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希: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第一章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简桢还在撑着头打电话。
  中国驻俄罗斯使馆签证处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她一边拨电话,一边刷新着OUTLOOK,看俄罗斯那边有没有新邮件过来。隔着将近一万公里的距离,那边通过网络遥控着她要求协助解决问题,科技如此发达,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还是没有人接电话,那边的秘书又发邮件过来了,要求她今天务必解决,不然奇科娃无法如期到北京来参加会议。好像这件事是她的错。
  明明在这次全球会议之前一个多月,她就给全球参会的老大和他们的秘书们发了详尽的北京旅行/公务攻略,按字母顺序排列好,连自来水不能直接饮用、标准插座示意图、是否需要支付小费这样琐碎的事都想到了。更不要说签证方面,已经替他们查好了所有当地中国使领馆签证事务的网页,附了链接,给每个人发了中英文双份的邀请信。很多老大亲自发邮件给简桢表示感谢和赞赏,她当时满足的想,费了那么多心思也值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结果还有两天就要开会的时候,俄罗斯分公司的总助忽然发邮件来说,他们老大奇科娃的签证还没有拿到,请北京方面的人帮忙催一下,他们的人就在使馆门外,但是进不去。
  两边有时差,邮件发过来的时候,简桢这边都快下班了。助理是个新妈妈,简桢看她归心似箭的样子,不忍心把这个活交给她,说你走吧,我来打这个电话。
  先打电话让楼下超市送包饼干上来,又给陈劲打电话请假说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会议临近,最近简桢经常加班,陈劲应该也习以为常了,但是声音里还是有些不高兴,简桢想哄他几句,又觉得自己已经很累很委屈了,他应该理解,所以言简意赅的结束了电话。
  那边电话还是没人接。
  简桢有点急了,想了想,在网上查了使馆科技处的电话,勇敢的打了过去。谢天谢地,那边有人接听,简桢抓紧机会一口气把话说完,强调他们是国内一个很大的食品制造商,现在要开全球会议,她作为组织者现在遇到了这样的麻烦,实在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科技处。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简桢的心直跳,知道自己找上门的这个理由很牵强,他们是美资公司,虽然在俄罗斯有分支,但是实在是跟中国使馆科技处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电话那边的男士,不知道是对祖国亲人的要求格外对待,还是被简桢语气里的焦虑和恳切打动了,略带犹豫的说,那你把申请人名字告诉我,过十五分钟再打过来,我去签证处帮你看看。
  简桢如释重负,百般感谢之后,一分一秒的算着时间。
  “方先生,怎么样?”简桢握着话筒的手都有点发抖。那边的声音很恼怒:“我刚才去问了,你们的申请根本就没递进来,现在签证处都不收材料了他们才来,捣什么乱啊?”简桢万没想到等来这么一个结果,又恼火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那边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差了些,放缓了语气说:“我劝你别管了,他们这些俄罗斯人最懒了,自己不想办法,老等着别人给出力。”
  简桢无语,只能道歉后再致谢,挂了电话。她怎么能不管,现在俄罗斯那边认定这是她的事,她人微言轻,总不能事后拉着人逐个去解释不是她的责任。
  想了很久,她写了个邮件给奇科娃的助理说清原委,同时抄送给了自己的上司中国总经理叶树森 – 她需要一个人作旁证,又不能显得太小题大做。把邮件反复看了几遍,觉得措词应该没有问题了,便按了发送。
  简桢慢吞吞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打算再等十分钟,俄罗斯那边还没有回信的话她就回家了,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桌上的电话却响了,简桢只觉得头疼。
  她清了清嗓子:“喂?”
  “Jessie,我看到你邮件了,你还没走呢?”是叶树森。
  “哦,刚把俄罗斯那事弄完,”简桢疲惫地说,“还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呢。”
  “咳,甭管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着。你赶紧回去吧,明天就要开始来人了,接机的车都安排好了吗?”叶树森也有点烦了。
  “嗯,好了。”简桢前段时间天天为车的事抓狂,公司所有的车都排了班,派到机场现场调度的是新来的文员Lucy,简桢只盼着她不要出错。没法子,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基本都要在酒店盯着了。
  “那行了快走吧,注意安全。”叶树森催她。
  叶树森是个待人和气的男人,公司里,对简桢又格外关照些,因为俩人是校友。叶树森比简桢高三届,也不同系,上学的时候并不认识。是叶树森录用了简桢作行政经理之后才跟她说的,两个人扯来扯去,居然还真扒拉出几个两人共同认识的人,可共事两年来,简桢跟叶树森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走得更近,这里面原因也很多。
  简桢拖着双腿走出办公室,十月夜晚的凉意让她不禁抱住了胳膊,肚里没食,感觉好像格外冷。待回家洗了热水澡,吃过东西,简桢好像恢复了点元气。她靠在床上心不在焉的换着台,在想要不要给陈劲打个电话,俩人十一以后就见了一次,最近几次通话都是匆匆忙忙的,可是她又觉得提不起精神来,说什么呢,她很留恋现在这会儿短暂的安宁,可以什么都不想,暂时放松下来,明天再说吧,简桢这样想着,朦胧睡去。
  简桢是从自己找不到去酒店的路的噩梦中惊醒的,一看表只有六点多,叹口气,起来了。吃过简单的早餐,简桢捧着咖啡到阳台上去坐。
  她住的并不高,从阳台上也只能看到周围高大的杨树和附近的几栋楼,但是她仍喜欢有空就在那里坐着发发呆,尤其是早上,能看到远处树梢上的朝阳,灿烂却不刺眼,可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想象马路上的繁忙与喧嚣,调整好一天的心情再出发。
  陈劲为这个阳台跟她吵过几次,他说北京不是你们南方,这么干燥,风沙又大,土都吹到阳台上了,你不封上不要说阳台,回头屋子里都是土,封上了阳台还能晾个衣服放个东西什么的。
  一开始简桢还跟他辩驳,说屋子本来就不大,有个阳台感觉敞亮些。后来又说阳台和屋子我可以每天擦,我不介意。再说有干衣机,衣服不用晾在外面。最后有一次终于忍无可忍了,对陈劲说,这是我的家,你能不能尊重我的意见?
  那次陈劲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的就夺门而去了。等简桢追出去,他的车子早已不见踪影。
  印象里,那是两个人闹的最厉害的一次,打他手机不接,打到家里,几次都是保姆刘姐接的,都说不在。
  冷战了三天以后,还是简桢自觉理亏,中午特地抽空去陈劲公司楼下去等。
  陈劲跟同事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下楼到附近吃小馆子,他在一家日资公司,每天要西服革履的不说,连西装换季都要按照统一的日子来,照说是不适合他自由散漫的个性的。做了这么久没换,一是薪水很高,同事之间关系又投契,二是做惯了,只要熬够年头按部就班的升职就是,也懒得换了。他买了辆本田CRV,一有假期就开到外地去玩,全当平衡上班时的憋屈了。
  看到等在楼下的简桢,大家都起哄:哎呀看看这对金童玉女,好幸福啊,可以吃甜蜜午餐了。简桢红着脸站在那里,看起来特别好欺负的样子,陈劲心一软,也就就坡下驴了。
  两人吃完饭往回走,简桢悄声问:“晚上去我那里?”
  陈劲看了她一眼:“去我们家。”
  简桢这次不敢反对了。
  陈劲一直住在家里,家里好吃好住,房子又宽敞,他还劝说简桢也搬到他们家去住,简桢无论如何不肯。
  陈劲对这点颇有点耿耿于怀,其实简桢第一次去他家,当天就住下了。
  还是两人刚开始交往三四个月的时候,某天下午陈劲闲闲的跟简桢说:“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简桢觉得很突然,现在就要见家长了吗?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甚至那时,两人连床都还没上过。
  “我先回家换身衣服吧,你家除了你父母还有谁啊,我总不能空着手上门。”简桢有点无措。
  陈劲笑着看她:“就这样挺好。家里就还有个保姆,上我们家不用拿东西,我爸妈最和气,不在乎这个。”
  简桢最后还是坚持着先去买了东西,进口的大盒巧克力和水果,惴惴不安的跟陈劲上了门。
  去了陈劲家就知道,自己原来想的太过隆重,陈劲轻描淡写的跟父母说:“这是简桢,我们今天在家吃饭。”
  陈劲的父母都是体面而和气的,对简桢也是十分关照和客气的,家里的菜很丰盛美味,陈劲一直给简桢夹菜:“多吃点,别客气,我们家每天都这么吃。”
  但是简桢的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她觉得这个家有些清冷,甚至是陈劲父母的态度,其实并无不妥,只是感觉好象简桢并不是第一次上门,而是已经来过几百次了,又或者,觉得就算陈劲领只狗回来,他们也是那样对待的。
  那是简桢第一次跟人见家长,她只好努力劝说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那天陈劲父母休息的早,很快就剩下两人坐在客厅里,简桢要走,陈劲拉着不让,他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嘴里呼出的热气让简桢浑身发烫:“来都来了,还想走?”简桢无力的推搡着他:“不行,我第一次来就住你们家,你父母回头怎么看我啊?”陈劲坏笑着:“第二次来就没问题了?其实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对不对?我不管,你不许走。别管我爹妈,他们很开通的。”见简桢还在挣扎,陈劲开始装可怜:“人家这段忍的很辛苦,你就当扶贫了吧?”说着拉着简桢的手去抚摸自己,简桢早被弄得意乱情迷,又怕被他父母看到,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陈劲都没起床,简桢就从陈家跑回自己家了,好歹才补了一觉。
  陈劲正当年,也是个索需无度的,从这次开了头,总念叨让简桢搬去陈家,说他父母很开通,不管这些,家里多个人热闹些。只是简桢不肯,于是两人就陈家简桢家轮番打游击。
  那次闹过以后,陈劲便不怎么愿意到简桢这里来,除非简桢哀求+色诱,两人在一起的次数不那么频繁了,毕竟交往了快两年,也进入稳定期了,加上最近她老是加班,简桢想,一定要给陈劲打个电话,今天是最后的自由安排时间了。
  简桢特意换了件红色的上衣,米色麻制的裙子,衬着自己的白皮肤、精干的短发和纤细的身形,她仔细化了个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加油吧。

  第二章
  EPF中国办公室今天气氛与以往不同,虽然这次会议是行政部的事,但是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的穿戴整齐,连精神面貌都比以前好很多。不过也难怪,往常年年在美国西岸或者其他欧美旅游胜地召开的EPF全球高层战略会议,有史以来第一次安排在了中国,尤其是中国公司成立了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也不知道叶树森给总裁Adams灌了什么迷魂药争取到的。
  对叶树森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在北京大尽地主之谊跟上层拉近关系,又能让他们实地看到中国公司面临的市场现状,胜过他在报告里说尽千言万语,有什么实际困难,也可以当面提出,逼着这些成天飞来飞去的老大们现场办公,简直是事半功倍。
  但是对其余的人来说,就是苦差了。原先那些他们都没有资格直接对话的大佬们即将莅临,少不了要走过场的听他们汇报一下他们负责的项目的实施情况。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扑来扑去的调数据作PPT,叫苦不迭。
  简桢这里,带着一个助理一个文员,忙得几乎要四脚朝天,虽说叶树森下令所有人都要配合她的工作,但是行政部,一直是服务性质的部门,哪能轻易劳动那些大爷们,不捣乱就是好的了。
  财务部经理徐迪今天穿了一条黑底白花的连衣裙,身形凹凸有致,正从办公室出来冲咖啡,迎面碰上简桢。徐迪是北方美女,高大丰满又爱穿高跟鞋,气势上十分迫人,她打量着苗条俏丽如女学生般的简桢说:“穿这么美?还没到正日子呢。”
  简桢心里冷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小人物哪有什么正日子,正日子是老大们的吧。”转身进了办公室。
  助理吕莹过来跟简桢汇报:“参会人员的礼品袋一会儿我让Lucy和刘师傅送到酒店前台,回头他们就去机场了。”
  简桢点头:“好,知道了,我过会儿去酒店,你把办公室的事盯好就行了。”
  打开电脑先看邮件,照例又是十几二十封未读邮件,一个全球化的企业,P大点事也要全球通知一遍,简桢跳过那些发往worldwide的信,先看俄罗斯的邮件。
  她惊异的看到,奇科娃将如期前往中国,因为他们在莫斯科找到了一个公司,可以让奇科娃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上飞机,然后在北京接她入境。
  “偷渡?”这是简桢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她赶紧上网搜索俄罗斯公民到中国有没有落地签证,找不到准确的相关信息,但是看起来似乎是没有的……
  简桢无语了。
  她想了半天,又小心措辞了一封信:因为我没有查找到相关入境信息,所以有些担心,但也不能贸然反对,请你们谨慎应对,有任何变故,请随时打我手机,祝好运。
  简桢头疼的想,今天要不要提前走一下机场海关的关系以防万一?
  处理完邮件,简桢收拾好东西,给吕莹写好memo,让她代为处理一些日常工作,然后填了个支出凭单去财务部支取现金。
  徐迪对支出凭单瞟了一眼,对她说:“这两天不是没有用现金的地方吗?你怎么要支这么多。”简桢耐着性子解释:“这两天不用,可是这两天以后就要用了,那时候我在会上,哪儿能再跑过来借款。他们晚上吃饭都没安排在酒店里,而且租用的大巴的停车费规定都是我们付的,包括一些机动的费用,我手里总要有些现金的。”
  有些人,比如徐迪,大约因为从小生的美,被宠坏了,见谁都不自觉的想拔个尖,因异性统统被她视作裙下之臣或者潜在裙下之臣,态度上反而要亲切平和些,而同性,尤其是差不多条件的同性,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或者潜在敌人,说出话来就不那么好听。最好女性遇见她自动把自己降为婢妾,那么还有资格围在她身边讨好凑趣,否则,便是向她发了战书了。
  简桢一开始只觉得新来的财务经理实在龟毛,最爱从内控角度挑战她的proposal,碰了两次壁,简桢加了小心。她虽然不是专业财务人员,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内控流程又不是什么葵花宝典,钻研个几天也够跟徐迪引经据典的了,自此打了平手,也结下了梁子。
  徐迪还要发难,简桢不欲与她废话,其实这点钱她不是垫不起,只是名正言顺的事,干嘛因为怕了她刁难就不走正常手续,索性直说:“这些支出走的都是总部的costcenter, Melissa给了我授权,电子邮件附在后面了,麻烦你付款吧。”言下之意,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简桢祭出两人共同的大老板Melissa,徐迪脸色便有些难看:“我又没说不付,不过你这么早跟我说,现在现金不够,要不你等等。”徐迪对坐在对面一直没吭声的出纳说:“你去银行跑一趟?”
  看出纳嗫嚅的样子,鬼才相信公司里拿不出这么点现金来,简桢只觉得这种小女孩式的把戏很可笑,说:“不用特意跑了,我赶着去酒店,要不我哪天中间回来一趟吧,到时候提前打电话给你。”
  “好的,谢谢合作啊亲爱的。”徐迪脸上带着笑。
  “哪里,应该我谢谢你。”简桢也笑。
  简桢离开公司,在出租车后座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安静。其实她并不需要这么早亲自去酒店盯着,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时值十月中旬,北京最好的季节已到尾声,秋高物燥,临近中午,人人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已过了早高峰的三环路,车流量似乎一点也没减少,刘兴唐从GL8上下来,觉得自己后背上立刻冒出了一层汗。
  他无心理会对方司机的指责与拉扯,让Lucy赶紧打122报警,自己打给简桢。
  简桢一看号码就有不详的预感,刘师傅他们现在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
  刘兴唐第一句话就是说:“简桢,坏菜了。”
  他几乎听得到简桢在那边先深呼吸了一下,声音还是很镇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在三环上跟人追尾了。”刘兴唐心里悔死了,“都赖我,我想早点到机场再擦擦车,开得太快了。”
  “你们俩怎么样?没受伤吧?”简桢赶紧问。
  刘兴唐觉得眼窝热了一下:“人没事,就是车大灯碎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沉默,刘兴唐觉得心也跳脑子也嗡嗡的,想不出个对策来。
  “这样。”简桢沉着的声音让他安定 ,“你让Lucy打车先去机场,你马上去修车,你这车回头每天都要用,得赶紧修好。修完给我打电话。”
  “那机场那边呢?”刘兴唐也着急,“我倒是能从别的地方借车,不过都是金杯之类的,一时上哪儿借好车去啊。”
  “这个你别管了,我想办法。”简桢利落的挂了电话。
  怕什么来什么,简桢咬紧了嘴唇。
  GL8 GL8 GL8,简桢脑子飞速的转过租车公司、旅行社、酒店无数的念头,一个名字倏的跳进她的脑海。
  简桢赶忙打电话,手指似乎都不那么灵活了。
  电话响了很久那边都没有接。估计是还没起床。
  简桢又拨了一遍,再不接她打算另外想办法了。
  “喂?”果然那边的声音睡意朦胧。
  “是我,简桢。”立刻听着一通乱响,大约是坐起身来了。
  林浩宇昨天跟几个朋友打牌到凌晨,睡下没多久,这下被吵了起来。
  “怎么着?有什么吩咐?”他尽量让自己口齿清楚一些,一边伸手去床头摸烟。
  “求你帮个忙。”
  “说。”
  “把你那个GL8连司机借给我。”
  “行。”
  “一个小时内到机场帮我接人。”
  “没问题。”
  简桢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还是不放心的嘱咐一句:“车子收拾干净点,今天接的是我们大老板。”
  “嗯,我再派个人在路上的时候把车里面好好擦一遍。”
  态度配合到简桢已经不好意思再嘱咐下去了。
  她干巴巴的说:“那你把司机电话告诉我,让我们机场的同事跟他联系。”
  “139XXXXXXXX”
  简桢听着耳熟:“这不是你电话吗?”
  “嗯,司机上午都出去了,我昨天睡公司了,马上替你跑一趟吧。”
  “哎呀,这多不好。”简桢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记着我的好就行。”林浩宇在那边笑了。
  “我欠你个人情,回头请你吃饭吧。”简桢陪笑说。
  “拣日不如撞日,那今天晚上怎么样?”林浩宇打蛇随棍上。
  “行。”简桢只犹豫了一秒钟,林浩宇两肋插刀,她也不能重色轻友。
  “那说好了,我洗把脸就走,保证不给你耽误事。”林浩宇笑嘻嘻的挂了电话。
  简桢给Lucy打了电话,嘱咐好,待会儿叶树森会开自己的车去机场,有他在那边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到了酒店,跟前台打过招呼,确认礼品袋已经放好,简桢终于能松口气在大堂喝杯咖啡了。

  第三章
  “Jessica~”一把很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男人的声音很浑厚温暖,让简桢不由得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与一个外国女人拥抱,那人背对着简桢坐下。
  他们讲的是英文,断续能听到一些人名,简桢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听人壁角,忙惭愧的把耳朵收回来。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简桢赶忙抓起电话跳起来跑了出去。
  电话是叶树森打来的,他估计是在机场等的无聊,又问了好多准备上的细节的事,其实这些简桢都跟他说过,她觉得叶树森是太紧张这次会议了。
  不过公司里确实在谣传说叶树森的位子坐不稳,EPF中国成立快三年了,一直没有盈利,叶树森再不把握住最后的机会他也别想再待下去了。
  Lucy也打电话来:“Jessie,GL8到了。司机来跟我打过招呼了。我给他买了两包烟。”
  简桢笑了:“嗯,做得对,回头我给你报销。”中国公司这边的账是要并到EPF亚太公司的,有时候很难跟外国人解释清为什么你可以免费用一辆车但是要给人买两包烟,这两包烟钱到底算是租车费还是算其他办公费呢。徐迪也常以这个为借口不予报销,通常这时候简桢都是自掏腰包了事。
  Lucy说:“没事,我跟门口的出租车要了张同样金额的发票,回头两张票一起给你。”这孩子够机灵。
  想着西装笔挺的林浩宇接过那两包烟的表情,简桢差点笑出声来。
  人总算顺利的接到了,叶树森陪着大家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正候在大堂的简桢,冲她微微摆了一下手,简桢会意的跟上来,顺势被叶树森介绍给总裁Adams。
  简桢短发黑亮,白皮肤大眼睛,看上去象哪个日本偶像剧的女主角,她个子并不矮,因为纤瘦,站在一堆洋人里还跟个小女孩似的。Adams很喜欢跟年轻女孩子一起工作,这不是什么秘密。这里面倒是没有什么猥琐的内幕,一个繁忙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有权利让自己的工作环境赏心悦目点。EPF颇有几个很受重用的年轻女中层,整个企业内部女性的比重和地位也颇高,有人偷偷议论过,说EPF阴气太重,那些意气风发忠心耿耿的女人们,常常压得与他们一起工作的男人们抬不起头来。
  叶树森看着Adams笑容满面的跟简桢握手,寒暄,一队人被简桢带到前台去办手续,他在一边原应该可以松口气了,却仍然觉得心头重重的。
  这次全看他和简桢的了。
  有人打开礼品袋,拿出简桢精心准备的中国茶叶礼盒笑容满面的欣赏着,那是她在有限的预算里张罗到的最体面的选择了。
  她一直是他的好帮手,可惜他们从来不是朋友。
  简桢忙完,看到叶树森还在一边没走,过来问:“还有别的事吗?”
