原之上。在川西,它无疑是个大地方,也是川藏公路进入西藏境内的最后一个大站,从前则是茶马古道南路的汇聚点。
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到了这里才发现,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赛马节。还在山顶上,就看到草原上白茫茫一大片,原来是四乡牧民的帐篷。询问之下,今天的赛马已经结束,但热闹欢腾的气氛丝毫不减。藏民们穿着鲜艳的服装,席地而坐,或是热烈的交谈,或是跳着欢快的锅桩。气氛的浓烈,惹得儿马们转着圈儿撒欢。

理塘的大草原,孕育了它的浪漫和传奇色彩,让人向往,也让人想象。还是那位多才多艺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于临终之前仍对理塘念念不忘:

天空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我,
不到远处去飞,
只到理塘就回!

据说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首诗歌。东方哲学讲究微言大义,听弦歌而知雅意,托芳草以喻王孙,根据这首歌,在理塘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喇嘛。然则我想,对于这样一位柔肠百转的情种,理塘一定有他现世的寄托,而非前世与往生的归宿。

游赏理塘,须是有闲适的心情,与心上人骑了马,合着天上白云的步骤,亲昵地说着话,按缁而行,方才有天高地徊,辽阔旷远的情怀。然而我单人独马。于是吃过午饭后,我向川藏线无声地招了招手,由此折而向南,奔向稻城。

理塘到海子山是另一番景象。这一路地势逶迤,没有高山深谷的险阻。一条平整如新的柏油路,沿着一条欢腾的小河。河水清浅见底,暖暖的太阳照着白色的浪花,一直照到水底光洁的卵石,看上去便显得特别清爽明亮,整个视野立时就变得透明,是那一种寂静无声的透明。路两边不高的山坡上植被稀疏,多是嵯峨的乱石,纷陈堆挤,间以低矮的松柏。河心时而也见硕大如伞的卵石,以及黝黑如铁的朽木,默然自顾,有一种空漠的寂寥,也有一种骄傲的孤独。

这一段路程,景色酷似美国、加拿大西部的洛矶山区。有地理知识的人便知道,远古时这里应该是一片辽阔的冰川,那些如天外飞来的卵石,就是冰川搬运来的。

或许,是天堂的花果,在从前的某一个时候,化成五色的花雨,坠落在这河川里?并随这河流,一直流到亚丁?

从海子山到亚丁的河川地带视野开阔。河面广阔平坦,水流舒缓宁静,河滩上、田野里布满了鹅卵石,河水就那么窄窄的一线,偶尔还分成几道汊流,汨汨地流淌,象遥远的回忆找不到家。岸边或三五参差、或连绵不断地长着修长秀气的青杨树。远处的山坡下一线,时时便见小村庄,青杨树下有牛羊徜徉,孩子们看见游人下车拍照,老远地便飞奔而来,弯弯曲曲的小道上便有一层低低的尘土扬起。

这实在是塞外的景色。这明亮且蕴蓄的美,内地原是看不到的。

事实上这是稻城美之精粹。其最佳胜之处,在稻城县城北三十公里的桑堆。这个地名恐怕听起来很生疏,但是桑堆的旖旎景色,却是遐迩闻名;人若知稻城,则必见过红草滩的图片,那么这象伊甸园一样的红草滩,就在默默无闻的桑堆。每年秋高气爽的九月,这里平缓的河滩上野草由绿转红,化作一片鲜红的地毡,然后又象雨后的虹霓一般,在你还没有看够的时候,遽尔消失,前后只有十一、二天的时间。你若俯下身,透过那一片迷离的猩红看过去,清亮的河水在阳光下闪光,河那边的青稞已经成熟,麦穗在微风里款款轻摇,而山坡上依旧一片翠绿,青杨树干变得粉白,树叶却是明媚的杏黄,掩映着青色的房子,勾着白色的檐,镶着蓝色的窗子。。。。。。

那是何等明净而恬淡的美丽!我无缘目睹,但我的心分明已经看见。

第五天之二:亚丁,耿耿长夜

亚丁之行证明是一段艰苦的行程。从稻城到亚丁自然保护区的山口,也即香格里拉乡,计有一百一十公里,随后还有四十公里才到保护区的中心亚丁村。这四十公里的盘山土路仿佛比一天的时间还要漫长。

