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庄主任






                                          (随笔)
        
  庄主任到美国来五十出头儿。一晃十几年过去,现在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她是八十年代末来的,当时儿子在美国读研究生,她申请了探亲就到了纽约,从此就没离开过。就一直在纽约的唐人街住着?对。儿子呢?毕业后在美国一家大公司找到活儿,后来被派到中国大陆当法人代表,再以后爱上个台湾姑娘,结婚后当了老岳父开的公司的副董事长。娘俩一年到头也难见上几面。庄主任跟朋友们讲这些事总嘻嘻哈哈,说儿子“有了老婆忘了娘”,让不熟悉她的人认为是吹牛。

   那庄主任在纽约靠什么为生?哎哎,总是庄主任长、庄主任短,她是什么主任?是不是原来街道居委会主任呀?管着帮小脚老太太,当“侦缉队”?噢,先得“验明正身”。她过去是国内一家医院的科主任。当年她是多么能干,只要她一来门诊上班,楼道里就听她朗朗的声音;一到病房查房,病人们都被她逗得哈哈笑;会诊疑难病症,她总是最先说出一二三,简明扼要…得得得,别把这陈芝麻、烂谷子搬出来兜拢,那是“过五关、斩六将”。她现在干什么?过去在国内英文不怎么样,到了美国又一直没离开纽约,是不是一直在成衣厂里打工?或者在中国餐馆里干过很长时间的洗碗吧?肯定“走麦城”了。错了!人家现在开着一家针灸诊所,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最恨的就是那些大老外的名字记不住。

  刚来美国的时候,朋友介绍庄主任到一个诊所干杂活。挤兑人!可谁让她英文的听、说有很大问题。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咨询门诊,大夫派头很大,养着一大帮助手和秘书。看病的来来往往,都被分派到各个助手那里填各种表格,被认真地询问,最后到大夫那里看病。庄主任呢?忙忙碌碌地打扫为生。“当时我不打算干下去了,想找到相对好的活就走人。不过在这儿干一天,就要干出点儿中国人的样子。”庄主任回忆道。她干得极其认真负责,诊所里的人们有口皆碑,都说庄主任是他们见过的最负责的清洁工。“哼!你以为我会给你们没完没了地干?我这人就是干什么都顶真,可这不等于我特爱打扫为生。”

  过了几天,庄主任便在一所大学的实验室里找到个试验员的活。不过实验室老板要等经费拿到手才能雇她。“好吧,我就再忍两、三个月。”庄主任在诊所照常正点上下班,认认真真地干,这心里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这天,负责登记病人管病例的秘书来和庄主任说悄悄话,意思是过几个月她就不在这儿干了,那时这个位置就可以让庄主任。“我看你这人挺好的,干活那么认真。到时候我会向老板推荐你干。”

  “可我不会使用计算机呀?”庄主任一想到自己要盯着屏幕,手打着键盘,输入病人的资料就急了,英语说得更结结巴巴。

  “很容易。我教你。平时你有空就到我这儿来练。”女秘书微微一笑。

  “老板知道能行吗?”

  “你这么老老实实的就别想干我这活儿了!”

  庄主任心一横,“好吧!”此后有空就到女秘书那儿去。刚开始,只要她一碰计算机就立刻一身大汗,手也跟着哆嗦。刚看着人家操作得好好的,自己一上就找不到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惹得女秘书直笑。庄主任一回头,看见老板正站在她身后,有点傻。老板毫无表情,一转身,出了屋。

  “老板在你身后看半天了!”女秘书都乐了出来。

  “那可怎么办?他会不会把我解雇?”庄主任有些慌乱。“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跟这儿瞎嚷嚷。”

  “既然他没说话,应该就是没事。再说你的清洁工作已经干完了呀。”女秘书说。“我已经跟老板说了。我走了让你接过来,这还不得先练练?”

  就这样,两个月后,庄主任在女秘书辞职后接手了她的活。确实简单之极,很快就轻车熟路。庄主任开始有一搭,无一搭的操着生硬的英语和病人聊天,少不得问病情。她这是职业习惯。聊着、聊着,不由得想起好多小时候上教会学校学的英语,渐渐地可以谈笑风生。“哼,我小的时候就是太淘气,大家上课,我常常逃学爬树偷枣吃,不然我这英语说得该多好?早知道上美国来,那时真的好好学。”庄主任还真有些踌躇满志。

  一年后的一天,老板找庄主任谈话。首先宣布,登记病人管理病例的活不让庄主任再干下去了。“为什么?”她很是吃惊。难道我干得不好?接下来老板说,希望庄主任成了她的助手之一。“我英语不好可怎么干?可这正是我想干的活啊。”庄主任便很坚定地点点头。当然,老板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刚刚有个助手辞职另谋高就,这个位置让这位中国妇女干可以付相对低的工资;同时,他早就看出来,庄主任过去是大夫,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人,虽然英文差点儿,但绝对地胜任助手的工作。

  可刚干几天,庄主任就闹了个笑话,但好歹没有让来看病的发怒。那是一位从美国西海岸的加州来的妇女。庄主任和她交谈时忽然发现,这位妇女买的飞机票非常便宜,不禁多问了两句。人家解释得非常坦率,她是同性恋者,她加入的那个同性恋协会专门为会员提供便宜机票。糟糕就糟糕在庄主任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同性恋者,还一个劲地问如何买到这么便宜的机票。

  “那你得是会员呀。”这位妇女试探着。

  “我想加入这个协会!”庄主任不假思索,简直是昏了头。

  “这么说,你是同性恋者了?”人家很是高兴,没想到在这儿“发展了组织”。

  “No!”庄主任大喊一声,对同性恋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态度很成问题,因为对方惊愕地看着她。“Not yet(现在还没有哪)!”她低声地说了一句,笑眯眯,算是一种随机应变。这是什么回答呀!太让对方造成误解了。对面的妇女的表情马上舒展了。娓娓动听地又说了点什么。她最后离开诊所时又特地到庄主任这来,很婉转、很亲切地说,希望下次见到庄主任时,她已经是同性恋者了。这位同性恋者刚一出门,屋里的人都要笑死了。庄主任露了大怯。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位妇女第二年又来进行心理咨询,并悄悄地问庄主任是否“已经改变了”。庄主任只好再次对她嫣然一笑,“Not yet!”

  庄主任在美国当不了西医大夫,只能给老板当助手,因为她没有美国的行医执照。“我就想当大夫。现在考执照,再找住院医生的工作熬去?年纪太大,没这个本钱啦。”她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忽然又一拍桌子,“干不了西医,干中医!我会扎针灸。”说干就干,她租了房子,在周末两天门诊。”行嘛?怎么不行。庄主任在“文革”期间在农村偏远地区工作了好几年,自学的中医、针灸。

  开诊所几年下来,庄主任的买卖越做越好。确实手到病除!这针灸对白人和黑人的疗效特别好。那些老头儿、老太太趴在床上央告着,“再多扎几针吧,舒服着哪!”“那是随便乱扎的吗?”庄主任笑道。“如果针扎得越多越好,我就把你扎成个刺猬。”

  病人的名字记不住怎么办?庄主任犯了愁。这和看病有什么关系?这你就不懂了。她要看到名字就知道病人是什么病,治疗的情况,等等。不是有病例嘛?病例也记不了那么详细呀。于是庄主任就在每个名字下写上这些病人的特徵,以便于记忆。这位是“大下巴”,那位是“三角眼”,还有“大土豆”、“三重下巴”、“短筋腿”、“没有牙”、“大灯泡”、“柴禾杆儿”、“缩脖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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