  叶树森问她:“你跟Melissa有安排吗?”
  简桢颇为庆幸的说:“Melissa真是好人,说不用我陪,她说她自己有安排,她还知道胡同游呢。”
  叶树森点头说:“那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要请他们到我家吃饭。”他的语气透着疲惫。
  简桢想跟他说两句宽心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这些人如果晚上去叶家吃饭,那车最好交给刘师傅,不然总不能让林浩宇再跟过去。
  “你离开酒店了吗?”简桢一边打电话一边站在酒店停车场张望着。
  林浩宇正在公司附近吃午饭,看是简桢电话连忙跑到门口去接:“我啊,我没在,干嘛要用车吗?”他有点结巴。
  简桢疑惑的问:“你在哪儿啊,你不是刚送完人吗?”
  林浩宇看瞒不过了,才说实话:“我没去机场,我还是让我们司机去的。刚跟我说人送到了,晚上再去接一趟就行。”
  简桢哭笑不得,原来早晨的两肋插刀只是个造型而已。
  “那你晚上还跟我吃饭吗?”林浩宇小心的问,“我真打算自己去来着,结果一问正好有个司机回来了,就让他去了。那个……公司今天事情挺多的。”
  “林浩宇,真有你的。”简桢笑了,“吃吧,干吗不吃,我没那么小气。”
  “那下班我去公司接你?”林浩宇高兴了。
  “别,六点亚洲之星见吧。”简桢不想让同事看见他。
  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在咖啡厅吃了一盘并不好吃的意粉,简桢终于没有理由在酒店再磨蹭下去,怏怏的回了公司。
  林浩宇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打扮 – 其实也就是把他那头引以为傲的浓密黑发梳整齐,抹点gel,看看镜中棱角分明的自己,摆个自觉很有魅力的pose:“简桢,咱俩走着瞧。”
  下班时分的CBD,坐地铁比开车快,简桢先到了饭馆,点了杯果汁一口气喝下大半,才觉得心里的燥热被压下去少许。下午又接到邮件,说英国的总经理Wilson突然得了重感冒,也许不能及时来参会,但是只是也许而已,他计划到的时间是明天夜里,简桢也不知道给他留不留房间,是不是安排接机。有个奇科娃已经觉得闹心了,现在又多出一个。
  餐馆的灯光很亮,今天是周末,生意也不错,穿着东南亚传统服装的侍应们穿梭着走来走去,衣服上的金线晃得简桢眼花。背景音乐也是东南亚的流行歌,叮叮咚咚的,好像雨点打在简桢心上,她觉得今天选错了地方吃饭。
  看到林浩宇的时候,语气就有点焦躁:“赶紧点菜,吃完我好早点回家,还要看邮件。”林浩宇颇为委屈,她从未做过他的甲方,但是对他的态度却永远像个甲方。
  其实简桢还有另外一层心思,她怕吃着饭陈劲给她打电话。若陈劲知道她在跟林浩宇吃饭,又要有一顿好闹。
  泰国菜酸酸辣辣的,颇为刺激味蕾,简桢的身体好像有点觉醒了,人也放松了下来,看林浩宇一脸怨妇相,知道自己态度不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林浩宇,她平时的教养含蓄矜持都没了,老想张嘴数落他。
  简桢讨好的给林浩宇倒上酒,他的脸果然马上就软下来:“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
  简桢笑了:“职业病,看谁杯子空了就想给倒满了。”
  林浩宇看她的笑容颇为疲惫,有些心疼,问她:“最近很累吗?我听我们司机说你们这次来了不少老外。”
  简桢点点头:“嗯,主要是心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不再是平时神采奕奕的那个样子,脸上的妆有些残,眼影晕开了,有点像黑眼圈,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皱了,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CBD里到处可见的刚刚下班的白领。
  外企的那些事,林浩宇似懂非懂,但是他清楚简桢这种不上不下的职位,最累 - 工资没多高,天天还要打扮得跟模特似的,穿得体体面面的,上伺候老板,下对付同事,手里有点小权不假,可简桢这个死心眼的女人,又不肯弄钱。
  可是,他就是爱她这点,林浩宇无奈的想。
  简桢跟林浩宇的相识,多少是带点戏剧性的。那时的简桢刚刚加入EPF,接手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把EPF中国公司从昌平的工厂搬到CBD的写字楼里去。
  那是简桢最累的一段时间,没有经验,没有帮手,又想把事情做好,只有拼体力和耐力了。简桢那段时间每天就是接电话,看装修公司资质,看报价。这算是比较大的一笔采购,从内控标准来说需要三方比价,两人以上询价。简桢为了怕有疏漏,从二十家里挑了十家竞标,跟财务部和叶树森一起看报价。
  很快不要说叶树森,连财务部的人也吃不消这种车轮大战,放手让简桢一人主导。有一两家公司看出苗头,晚上给简桢打电话,表示愿意拿出一定的百分比来给她作为回扣,简桢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哦,那这单你们就不要做了。”把他们都纷纷吓退了。
  简桢并不是圣人,只是她的底线比较高。从小生活优裕,EPF这份薪水数字也不难看,想让她出卖自己,不是人人都出得起那个价钱。
  林浩宇的公司是十家中的一家,开始林浩宇并没有把这单当回事,他的公司经常一接就是整栋楼的装修,EPF这样的小单,做不做两可。只是公司业务例会上,新来的业务员小秦满面放光的说自己在谈EPF,对方主管很和气,觉得谈下这单很有希望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就像小秦一样大,跟着同乡闯北京,从家装开始作起。他谈下来的第一单生意是方庄的一个两居室,业主是老两口,他大爷大妈的叫着,老人们也当他象子侄一样。淳朴的北京人,还没有什么家装的概念,也不像南方人那样精明挑剔,他就是这样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慢慢做大,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样吧。”他忍不住对小秦说。“哪天业主来公司的时候,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出来接待一下。”其他的业务员纷纷向小秦投去羡慕的眼光,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运,老板要替他促成这一单。
  简桢那一天把十家公司都跑了一遍,给家具样板拍了照片,林浩宇确实是唯一一个给她留下印象的。
  那次从林浩宇的公司回来,简桢跟要好的人事经理许永纯说:“最近生意很难做吗?我今天去一个vendor那里,他们老板直对我放电。这世道,连男人也要出卖色相了。”许永纯大笑着说:“人家是看上你了吧?让你说的这么不堪。”
  简桢嗤之以鼻:“看上我,看上我这单生意了吧?”
  不过她确实想错了。

  第四章
  象简桢这样的外企行政主管林浩宇也见的多了,他把她们分成三类:贪心的,臭屁的,还有见了他这种帅哥就骨头轻的。抓住了特点,他就总有办法把她们各个击破,所以他的生意一直做的比别人好。
  只是简桢,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长得漂亮,气质有些冷,但态度是非常平易近人甚至是客气的。若因此觉得她是好相与的,那又完全是错觉,她很轻易的就能以非常职业的态度据人于千里之外,让林浩宇根本不敢提钱的事,可因为跟伙计夸了海口,这单非作不可,不由得脸上就带了试探讨好的意思。他在这里七情上面,小秦在一边看着都肉麻,简桢却完全视若无睹,真真应了那句作媚眼给瞎子看。
  简桢走了林浩宇也颓了,他觉得简桢就像是小学时班里那种最漂亮最得宠的女生,油盐不进,随时会翻脸不认人,杀手锏就是“我告诉老师去。”
  林浩宇本想就算了,看着小秦期盼的目光,又说不出口来,想了半天,去办公室关了门给简桢打电话。他声情并茂的讲了一个关于小秦的故事,一个男孩怀揣着梦想来到北京,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做成了这一单,他的梦想可能从此起飞,做不成,也许就要铩羽而归,回老家去也。讲着讲着,几乎把小秦当作了自己,差点哽咽起来。
  简桢耐心倒好,听他讲完,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了:“原来你这么看重他,反正你是他老板,所以其实这一单我给不给他作结果都是一样的,是吧?”她在电话那边轻声笑了,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甜美:“没别的事我先挂了。有结果我会通知小秦,我工作很忙,你也不要总打电话了。”
  林浩宇挂了电话直后悔自己的戏过了。
  小秦后来看着林浩宇的脸色也觉得不落忍,跟他说:“林总,EPF这个单咱们已经尽力了,给的价钱都是最优惠的,不成只能说明我做的工作还不够。你放心吧,我会继续努力的,决不辜负你。”
  林浩宇胡乱的跟小秦摆了摆手,脑子里萦绕的都是简桢那声轻笑。她是甲方,所以她就可以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把他跟小秦,跟那些就知道刷大白搭龙骨的人混为一谈。他也是他这一行响当当的人物,人称林少帅。那些外企的女主管,别看个个体面光鲜的,其实工作中接触不到什么年貌相当的像样男人,尤其是作行政的,天天面对的都是卖办公用品的,装电话修电脑的,他这样年轻英俊有为,人人都说长得象演武松的那个丁海峰的,绝对是凤毛麟角,不过是做了乙方,怎么就占了下风。
  林浩宇想到这里,当年那股一无所有闯北京的冲劲又上来了。他抄起电话又打给简桢。
  简桢声音倒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我想退出这次竞标。”林浩宇简洁的说,这是一秒钟前他刚想到的。
  简桢有点意外,林浩宇公司的综合实力是比较强的,这次中标很有希望,怎么会要退出呢?
  “请问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你们的报价我都已经报上去了,你中途退出我对上面也要有个解释。”简桢忽然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上次跟林浩宇通话态度有些不好。
  “我不想和你做生意。”林浩宇直通通的说,简桢在这边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好在林浩宇说了下半句:“我要跟你做朋友。”
  简桢答不上话来了。
  林浩宇想着简桢举着话筒为难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我看你对我们这一行好像也不怎么了解,你要是有时间呢,我愿意跟你聊聊一些专业上的东西,对你作这个工程肯定会有帮助。”林浩宇又加了把火。
  简桢在那边还是没有说话,林浩宇几乎能想像到她那种象小孩看到了好吃的东西又怕上当的表情,忍不住咧嘴笑了。
  半天简桢说:“为什么?”
  这倒是把林浩宇问住了,为什么,为争一口气,还是为了简桢这个人,他也很难说清,但这不重要。
  “这个工程对我,绝对是小菜一碟,做不做对我都没什么影响,但是我知道对你很重要。你要是觉得我居心叵测,那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现在就可以挂电话。你要是信得过我,聊聊你又不损失什么。”林浩宇开始攻心了。
  果然简桢心开始乱了,她想了想说:“下班我去你公司找你吧,顺便把你们的报价和合同带回去。”
  简桢去叶树森那里要浩宇公司的合同,叶树森犹豫了一下,跟简桢说:“有个事我一直没想好跟不跟你说。我有个朋友的公司也是作装修的,前两天听说咱们要搬家,就说也想参与一下,本来觉得他说的有点晚了,现在正好有一家撤了,要不我让他赶紧报个价?”
  叶树森这样说,简桢哪有说不的道理,等报价拿来,比最低的那家少报五个百分点,工程自然就给了他们。
  而简桢就是这样跟林浩宇做了朋友,他教她分辨名目繁多的板材,以及档次高低,给她介绍了经验丰富的监理给她帮眼,在她与施工单位争执不下的时候给她指出问题的关键。
  新办公室竣工的那天,简桢跟林浩宇一起吃了饭,她破例喝了点酒,脸色粉粉的,林浩宇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被简桢挡住了。“林浩宇,”她一直连名带姓的叫他,象叫小学同学。“你帮我,我很感谢,可我没法回报。吃饭没问题,每次都可以我请,只是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话说的很有距离,但是配上她红扑扑的脸,就不觉得那么不中听,林浩宇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想要什么啊?你怎么知道?你别把人都想的那么世俗。我是看你一个女的弄这些不容易帮你一把。就不兴我们成功人士回馈一下社会了?”
  简桢笑了:“那我代表社会谢谢你。”
  转眼,林浩宇回馈社会也有两年了。
  看着简桢心不在焉的用叉子拨着碗里的甜品,林浩宇心里有点淡淡的不快,她从不掩饰对他的懒于应酬,有时候一顿饭半天不讲话,说白天说话太多累得慌。有一次林浩宇实在憋不住,问简桢:“你跟你男朋友在一起也这么没精打采的?”简桢瞟了他一眼:“他哪有你这么好说话。”让林浩宇心里不知道是苦是甜。
  林浩宇生活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在老家甚至还有个父母给物色好的未婚妻,随时愿意来北京完婚。只是他放不下简桢,他在这一行看多了丑恶黑暗肮脏的东西,但她是干净的,她是他生活里最精致剔透的一样东西,跟她在一起,好像周围都被照亮了。有时候想狠狠心放弃她,可一看她苦着小脸喊累的样子又觉得心疼。有一次他冲动的跟简桢说:“简桢你不如到我公司里来吧,做一样的事,但我不会让你那么辛苦。”简桢狡黠的看着他说:“我才不要去,回头你娶了老板娘回来,我就成了碍眼的粗使大丫鬟,还是给资本主义打工好,钱货两清,互不相欠。”
  她从来没把她的未来跟他的联系在一起。
  “送你回家吧。”林浩宇也不想这么坐着相对无言了,扬手示意结帐。
  简桢也没跟他抢,她每年圣诞新年生日总是送贵重礼物给他,认识陈劲以后,林浩宇也算是她硕果仅存的异性朋友了。
  “你跟那个包工头还有来往吗?”陈劲老爱挑衅的这么问。
  “人家有名字,你干嘛老包工头包工头的多难听。”每次陈劲一提这个话题,简桢就知道又消停不了了。
  “那他也是个包工头。我跟你说简桢,我可不是吃他的醋。我是觉得你一个外企白领老跟这种外地务工人员来往太跌份。”
  简桢最烦陈劲这副“我们北京人”嘴脸:“什么外地务工人员啊?我就是外地务工人员,你跟我在一起跌份不跌份啊?”
  “你看看你说的,你不也是我们北京人吗?最少,你也是半个北京人啊。”那次陈劲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破天荒哄了她很久,以后确实也很少提这茬了。只是,偶尔听说简桢跟林浩宇还有见面,免不了还是要摆臭脸。
  “你今天话真少。”林浩宇貌似关心实则抱怨的说。
  简桢坐在他吉普车的副驾上,一直默默的出神。
  “浩宇我觉得真累。”她忽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浩宇,林浩宇的心咯噔一下。
  她却没了下文。
  林浩宇腾出手来小心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两人都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她归结为南方水土好的缘故。只是,这么久以来,只有极少的几次他才能有机会和勇气象这样如此亲近的碰碰她,对林浩宇这种以白马王子自居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也许注定她永远是他的甲方,而他在她跟前,永远无法翻身。
  林浩宇沉默的看着前方,两年来有关她的一切,就像路两边的景致一样,顺序出现,又飞速的被甩在后面。
  简桢住的是低密度高尚小区,邻居们大约都在外面过周末夜生活,很多家的灯都黑着。她从高高的车上爬下去,站在灯影里,面孔半明半暗。
  她背后是黑色的铁艺大门和欧式的白墙,站在那里,夜色隐去了她脸上的疲态与残妆,就像个公主。
  他却不是她的王子。
  他从来不属于这样的地方,虽然他随时可以买上十套八套。
  很多次他送她回来,等待她开口说:“上来坐一会儿吧。”
  就像今天。
  她每次都说:“今天太晚了,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即使那时才八点。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林浩宇带着工人去给她修修补补,得以登堂入室,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简桢端出茶来,他还记得夏天是菊花普洱,秋天是桂花金萱 – 他并不懂这些,是她告诉他的。他们相对低声谈笑,他们的快乐在空气中传向很远的地方。在阳台上能看到简桢的卧室窗户,浅紫色的纱帘,影影绰绰着一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好时候。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跟她走到一起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许这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一点点。
  林浩宇忽然觉得自己也很累,好像都没有力气下车跟简桢告别,他只是在车里看着她,对自己说:“傻瓜,她永远不是你的。”
  也许真的是应该结束这段自欺欺人的关系,到了该疏远她的时候了。他默默的发动了车子。
  简桢看着林浩宇的车远去,今天他没有下来跟她告别。她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对他说:上来坐一会儿吧。他就已经走远了。

  第五章
  简桢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上楼去。
  进门她先去给陈劲打电话,她怕洗完澡以后她又缺乏打电话的动力了。
  先打家里,刘姐接的电话:“哦,小简啊,小劲没在家。对,这两天都没在家吃饭。”
  简桢也不意外,他们日资公司,加班是常事,同事又爱一起吃饭泡吧,今天周末,估计又去哪儿玩了。
  “那好,我打他手机找他。”简桢在这边说。
  刘姐关心的问:“你吃饭了吗?这么晚了。”
  简桢笑着说:“吃了,吃过才回来的。不过我好想念你做的红烧肉哦。”
  刘姐也笑了,简桢正要客气一句挂电话,刘姐忽然又问她:“最近很忙吗?很久没来家里吃饭了。”
  “是有点忙,等下个周末可能我就有空去吃饭了,到时候我让小劲提前跟你说啊。”
  “好,你注意身体。”刘姐挂了电话。
  简桢又打陈劲手机,响了半天没人接,正打算挂掉,陈劲接了。
  周围声音挺安静,估计是在公司呢。
  “小熊你加班呢?”简桢亲昵的问。
  “嗯,是啊。你回家了?”陈劲的声音有点闷。
  “嗯,你吃饭了没有?”
  “刚吃了点,你呢?”
  “我,还没。”简桢犹豫了一下,决定说个小谎。
  “那快吃点吧,都八点多了。”陈劲嘱咐她。
  “嗯。”简桢脸有点发烧,赶忙掩饰的问:“晚上你来我这儿吗?”