傍晚到达海拔三千七百米的亚丁村。扑面而来的仙乃日雪峰仿若咫尺,似乎一抬脚就可以踏上它万年的冰川。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苍溟,只余落日的反照,在雪山顶上镀上一层金边。村子里已无居民,旧有的、新建的房子全部用来当作客舍。条件很差,比西藏、新疆一些极严酷的地区还差。身心疲惫之余,顿觉一股萧然的落寞。

还要挽起袖子来自己做饭。自从疯猪病开始流行,到成都后就没有吃过猪肉,此时更无选择,只好清水白菜。多年的城市生活磨蚀了我的身体和肠胃,他们开始叫苦。

一路上忠实可靠的帕杰罗也不堪劳顿,一只/轮/子/疲沓地委顿在地。连忙把备用胎换上,只好到稻城再修理了。高原上空气稀薄,事倍功半,未几已是气喘吁吁。

脑子变得迟钝木然,开始进入审美疲劳状态。连续几天来都在奔波,慢慢地,这里那里的风景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已没有初时的兴奋。满脑子都是重叠的印象,冯京和马凉长得象孪生兄弟,有点分不清了。

夜渐深,良久无法入睡。山风呼啸,“啪啪”地不知拍打着什么地方的窗子。在这么孤独清冷的寒夜里,往事又悠悠地浮上心头,恍恍惚惚,朴朔迷离。想得太多了,我燃起一枝烟,试图将记忆锁在门外。然而它像幽灵一般,从门底下、从窗子的缝隙间钻进来,追赶着我,让我无法遁逃。我再一次痛切地感到,老了,如今的孤身旅行,已无复青年时代的浪漫和轻快,更多的是一种痛与欢乐的交缠。沧桑太多,而遗忘只是奢望。当你背负岁月跋涉,步履是沉重的。

同房间的两位此时雪上加霜。一位打起呼噜,那声音时而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淅沥缠绵,哀婉凄切,时而如奔马怒涛,金柝鼓角相闻,疾徐有序,起伏跌拓。另一位也不甘寂寞,很刻苦地磨牙,犹如仇人见面,铿锵有声,时而又蹦出一串天书般的四川梦话,抑扬顿挫,绵绵不绝,似诉平生无限事。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于无声处,这两个人的二重唱听在耳里,就显得特别惊心动魄。

一筹莫展。摸着黑,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一一试过,仍然无法将这疾风骤雨屏蔽在外。夜阑卧听风吹雨,夜阑卧听风吹雨啊!难道要任它空阶点滴到天明吗?长夜耿耿难眠。

心中愈加烦躁。不由得犹疑,辗转几万里,这个地方,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香格里拉吗?明天我将期待什么?进山以来景色平平,远逊一路上的山川风貌,希望等待我的不是一个巨大的失望啊,我心里在期冀。也许欢乐只是一个过程,幸福在于发现的过程当中,我又这样安慰自己,一路上纷至沓来的美妙,已让此行足堪告慰。

但是,没有结果的过程,怎能不让人抱憾不平,正如没有过程的结果,无法给人深刻的体会。在艰苦的历程之后,有谁不期待一个辉煌的尾声呢?

穿好衣服走到院中。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然而仙乃吉依旧清晰可见,在漆黑的天幕上
映出亮眼的银白。那光芒照在院子里,便是一片莹莹的朦胧,充盈了周身四处,有如梦幻盈虚,迷茫得不可捉摸。满地的碎石也在闪光,象打破的瓷器。记忆也是这样吧,我问自己,那些过去的人和事,那些关于远方的传说和故事,大概就如这静夜的雪光一般迷离,象这地上的石子一样散乱,须得经过心灵的艰苦历程,才能缀成人生的风景。

那么人那颗多感的心,是否也要经过火中九十九次熔烧,水中九十九次淬炼,方能进入香格里拉?