  “不来了吧。”陈劲犹豫地说,“不知道几点能完事。”
  “那我要等你呢?人家想你了。”不知怎的,简桢今天不想一个人待着。
  “那我看看吧,这会儿跟前有人,回头再说吧,我要过去给你打电话。”
  “嗯,那我等着你。”
  简桢起身去洗了个热水澡,用body shop的润肤乳仔细的涂抹全身,对一个南方人来说,北京太干燥了,虽然她在北京已经生活了十年,这仍是她至今不能适应的一点。脸上的护肤水和保湿菁华露已经被吸收的差不多了,她几乎都能听到肌肤饥渴的呐喊,又抹了薄薄一层晚霜,披了睡衣去床上斜倚着。想了想,又拿出瓶COCO CHANEL在锁骨处抹了一点。
  开了电视,有一搭无一搭的换着台,身上的幽香被体温蒸腾着,萦绕在鼻端,简桢身体颇觉得有些慵懒,心里又有点烦躁,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拿了本新出的时装杂志胡乱翻着。HBO最近也没演什么新电影,这会儿放的是个老片子《Meet Joe Black》,简桢不由得放下了杂志。这是她喜欢上Brad Pitt的开始,她最爱的那场戏是他扮演的死神初历人事,品尝男女欢爱,他抬起头来,眼中几乎有泪,充满了欣喜、怀疑、冲击与惶恐,让人只觉怦然心动。
  就好像当年遇到陈劲,他高大白皙却长了张娃娃脸,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他那双眼睛,人称桃花眼,总是水汪汪的似乎永远带着笑意,象孩子般无辜与执着,让简桢从此束手就擒。
  影片结束,简桢长叹一声,觉得心里充满又失落,也就关灯胡乱睡了,却心有不甘的做了一个旖旎的春梦,梦中与谁抵死缠绵,看不清面孔是Brad Pitt的还是陈劲的,她面色潮红的醒来,看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陈劲并没有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简桢上午有半天空闲,陈劲大抵在睡懒觉,她下午又要去酒店,就不骚扰他了。
  早上起来简桢做了早餐,周末时间充裕,她津津有味的弄了好几样 – 果汁,吐司,煎蛋,咖啡。简桢最喜欢酒店的早餐,心情好的时候,有时候会特意早起,去公司附近的酒店吃自助早餐,看着琳琅满目的餐台,总是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丰衣足食这样一大串词涌上心头,让她一天都觉得心满意足。
  许永纯就嘲笑她:“你个小资,去酒店也不知道挑贵的吃,花一百块钱就吃那些十块钱都不到的东西,真是会败家。”简桢不服气:“早餐哪有什么贵的东西,总不能一起来就用鱼翅漱口。”许永纯继续逗她:“啧啧,还嘴硬。那些面包果汁之类的你自己不会买?超市里有的是,非要到那里去吃。人家酒店也是从超市进的货,你以为呢。”简桢虚弱的抵抗:“我有时候也吃中式的早餐,有汤面,还有馄饨呢。”许永纯每到这个时候就翻一下白眼:“一百块钱一碗的馄饨,我没法跟你说了,咱俩说的不是一种语言。”
  简桢来EPF第一个面试就是许永纯做的,她比简桢大几岁,早已成家,孩子都快幼儿园了,为人开朗快言快语,两人按说没什么共同点,却一见如故。许永纯一直把简桢当作妹妹,连陈劲都是她介绍给简桢的。
  吃过早餐,她开始大肆洗刷厨房,简桢住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好在她只是一个人,所以并不觉得浅窄。这是妈妈为她置下的,却不是作为嫁妆,妈妈说,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这套房子就相当于你的娘家,买这套房子给你是为了不让你日后为了个落脚的地方随便跟人同居,为了让你结婚以后在两个人的家之外还有个去处,将来你会明白。
  简桢无需等到将来便已体会,带许永纯来做客的时候她羡慕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说:“哎呀简桢你太幸福了,你不知道我多盼望有个这样舒服的小窝,天天孩子叫老公吵的烦死了,去娘家也不得安生,有时候想一个人静静都没地方。”简桢笑着说:“哪有那么夸张,回头给你配把钥匙,你想住就来住好了。”
  简桢干完活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她决定跳过午饭,给家里打个电话,每周六她都会往家打个或长或短的电话报平安,十年来,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习惯。
  “喂?”电话响了一声爸爸就接了。
  简桢哈哈哈笑了:“你是不是一早上都在电话边坐着来着?”
  爸爸跟她强辩:“胡说,我就是在屋子里溜达经过电话这里。”
  简桢不依不饶的:“骗人,屋子那么大,哪那么巧正好走过来,要不就是你一听到铃声冲刺过来的。”
  “你以为你老爸是刘翔啊,飞着就过来了?”父女俩开始津津有味的斗嘴。
  “切,我还不知道你,没准瞬间速度比刘翔还快呢。”简桢撇嘴。
  “你吃饭了没有啊?”妈妈的声音从一边传来,肯定是在另一个屋拿着电话呢。
  简桢连忙肃颜敛容不再胡说八道:“吃了,妈。”
  “吃的早饭还是午饭啊,吃了什么啊?”妈妈耐心地问。
  简桢忙详细汇报了一下。
  “多喝点水,吃水果,多买点梨吃,最好放点冰糖煮梨水喝,别怕胖,这不吃那不吃的,知道吗?”妈妈几乎每次说的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根据季节的变换一下具体的内容。爸爸照例在一边跟着唯唯诺诺。
  “最近有没有假啊,是不是过年才能回来?五一十一都没回来,过年总该回来了吧?”爸爸问,五一的时候简桢被陈劲拖去丽江了,十一陈劲跟驴友开车进了西藏,简桢因为要准备这次会议留在了北京,转眼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
  “你别老催她回来,过年还早,她要有假自然就回来了。”妈妈嗔怪爸爸。
  “我争取过年前回来一趟。”简桢赶紧说,这次哪怕陈劲说去天上也不跟着去了,“今年挺忙的,一直没休假,可能月底就有时间了,没准我很快就回去哦。”
  “真的?那太好了。”爸爸高兴了,“你回来前好好想想回来要吃什么要去哪儿,随时想起来随时告诉我。”
  “嗯,我要吃你做的鱼,北京的鱼都不新鲜,我自己也做不好。”简桢撒着娇。
  “放心吧,回头我让人给你弄最好的等着你。”爸爸的声音象孩子一样高兴和自得。
  “那你自己这段时间多当心,早晚穿暖和点,别感冒了。”妈妈照例进行总结性发言来结束这段通话。
  挂了电话,简桢发了会儿楞,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会精神分裂。在北京,她是个独立、骄傲的成熟女人,工作里感情上无微不至的关照着别人,甚至处处占据着主动,但是在爸妈跟前,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有的时候不知道持续了十年的这种对话,到底是习惯,是真情流露,还是日久天长,弄假成真。
  但是,至少爸妈是真的爱我的。简桢欣慰的想。
  她起身换衣服,准备去酒店。今天周末,不需要穿的太正式,晚上有PARTY,也不能太抢眼,她毕竟是个配角。想了想,选了安全的小黑裙,戴了妈妈送的生日礼物 - 田崎珍珠的耳钉,怕显得过于隆重,在外面套了件小外套。找出好久不穿的黑色高跟鞋,今天要显得高一些,不然在那帮鬼佬跟前更像小孩了。
  这次会议选在嘉里中心,定下这个酒店中间费的周章不亚于那次搬家。看遍了北京的五星酒店,看环境看客房看会议室看报价,层层上报层层批复,一顿饭一顿饭的定菜单,一个会一个会的确认房间、时间、设备、茶歇小食,简桢跟酒店宴会销售部的Yuki开玩笑说,开完这个会咱俩可以结婚了。
  Yuki接了简桢的电话一直在大堂里等着,带她去看晚上准备开PARTY的偏厅,桌椅都已经错落有致的摆好,中间留出了活动的地方,花新鲜芬芳,桌布浆过雪白,门口的指示牌醒目清晰,简桢满意的笑了,说:“挺好的。”
  嘉里中心门前的两条马路都不算宽,交通一直都不很顺畅,当初并不是第一选择,但是胜在酒店附带写字楼和商场,内部曲径通幽,颇为通透,所以大堂虽然不大,但是既不觉得拥挤,客人在里面走动也不会觉得拘谨。
  PARTY六点开始,简桢利用难得的一点空闲时间在商场里闲逛,Lucy从机场打电话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奇科娃接到了,很顺利的就出关了。”简桢松了口气,真是个好消息。“你这两天辛苦了,回头星期一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倒休一天吧,我帮你跟Sheila说一声。”简桢觉得这小孩不错,不像一般的新人眼高手低的。“哎呀没关系的,到时候再说吧。”Lucy得了夸奖,开心的挂了电话。
  简桢有点百无聊赖,想着下午了陈劲也该起了,给他打了个电话:“小熊,你干嘛呢?”陈劲听起来在马路上:“开车呢。”“那什么,昨天我太累,就没去找你。”他歉意的说。
  “没事,我今天也不知道几点能完,而且这一个礼拜都不能陪你吃晚饭了。”简桢也很歉意。
  “没关系,你先忙你的。”陈劲难得的通情达理的说。
  “嗯,那回头咱们通电话,你现在去干嘛?”
  “约了朋友打球。”就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
  “好,开心点。”简桢不是个爱运动的,闲来唯一从事的健身项目就是瑜伽,陈劲另有一帮球友,简桢都没见过,既然不能给予亲身到场这样实质上的支持,就只有精神上表示无条件支持了。
  因为为期一个星期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第六章
  简桢到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人了,总部几个大佬的秘书都在,有的简桢是打过交道的,忙上去打招呼,
  Fay是美国总部的行政经理,是个五十出头的优雅女人,过来亲切的拉着简桢,为她介绍其他人。Adams的特别助理Helen,是个年轻的长着小苹果脸的美女,言谈间非常爽利能干的样子,两人还是第一次见。简桢待Fay走开,半是认真半是恭维对Helen说:“没有想到能担负这么重要职务的人这样年轻又美丽,真是意外。”Helen很开心,说:“你也是啊。”
  侍应穿梭往来给他们端酒水,中国公司的人也陆续到齐了,人多了起来。徐迪穿的很美,今年流行的深蓝色高腰刺绣连衣裙,裙式的风衣,浓妆、长卷发,好几个国外的男同事都在偷偷瞄她。徐迪的英文不够好,来的这些人她又都没见过,只好站在一角观望,几个同样心怯的男同事马上围了上去。
  眼前此刻完全是简桢的天下,只看她言笑晏晏,挥洒自如,大方的与人打招呼,关照大家的需要,每个人看着她的时候,脸上不由得都带了愉快的微笑。
  徐迪恨恨的想,这样的场合,叫我们来作甚,完全成了她一个人的陪衬。
  简桢正忙着说话,Yuki忽然打电话来:“亲爱的,前台告诉我你们有一个客人no show。我们今天满房,这样的话,房费我们要照收的。”简桢以为说的是Wilson,奇怪的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的房保留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今天房费另算。”Yuki说:“我说的是叶树森那间,不是Wilson。”
  简桢忙挂了电话去找叶树森,好不容易等他跟别人的交谈告一段落,赶忙过去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还没去check in啊?”叶树森这才想起来:“我忘了跟你说了,我不住了这次。”
  简桢心里觉得不快,为什么总做这种last minute的事。简桢说:“还要用你的房卡签单呢,你干嘛不住啊。”叶树森的样子有点不耐烦:“反正我肯定不住,我那间房你住就是了。”简桢有点生气,在这儿一耗一天也就算了,她家这么近,连夜里的时间也要搭上吗?
  叶树森看出简桢脸色不好看,但是他又实在不想让简桢知道他不住的原因是老婆不高兴。公司里这么多人,简桢是唯一不怕他的,她尊重他的领导地位,工作上从来都按流程办,在别人面前跟他讲话的时候也从来都是温良恭俭让,但是私下里,对他有什么不满意都挂在脸上,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也许这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吧?不过她跟徐迪正相反,徐迪当着人经常给他下不来台,单独相处的时候倒是满温柔的……
  “你都不住我干嘛要住这里啊?”简桢低声嘟哝。
  “这个会不是你当家吗?中国这边总要有个人来盯现场啊,那肯定就是你啊。”叶树森耐着性子说。
  简桢还要跟他再争取一下,电话又响了,还是Yuki:“亲爱的,前台又催我了,你那边怎么样啊?”简桢叹了口气:“你让他们等一下,我马上过去,这间房我住。”
  简桢也没理会叶树森,抬腿就往前台跑,一会儿向大家介绍中国公司同事的时候就差她才腻歪呢。
  嘉里中心确实是个好酒店,地毯很厚很软,在简桢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摔了出去。
  简桢大约只用了0.1秒的时间就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还好她已经拐过了偏厅门口,同事们应该没有看到,外面大厅散座颇有几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简桢没有勇气抬头。
  她一路涨红着脸,表情之沮丧绝望让前台的职员用最快的速度帮她办完了入住。往回走的路上简桢想着要不要先去买件衣服换上化妆成另外一个人,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她尽量目不斜视的穿过餐厅,心虚的觉得大家可能都在看她这个倒霉鬼。好在她赶上了叶树森致欢迎词和介绍了中国公司员工。
  等大家散开以后,简桢径直去问候晚到的Melissa:“这两天过得好吗?”Melissa笑说:“挺好的,不要担心我,我在哪里都不会觉得闷。”她拉着简桢说:“Jessie, 你跟Susan还没见过吧?”
  Melissa说的Susan,是EPF香港总经理周海珊。EPF在香港没有工厂,只是把当地作为一个亚太地区物流中转站,所以EPF香港的规模并不大,跟EPF中国有合作往来,周海珊本人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简桢赶紧笑着跟周海珊打招呼,对方四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非常精干利落,五官清瘦,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是凌厉。
  周海珊对简桢说:“我们EPF做行政的都很能干,Jessie,你这次会议接待做的非常好,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你呢。”这番夸奖,当着Melissa说出来,对简桢来说是double credit,她不由得对周海珊好感顿生。周海珊见识很广,又是EPF的老臣子,对总部的人都颇为熟悉,由她在中间穿针引线,三个人聊得非常开心。
  简桢四处招呼了一圈,才顾上去找许永纯说话,许永纯笑她:“你笑得脸都酸了吧?”简桢揉揉脸,苦笑着说,“可不是。我还要玩命记住他们都是谁,这一个礼拜都要进进出出的碰面,他们记我一个人容易,我记这几十个可难。”许永纯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过了这个礼拜就好了,开完会你休个假吧。”简桢笑着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我今年的年假还攒着没时间休呢。”许永纯白了她一眼:“你就是个操心劳碌的命,自己不说抽空把假休了,好象是我拦着不让你休似的。”简桢抓着她胳膊乱晃:“不许说我。”许永纯咂嘴说:“看把你娇的,越活越回去了,你别晃我了,我胳膊快让你摇下来了。”简桢索性继续故意撒娇:“我不管,你把我招进来的,你要对我负责。这里你帮我盯着,我要走开一下。”许永纯啐她:“呸,我说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原来是想利用我。拜托,我早就想走了,孩子在家不定怎么闹呢,老丁一个人也弄不了。”
  她一说孩子,简桢就被打败了。许家她去过,觉得家里两个大人完全是魂不附体,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只要孩子一哭一叫,俩人就赛跑样的飞奔过去,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个客人。其实明明另外还有个保姆,但是简桢看,那保姆还不如没有,明里是跟孩子较劲,其实是跟保姆较劲,恨不得亲身以代,自己在家带孩子,让保姆替自己上班去。
  简桢又看看吕莹,这是许永纯第二,孩子还不到一岁,比许永纯更指望不上,早在那里魂不守舍的样子了。至于徐迪,身边围着好几个中外男同事,英文不好不要紧,自然有人帮忙翻译,再说了,美貌是世界性的通行证,美女才不需要做语言天才。简桢只好叫Lucy过来,嘱咐她替自己盯好,赶忙回家取了随身的行李准备打持久战。
  第二天一早,简桢提前来到会场,确认投影仪和麦克风都没问题,查看了准备的茶点,Yuki给她在门口摆了桌椅,她开了电脑坐在那里浏览邮件。
  她并没有守在会场里面,高层会议,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引来杀身之祸。今天周日,同事们都没上班,简桢颇觉得有些无聊,睡眠不足让她头直发昏,又不敢走开,只好开了晋江重读第N+1遍庆熹纪事打发时间。
  “请问辉瑞制药的会是在这一层吗?”简桢正对着电脑屏幕默默傻笑,头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慌忙抬头,看到了一双会笑的眼睛。
  “啊?”她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那人又笑了:“我是想问辉瑞制药的会是不是在这一层。”
  “我不知道哎。”简桢喃喃的说,“我不是这个酒店的。你去问问餐台那里的服务生好吗?”简桢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来问她,因为她穿得很像大堂经理吗?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前天在咖啡厅听到的那把好听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有男人味,就像这个声音的主人 - 浓眉下有双深邃而懒洋洋的眼睛,面孔俊朗,下巴刮得趣青,身上有很好闻的古龙水味。
  “好的,谢谢。”他冲她一笑,走开了。
  简桢的目光不由得跟着他,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敞着领口,着一条深灰色长裤,背影是个很漂亮的V字,看得出一定是经常健身的那种。
  冷不防那人忽然回过头来,简桢来不及收回目光,被闹了个大红脸,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是说:“got you。”

  第七章
  简桢一个上午都被那个笑容弄得恍惚,午餐也没吃进去多少。她强迫自己打开几份要看的办公设备报价来细细比较,看来看去看了好几遍,似乎每个字都看进去了,但是一个字也没看懂。简桢叹口气,打开MSN,周末在线的人不多,她盯着那几个亮着的小人,觉得有满腹的倾诉的欲望,又不知道跟谁说,只好又关掉了。
  午饭前Wilson赶到了,他感冒还很严重,经过长途旅行,人也有些虚弱。简桢让酒店为他熬了鸡汤,Wilson感谢的说真是太有心了。简桢说,你要是不怕疼的话,我们中国有种治疗叫刮痧,对付感冒很见效。给他形容了一下,Wilson其实并不是太明白,但还是慨然说:“我都听你的。”
  当天晚餐安排在酒店外吃,不知道是菜点的不合适还是太多了,最后剩了很多,Fay善意的提醒简桢是不是应该叫人打包。这件事让简桢心里觉得颇为懊恼。
  第二天一上班,简桢先给吕莹打电话布置工作:“找我的电话你过滤一下,有几个vendor要发报价过来,你就替我先支应着吧,其余人让他们打我手机。”吕莹兼任前台,所有的电话都是先到她那里的。“另外,有个要紧事。”简桢嘱咐,“晚上订餐的那家帮我取消。帮我在东三环沿线交通方便的地方找个饺子馆,要环境好有包间,最好有英文菜单,没有英文菜单也要有带照片那种菜单的。”吕莹是简桢一手带出来的,不用多话,自去执行了。
  简桢又打给许永纯:“今天Lucy来了吗?我准了她今天倒休,没顾得上跟你说。”“她打电话告诉我了。”许永纯倒不关心这些,“怎么样啊,昨天会开的?”简桢没精打采地说:“能怎么样,我就是一看门的,蹲守在门口,随时等待召唤呗。”许永纯逗她:“呦,那不成小狗了?”“去你的,少拿我开涮。”简桢也笑了。
  “你少得便宜卖乖了。要不咱俩换换?我们在这儿吭哧吭哧上班,您老人家在五星酒店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多美啊。”许永纯不以为然。
  “换换就换换,你以为我不想换?别提多没劲了,也没什么事,又一步不敢离开。在这儿一耗一天,夜里还得住这儿。一屋子坐的都是老大,就我一个催巴儿,我容易吗我?”简桢忽然越说越气。
  “得得得,我错了,我不该招你。您受累了,那您受点委屈,在那儿把他们伺候好了,让我们也消停消停,我代表大家谢谢您了。”简桢似乎都能看到许永纯在电话那边一脸坏笑的样子。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这儿老过人。”简桢挂了电话,今天她换了浅蓝色的短袖羊绒衫和灰色的宽腿西裤,为了不再被错认为大堂经理。现在正是酒店销售旺季,这一层的会议室都是满的,闲时她也四处溜达一下,并没有看到有辉瑞制药的会议,不过酒店的服务员说二三四楼都有会议室,并不只是在这一层。
  晚上这顿饭吃得不错,简桢暗自庆幸临时改了主意。原来总怕显得太简省,现在看来,虽然已经尽量选了清淡的菜来点,中国菜对他们来说还是有点油腻了。这会儿,让他们喝点小酒,吃点饺子,按自己的心意选点凉菜,大家都很高兴。
  回来的路上,Adams并没有坐叶树森的车走,而是跟大家一起上了大巴。简桢一向最后上车,独自坐在第一排,车刚刚开动,Adams就说:“我要坐在Jessie的旁边,让她给我做向导。”
  于是简桢只好打起精神,一路胡乱指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跟Adams介绍都是些什么地方。忽然他打断她,指着三环边一栋高楼说:“Jessie,这样的一套两个卧室的房子,在北京要卖多少钱?”简桢一时有点说不上来,她的房子买的早,不过因为是精装修,要一万多一平米,现在早已经涨了50%有余。Adams指的这个房子位置更好,但是看不出档次来,她估量着说:“这样一套房子怎么样也要150万了现在,还是没装修过的。”Adams想了想说:“那不是要超过20万美元?中国的房子真是不便宜啊。”“是啊。”简桢随口说:“房价这么贵,Adams给我们涨工资吧?”周围的人都笑了。
  Adams笑得乐不可支的说:“我会的我会的,亲爱的,要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马上就给你们涨。”
  这种大型集体晚餐,都安排在前三天,简桢也连着三天晚上没有吃好睡好,她后怕的想:“幸亏当初没自不量力的安排天天晚上出去吃,不然非折腾吐血了不可。”
  结果星期三那天下午开完会,Helen过来找简桢,问她:“Jessie,晚上我们所有的女生想一起出去吃饭,你跟我们一起吧?”
  “好啊。”简桢笑着说,其实她特别想晚上回家一趟,或者随便去哪儿一个人待会儿,酒店里又热又乱,她心里有点烦躁。
  “我们去哪儿啊?”简桢问Helen。
  Helen说:“我们想吃泰国菜,你有没有好的推荐?”简桢立刻建议了一家,又打电话确认好座位,于是大家约好了六点半大堂见面。
  六点一刻,她就到大堂等着了,还没有人下来,她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对着门口发呆。
  旁边的Centro酒廊开始迎来晚上第一批客人,刚刚下班的白领们解了领带,来赶买一送一的happy hour,也好避开此刻交通的高峰,顺便商量去哪里晚饭。外面华灯初上,出租车来来往往,人人都有个目的地,有人赴约,有人回家,有人投宿。只有她,茫然的坐在那里。
  “Jessie。”有人叫她,回头看,是Wilson。
  “你好点了吗?”简桢笑着问候他。
  “中医真神奇。”他不住赞叹,“我几乎已经好了。只是给我治疗的时候,真的是很疼啊。”Wilson心有余悸地说。
  简桢笑了:“你只要注意保暖,估计明天就会彻底好了,放心吧。”
  Wilson忽然压低了声音:“Jessie,你说我背上的那个痕迹,要几天才能退下去?我今天看,颜色还很重。”他脸上的表情有点羞赧:“我怕我回英国以后太太看到了我解释不清。”
  简桢强忍着笑安慰他:“放心吧,再过两天一定会退掉的。实在不成,我给你找本英文的中医小册子,你带回去给太太看好了。”
  Wilson万分感激:“Jessie,你真是太好了。”
  简桢看着Wilson走了,才转脸咭咭笑起来,EPF的高级职员们,都是半年在开会,半年在出差,太太们独守空房的时间多了,自然心里会生出好些想法。
  叶树森的太太张梅见过简桢以后也颇防过她一段,后来有一次叶树森过生日,请公司的人吃饭,结束时很晚了,夫妇俩顺路送简桢回家。事后张梅跟闺蜜说:“我算是放心了,住在那种地方的小姑娘,是看不上我们老叶的。”
  临近六点半,大家陆续下来,三五成群的说话,女人在一起,不管国籍年龄,聊得都差不多,无非是抱怨没有时间出去买东西,还有酒店里的美容服务价钱一点也不比美国的便宜,结了婚成家的都在交流孩子在电话里又讲了什么有趣的事。
  Helen忽然拉拉简桢:“Jessie,你看那里有个帅哥一直在朝你看。”
  简桢扭头去看,就见那天那个男生正站在Centro门口在跟几个人说话,今天他全套西装领带打扮得很整齐,看起来格外英挺,好像洋酒广告里的模特一样。那男生看简桢转过头来,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简桢胡乱的点了个头,急忙转过脸来,Helen好奇的问她:“你们认识?”简桢说:“一面之交,不熟。”脸却腾的红了。Helen看看她的表情,忙识趣的转换了话题。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紫天椒,简桢最喜欢的泰国菜,饭馆的位置和装潢都很低调,但是菜的水准一直保持的还好,在北京算是不容易了。大家都吃得很满意,Mellissa连叫了几瓶红酒,这几天开会确实很辛苦,每天从早到晚的比上班还累,晚上是他们难得的放松时间了。
  简桢一直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每个人,看要不要添饭,需不需要加饮料倒酒,在座的人又多,又怕有人受冷落,自己基本上没吃多少。
  餐馆的灯光幽暗而柔和,很适合情侣约会和朋友小聚,简桢缩在宽大的座位里,一时有点走神。这是她跟陈劲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当时听许永纯说约在这里,简桢就暗暗对还没见面的陈劲有了好感。她不是没听说过有男生约会女生在KFC相亲,或者只约喝咖啡,这样就算不合适,损失也不会太多。至少,在诚意方面,陈劲那次是过关了。
  “Jessie,你英文讲得很好啊。”周海珊夸奖简桢,打断了她的沉思,旁边的人也表示赞同。简桢有些不好意思,说:“谢谢。”Fay说:“你哪里学的这么好的英文啊?”简桢说:“我专业就是学英语的。”大家点头:难怪。周海珊忽然问:“听说你跟Sam是同学是吗?”
  “是啊,我们一个学校毕业的。”简桢回答,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想了想,很随意地说:“我听说Sam在学校时是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学生会主席那种。所以我们虽然同校,但是在我加入EPF之前都不认识他。因为他too good to be my friend。”
  大家都笑了,说是啊是啊,每个学校都有那种成绩好得不像真人的学生,我儿子学校就有那么一个……
  好在这一晚话题再也没有回到简桢身上,吃过饭出来,才发觉下雾了,空气有点湿冷,却格外清新,让人精神一振。马路上车辆已经稀少,有种难得的宁静,让简桢几乎想抛下身边这些人,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前行。
  连续几天的失眠让简桢第二天起得有点晚,只觉得头痛欲裂,拉开窗帘,外面居然下雨了,路上行人匆匆,都换了厚重的衣服,看来是降温了。在酒店里,常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酒店都是一样的,干燥,温暖,也刻板,压抑。
  简桢看了看表,决定待开会以后再去吃早餐,因为早餐时间在咖啡厅里能遇到所有的同事,跟他们坐一起不是,不坐一起也不是,这个会她是唯一的局外人。
  她来到会场,正好碰到叶树森在门口倒咖啡,他的样子也有点憔悴,这样两边奔波着,他看起来也有点扛不住了。简桢不由得问:“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叫点什么给你?”叶树森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没胃口。”端着咖啡进去了。
  待所有人都安顿好了,简桢快步溜出去吃了个早餐,她狠狠灌了一肚子咖啡,又到楼下药店买了止痛药吃下去,才觉得自己还魂了。
  回到楼上,发现桌上放了个白色的软纸包。问门口的侍应,他们说是楼下商场的人送上来的,说给门口的这位小姐。简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白色羊绒披肩,附了张小卡片,上面是漂亮的手写体:“With Warm Regards”,后面的署名是“You know who I am”。

  第八章
  简桢不管不顾的离开了会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立不安,那个披肩像个烫手的火球被远远的扔在一边的床上,她把卡片也扣在桌子上,似乎一看到那几个字,就又会看到那双会笑的眼睛。
  对方是什么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从小到大,男生的追求,简桢经历得太多,她一直知道怎样温柔而坚定的拒绝,也知道如何适当的暗示和鼓励。只是这一次,她进退维谷。
  电话忽然响起来,是Yuki:“亲爱的,我刚才去你们会场找你你没在,现在有时间吗?”
  “嗯,什么事?”简桢打起精神来。
  “是这样,我们客房销售部的经理想看看你有没有时间聊聊。”Yuki说。
  简桢大概已经知道了是什么事,有点不太想见:“客房预订你这里不是也可以做吗?”
  “嗯,是这样,不过我只管会议,不管散客,哎呀,看在我一直表现很好的份上,就当帮我个忙吧好吗,不然她会以为我在中间拦着不让她见你。”Yuki央告简桢。
  “行,好吧。让她十分钟以后去咖啡厅找我吧。”简桢无奈的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辉瑞制药的会是在你们酒店吗?”
  “啊?”Yuki有点愣神,“嗯,没有啊,现在没有这个公司的会。不过他们是我们的客户,你是说他们要做会了吗?”Yuki又嗅到了商机。
  “哦,没事,我随口问问。”简桢悻悻的挂了电话,这个狡猾的家伙。
  等从咖啡厅回来,简桢一上楼梯就觉得气氛不对。
  门口的服务生一脸好奇和紧张的盯着紧闭的会议室的门,看简桢走过去,他们才讪讪的走开,简桢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有争吵声传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应该假装没事的守在门口,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去了楼下超市,用最长的时间买了一包即时贴才回来,谢天谢地,门里似乎安静下来了。
  上午的会议拖到一点才结束,等在专用小餐厅的简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看着那些按时摆好的自助一点点灰败了下来,就好像是开完会人们的脸色。
  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异样,大家还在交谈,也有人跟简桢打招呼说笑,但是整个屋子里流动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似乎每个人都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
  叶树森没有来吃午饭,他跟几个第三世界国家的经理一起下楼了,经过简桢身边,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一定发生了什么。
  简桢心里有点紧张。
  Adams过来坐在简桢身边:“Jessie,告诉我,你们中国人每天吃这么好,为什么个个都那么瘦?”
  简桢装了一个笑容:“因为我们每天都骑自行车啊。”
  Adams笑起来:“你骗我,街上也有很多出租车和小汽车,而且欧洲车很多啊。你开车吗?”
  简桢笑着摇头:“我没车,EPF是要给我配车吗?”
  Adams大笑起来,跟旁边的人说:“跟Jessie说话真的要小心,她很会给她的中国同事谋福利啊。”
  周围的人都附和的笑起来,紧张气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简桢暗自希望自己刚才只是多心而已。
  下午的会看上去一切照旧,叶树森他们也都按时回来了。可简桢心里一直觉得不怎么踏实,明天就是这次会议的最后一天了,让所有的一切都快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吧。
  晚上会议又超时了,好容易等会议结束,简桢收拾着东西,想要不要回家一趟。降温了,她都没带暖和的外套。
  “Jessie,你现在有时间吗?”叶树森忽然叫住她。简桢心里一沉,这几天叶树森都是行色匆匆的,跟她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今天特意找她,肯定没什么好事。
  她回过头去静静的看着叶树森。
  叶树森看着她晶莹清澈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干嘛要跟她说那些呢,只不过因为此刻她是离他最近的一个自己人,忽然就成了救命稻草。他几乎觉得有点可怜自己。
  “算了,没什么事,你走吧。”叶树森黯然说。
  简桢想假装看不到他脸上的失意硬着心肠走开,又有点做不出,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事找事,还是开口说:“没关系,我现在没事,你有事跟我讲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了。”
  叶树森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要不晚上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简桢没想到这次的事情居然严重到要专门吃饭的地步,只好说:“行,那我上楼穿件外套。”
  迅速换好衣服,要关门的时候,简桢想了一下,还是一把抓起床上的披肩围上,身上顿时觉得暖烘烘的。
  下过雨的秋夜,风有点凉的刺骨。叶树森只穿了西装,一出门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心绪沉重,也忘记关照身边的简桢,穿得够不够暖。简桢抱住胳膊,把自己紧紧缩在披肩里,却心思旖旎,只觉得似乎总有一双手在若有若无的轻抚她的脸颊。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坐进车里,一路无话。
  “Jessie,我可能要离开EPF了。”两个人坐在一家日式小酒馆里,等侍应上完了菜,一直沉默的叶树森忽然说。
  虽然一路上简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包括眼前的这个,但是当真的从叶树森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意外的抬起了头:“怎么会?”
  叶树森脸上的表情很苦涩,没有多看她,端起清酒来一饮而尽。
  在叶树森断断续续的诉说里,简桢知道了个大概 – 今天是负责全球销售的副总裁总结上个财年的销售状况,以及介绍新的财年的销售策略。特别提到了中国,关于业绩不佳执行不利的问题。
  叶树森边喝边说,又语焉不详,具体两个人各自说了什么,又因为什么导致了叶树森的爆发简桢最后也没弄清楚,不过可以知道,叶树森当众激烈抨击了EPF现行的所谓全球一体化营销理念,基本上是不计后果,以烈士的姿态完成了他的全部发言,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叶树森的这套理论简桢倒是不陌生,他一直认为总部的决策层只会制定一些离现实三万英里之上的营销计划,对各个地方,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国情完全没有基本认识,想当然的认为美国人都认可的东西,没见过世面的中国人一定会狂热追捧。根本都不会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看看中国的消费者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在中国市场真正受到追捧的又是什么。现在不是十年前了,EPF的东西辗转从台湾香港的代理流进大陆,贴个中文标签,就可以摆在燕莎赛特的超市里卖出个高价。
  叶树森两年来一直努力的试图让总部明白,中国大约是世界上对吃最有兴趣最有钻研精神的国家,人们的口味挑剔而固执,中国本土有数不清的传统食品制造商和林立的新兴乡镇企业,船小好掉头,食品不是高科技,他们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产品的更新换代,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赤裸裸的从口味到外形甚至包装上进行抄袭和模仿。EPF也许在美国本土是个老牌产品,但是在中国市场上,是个没有太大竞争力的新兵,轻视市场现状的人,必将会患上水土不服的毛病,不能凭一张配方走遍天下。
  做营销的同事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抱怨。只是简桢觉得,光抱怨有什么用,要不就让总部看到本地市场的诉求作出调整,要不就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的抗下那么多销售任务。不过简桢也只是敢自己腹诽而已,事情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她能想到的,叶树森不会想不到,何况,她只是个行政经理而已,哪里轮得到她建言。
  简桢想了半天,对叶树森说:“工作上有分歧是在所难免的,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什么冲动的决定,EPF中国有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能说走就走,对自己,对公司都太不负责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很空洞。
  但是听在叶树森耳里又是不同,他一挥手,几乎碰撒了桌上的酒瓶:“咳,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份工吗,说起来好听,外企的总经理,其实就是外国人的傀儡,一点决定权都没有,什么都要请示,要等上头决定,这么憋屈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他有点酒意了。
  简桢很头大,既然做了决定,又何必来找她说,平白要听他一个秘密,相当于担着一个雷,万一哪天他后悔了,弄不好还要杀她灭口。
  “我觉得你最好回家跟张梅商量一下再说,毕竟她是你最亲近的人。”简桢赶紧把这个雷往外推。
  叶树森笑了:“张梅?她知道什么?她就知道拿着我的卡消费。我要说我不干了,她能跟我玩命。Jessie啊,你们女人,真是好啊。做女人真轻松,嫁个好老公,什么也不用愁了,自然有老公替你们奋斗去。”
  简桢有点反感。她很讨厌男人喝酒,酒这个东西,就像神话里的“真话水”,喝到一定程度,所有人都会原形毕露,即使是叶树森这种平时保持的纹丝不乱的人。
  小酒馆里放着日本音乐,叮铃当啷的这会儿听着格外凄清,两个人相对发呆,简桢无意识的用筷子把鱼生戳了一个又一个小洞,她忘了,她跟叶树森其实从来都没有过共同话题。
  “你喝多了。待会儿别开车了。”简桢温和的说,一边招手叫来服务员,“结帐。”没必要再耗着了。
  叶树森有点愣神,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简桢这样独断而严厉,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失态了,他忽然恢复了清醒。
  简桢看着叶树森表现一切如常的付了账,还不忘开了发票,心里有些暗笑,看来还没喝多。叶树森这人,有些小的地方,让简桢是有点看不起的,就好像今天这顿饭,钱也不多,又不是工作餐,他还是习惯性的开了发票要拿去报销。确实有些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是简桢看不上这些,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一些小节也许很不起眼,但很容易就把人的意志和风骨慢慢就磨没了。
  叶树森还是坚持自己开车,还送简桢回了酒店,简桢也不想跟他过多纠缠,自回到房间出神。
  晚上吃的生鱼片似乎还结结实实的顶在胃里没消化,让她心里觉得有点堵得慌,一旦叶树森离开EPF,公司肯定会有大波动,还不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好在自己只是个做行政的,应该不会影响到自己,简桢对这点倒不是很担心。
  虽然如此,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乱,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拿起手机,愣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第九章
  会议的最后一天,人人都有点归心似箭的意思,简桢中间进去送了趟传真,发现Adams居然在别人发着言的时候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很明显的心思不在这里。简桢赶紧撤了出去,生怕引起大家的注意。
  但是似乎一切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异常,包括叶树森,又恢复了以往的绅士与平静,让简桢打算问候他昨天是否安全到家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但愿。
  许永纯忽然在MSN上跳出来:“总部HR发了些资料过来,让我整理好给Adams送去,我中午过去找你,你请吃饭啊。”
  “行行行,你来吧。”简桢迫不及待的说。
  “嗯,态度不错。”许永纯在那边发了个小笑脸。
  简桢看到许永纯时就跟见到亲人一样,特别兴奋,拉着她唧唧呱呱的说个不停,抱着菜牌啪啦啪啦点菜,许永纯一边拦着她,一边觉得她哪里有点不对劲,刚才第一眼看到她时,觉得她整个人都是蔫的,可是现在显得又有点过于开心了。
  许永纯试探着问她:“这两天会开得怎么样。”简桢迟疑了一下,索然寡味的说:“还行。”她决定什么也不说,即使发问的是许永纯。她看了一眼许永纯,觉得刚才的反应太冷淡,补充说:“你知道开会啦,都是那么没劲的,我又什么都没参与。”许永纯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嗯,一个人在这里盯这么长时间,肯定挺闷的。你没叫陈劲来陪你啊?”简桢摇头:“他要上班,哪有时间,再说,都住一个楼层,让别的同事看到多不好,以为我干嘛呢。”
  许永纯怜爱的看着简桢:“你想得太多了,没必要,咱们这种小角色,人家老大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有那个精力,也留着跟自己差不多级别的人斗。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辛苦,要学会偷懒放松,抽空去游个泳逛逛商场,犒劳一下自己,这么大个酒店,谁会留心你去干嘛了。”
  许永纯忽然笑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明天你们就可以小别胜新婚了。”“呸!”简桢啐她:“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淫邪?”许永纯笑得更欢了:“看看让我说中心事了吧?还说我淫邪,你知道不知道,这叫淫者见淫啊。”简桢摇头叹说:“啧啧,让你们家老丁听见还得了,盼盼她妈天天说的都是什么呀。”“切。”许永纯不以为然,“少拿老丁吓唬我,我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在我们家说的都是文言文。”两人笑成一团。
  依依不舍的送走许永纯回来,会议已经开始了,简桢犹豫的问门口的服务生:“有人找过我吗?”对方点头,简桢心跳加速起来,那人却说:“是你们一个同事问你去哪里了”。简桢哦了一声,重新坐回桌前发呆,过会儿周海珊忽然从屋里出来,跟简桢说:“Jessie,我刚找你没在,你能帮我个忙吗?”简桢连忙站起来,周海珊递给她一本护照:“麻烦你帮我定明天或者后天去洛杉矶的机票。”接着详细交待了一番,周海珊做事跟简桢有点像,布置工作的时候会把要求讲的很清楚,可能出现的一些变数,包括应变措施会提前想到,让人执行起来轻松得多。
  虽然如此,还是让简桢打了一下午电话才搞定。借这次机会简桢才发现原来周海珊拿的是英国护照,是年届45岁的天蝎座,在这个年龄,她保养的还是不错的。
  当天会散的很晚,大家走出来,脸上都带着疲惫。很多人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周一又要开始工作了。这份高薪,绝对是离家万里的奔波和长期的体力透支换来的。
  简桢在最后一天会议的收费清单上签了字,径直去找Yuki,核对这一周来所有的费用账单,全部算完,两人相视一笑,明天所有的人离店后,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合作愉快。”简桢跟Yuki握手,“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Yuki提议,简桢笑着拒绝了:“我太累了,一个星期没好好睡觉了,要去躺会儿,明天一早还要送机。”话音未落,简桢的手机就响了,是非洲公司的Marvin:“Jessie,你能来帮我看看吗,我电脑好像出问题了。”
  简桢答应马上过去,挂了电话叹口气,她就知道她没有那个运气能踏实过完这最后一晚。
  Marvin见到简桢,第一时间表示抱歉:“我要在巴黎转机,可是到现在酒店还没确认好,有几个邮件今天一定要看。”简桢忙说:“没关系,我帮你看看。”
  简桢一边电话连线着为公司做IT外包服务的工程师,一边捣鼓Marvin的电脑,可是始终,都没法帮他登录到EPF的内部系统上去,更不要说看邮件了。
  “这样吧。”简桢也不想做无用功了,“你用我的电脑吧。我把你的帐户加到EPF中国的目录下面。”Marvin连声感谢。简桢把电脑设置好交给他,说你用完了以后还到我房间就行,我今晚都在。
  她回房小睡了一会儿,本打算休息一下就去吃晚饭,结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十点了,她试着往Marvin房间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看来是出去了。
  简桢忽然想起件事,找出所有人的行程表一看,Marvin居然是明天早晨7点钟就要离店的,那他打算两个人什么时候交接电脑呢。简桢有点心烦。
  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留了一通言:如果你出去了,不管多晚回来,请给我房间打个电话,不要怕打搅我。
  还是没有电话。
  简桢只好穿了衣服,下楼去找。EPF的人晚上一般都会在Centro喝酒聊天,今天周五,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处处烛光摇曳,让平凡的人看上去也性感,时髦的爵士乐,盖住了不想被旁人听到的低语,对辛苦了一周的人来说,这里暧昧而蛊惑,意味着彻底的解脱。