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在烟头的明灭中悄悄过去。仙乃日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迢遥远隔云端。我默默地看着它,默默地想。这超然世外的雪山,年复一年,斗转星移,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就这样苍凉的看着山下浑浑扰扰的人世,寂寞如万古长夜。我在这夜中体验着它的寂寞,想着被这大山隔绝的人和事。蓦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一支乐曲,一支古老的咏叹调,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第六天:亚丁,寂静的山谷没有回声

骑上马,向薄雾弥漫的山林深处缓缓行进。到亚丁村的龙通坝车辆已不可通行,须得换乘马匹或者步行。马道十余公里,深入保护区腹心地带洛绒牛场。若要继续登山,还需弃马步行。

这一片广阔的自然保护区围护着三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北峰仙乃日,意为观音菩萨,海拔6032米;东峰夏诺多吉,意为金刚手菩萨,海拔5958米;南峰央迈勇,文殊菩萨,海拔5958米。三座终年积雪的山峰成品字形站定,神圣庄严,是藏传佛教中著名的护法神山。就像伊斯兰信徒一生总要朝觐麦加一次,一生之中能够到亚丁来转山一次是每个藏民的夙愿。他们相信,对这几座雪山的朝拜,能够实现今生与来世的祈愿。

矮小的藏马不断喷着响鼻,艰难地在崎岖的山道上爬行。一路都是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高大的落叶杉,茂密的杜鹃林。林子里湿气很重,蜘蛛网一般的孢子挂满树梢,绿色的水珠盈盈欲滴。间或有山泉淙淙流过,有时是水的轰鸣,却只闻水声不见水流。

空气有些沉闷。我一边想着昨天晚上的心事,一边随着马的摇晃昏昏欲睡。陆续就有几个电话打进来,又是那些千里万里之外的亲友家人,他们温婉而关切的声音,越过无边的群山和浩瀚的海洋,在这条寂寞的山道上与我同行。真应该庆幸,在如此偏远的大山中还能清晰地接收到手机信号,使我得以感受到那份关爱和体贴。听着那些问讯和叮咛,想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明亮起来。我并非独自一人,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仍然生活在他们中间,安全而又温暖。

无移时眼前也开始敞亮起来,穿出树林,马儿跃上一处高岗。眼前的景象让我一时之间瞠目结舌,胸膛膨胀得喘不过气来,喉咙突然就有点酸涩。

在我的右边是仙乃日,有如端严敦厚的老者,意态沉稳,而正前方是挺拔卓立的央迈勇,如一把尖锐的利刃直指蓝天,神采飞扬。山峰上半部冰雪皑皑,晶莹明洁,山腰的雪已经化去,裸露出黛青的山体,犹如刀劈斧削,往下则是莽莽苍苍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近前。
群山四合之间,凭空的就腾出来一片巨大的草甸,平整如茵,洁白的、桃红的、明黄的、紫蓝的,各色各样的野花,一时间都麋集在油绿的草地上,象万千的五色光点攒簇,在风的音乐里,踮着脚尖于草叶上起舞。这随心所欲的烂漫,这眼花缭乱的斑斓,就象。。。。。。哦,想起来了,象Klimt的风景画。草甸子的尽头,落叶杉的缝隙里流出一股股碧绿的溪流,大概经不起这草地的诱惑,左顾右盼,形成几十条弯弯曲曲的细流,在太阳下亮晶晶的,有如晾晒在绿草上的罗带。

这个地方叫做冲古寺,它让我如痴如醉。

跨上马,续前行一个小时到洛绒牛场,冲古寺的景色再现眼前。尤有甚者,这里离雪山更近,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神山围峙周围左右,而你就站在雪山之下,渺小如一粒尘埃。

冲古寺和洛绒牛场,那是怎么样的一片乐土!梦中的芳草地?世外的仙境?天堂的花园?或者它原本就是一个梦幻?我找不出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它实在是个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地方,奇特得让人难以置信。如果一定要说,我搜索枯肠,只能说这是个仙女出浴的秘境。

我想象,假若在欧洲,它就是希腊神话中的Elysium。它的河里流淌着牛奶和蜂蜜,树上结着金苹果,苇丛中虫豸在吟唱,树梢上鸟儿在啁啾,众神在草地上野餐,精灵在林间飞舞。特络伊的英雄赫克托和阿基里斯在这里并马而行,纵酒高歌。