  乍从明亮的大堂来到昏暗的酒吧里简桢视线还不能适应,目光迷离的满场乱看着,一边往人群深处走。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人笑着在她身后说。
  不用回头,她认识这把声音。
  被他占了先机这么久,这次她不会再扭捏。简桢转过身来,笑着看他:“是啊,我专门来感谢你的礼物。”
  他今天着了便装,淡蓝色的T恤勾勒出健美的身形,手里拿着一瓶百威,低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只到他肩部的简桢。
  她大约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有点濡湿,脸上没有化妆,在酒吧的灯光下看着有点惨白,像个小女孩子,楚楚可怜。可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透着调侃与倔强,他没看错,她会是个好对手。
  他笑了,伸出手来:“我是Tim。”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简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迟疑了一下:“我是Jessie。”
  “要喝点什么吗?难得周末,放松一下吧?”他提出了邀约。
  这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简桢这个时候没有心思:“抱歉,谢谢,不过我真的是来找人的。而且这里太乱,我不太喜欢。”
  被拒绝了呢,他不以为意:“我也知道很多清静的地方,或者,我们可以去我房间?”他看着她的眼睛,眼角溅出诱惑的笑意。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这番对话,这样一个沉醉的夜晚,谁会在意旁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红男绿女,醉人醇酒,今夜,正是良宵。
  简桢只觉得背后人群攒动,似乎有股大力在把自己向Tim推动,她有点站立不稳,恍惚间好像踉跄了一下,也许没有。他们并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她觉得Tim身上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流在向自己涌来,她觉得浑身燥热。
  “我还是走吧。”她喃喃的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Tim。
  “什么?”Tim俯下身来。
  简桢又说了一遍:“我还是走吧。”
  “好吧,up to you。”Tim还是不急不慌的样子,他忽然凑近简桢,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女孩子有权随时改变主意,我在1812,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简桢直到进了电梯,还是觉得他碰过的那边耳朵在发烫,可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居然波澜不惊,没有一丝的彷徨。
  这一夜,简桢都在做梦打电话,到底是Marvin的1023还是1812,还是1823或者1012,她没有拨对过。
  醒来已经是快七点了,打Marvin的电话,居然还没有人接,简桢有点慌了,难道是出事了。
  简桢匆忙洗漱穿戴了冲下了大堂,早晨这会儿走的同事很多,她要找人打听一下。
  结果出了电梯,就看到Marvin正在前台结帐,脚边放着她的电脑。
  简桢如释重负,又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他破坏了一个本该很安静的晚上。
  “Jessie。”Marvin好象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的转过脸来朝她微笑,“我正要把你的电脑交给前台让他们转交给你,真巧你就来了。”
  简桢站在那里发楞,是啊,她怎么没想到Marvin可以把电脑交给前台呢,难道他会带着去非洲吗,一个星期的会议生活,把她基本的逻辑和判断力都给折腾没了,简桢觉得这个会再不结束自己也要崩溃了。
  她如同做梦一般的在大堂转来转去,跟同事话别,接受他们的问候和感谢,机械的说些祝福的话语。美国的同事们结完账迤逦拖着行李上了大巴,Adams还在车下跟其他同事说话。
  简桢应该跟着这辆车一起去机场的,把他们送到机场,在海关那里停住,情真意切的跟他们拥抱告别挥手致意,这才是她一周会议的圆满ending,这一周她做的所有的一切,要包括这最后的一步才算完美。
  但是她不想去了,她觉得自己多一分钟也撑不住了,让这一切提前结束在这里吧,她太烦太累了。
  她上了车,跟同事们说:“到了机场,车会停在航站楼门口,下了车就可以进海关了,我就不陪你们一起去机场了,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旅途。”
  Fay带头鼓起掌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鼓励和赞许的笑,简桢忽然觉得内心无比的骄傲与委屈,眼泪几乎涌上来,她连忙向大家告别下车来。
  Adams站在车门口,拥抱简桢:“甜心,”他象父亲一样叫她,吻她的脸颊:“辛苦了,希望能很快在总部再次见到你。”
  简桢拖着脚步回到酒店,刚才门外的冷风已经把她吹透,她整个人却是麻木的,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
  她来到咖啡厅吃早餐,虽然饥肠辘辘,但是却看什么也没有胃口,她一直坐在桌前抱着咖啡杯发呆。
  忽然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抬头,是Tim。
  “我昨天等了一夜你的电话。”他半真半假的说。
  他晨运回来就看到她在大堂来回告别,看来他们的会议今天是结束了。
  简桢想笑笑,说我打了一夜的电话,却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今天也要离开北京了。”这次耽搁的太久了。
  简桢还是没说话。
  Tim有些尴尬,印象里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出师不利过,也许他这次心急了点。
  他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忽然开口“走吧。”
  Tim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简桢向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回头看着他:“你来不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Tim默默的看着她。她只穿了件小小的T恤,身形纤瘦柔软,站在那里平静而安定,却张力十足。
  男女关系最有魅力的就是这一刻的碰撞,彼此已到最大的极限,将破未破,极尽诱惑。
  Tim忍不住贴近她,轻轻搭上她腰间:“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第十章
  今天是北京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周末,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人们行色匆匆,抱怨着这糟糕的天气。
  嘉里中心18层房间里,暖意盎然,暗香浮动,一道厚厚的遮光帘,把外面那个明亮而现实的世界挡在了外面。
  昏暗的屋内,空气中流淌着的是欢爱后的沉沦与靡曼,简桢俯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是已陷入了深度昏迷。
  Tim侧过身来看着她,用手指轻轻划过她单薄的脊背,柔和的腰部曲线。看到她灵活的从地毯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他心里就燃起了对这具身体的渴望,他想要她。
  这几天他常常会看到她,有意的,无意的,大多数时候她很严肃,象个一本正经的小老师,有时候她偶尔会露出孩子的一面,还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这时候最可爱。
  只是每一次,他看到她,都觉得她并不快乐。
  简桢忽然长长的出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都没有呼吸,她动了动,侧过身去背对着Tim,他伸过手去把她揽在怀里,裸身的她似乎比平时更娇小,她流利的贴住他,身体柔韧而放松。
  她曾那样迷恋他的声音,但是现在,不需要任何语言。
  他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鬓角,有些刺痒,她想笑,心里却有些难过。
  她轻轻推开他,拿起枕边的浴衣:“我去洗个澡。”
  水开得滚烫,自顶至踵,洗刷着一周来所有的回忆,包括刚才或缠绵动人,或酣畅淋漓的一幕幕,就当是一个梦,就当他是梦中最后的一颗糖果,那是她的奖赏。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那块糖正靠在床头抽烟,赤着的上身略有微汗,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他似乎闪着光。简桢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一天,她都不会后悔。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简桢过去倚坐在他怀里,他把烟递过来,让她就着手吸了一口,两个人吐出的烟雾纠缠着升起,散了。
  他用手圈住她,轻轻摇晃着,象哄一个要入睡的婴儿,她不出声的笑了。把头略向后仰,贴住他的脸,头发上的水珠淌到他的脸上,流过下巴,滴落在被子上,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她拍拍他的脸:“去洗澡吧。”
  他又抱了她一会儿,不情愿的挪动身子下了床,腰上只围了条浴巾。简桢的目光追随着他健美的背影,在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这个背影,会伴她一起入眠,入梦。
  Tim闭目站在花洒下,想着接下来的事。他不希望这次以后就没了下文,她是个好对手。
  也许,可以先从比较容易的方式开始。
  Tim一边擦着头发出来一边问简桢:“跟我一起吃午饭好不好?”
  适才紧闭的窗帘被掀开一角,凌乱的床单,昭示着承载过暴风雨般的激情,房间里她香水的味道还若有若无。
  但是简桢已经走了。
  在嘉里中心的每一天,每一天简桢都思念着自己的小家 - 绣着紫色小花的衍缝被,柠檬香味的浴盐,可以把自己深深窝进去的花布沙发,吊在衣柜里的薰衣草香囊,甚至是那个只用来烧开水煮面的小小厨房,离开了这些,简桢像是丢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当她站在客厅里,看着与她一周前走时并没有任何区别的房间,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欣喜,她只觉得屋子里太静太冷。
  打开了所有的灯,选了一张喜欢的CD放进小小的音响,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从阳台开始擦洗,简桢竭力想让自己恢复到以往每一个寻常周末的样子,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是上次从这里走出去的简桢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头上冒出了微汗,觉得有些乏力。一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了,家里的冰箱也没了存货,所有的家务都已经做完了,连玻璃都擦过一遍,她应该出门去了。
  简桢拎着电话,发呆,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谁说说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想了很久,她打给苏西:“有空出来吃晚饭吗?”
  苏西上次跟简桢吃饭还是八月份,一晃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苏西在国际组织工作,平时总是出差,两个人常常要约几次才能见上面,今天赶巧她在北京,虽然有点累,简桢一叫还是出来了。
  到了火锅店,简桢已经在那里了,看到苏西,抬手向她示意。简桢这南方妮子就是这么占便宜,皮肤还是白皙水灵,不像她常常自嘲皮糙肉厚,只是今天简桢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苏西穿了件金色的小夹克,这个时下流行却容易显得俗不可耐的颜色跟她帅气利落的外型相得益彰,让简桢纵然满腹心事也不由得分神说:“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啊。”
  “是啊,不是为了见你吗?”苏西坐下来。她和同事们都穿得非常随便,常常是运动夹克球鞋的就上班来了,有时候特别打扮一下,自己感觉也很新鲜。
  “你会开完了?”苏西给自己倒上可乐。
  “嗯,是啊。”简桢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今天不容易,还能约到你,怕你出差了。”
  苏西点头:“本来有安排,但是我把出差往后推了,刚去云南项目上待了半个月,我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简桢有点抱歉:“哎呀其实你跟我说累了就是,没关系的。”
  苏西笑了,招手让服务生点菜,跟简桢说:“我跟你什么时候客套过,在云南一直吃得不好,今天对我来说,这就是休息了。”
  简桢跟苏西从大学起就是要好的朋友,细想起来,一年她们也见不了几次,但是因为天天都在MSN上照面,就算是不聊天,也能从日新月异的MSN签名上知道彼此些许近况,所以毕业五年了,并没觉得疏远。
  苏西利落的点好菜,掏出烟点上,默契的把烟盒朝简桢一推,简桢从来都是蹭她的烟抽,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对面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伙伴,好像又回到了学校宿舍里相对坐谈的日子,简桢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简桢问。
  苏西舔了下嘴唇,仿佛那里粘了胶水般,有点艰难的张口:“也谈不上顺利不顺利,做环保工作的,有时候觉得就像是把河里的水舀到海里,整天在做无用功,可有时候取得点成果,又很有成就感。”
  简桢安慰的说:“其实做任何工作都是这样,工作哪有做完的那一天呢,每天还不是周而复始的做那些事,至少你做的事很有意义,我都不知道我天天在干嘛。”
  苏西笑了:“咱俩这是怎么了,那么久没见,见了就诉苦。说点高兴事吧。”
  “小钟好吗?”简桢问候苏西的男友。
  “嗯,挺好的,最近也是老出差。跟我的时间还老错着。”苏西笑了。钟志强也在国际组织工作,跟苏西是在工作中认识的。
  “你们老不见面,对感情会不会有影响?”简桢忽然问。
  苏西有点意外,简桢很少这么直接的问她私人方面的问题,“我觉得还好吧。”苏西思忖着说:“工作性质决定的,没法子,做项目的人都是常年在外面跑的。好在是同行,都能互相理解。”说完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官方,又说:“主要是钟志强这人心思比较单纯,我对他也充分信任,所以至少到目前都还是相安无事吧。”
  听到“充分信任”,简桢脸一红,连忙掩饰的拿起可乐来喝了一口。
  苏西看了简桢的神色有点疑惑,虽然她们一直是彼此倾诉心事的对象,但是如果一方不主动提起,另一方是不会追问不休的,她等简桢自己开口。
  简桢却端起一盘蘑菇来煮到锅里:“我们开动吧,我中午就没吃,饿坏了。”
  在深秋的夜晚,没有什么,比跟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相对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火锅更惬意的事了。她们间或说两句八卦,打听下其他同学的近况,似乎一切如常,但是简桢却知道,以往流淌在两人心间象清泉一样的默契,现在碰上了小小的石块,分做两股细流,断续的分开与交汇。似乎每一段谈话,都会牵动她心中这个甜蜜而罪恶的秘密,而她永远不会与苏西分享。
  两人几乎坐到打烊,才在火锅店门口依依告别,苏西看着简桢围上白色的披肩,半开玩笑的拍拍她肩膀:“支持下我们的工作吧,真是不环保啊。”
  简桢一开始没有会意,看苏西眼光落在披肩上,忽然醒悟过来,想解释,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神情颇为窘迫。
  苏西笑了:“哎呀我开玩笑的,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我以前老说小钟宣传起自己的工作来面目可憎,现在也学得有点像他了。”
  简桢温柔的笑了,看着苏西,认真的说:“你说的是对的,是我不好。”
  苏西凝视着简桢,两人相识已快十年,她看得出,今天的她有心事。她不会问,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但是她想简桢知道,在她需要的时候,自己总会在那里。就像简桢为她做过的那样。
  每次苏西都是让简桢先走,简桢在出租车里回头看着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苏西,摘下颈上的披肩,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垂下胳膊,让它悄无声息的滑落到了后座的下面。

  第十一章
  简桢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洗了澡以后,还没等到头发完全变干她就睡着了,这一夜,连梦也没做一个。
  早晨起来给父母打过请安电话,简桢坐在厨房的小餐桌前发呆,于情于理,今天都该见见陈劲了,两人还从没这么久没见过,一个会议,打乱了她的全部生活。
  只是见了,必然会纠缠亲热,简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若不,只怕陈劲会疑心。若是,自己又成了什么。在古代,像她这样的人,是要被沉塘的吧。
  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过陈劲,只是觉得春风一度,可以雁不留痕,却怎知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一半那样潇洒。堕落的快感的确巨大,盲目决绝仿若飞蛾扑火,然而事过境迁她才惊觉,自己已被灼伤了翅膀。
  叹了口气,她强迫自己收拾了出门去。做都做了,多想无益,总不能为一个瞬间的心动,搞砸了两年的情感投资,她常年节食,精力有限,折腾不起。
  简桢住的位置很好,交通方便,却不在主干道旁边,楼背后是个不大的公园,闹中取静,旁边因有洋人扎堆的酒店公寓,所以附近开了颇多可爱的小店,也有几家环境幽雅不过味道平平的小西餐馆。
  她换了松身的毛衣和布裤子,去了相熟的美容院SPA,把手机放进更衣室的储物柜的时候,她想了想,给陈劲发了个短信,这样他醒来就能看到:晚上一起吃饭吧。
  这一天过的颇为放松,或者说她尽量让自己放松。她在美容院消磨了很长时间,做脸,推油,修指甲,做头发,出来的时候自觉身轻如燕。接着又去了太平洋百货,试穿靴子,看新上的冬装,今年流行的款式颇为华丽夸张,本不适合简桢,她为了消磨时间,也一件件的看个不停。
  到四点钟,陈劲才给简桢打电话来,两个人约了晚上在紫天椒见面。通完电话简桢逛到四楼男装,这层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导购们都站在自己店门口,招呼揽客,跟整个楼层沉稳低调的布置相映成趣。简桢盛情难却的进每一家看了一遍,最终给陈劲买了件西装,价钱不便宜,刷卡的时候,不是不觉得自己像是在赎罪的。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简桢在楼下星巴克坐了一会儿,周末的下午,屋里已经完全坐满,她只能挪到室外去。太阳已经西沉,有点冷了,她手捧着一杯拿铁取暖。
  星巴克正守着太平洋楼前的路口,来来往往颇多美女,很是养眼。传说这是北京艳遇率最高的一家星巴克,简桢却看不出端倪。屋里很多人聊天,单独来的多半带着电脑,很投入的样子,屋外的人或发呆或打望聊天,嗅不出艳遇的气息,只是觉得,人山人海的这样挤着,大家还是一样的寂寞。
  手上的咖啡渐渐的凉了,身上颇有些寒意,街边路灯次第亮起来,咖啡馆里的人进出频繁,是该动身的时候了。
  紫天椒最大的好处,是几乎从不用等位,简桢一路上了二楼,找了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服务生拿来了厚厚的菜单,安静的候在一边。简桢要了瓶矿泉水,后悔刚才不应该喝咖啡,此刻好像有点心慌。待会儿等陈劲来让他点瓶酒好了,简桢觉得喝点酒大概两人都能放松下来。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陈劲还没有到,简桢隐隐有些不快,想打电话去催,还是忍住了。陈劲开车打电话这事简桢说过他好几次,觉得太不安全,估计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那么久没见了,还是耐心点,让今晚有个好的开始。
  又有客人上来,服务生迎上前去。这是个年轻美女,穿着时款的灰色紧身卫衣,小小的牛仔裙,裹着彩袜的两条长腿套在靴子里,帅气而性感。简桢自己很少做时髦打扮,碰到潮流中人,让她忍不住欣赏的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对方一路打量着朝自己走来,简桢心里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你是简桢吧?”女孩与她视线相对,走到她面前。
  简桢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那女孩大约二十三四的年纪,一头直发,笑容甜美,画着精致的浓妆,看起来多少有点眼熟。
  “我们认识吗?”简桢问。
  女孩在她对面坐下,微笑的看着她说:“你应该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我是廖静宜,陈劲的同事。”
  简桢忽然觉得昏黄的灯光下对面的面孔变得非常的不真实,自己浑身发冷,有点晕眩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廖静宜看着简桢的表情,笑了:“你可能觉得很突然,可是我等跟你见面等了很久了。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说,陈劲不会来了,他以后也不会见你了,他会跟我在一起。”
  从她坐下的那刻起,简桢似乎就已经预料到她会说这些,但是此刻,看着她如此平静而甜美的笑容,简桢只觉得自己象在看一部恐怖电影,不管台词是什么,视觉效果都已足够骇人。
  简桢很想站起来就走,但是她几乎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她象被谁碰了麻筋一般,酸软得让她几乎打了个冷战。她一只手在桌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腿不让自己发抖,一只手按住桌角,尽量不动声色的撑住身体,看着廖静宜的眼睛问:“陈劲呢?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这些话。”
  廖静宜像是已经想到了简桢会问这些,闲闲的说:“我说过他不来了,今天你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跟他说我替他来,我怕你会掐死他。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打女人,尤其,打一个孕妇。”廖静宜意味深长的看了简桢一眼,有意无意的摸了摸自己扁平的小腹。
  简桢先是错愕,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也许陈劲或者什么人正躲在一个角落里等着看她失态,大吵大闹,然后跳出来说:“你上当了。”她自问凡人一个,这种事情,一般只会在电视里看到,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她看着廖静宜,是的,她对她模糊有点印象,也许是某次在陈劲公司楼下碰到,也许是跟陈劲一起开车浩浩荡荡去外地的驴友中的一个,她从未想过她会与他们中间的谁发生交集,可是,此刻,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她怀了陈劲的孩子。
  简桢笑了,这一切多么象一出拙劣的八点档啊,她向廖静宜身后看着:“这儿没有人偷拍吧,弄得跟演电影似的。现代通讯手段这么多,你们想怎么昭告天下不行啊,干嘛偏选最做作的一种?”
  廖静宜不以为然的笑了:“因为想让你接受事实啊。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他一直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你脾气不好,怕你大吵大闹。可是我能等,我的孩子不能等,我刚查出怀孕了,陈劲说会跟我结婚。”
  简桢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她的两条腿就像冰柱一般,那股寒冷从脚底迅速的穿过她的心脏,直通到她的眼中,她看着廖静宜,目光中的冰冷让对方不由得一凛。
  不不不,她没有资格要求陈劲的忠诚,但是至少,他应该给她一个交待,她自会静静的走开,以保持最后的尊严。而此刻,他们二人的合谋,让她毫无防备的被踩在了脚下。只是,她不恨廖静宜,她跟她一样愚蠢,爱上了一个没有担待的男人。
  简桢冷笑了一下:“那恭喜你啊,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她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目光锐利。
  廖静宜非常意外:“你是说,就这样了是吗?”她没想到简桢反应如此平淡。刚才她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所有的轻蔑与胜利者的微笑,忽然都消失了。
  “那你想怎么样?”简桢把身体仰靠在沙发上,嘴角轻挑,讽刺的笑了:“握着你的手听你讲你们的爱情故事,还是强烈要求去给你做伴娘?你当我是红十字会呢?”
  廖静宜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她站起身来,重新打量了一遍简桢,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挺恨我的,但是,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觉得挺抱歉的。”
  简桢冷冷的说:“这个道歉我不接受。你以为说了对不起你就可以心安了?那对不起,我不打算原谅你。”
  简桢的声线略有提高,周围有客人循声转过头来,廖静宜颇为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简桢心里对她几乎都有些同情了,她本来期待着她大闹撒泼或者流泪哀求吧,然后可以回家告诉正焦急等待回音的陈劲:“亲爱的,她不值得你内疚。”可惜,简桢这类电视剧确实看得比较多,她不会趁她心意。简桢软弱的挥挥手,就像赶走一只苍蝇:“你走吧,这本来应该是我跟陈劲之间的事,不过他不是个男人,让女人为他善后,对这样的一个人,我也不想假装大方。”
  廖静宜的表情有些僵硬,她慌乱的转身,碰得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简桢忽然在背后叫住她,目光诚恳的说:“抓紧时间办婚礼吧,再拖下去,穿不了礼服了。”然后平静的看着廖静宜脚步散乱的离去。
  她背影在视线中消失的那一霎那,简桢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她紧紧的抓住桌子的两个角,关节因为用力变得凸出而苍白,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深处象打响一个个炸雷一般,震得自己,连带餐桌,以及整个屋子,都抖动了起来。
  彻骨的寒冷,她努力咬紧牙关,不让牙齿碰撞出声响,她不停的告诉自己,平静一些,平静一些,就当是演了一出戏,就当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是公共场合,必须要尽快平静下来。
  但是她做不到。
  她两耳轰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尖叫,想突然朝墙壁或者某个人掷出一个杯子,想越过二楼的扶手跳出去,她想做出一些激烈毁坏的事来,来表达她内心碰撞来去的羞辱和愤怒。
  好在全身的紧绷让她很快的觉得疲惫了,慢慢放松下来,她让自己尽量不要看服务生们好奇探究的眼神,天大的事,回家再说。
  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的纸币扔在桌上,抓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的疾步走出了餐馆。
  这里,她再也不会来了。
  门口就是三环路,她很容易的打到了一辆车,路程很近,偏偏司机不认路。态度极其谦恭的每隔两分钟就跟她确认一遍走的对不对,简桢只好分神对他讲个不停,那种感觉很怪异,让人想要爆发又因为情绪每每被打断而显得滑稽,最后终于到楼下的时候,简桢居然笑了出来,付了钱对司机说:“后座上有件西装,送给你穿吧。”说完转身进了楼门。
  她一如往常的进门,开灯,换拖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先去洗手。一直手脚冰冷的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热流涌入掌心,逐渐温暖了她的双手,四肢和全身,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皮肤细腻光洁,脸上的妆有些残了,看上去却更自然,刚刚修过的短发柔顺而服帖,是的,她还很年轻,她还很美丽。
  在简桢胸中翻滚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的流淌了出来。

  第十二章
  许永纯的电话打来的时候,简桢还没有睡醒,梦中好像在考试,交卷的铃声响了,可是试卷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清。
  电话执着的响了又响,简桢终于醒了过来,摸索着拿起床头的话筒,哑着声音问:“喂?”
  许永纯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了?睡过了还是病了?也没来上班,也不开手机?”
  “哦?”简桢挣扎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昨天她一夜没有睡好,不停在做梦,好像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间。
  “我病了,今天不去了,你帮我记一天假吧。”简桢恹恹的说。
  “嗯,我猜也是,刚才SAM问,我也这么说的。”许永纯有点欲言又止,“你没事吧?病得厉害吗?要不我过来看看你,陪你去个医院?”
  “没事,就是感冒了,有点头疼。”简桢只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那你休息吧,多喝点水,有事打电话给我。”许永纯挂了电话。
  简桢放下电话,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感觉好像睡了没多久,简桢又被电话吵了起来,看表,十二点,她清清嗓子,坐起来:“喂?”
  居然还是许永纯:“你好点了没?”但是她打来显然不是为了问候的,“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今天必须要见你当面跟你说,你不在我都快憋死了。”她在电话那边连走带喘的,感觉很是兴奋。简桢本没有心思理会她,但是眼看这觉也睡不成了,她总不能一辈子躺在床上,明天总要上班去,只好叹口气说:“你来我家找我吧,在我们门口7-11给我买点好炖拿上来。”
  许永纯进门时果然捧着一个热呼呼的饭盒递给简桢,简桢在饭盒里挑拣自己喜欢吃的笋尖,一边在心里自嘲:放心吧,就冲这个爱吃的劲头,死不了。
  简桢还没顾得上坐下,许永纯劈头就说:“Sam今天宣布辞职了。”
  简桢正夹起一团魔芋,抬头看了许永纯一眼,原来这就是她急三火四赶来的原因,她哦了一声,把魔芋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许永纯盯着简桢:“你个小坏蛋,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简桢埋头苦吃,不说话,许永纯急了:“你接着往下说啊。”
  简桢口齿不清地说:“我说什么啊,别的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有一天跟我提了一句,我还以为他喝醉了。”
  许永纯深深的看了简桢一眼,起身熟络的到厨房给两人倒了水放在跟前,说:“你嘴还真严,一点风都没透。”
  简桢端起水来喝了一口:“我真是觉得他喝多了,说的是气话,巴不得什么都没听见,哪还敢乱说。”
  许永纯忽然想起来:“那你是不是知道他今天要在会上宣布,所以装病躲了?”
  “切。”简桢嗤笑,“我躲什么,跟我又没关系。”
  许永纯看着简桢略带憔悴却仍然紧绷的小脸,心下感叹年轻真好,什么都不怕。“你啊,”许永纯说她,“大头儿换了,这是多大一个事,跟所有人都有关系,怎么可能跟你没关系。”
  简桢刚吞下一大块豆腐,几乎噎到,拍拍许永纯的胳膊:“咱们做后勤打杂的,又不是什么要害部门,有什么风浪也刮不到我们头上,甭管谁当老板,伺候好了就行。按说这话应该你跟我说,怎么你个老江湖要我这个小字辈来安慰。”
  许永纯欲言又止,苦笑了一下,说:“但愿是这样吧,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似的。”
  终于吃完了,简桢把饭盒里的汤一饮而尽,懒懒的靠在沙发上发呆。许永纯关切的问:“今天没正经吃东西吧,到底哪儿不舒服,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简桢双眼没有焦点,胃里很饱涨,似乎思路都堵塞了,此刻她只想马上躺回床上去,继续睡到3000年。
  许永纯有点不快,搭讪着伸手来探简桢的额角:“怎么样?你没事吧?”简桢本能的躲了一下,看许永纯脸色诧异,想反正她迟早要知道的,索性直说:“我跟陈劲分手了。”
  许永纯脸上的表情立刻定住了。
  许永纯是个称职的介绍人,听简桢大略讲了原委,反应比简桢大多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这还得了,怎么现在当第三者的还这么嚣张啊。陈劲是不是吃了迷魂药了,你应该把他叫出来问个清楚。这孩子不是那种糊涂人啊,别是你上人当了吧。你等着,我给陈劲打个电话。”简桢只好按住她:“哎呀你别管了。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骗谁,谁强迫谁的事吗,都不是傻子。”
  许永纯颓然的坐下,说:“这叫什么事啊。你准备就这么算了?”简桢在沙发上躺倒,用靠枕盖着脸,声音闷闷地说:“还能怎么样?”
  午后的阳光照进这间朝南的客厅,人身上都暖暖的,好像屋外深秋的冷风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两个女人不做声的相对着,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觉得不行。”许永纯站起来在小小的客厅来回走着,“太便宜这小子了,最起码要出来给你个交代。凭什么这么放过他们,让他们就这么随了心愿?”
  简桢把抱枕放在脑下,侧过身去:“不是放过他们,是放过我自己。”简桢声音低低的说:“我能干嘛,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我又不是那样的人。白白的失了自己的身份。”
  “出出气也好啊。”许永纯恨铁不成钢的说,简桢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骄傲,当然她有这个资本,可是再怎么样,大家也不过是这个天子之都里的升斗小民,什么都不屑计较,不与人争,难道天上会自动掉下馅饼。长安大不易居,想要生存,想要过的好,不争不抢不苦心经营怎么行。
  简桢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许永纯:“出气?我早瘪了,哪来的气?我跟陈劲,早就出问题了,只是我当时感觉不到,或者是懒得理会,他才有了机会。他花心,我迟钝,这件事,我俩扯平了。”
  简桢说得平淡,许永纯却不相信。她知道这次对骄傲的简桢伤害有多大,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想开了。但是此刻,她也并不想火上浇油,自己并不能为她出谋划策减轻负担,就不要再揭她的伤口了。
  许永纯坐在简桢边上,拍拍她的腿:“你能想得开当然好,但是整件事里你一点错也没有,是陈劲这小子犯傻,还有那女的也太不要脸了。咱不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你年轻又漂亮,还怕找不到更好的?你别老躺着了,待会儿起来洗把脸,出去逛逛,养养精神,明天还上班呢。日子还得过啊。”
  简桢没回身,唔了一声,像是睡着了。
  许永纯看看表,站起身来:“我出来的太久了,该回去了,你晚上要是懒得做饭,上我家吃饭吧。”她转身去拿包,回头看见简桢仍维持原状的躺在那里,但是朝她的方向摆了摆手。
  她轻叹一下,自行出门去了。听到门锁咔塔的响声,简桢又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脸上的泪已经被沙发的布面吸干了。
  郝思嘉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但是对简桢来说,新的一天,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她尽量平静如常的跟同事打招呼,看邮件,处理公务,但是内心,一直在厌倦的尖叫,她不知道如何发泄她所受到的羞辱和挫败感,她只能拼命的控制住自己尽量埋首工作。
  简桢拿着一大堆整理好的会议的票据去财务那里报销,徐迪一看那数量就头疼,她很烦简桢那种“我拿来了你就赶快给我报销”的态度,在这种外企里工作,财务是最烦的,中国美国的标准都要执行,做帐准备单据都要给两边各做一套,有时候同一张单子,一边行得通,另一边却没有依据。可是这些大爷们就知道把单子往她桌上一放,等着拿钱,不知道她要费多少脑筋一张张的审。
  她刚要刁难简桢两句,仔细一看她脸色,不说话了。简桢这人虽然看上去亲切随和,但是骨子里是很精明厉害的。可今天的她面无表情,似乎所有的锋芒和心计都收得严严实实,有点难以捉摸。早晨大家刚收到Melissa给中国公司全体的感谢信,准确的说,是给简桢一个人的,盛赞她的接待工作非常令人满意,联想到最近公司可能出现的变动,徐迪决定这段时间不要给自己树敌。
  “好,回头报好了我给你送过去。”徐迪难得的客气。
  “谢谢了。”简桢也没表现的很意外,礼貌的笑了一下转身走了,直接去找许永纯。
  “我想休假。”许永纯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翻档案柜找资料,简桢进来就直通通的说。
  许永纯丢下手里的东西,无奈的看着她:“什么时候休啊,休几天啊,打算去哪儿啊?”
  简桢说:“我查了下,今年我还有十五天年假没休,我打算都休了,越快越好。去哪儿到时候再说。”
  许永纯看着简桢,心里有点难过,这件事估计她想了很久了。也许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但是,逃避不是办法。
  许永纯盘算着措辞,想来想去觉得在办公室说不合适,索性拉着简桢:“走,咱俩去楼下买杯咖啡。”
  EPF的写字楼在四环边上,不算太新,毕竟他们还是个年轻的公司,规模不大,还负担不起长安街边那些亮闪闪的高楼大厦。但是好歹也算在CBD里面,楼下大堂的一角,也有家作为白领标志之一的星巴克。
  简桢跟许永纯各自拿着咖啡坐在角落里的小桌边,简桢低着头,像是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许永纯不知怎的,觉得鼻子一酸。
  “我觉得,你最近最好不要休假。”许永纯有些艰难的说,在想怎么说简桢能够接受。简桢抬头看了一下她,好象是对她的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要是昨天SAM没有提出辞职,你休也就休了。但是现在正是特别敏感的时期,”许永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可能总部很快就会派新老板下来,你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在,万一错过点什么,多不值。”
  这道理简桢不是不懂,但是她觉得她没心思这么强颜欢笑的出出进进。并不是说她心里有多么悲痛,痛到她必须找个地方疗伤,但是至少,她很难让自己假装高兴。可是一个跟人微笑和气惯了的人,但凡情绪低落点,就会有无数人扑上来问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是不是谁得罪了她,光这些解释功夫,就要她命了。她都怕自己有一天扛不住了,跑到公司所有人面前大喊大叫: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我没事,就是失恋了。
  简桢说:“我这样的小角色能错过什么?”许永纯笑了:“你年轻,好多事根本不懂。你看老丁他们学校,年年到年底的时候开会做个人评估。所有人,不管有什么事情,都绝对要到场,因为评估结果好中差都是有名额的,谁愿意评个差,谁又愿意得罪人评人家差,那时候,哪怕谁中间去上个厕所,一分钟的功夫,这个差就落他头上了。亏你还想一走走三个礼拜。”
  简桢不说话了,虽然她觉得许永纯说的有些夸张,外企又不搞评先进这一套,但是确实在这个关口走了不太明智,她也知道。
  “再说,你那么多天假你去哪儿?你又不爱旅游。回你爸妈那儿,他们天天嘘寒问暖的,你得比上班还累。在自己家待着,你别说我还真不放心你,成天一个人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能想出什么好来?”许永纯温柔的说。
  简桢眼眶一热,看着许永纯:“Sheila,你对我真好。”
  许永纯笑了:“谁让你是我招来的,那时候公司女的少,就咱俩聊得来。你呀,哪儿也别去了,给我在公司好好待着,咱俩好作伴说话知道吗?”她站起身来,替简桢做了决定:“行了,回去吧,我还有一大摊事呢。”
  “哦。”简桢站起来,乖乖跟在后面。

  第十三章
  夜风很凉,许永纯还是把车窗开了个缝,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在路上太长时间,她让车里的暖风熏得有点头昏恶心。她的小车子在路上缓慢的蠕动着,明明离家只有不到一公里了,眼看着却不能靠近,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是的,她并不后悔自己现在的生活,为了盼盼,只是,有的时候,她也会希望自己可以象简桢一样,任性的大喊:“我什么也不管了。”然后丢下一切,跑到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这样的心情,每天堵在路上艰难前行的时候,都会冒出来一次,但是每天都会在她打开家门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每晚九点多的时候,给盼盼讲完睡前故事,看她甜甜的睡去,亲亲她可爱的小脸。保姆也做完家务,躲回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去了。许永纯可以跟老丁利用临睡前的时间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说话,让白天堆积在心里的一些东西有个缺口可以宣泄。这是一天中最放松和惬意的时间了。
  许永纯一边擦着晚霜一边从卫生间里出来,这瓶名贵晚霜是简桢送她的生日礼物,收下的时候,她嗔怪简桢:“花这个钱干嘛?”简桢笑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道理她当然知道,但是这相当于盼盼两个月的全部开销,简桢一个单身女人怎么了解一个当妈的心。
  老丁正坐在被子里看报纸,也没抬头,但是非常适时默契的把身子往边上挪了一下,天冷以后,每天他都为她暖被。
  “我今天给陈劲打电话了。”许永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老丁,结婚六年了,两人之间还从来没有过什么秘密。
  老丁放下报纸抬眼看着她,没有置评,但是她知道这是他不赞成的表示,昨天跟老丁汇报两人分手的事的时候,老丁唏嘘之余,就让许永纯不要再管这件事。
  许永纯忽然有点心虚,嗫嚅的说:“我是觉得,总要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陈劲做的太过分了一点,不能让他这么心安理得。”
  老丁讽刺的说:“所以你就替天行道了?”
  许永纯色厉内荏的强辩着:“我怎么叫替天行道,我就是替简桢出口气。本来年轻人,又没有结婚,两个人分分合合的也正常,但是陈劲这次做得太不地道。把别的小姑娘搞大肚子不说,都不亲自出来给简桢一个交代,让新欢去帮自己摊牌。这也太欺负人了。”
  老丁无奈的说:“那陈劲意识到错误了吗?”