在中国,如果时光倒流,这是一个钟期、伯牙鼓瑟弹琴的地方。可以让戚姬击筑,虞姬舞剑,刘项把酒言欢。

假若。霎那间许多假若涌上心头。但是没有假若--我再一次想起泰戈尔的话--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我有点难过,所有的假若都是不能成就的幻梦。这个世界没有十分,美好到了极致,便是伤心。

美国人洛克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首次向外界揭示亚丁雪山之美。他从云南丽江出发,穿越木里藏区,足迹到达洛绒牛场和冲古寺一带。他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写道:万里无云,眼前耸立着举世无双的央迈勇,这座金字塔形的雪峰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山峰;仙乃日不愧是西藏菩萨的净土,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禅坐。关于这一片地区和人民,他感叹“那么多美丽绝伦的自然景观,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奇妙森林和鲜花,那些友好好客的部落。。。。。。在我所生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叫沮丧,没有人为生存而忙碌”现在普遍相信,香格里拉这一词语来自于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而他笔下的香格里拉,则脱胎于洛克描述的川、滇交界的丽江、中甸、木里、稻城一带。为此,这四个地区现在争相自认是香格里拉,打起无头官司。中甸的出版物只说中甸是香格里拉,并无一字提到丽江;丽江亦如是。中甸捷足先登,改名香格里拉县,稻城有香格里拉乡。丽江一怒之下,将最繁华的大街改名香格里拉大道。

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这样描述他心目中的雪山:在晶莹的冰川之间,雪峰叠着雪峰,看上去像漂浮在广袤的云海上,形成一个圆弧的形状,向西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前方勾勒出苍白的三角形,这金字塔式的山峰又呈现眼前,开始是灰色,接着换成银色,后来太阳的光芒吻了上来,顶峰竟染上了胭脂般的粉红色。那么我眼前的景象是不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呢?我不能确定,我的意识里从未有过一个香格里拉的清楚定义。我朦胧地感觉到,那应当是一块永恒宁静的净土,它深藏群山环抱当中,有圣洁的雪山,茂密的森林,开满鲜花的草甸,以及森林环绕的宁静湖泊。那里的人民纯朴友爱,敦厚平和,他们无忧无虑,自给自足,“不知道什么叫沮丧,没有人为生存而忙碌”。那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一个永恒安详的乌托邦,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这样一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消失的地平线》最后以一个问句结束全书:你认为他会找到香格里拉吗?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到关于时间、岁月,关于遇合与契阔,以及心灵世界的许多疑惑与秘密。我没有答案。于是我下马,一个人向峡谷深处的高坡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汪蓝得能照见灵魂的海子,我听说那清澈的湖水将告诉人们许多过去与未来的事情,在那里,你能看到一双总在关注你生命的眼睛。

山顶的积雪淌着太阳灼热的泪水
将一个传奇沉淀
它们的夏天到了
寂静的山谷没有回声

所有的野花即将萎谢
掩埋沉甸甸的心
它们只能等待下一个春天
在沙砾下,再生

看看吧,蓝色的湖面多么清澈
多么透明
星星象光洁的鹅卵石滚过水面
那神秘的光芒渺不可辨
多么象,梦中看见的眼睛

我听到远方召唤的声音
有如天鹅的翅膀缓缓掠过苍穹
划出远古和未来的图腾
我知道我的夏天也来了
我该走了,我将起行

走吧,陌生的人
请与我同行
我们去寻找过去和未来
我们去湖心
我们去寻找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是否能从那湖水中找到答案,但我需要到那海子边静静地坐一会,我需要在它洞明的寂静里叩问自己的内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我需要听听自己心灵的回声。没有更多可以期望。我来到亚丁,我坐在冲古寺和洛绒牛场晶莹的溪水旁思考,现在我走在去那湖的路上,我离它越来越近。

我知道一路上的艰辛都是铺垫。所有的跋涉都只为看它一眼,所有的准备只为走到它的面前。


后记:天空一望无际

我的茶马古道之旅于2006年7月27日始于成都,经川西的泸定、丹巴、康定、雅江、理塘、稻城、亚丁、乡城、德荣,及其云南的中甸,最后到达终点丽江,历时十天,行程二千五百公里。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路上度过,始终是不停顿地走;人在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