  “……”许永纯默然,陈劲几乎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让许永纯本来盘算好的控诉没说几句就泄了气,可笑而软弱的说了几句类似“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反省一下。”的话之后,匆匆挂了电话。
  老丁笑了,摸摸许永纯的头:“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人就是傻的可爱。别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别帮了倒忙。”许永纯忽然觉得有点委屈:“怎么叫别人家的事,我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吗?简桢跟我那么好,陈劲还是我介绍给她的,你不是见过简桢也挺喜欢她的吗,你忘了吗,那时候弄得我还有点吃醋。”
  老丁哭笑不得:“什么时候的事啊,你还记得,不就是看是你的朋友的份上,给你面子夸了两句吗?说实在的,简桢那样的姑娘,是不错。但是绝对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她看着随和,其实对人要求最高,想让她心里认个好字,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个大学里的穷教书匠,惦记简桢那样的,纯属找死。”
  “哎呀。人家没说怀疑你。”许永纯撒娇,“其实我也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感情出了问题,未必是单方面的原因。就说简桢吧,我觉得有时候对陈劲也不是那么很上心,好像随便他爱干嘛干嘛,一点要求也没有。还有,我看她也一直有人追,有个开装修公司的,经常找她。”
  “看看看看,你们女人就是爱说人是非。”老丁打断许永纯。
  许永纯不高兴地说:“什么叫说人是非,这不是在分析吗?可是我觉得不管什么原因吧,一个男的,总不能这么伤害一个女的吧。简桢这孩子,平时从来不麻烦人不招惹人,现在兜头挨了这一闷棍,有苦说不出,看她这两天死忍着的那个样子,我真觉得挺替她难受的。”
  老丁叹口气:“是啊,这种事,这么没面子,也没法跟别人说。你多劝劝她,想开点就是了。”
  “嗯,是啊。”许永纯往被子里面缩了下身子,蜷在老丁身边,出了半天神,忽然说:“唉?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你的什么女学生也来找我说怀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
  “神经病。”老丁飞快的回答。
  许永纯很愉快的关上了台灯。
  简桢星期三那天早上在走廊上碰到了叶树森,两人一怔,都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互相匆匆一点头,不知为什么,心下都觉得有些尴尬。
  简桢回到办公室,叫Lucy进来:“这次会议你的工作都做的很好,我想让你接替一部分吕莹的工作你看可以吗?”吕莹兼任叶树森、简桢两个人的助理,还要做前台的工作,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了。
  Lucy高兴的笑了,她来这个公司时间不长,觉得前辈们都那么英明神武,尤其是她的上司简桢,年纪不大,长得美,做事周全,这段时间感觉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作为一个应届毕业生,Lucy觉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还蛮好的。
  刚才吕莹说叶树森接下来大半个月都要在外地出差,行程安排的很紧,酒店机票的事就都交给Lucy去做了,这不是个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却需要十分的耐心与细致。简桢觉得Lucy能够胜任。
  简桢的办公室很小,在公司的一个角落里,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个小隔间,跟外间还是颇有点鸡犬相闻的意思。简桢把办公室收拾的很利落,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桌上放了两个小小的盆栽,总是郁郁葱葱的。
  她的屋子形状不太规则,墙角凹进去了一小块,公司刚装修好的时候,林浩宇来看过,也没说什么,只大概目测了下尺寸,过后就让小秦送了张漂亮的白色小方桌来,刚好把空隙填满。简桢从家里拿了个小小的水晶花瓶,时常买一两枝鲜花插上,午饭时间用来消闲的杂志,看完也放在那里,旁边还整齐的放着速溶的巧克力和咖啡,在整个白色灰色为主的刻板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属于她的有色彩的小角落。叶树森和许永纯有事没事的,都爱来坐坐,跟她说说工作,顺便喝一杯她的存货。
  简桢端着杯子正要出来倒水,却发现Lucy在座位上发呆,看到她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简桢有些奇怪,过去问她:“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Lucy站起来凑近她小声说:“我刚才去问叶总他的行程,好多具体时间他都定不下来,多问两遍他还不愿意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Lucy涨红着脸,似乎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简桢拍拍她胳膊,示意她坐下,拿过Lucy手写的行程表来看了一眼,感觉叶树森这次要把自己累死,二十几天的时间里,华东几个重要城市都要跑一个遍,时间安排确实是个问题。
  简桢做职场新人的时候,当时的上司对她从来不肯提点,最爱说的话是:“你看着办吧”和“我也不知道”。她是靠着嘴甜心细学的本事,到了EPF以后,她告诫自己,不能让别人再吃自己的那份苦头。吕莹原来只是个前台,是简桢事无巨细的手把手教出来,接替她做了叶树森的助理。她自己为难,没有把握的事从不会让吕莹去做,觉得把责任推给别人那不叫本事。所以此刻,简桢安慰的对Lucy说:“没关系,我去跟他敲定。”
  简桢敲开叶树森的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愣神,这两天他心里的头绪太多,脑子有点乱。看见简桢,觉得想跟她说说话,又有点没心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呆滞。
  简桢自顾在他对面坐下,递给他一份PURCHASE ORDER(采购申请)让他签字,叶树森基本上没细看,大概扫了一下就龙飞凤舞的签了字还给简桢。简桢接过来,却没有起来离开的意思,看着单子,闲闲的说:“等你从上海回来北京都该来暖气了。”叶树森愣了一下,算下时间,还真是。“是啊。”他说,“北京最难熬的就是这阵了。”忽然想起来:“你们家是集中供暖吗?”简桢说:“是啊,暖气倒是挺热,就是自己控制不了来暖气的时间。”叶树森笑了:“我家倒是分户采暖,想什么时候烧都行,不过那烧的哪是气啊,都是人民币。”叶树森的家住在市郊的独栋别墅,他眼光独到买的早,现在已经是有市无价,当然维护成本也是可观的,包括花在交通上的时间,还有他太太张梅,借口上班不方便,从搬了家就没工作过。
  “嗯。”简桢没兴趣跟他讨论国计民生。拿出他的行程表来,“正好我帮你把这次出差时间安排一下吧。”叶树森才明白她所为何来,她哪是会跟他闲话家常的人。
  简桢不急不躁,按照行程顺序,一天天,一站站的跟叶树森商量:“30号那天打算上午走还是下午走?”“济南停两天够不够,要不要多住一个晚上?”“那这样,回头我跟杭州的酒店说给你留房到晚上六点,你行程要有变化的话,光把机票改了就行。”
  十分钟以后,简桢从叶树森办公室出来,把行程表交给Lucy:“可以订机票和酒店了。”

  第十四章
  EPF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却是弹性的,从十一点半到三点,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吃,大家有带饭的,有约了一起吃附近的小馆子的,也有像简桢这样不吃的。
  她倒不是为了保持身材 – 也许也有点这方面的原因,主要是觉得办公室干燥、憋气,让人没有胃口。做行政的,每天要跟很多人说废话,常常看合同看得头疼,简桢往往中午喝瓶酸奶了事。
  许永纯有时候就埋怨简桢:“成天跟仙女似的,也不吃东西,好不容易中午能有个坐在一起随随便便说说话的时间,你还老不出现。”其实许永纯也不怎么跟大家出去吃,觉得不健康也吃不好,一般都自己带饭。
  简桢说:“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没有爱心饭盒可吃。”许永纯笑她:“什么爱心饭盒,就是头一天的剩菜,你要不嫌弃我给你也带一份。”简桢才赶紧敬谢不敏。
  她知道她有些不合群,应该打成一片的跟同事们去吃吃宫保鸡丁水煮鱼,或者下班去钱柜K歌,顺便把晚饭也解决了。但是性格内向的她做了这份絮叨操心的工作也算是阴差阳错,工作中,她已经尽量的对他人热情周全,她觉得有些时候,她有权利选择做她自己。
  EPF象大多数美国公司一样,讲究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以及对个性的尊重,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时互相之间不管什么级别都是叫英文名字,讲话也比较随便。当然对叶树森还是比较给面子,业务部门的一般都还会称他叶总,只有后勤部门这几个负责人仍然叫他SAM。
  叶树森的出差,似乎带走了这个星期一波动在每个人心里的震荡和疑惑,看上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往。
  工作上基本大家还是照旧,叶树森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出差,日常沟通都靠电话和电子邮件,在不在倒是没什么两样。美国公司还有一点好,就是用人不是特别狠,有点像国企,一年的工作计划和任务都已经提前定好,大家按部就班的照做就是,公司的气氛比较松散随意,同事关系也都处的不错,可以说很多人都是因为贪恋这一点点难得的闲适与温情而留在EPF的。
  从叶树森出差以后,大家都自觉的拉长了午餐时间,有时候中午打车跑很远去吃饭。开始Lucy还有点不好意思,只小心的学着简桢,在楼下超市买点什么吃,后来被简桢看出来,她索性拉着Lucy也参加到午餐的行列。这样几次以后,简桢忽然觉得,一群人在一起,时间确实容易过一些,商量去哪里吃,怎么去,点什么菜,甚至一起胁迫服务员加送果盘或者给打折卡,从来都不用担心缺乏话题。
  大家对简桢的加入表示热烈欢迎,有些暗恋简桢的男生干脆夸张的说:“Jessie在我们吃的就是好。”做行政的其实都是她这样,坐下就开始强迫性的数人头定标准,点菜讲究荤素搭配,丰俭由人,大家自然是满意的。虽然常常在说笑间,简桢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离了魂,冷冷的看着另一个自己为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大笑,甚至亲自贡献一番,但她还是会及时的挥挥手,赶走那个冷眼旁观的自己,继续投入的笑下去。
  有时候吃过饭,她会单独再打包一个菜走,带回家作为晚餐,她在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很多影碟,常常回家洗了手,把菜和米饭在微波炉里叮一下,就捧着在电视前坐到深夜。
  许永纯一直叫简桢到家里吃饭。简桢推说有事都谢绝了。她不忍心让许永纯在家也不得安生 - 为了她来,要收拾屋子,要额外加菜,要顾孩子还要招呼她。她不是许永纯的责任,朋友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却不是用来雪中送炭的,否则,再好的朋友,也会累的。
  确实她也有事,她跟美剧有个约会。如果心情很好,她会看《绝望的主妇》、心情一般,就看《丑女贝蒂》、心情差的时候看的是《罗马》 – 她很迷这部男人戏,可惜的是一场大火烧掉了外景地,这部大制作只拍了两季就夭折了。所以她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异常的珍惜,不相干的事,自然都忘了。
  进入了十一月以后,天愈发的短了。北京难熬的冬天正式来临,空气中的寒冷变得锐利起来,若再助纣为虐的刮起北风,简直让人都要怀疑起人生来。
  简桢每天下班时分都要咬半天牙,才能下决心离开温暖明亮的办公室冲到冰冷黑暗的马路上,翘首以盼着出租车带她回到另一个冰冷黑暗的所在。
  对简桢这样嫌开车麻烦地铁太挤的人来说,出租车是他们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有的时候她在车里低头摆弄半天手机,一抬头车子几乎还在原地。有的时候,她看着出租车司机沉默的背影,会恍惚的觉得似曾相识。他们都是这条路上孤独的旅人,不知道会在哪个交汇点相逢,只不过每次当她看到小区的大门的时候,还是会庆幸,自己总算有个终点。
  简桢一回到家就把所有的灯都开着,打开空调。她手边永远放着个恒温的电热水壶,一杯一杯完成任务般的喝着热水,让身体内外都暖起来。
  刚毕业的时候,苏西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一个人住,家里第一要亮,第二要暖。”还有后半句她没说“这样才不会觉得害怕和孤独。”
  那天睡前,她随手从书柜里抄了本书看,是上学时买的一本英文诗集。里面有一首关于冬天的诗,让简桢忽然湿了眼睛:
  But, our winter come, in vain
  We solicit spring again;
  And when our furrows snow shall cover,
  Love may return but never lover.
  但是当我们的冬天来临,
  我们求春天回来可不行;
  当白雪盖住我们额头的皱纹,
  爱可能回来,但爱人决不可能。
  简桢有些难为情的擦掉眼泪,轻轻在心里对自己说:“呸,什么爱人。你就是可怜你自己。”
  从东窗事发以后,简桢想起以前好多事来,都感到那时陈劲已露了马脚,这种追本求源发展到后来,连回想他们最初的约会,陈劲都显得形迹可疑起来。简桢只觉得再这样下去,陈劲那边孩子还没养出来,自己只怕要变了疯婆子。所以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跟那个人的种种。
  有的时候,在一个转身的瞬间,耳边飘过的某段旋律,眼前倏忽而过的某个行人的身影,都会让她不由得想起TIM,从而脸热心跳起来。他是记忆里的一颗糖,被她时不时的偷偷拿出来尝一尝,但是糖太多了,不利于健康,简桢也知道。有时,简桢疑惑的想,到底TIM是陈劲对她的伤害的补偿,还是陈劲是她委身于TIM的惩罚。这两者,哪个是偶然的,哪个是必然的,她也说不清。
  只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生,这两人与她再也不会相遇,一切已成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完全走出这段阴影,但是她知道,她一定会好起来。
  她开始戒吃那些油腻的饭盒,规定每天只能看一集美剧,下了班抽空去做做瑜伽,或者到超市买些新鲜的有机蔬菜,回忆着妈妈的手势,给自己炖一碗清甜的菜汤。她仍然爱打扮,旁人眼里的她,一如既往的美丽悦目,也许,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但简桢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她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她。
  暖气比叶树森更早来到北京,日子好像忽然就好过了些,人人都感觉舒展了许多,只是本已干燥的北方,室内被暖气一蒸,大家的鼻子里似乎都能喷出火来,常年封闭的写字楼里更是如此。每到这时,简桢就会跟吕莹一起,把所有的加湿器拿出来清洗干净,灌满水,放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让它们尽忠职守的吐出团团白雾,每一个在周围的人都能感到一点难得的清凉和湿润,不由得心里也会觉得安静了许多。
  但是这一天早晨,简桢来到办公室,却明显觉得大家有种躁动,许永纯还没来,吕莹一向早到,跳过了惯例的问候,吕莹简洁的跟她说:“快去看邮件。”
  这是一封Adams发给全球雇员的邮件,正式宣布了叶树森“因个人原因”将在11月底离职,在邮件中,Adams高度赞扬了叶树森对EPF中国的贡献,是他让EPF在中国从无到有,发展壮大,建立了自己的管理体系和营销网络,至于敏感的业绩问题,当然没提,再加上“Sam的离去是EPF的损失,我本人也觉得非常的遗憾”这类套话,可以说,叶树森的离开,至少从表面上看,是体体面面,风平浪静的。
  Adams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在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宣布,在找到更好的人选之前,将由Susan Chou暂时代任EPF中国总经理。
  在看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简桢象EPF绝大部分人一样,第一个反应是:Susan Chou是谁?
  随即她脑海里很快出现了一张清癯的面孔,精明而锐利的眼神,这个与她多次接触却没引起简桢特别注意的人,EPF香港的周海珊,即将接管她新的领地。

  第十五章
  简桢刚登陆上MSN,许永纯的对话窗口就跳出来说:“中午咱俩外边吃饭去,别叫别人。”简桢知道,许永纯肯定是要跟自己说周海珊的事。
  就在他们写字楼对面,有家很大的川菜馆,已经被EPF的人吃成了食堂,自然不能在那里,往东去三五百米有条小街,因为街上有个五星酒店,所以周围开了一些环境优雅的小馆子,提供些卖相好也清淡的的中西简餐给附近的白领丽人们。
  简桢跟许永纯随便进了一家茶餐厅,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两人心不在焉的点了单,待服务员转身一走,许永纯马上说:“快说说,这个Susan Chou你知道多少?”简桢捏着茶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一边回忆着一边说:“我其实对她印象不深,不过见第一面觉得人看上去还是挺能干的,给人感觉也比较职业。”她看着对面许永纯脸上慢慢升起了“这还用你说”的表情,赶紧进一步挖掘:“我跟她打交道不多,她应该还是比较好相处的,对人很客气,也比较乐于肯定和夸奖别人。”
  许永纯点着头说:“听上去还不错,那你这次合适了,歪打正着,给新老板留了个很好的第一印象。”
  这点简桢可说不好,周海珊对她印象到底是好是坏,这次有没有特别留心到她,至少简桢自己还不能确定。周海珊到任以后,EPF最先跟她打交道的肯定是副总经理钱永强以及帮她做后勤支援的许永纯和简桢,在还没摸清她个性习惯的情况下,一下子被推到她跟前,少不得要多加几分小心。
  许永纯也贡献了她的情报:“我跟澳洲那边的HR经理Sophie打听了一下,她说周海珊人不错,待人很亲切。确实也非常能干,香港公司是她一手一脚的建起来的,Adams对她很赏识,总部的人跟她关系都不错。”
  这样看来,周海珊倒是跟EPF其他的女高层没什么两样,许永纯和简桢的大老板都是女的,一直是工作上身先士卒,生活里平易近人的,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放下心来。
  她们点的粥面适时的端了上来,许永纯搅和着她的皮蛋瘦肉粥,翠绿的葱花在白粥间翻腾着,诱人食欲。简桢舀起一大勺辣椒酱加到碗里,没有辣椒酱她就吃不下这碗云吞面,纵然她对北京有诸多的不习惯,但是越来越能吃辣这点倒是很随本地人。
  两个女人专注的调理着手中的午餐,此刻,生活中的烦恼,工作中的喧嚣,都离他们很远。
  对周海珊的即将到来,比较有情绪的还是钱永强这帮做业务的,钱永强跟简桢关系很好,某天下班约简桢吃饭,关心的是跟许永纯一样的问题。钱永强比叶树森略大,本来觉得屈居在一个资历比自己浅的人之下就挺别扭的了,好歹还可以安慰自己,叶树森学历高英文好,一直在外企工作,比他这个从国企出来的强,现在居然要沦落到要给一个香港女人当手下了,钱永强觉得自己越混越回去了。
  “简桢,我真有点不想干了。”钱永强苦着脸说,递给简桢一支烟,给两人点上。简桢其实不抽万宝路,但是还是接过来了,在手里捏着,时不常的嘬一下以免灭了。
  “我不是瞧不起女人,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野心,不是非要当这个中国总经理,但是突然弄个空降兵下来,连个招呼都不打,真让人接受不了。”钱永强觉得自己很委屈。
  简桢笑了,这话她信,钱永强这人,做业务是一把好手,但是很怕外企这些繁文缛节,总说当头的有一半时间和精力都要用来内耗,他是个痛快人,对叶树森的位子倒是从不觊觎。钱永强的太太美而贤慧,儿子活泼可爱,是他的最大成就,他只求能有份稳定优厚的薪水,让他工作之余尽享天伦之乐就是。
  钱永强看着简桢:“你还笑,你倒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赚钱买花戴,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为了五斗米折腰,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简桢撇嘴:“看看你,说出去也是EPF的副总经理,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就差抹眼泪了。你怎么了你就折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挣多少,少跟我哭穷,这顿饭你必须买单。”
  钱永强笑了:“看把你刻薄的,你说你这张嘴这么厉害,谁敢娶你。”
  简桢神色一黯,连忙掩饰的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犀利的说:“这就叫刻薄了,我就是烦你说话不负责任。你就是说说而已,我不相信你是真不打算干了。你找好下家了吗?年终奖你不打算要了?Susan你都没见过,其实就因为她是个女的,还是华人,你心里不爽了,要是换个鬼子,你不也认了?”
  钱永强脸上有点挂不住:“你看看你还来劲了,找你出来是拿你当个贴心人,说说知心话,这还给我上开课了。”
  简桢嘲笑他:“想说知心话找你媳妇说去,干吗找我?”