我原本想将整个行程完整地记录下来。我想过写乡城繁花似锦的原野,和它那云际象天女梳妆的晓镜一般的梯田。我也想过写写金沙江边的小镇奔子栏,写德荣到中甸之路的太阳谷—那其实是整个旅程最惊险的一天,我想写写那象胭脂一样颜色但却绝不驯服的金沙江,写那江畔似乎随时可能发生的塌方和我的历险经历;那些飞坠而下的巨石几离方寸之间,让我印象深刻。我还想写中甸的碧塔海,告诉大家那里的原始森林,那森林里鲜灵润泽的苔藓和树挂,尤其是苔藓间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汨汨清流;那个浓荫覆盖的地方,那些苔藓和泉流,总是让我想起《魔戒》中的Lothlorien。我不由得想,有一个高贵飘逸如Galadriel的仙子,赠我不灭的灵光,并殷殷地对我说:May it be a light for you in dark places, when all other lights go out。

我还想告诉大家我在丽江的落寞,我对它深深的失望和惋惜。五年前我初访丽江,在隆冬的十二月登上玉龙雪山,目睹它变幻万千的仪容。当灿烂的太阳下风雪强劲地拍打我的脸颊、耳畔之时,我的心里是一片澄明和感动,仿如听到天使的歌声。这一次难忘的经历激发了我对边疆地区的向往。五年过去了,我的轨迹画了一个圆,回到了当时的起点。然而人事皆非。丽江,这个曾经风韵犹存、恬静美好的城市,已经完全淹没在商业的海洋之中。外来的入侵彻底摧毁了丽江。雪山冰川在急剧退化,古城四方街变成了王府井。急功近利的商人,自以为是的文化人,矫情遁世的小资们不遗余力地将这片世外的净土改造成了一个滑稽的、不伦不类的大游乐场。它已经不可救药地沉沦。现在的丽江,除了人山人海的游客,无穷无尽的店铺,以及庸俗和廉价,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我想写我路上碰到的许多人。那些陌生而亲切的面孔和话语,至今仍在我的脑际萦回。他们是这一路上最生动的风景。

但是我终于决定就此搁笔。回忆旅途上的点点滴滴,就像重新走进那些崇山峻岭,我的心,也如再一次走过万水千山,百感交集。想起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那些无法忘怀的梦想,那些不能实现的愿望,真如镜花水月般的虚幻。

香格里拉在哪里呢?

我不由得又问自己这个问题。夜静更深,遥望半轮残月,忽然间意兴阑珊,心如止水。往来多少事,悚然一梦中。人生本有许多无解的问题,何必多想呢?我已经看到最美丽的雪山和草地,我见过雪山之下、草地之间那超凡出尘的海子--那是世界上最深情的眼睛。我无法把那种旷世之美写出来,也无法理清寻找这一过程的欢乐与忧伤。那么还是让它们宁静地生活在我的记忆之中吧。

于是我感到释然。我合上眼,轻轻地将头靠在椅背上。楼下袅袅地飘上来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刚刚开始。声音开得很低,但是如果静心捕捉,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每一个音符的犹疑和颤栗。那音乐象静夜的雪光,象深谷里的薄雾,溶溶地将我包裹起来。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云天之上的古道,眼前缓缓地流过那里的天空、雪山、草地、湖泊,那些无边的花海和萍水相逢的路人。我想起同我一样在寻找自己世界的那些孤独的旅人,我想告诉他们: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你遇到我,我遇到你
陌生人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天空一望无际
我们为何相遇?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你点点头,我点点头
我的朋友
我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黑夜一望无际
我们是萍水相逢的孩子

黑夜的天空一无所有
黑夜的大地到处都是谜语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要害怕黑雨滴一样的鸦群
不要害怕黑夜阎王的眼睛
我!在!这!里!

背上你的行囊,五湖四海的姊妹和兄弟
黑夜已经过去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天空一望无际
--《坚强地孤独:与海子对话》

夜愈深沉,那音乐愈让人起追索、想望之情。恍然间我竟无法分清,那乐声中的缅怀,是温馨,还是苍凉。

08/25/0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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