  钱永强嬉皮笑脸的说:“你不就是我媳妇吗?”看简桢一瞪眼,马上老实了:“哎呀跟你开玩笑,你这人这么没有幽默感。”说到自己媳妇,他态度端正起来:“这些话我没法跟我媳妇说,她爱操心,回头跟她说了,她一个当老师的,也不懂这些,到时候跟着乱着急。我啊,就是发发牢骚,这会儿都年底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不像那谁,肯定是找好下家了才辞的职。咱们公司,也就是你我最信得过了,有些话,跟下面的人说,涣散军心,跟你说说,我心里就不那么憋屈了。”
  其实这些话,钱永强不说简桢也明白,钱永强这人,有时候口花花,其实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所以一直跟那些殷勤的单身男生保持距离的简桢,同事里,反而是跟结了婚的钱永强偶尔有些来往。
  两人相对坐在韩国烤肉店,简桢麻利的往烤盘里放肉,透过蒸腾而起的烟雾看着钱永强:“我觉得是这样,其实最不应该担心的就是你。”她用筷子拨着烤盘里的洋葱,闲闲的说:“你自己都说了她是空降,现有的人里面,职位最高的就是你,业务上又是你拿总,香港那边原来只做转口贸易不做生产和销售,她最倚仗的人肯定是你。我就纳闷,你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再说了,她现在只是acting(代理),最后中国总经理也不一定就是她呢。”
  简桢说的这些,钱永强心里其实早就翻了几个个,但是这话必须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才更有说服力,所以他一摆手:“哎呀算了不说这些,咱俩赶紧开动,你看这肉都快焦了。”说着把一大块排骨夹到简桢盘子里。
  几乎EPF中国所有人都暗自期盼最好一切能保持原样,既然谁也不想也不可能做那个老大的位子,让叶树森继续顶着最好,谁会喜欢命运被抓在一个陌生人手中呢。
  但是一封周海珊即将来北京交接的邮件,让所有人彻底绝了念头,历史的车轮,还是滚滚向前了。
  简桢跟吕莹立刻忙着给周海珊做接驾的准备 – 办签证,订酒店,周海珊跟简桢说,上次开会那个嘉里中心就很好,还是那里吧。简桢一看“Kerry Center”两个字,莫名其妙的心停跳了一拍。
  叶树森倒是先于周海珊回到北京,进办公室的时候,情绪不错,虽然人看着憔悴了点。
  简桢跟叶树森汇报了周海珊的行程,叶树森很平静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该干嘛干嘛。确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是跟EPF没有关系的人了,现在这个屋子里,最超然的人就是他。
  最烦恼的人,却是简桢。
  因为有一个问题没法解决:周海珊来了坐哪儿。
  总不能让叶树森让出他的办公室,未免太过势利。可是公司有独立办公室的就是叶树森,钱永强,徐迪,许永纯和简桢。所有销售部的人包括销售总监陈久同,都集中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徐迪的办公室就是财务室,屋里连她坐了三个人,钱永强那间也不合适,他职位比许永纯和简桢高,许永纯因为负责人事,涉及到工资和福利这些保密内容,必须单独办公,所以就剩了简桢。
  简桢按说也不应该有自己的办公室,在一个以销售为大的公司,行政部门的地位是最低的。装修的时候,简桢本留了一间小屋给陈久同。结果叶树森指示说让销售部坐在一起,利于沟通,给陈在角落单独设了个工位,这个办公室就给了简桢,让陈久同心里还不爽了一阵子。
  这次轮到简桢让出来,她才体会到当时陈的心理。别看只是多了一道门,里面干点什么外面都听得见,但是至少在人来人往的屋子里隔出了个自己的小天地,不会感觉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偶尔偷懒摸鱼,别人也没那么容易看到。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简桢苦着脸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不由得这样想。

  第十六章
  周海珊和叶树森的交接,没有所有人想象中的一半那样尴尬。叶树森很坦然,似乎还是这个房间里的主人。周海珊很低调,低调到像一个识趣的客人。
  叶树森召集了中国公司全体会向大家引见周海珊,顺便让大家把手里的工作都汇报一下。周话很少,因为她的普通话很差,基本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或者记笔记,偶尔听不明白的就中英文夹杂的问几句。
  最后周海珊简单的说了两句,她说自己不会长期的在北京,因为香港那里还是她负责,也离不开她,所以她会一直两边跑,每月大约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边。大家心里一算,如果她再出个差的话,估计跟她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在座的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周海珊对叶树森表示感谢,说看得出来EPF中国是个很好的团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她的工作。
  这样看来,周海珊的出现不过是暂时让EPF中国不要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至于以后,还未成定局呢。虽然大家都感觉,EPF中国总经理的任命象楼上那只靴子一样依然悬而未决,但是知道至少短期内不会落下,也暂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会散了,叶树森依旧回到他的办公室关着门忙他的,招呼周海珊就成了简桢的任务,她赶紧带周去看她的办公室。周海珊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回头问简桢,说的是英文:“这原来是你的办公室吧?”开全球会的时候大家来参观过EPF中国公司。
  简桢点头:“是啊,这段时间你先在这里办公吧,等月底我把SAM那间给你收拾出来。”简桢有点不太习惯当着这么多同事跟周海珊讲英文,有点局促。
  周海珊摇头:“没关系,你还继续用你的办公室,我有张桌子就行。”
  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让简桢又高兴又有点不安,只好继续客气着:“外边比较吵,你还是坐屋里吧。”
  周海珊笑了:“我看你屋子里有很多文件,到时候你坐外面用起来不方便。我这几天还要去工厂,也不是天天都过来,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找张桌子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简桢本来就求之不得,也就却之不恭了,跟吕莹很快的给周海珊收拾出一个角落里的工位来,接好电话和宽带,周海珊安静的坐在那里看邮件查资料,大家相安无事。
  比起经常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叶树森,周海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的人,从不让简桢为难,每天她在哪儿,要做什么,需要简桢什么帮助,都会提前跟简桢说得清清楚楚。简桢没怎么跟香港人打过交道,总觉得香港女人应该是很挑剔的,但是周海珊看起来是个做事的人,很少抱怨什么,总是埋首工作。
  比起来叶树森这些天就轻松很多,晚来早走,来了以后也是主要在屋里整理自己的东西,每天带一些走,周海珊待他有空就进去找他聊聊,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很愉快。除了叶树森,办公室里跟周海珊走得最近的就是简桢了,周海珊会时不常的跟简桢要一些存档的报表和协议,或者相关的客户资料,有些不归简桢部门保管,她就负责跟销售那边去调用。每天午饭时间,简桢也会例行公事的问周海珊一声要不要一起吃或者给她叫外卖,在别人眼里,简桢算是这个新上司跟前的第一红人了。
  周海珊一般不怎么吃午饭,有时候让简桢从超市给她带个水果,或者三明治,基本上不离开办公室,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最近因为周海珊的缘故,大家中午基本上都出来吃,她表现的再低调也是老板,大家还是尽量少跟她单独接触。简桢跟许永纯吃过午饭在附近超市闲逛,看到个雅致的马克杯,简桢心思一动,买了下来。
  周海珊没有自己喝水的杯子,一直都用的是给客人准备的茶杯。虽然用过的杯子每天都有清洁阿姨给洗干净,但是简桢有洁癖,总觉得那杯子不知道多少人用过,虽然喝水的人不是她,但是看着周海珊用那个杯子她总觉得别扭,这个杯子是买给周海珊的。
  简桢特意挑了个周围没人的机会把杯子送给周海珊,她很高兴,拉着简桢说了会儿体己话:“我都不知道到哪里买东西,还有做指甲,你到哪里做指甲的?”她跟简桢一直说英文,虽然两个人的年龄和级别都有差距,讲英文的时候,这种距离就缩小了。两个人像小女人一样热烈的讨论了一下关于周海珊在北京的衣食住行的问题。
  许永纯第一眼看到周海珊用的那个杯子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简桢一眼,在她心里,简桢是个骄傲的,不屑于讨好任何人的女人,怎么这次周海珊成了例外呢,还是她并不了解简桢。
  许永纯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没两天,还是忍不住跟简桢说了:“我觉得你对Susan可够好的。”简桢一愣,想了想,说:“你是说我巴结她吗?”许永纯有点尴尬,没答话。简桢认真地说:“我的工作,就是照顾这个办公室的每个人,包括她。这是我的工作我没得选。我不能因为她是老板,我对她好有拍马屁的嫌疑我就冷淡着她来表明立场,那我才是大傻瓜。再说,我觉得她人也挺好的,我愿意对她好。”
  许永纯赶紧拦着她:“好了好了,我就随口说说,看带出你这一车话来。这是好事,新换了领导,还能投缘,咱们打工的,不就求个太平吗?”
  事后简桢想想许永纯的话,觉得有点委屈,做行政的,管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男老板,把握不好,很容易就暧昧了,因为打点的都是他贴身的小事 – 办公环境舒服不舒服,出行计划的周到不周到,时间安排的合理不合理。现在换了女老板,没有这些顾忌,自然可以相处的更近些,何况周海珊孤身一个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听说她至今单身未婚,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样在外面奔波,应该有人对她好一些。
  简桢觉得,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但是许永纯也这么想,她有点难过。
  许永纯自己不觉得,说过就算,又跑来找简桢打听:“周末的告别饭定了地方没有?”
  周末就是月底,叶树森在EPF的last day。
  是周海珊说,我们星期五晚上出去跟SAM吃个饭吧。就这么决定了。
  确定人数的时候,简桢问叶树森:“张梅来吗?”叶树森像是很奇怪的看了简桢一眼:“她不来。”
  简桢才觉得自己多嘴,也不是什么升职加薪的庆祝场合,张梅怎么可能来,也不知道叶树森的下家是哪里,如果还不如EPF,估计叶树森要听张梅不少唠叨了。
  晚饭选在Friday’s,倒是很应景,简桢觉得这里比较热闹,会免得冷场尴尬。果然,轻快的乡村音乐,吧台里帅气的酒保们炫技般的杂耍,把酒筛和酒瓶在身前背后抛来抛去,人人面前那杯七彩的鸡尾酒,倒是让这顿晚餐成了名副其实的欢送会。
  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还安排领导讲话,介绍叶树森生平事迹之类,待吃到一半,借酒盖脸,钱永强之流的开始讲叶树森的笑话,他们一起去外地出差在酒桌上的糗事,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叶树森情绪也很好,不遗余力的进行反击:“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那次比我醉得厉害多了,还满世界找‘我眼镜呢我眼镜呢?’,眼镜明明就架在你鼻梁上。”叶树森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大家笑成一团。
  中国人,从来都是酒桌上成事,平时放不开的,不敢说的,喝了酒,都成了可能。几乎所有人都抢着说话,有些这么多天都没正经跟周海珊说过话的,也来找她碰杯,胆子大的,已经敢于取笑她蹩脚的普通话了。
  大家都喝得很尽兴,却也没醉得出了圈,因为周海珊在,所以对叶树森的离开,并没有表示太过于强烈的不舍和别情,一朝天子一朝臣,EPF的历史上,叶树森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
  这一晚大家都很开心,大家带着酒意愉快的告别,仿佛这只是一次长假前的聚餐,或者是签了大单子之后的庆祝,周末过去,所有人还会在办公室里重聚,他们不知道是忘了,还是不愿意提起,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待所有人离开,简桢结完账,正在等着开发票,从旁边卫生间里,忽然走出一个人,却是叶树森,脸色涨红,脚步有点发飘。
  “咦,我以为你走了。”简桢脱口而出,居然谁也没有留意到主角失踪了。叶树森向着空气里的不知道谁摆了摆手,却没说出来什么。
  “你没开车吧?”简桢皱着眉问。叶树森还是没答话,但是紧跟在简桢身后往楼下走。
  临近午夜的北京,非常萧条,只有路灯还清冷的亮着,商铺都已关闭,周围的高层住宅,零星的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北京,从来不是个夜的城市,这是个寂寥的时刻
  门口没有叶树森的车,还好,他不是开车来的。简桢四处看着,想帮他叫辆出租车,叶树森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膊:“Jessie,陪我走走好吗?”
  简桢本能的想说:“不好。”她腿上只穿了单裤,刚才一出门就觉得浑身一激灵,若这样在街上走,只怕时间长了要生肺炎。但是看到叶树森恳求的眼神,简桢只好说:“我们走到路口那里再叫车吧。”
  这样冬夜的街头,若是有个热恋的情人在旁边依偎着前行,走多远都是可以的吧。简桢忽然想起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嗯?”她看到叶树森的嘴在翕动,忽然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什么。
  “我是说,我春节过了以后要去江苏了。”叶树森低声说。
  简桢就是江苏人,忙问他:“是吗?去哪里,是工作吗?”
  叶树森点点头:“我南京那里有同学,我们商量好了,会在那里合作一个项目。”
  “哦,恭喜你啊。”简桢干巴巴的说,她不想知道得太多。
  叶树森脸上的表情有点苦涩:“Jessie,你一直是我的好帮手,可是我没有资格要求你跟着我走。虽然我们的前景会很好,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保证不了,不能就让你放弃现在的一切。”
  简桢有点糊涂,是什么让他觉得她可能为他放弃一切的?她忽然觉得有必要跟叶树森说清楚,难不成他对她一直有误会。
  “SAM,你事业上有更好的选择,我挺为你高兴的。你是个很好的上司,不过我觉得现在的工作挺适合我的,我也没想要做什么改变。”
  叶树森忽然停下来,看着简桢,月光下,她的脸很白,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小些,神色稍显不耐烦,她还是个小女孩,任性的小女孩,不识愁滋味,什么都挂在脸上。
  “你是我带进EPF的,又是我学妹,我总觉得对你有责任。”叶树森自嘲的笑了一下,“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最好是我想的太多了。”他喃喃地说。
  简桢强忍着要跺脚哈气取暖的冲动,向路口眺望着出租车,她并不想表现的人走茶凉,但是她也不想深夜在大街上陪一个醉鬼说话。
  叶树森看着她的侧脸,漂亮女孩子,对男人,都是残忍的。也好,他也不必有什么不安了。
  “徐迪会跟我走。”叶树森忽然说。
  简桢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叶树森,这是这一晚上对她冲击最大的一句话了。
  难道……
  是的,叶树森用眼神确定了她的疑问,就是你想的那样。
  一辆出租车戛然停在他们面前,叶树森打开车门,把几乎冻得僵硬的简桢塞了进去,简桢脸上那意外疑惑好奇的表情,随着车子的离开在他眼前倏忽而过,叶树森不由得笑了出来,是的,亲爱的姑娘,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十七章
  不管头一天多早睡,冬天的早上,起床对简桢来说都是件难事。有鉴于此,她都是前一天把要穿的衣服准备好。
  EPF对着装要求不是那么高,除了销售部门的人要求正装之外,后勤部门的人一直是SMART CASUAL (优雅便装)。但是简桢发现周海珊从来都不穿牛仔裤,衣服都以黑色为主,看似低调,但是剪裁和质料都是上乘的。所以这样的冷天,老好牛仔裤虽然是简桢最贴心的搭配,无奈只能放弃了。
  有时她厌恶自己的这种小心和迎合,尤其是她并不想讨得周海珊的欢心,事实上她只希望她可以不被周海珊注意,相安无事的做一个小人物,按月拿她的薪水,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吧。
  这么想的也不止她一个。星期一简桢在办公室看到徐迪,眼里不由得多了一层意味。最近徐迪很消停,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她态度的趋缓和低调,但是这是这个公司这段时间所有人的趋向,她的改变也就变得非常合理。简桢远远的看着正在耐心与人解说某项报销单据的徐迪,心里忍不住的想:“她跟叶树森的情人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她会选在什么时候离开EPF呢?”
  简桢非常希望能跟许永纯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许永纯常说她眼大无神,好多明摆着的事就是看不到,没准许永纯已经看出了端倪。只是徐迪要去追随叶树森这只怕还是个头等机密,简桢承认她不喜欢徐迪,他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但是她也并不是她的敌人,所以,简桢决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临近年底,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的意思。快过年了,又改朝换代,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双薪和令人满意的奖金。
  正在此刻,周海珊召开了她正式上任以后的第一次中层会议。
  周海珊的态度很亲切,但是全程讲英文,在座的五个人里,英文最差的是徐迪,其次是钱永强,听得颇为辛苦,好在一个有陈久同献殷勤,一个有简桢帮着,陈久同跟徐迪坐的很近,在讲到有关财务方面的事项时,小声提点着她。简桢则有意无意的把一些估计钱永强没听明白的要点用比较大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让钱永强看到,算是把这个会磕磕绊绊的开下来了。
  周海珊会议的重点就是再次表达了一下自己希望借助在座诸位的帮助,更好的服务EPF的良好愿望,她说全公司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借用电话、电子邮件或者面谈的方式跟她畅所欲言,提出一些有关公司全局和个人发展的意见和建议,她会努力的把其中一些可行的付诸实施,有需要她去跟总部争取或者斡旋的,她将尽力而为。
  她同时还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就是虽然今年EPF还是没能实现盈利,但是大家该拿的双薪和奖金一分也不会少,“责任并不在你们。”她轻轻的说。
  她也很赞赏后勤部门的工作,“你们都是很专业的人。”周海珊笑着说,“除了一点。”周海珊说,她刚刚发现EPF中国是没有员工手册的。虽然各部门都有一系列的规章制度,也要求每个新员工加入的时候学习领会并签字认可,但是从中,并不能体现一个企业的spirit(精神),只是些教条而已,EPF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需要什么样的员工,要达成什么目标,还需要更全面更精准的表述。
  “而且要有英文版。”周海珊强调,“我们毕竟是个外企,有些方面,要跟总部保持一致,用同样的工作语言,才会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
  “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后来成了周海珊的口头禅,在鼓励大家大胆建言的时候,在希望有人承担任务的时候,在她寻求答案的时候。
  起草员工手册的工作,落到了简桢的头上,大家,包括许永纯,一致推荐她:“Jessie做这个最合适了。”“她英文好。”“资历老,情况最熟。”“她协调能力最强,我们都愿意配合她。”
  这个工作不难,却是个琐碎的苦差,简桢天天加班,到EPF内网去查找资料,跟其他国家相熟的同事了解手册应该涵盖的要点和结构,跟各部门重新确认相关的规定和补充相应更新,再逐一翻译成英文。简桢是个快手,又是第一次执行周海珊布置的任务,憋着要做得漂亮,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弄完了。
  她把手册的文档发给徐迪、许永纯、陈久同和钱永强,请他们下班之前确认手册中与他们的工作有关的信息,她好呈送给周海珊。因为起草的时候已经都讨论过,所以其他几个人很快就回邮件确认了,除了陈久同。
  第二天还不见陈久同有回音,只好打电话给他:“Tony,我的邮件你收到了吗,什么时候给我确认?”陈久同手里正忙着,不耐烦的说:“我也有活要赶,还顾不上看你那个,我周末看一下再告诉你吧。”
  简桢一听就很烦,当天已经是周五,如果陈久同确认了,她就可以做到一周内反馈给周海珊。但是拖一个周末,就多了两天,效果就打了折扣。本来手册里关于销售的内容就不是很多,陈久同只需要拿最多十五分钟看一下,回个邮件确认就是,这就是走个程序,现在卡在他那里,让简桢十分恼火。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的,你能不能尽快看一下,其实跟我们上次说的一样,没有做别的改动,你回个邮件给我确认一下就行。”简桢耐着性子说。
  “哦,那就当我同意了吧。”陈久同打算挂电话。
  “怎么能就当你同意了,你要给我个正式确认啊,好歹写个邮件说我看过了,我认可,一分钟的事,你能不能配合一下?”简桢声音都提高了。
  “你跟我嚷嚷什么啊?就你的事重要?Susan让我写市场分析报告,也等着要呢,我都加班加点好几天了,你别老打断我思路行不行?下周一再说吧。”陈久同挂了电话。
  简桢还从来没这么让人抢白过,愣了半天,放下电话,想要做一点别的事,心里却不住的觉得冒火,对着电脑看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一气之下,她写了个邮件,发给了包括陈久同在内的四个中层,同时抄送给了周海珊。“Dear All,”她这样说,“谢谢你们昨天及时的回复,很感谢大家的配合。目前我只差Tony的确认,然后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全新的EPF中国员工手册交予全体同事过目讨论了。”
  几乎是点了发送的同时,简桢心里忽然感到一丝不安,从前她一直是个平和隐忍的人,从来都是她迁就别人,为他人着想,此刻,她却似乎变了一个人,那样的易怒和浮躁,甚至,有点愚蠢。
  她立刻点开OUTLOOK的菜单,打算召回刚才的邮件,可是她又停住了,想起周海珊那句话:“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为什么她要做沉默牺牲的那一个,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她去成全别人,她明明有能力,为什么要被别人拖累?简桢默默的关掉了窗口,靠在椅子上出神。
  屏幕上忽然有个MSN窗口闪动起来,是苏西要找她说话。
  “挖哈哈哈,我回来了。”苏西发了个大笑脸。让简桢看着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又去云南了?”简桢问。
  “是啊,今年最后一趟出差了,我算是解脱了。”苏西发了个得瑟的扭屁股图,伴以压抑已久的呐喊:“我要大吃大喝,我要逛街,我要去玩!”甩了一大串感叹号。
  “好啊,”简桢最近也有点憋闷,“你说你想干嘛吧?”
  “小钟说明天带我去吃金钱豹的自助,你跟陈劲也来吧,自助餐就是要几个人互相鼓励着吃,才能吃回本来。”苏西提议。
  简桢被陈劲两个字一下子刺痛了眼睛,她最近忙得没有时间多想,便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是看到这两个字,所有的回忆、难过、怀疑、屈辱……一切的一切,忽然涌上心头。
  要过了很久,久到苏西在对话框里忍不住打了个问号,简桢才缓缓的回复她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几乎是同时,苏西那边跳出三个字“怎么会?”
  简桢打了很长的一段字,讲了一下来龙去脉,却又全部删除掉了。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所有的经过,落成文字,却显得如此苍白与虚假,让简桢不由得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自己杜撰的成分。
  苏西看着对话边框下显示着“简桢正在输入信息”的字样时断时续,却半天都没收到她的任何文字,想着简桢在那边倾诉与迟疑的纠缠,苏西有说不出的难过。
  “下班我去找你,我带晚饭来,你在家等我吧。”苏西赶着要开会,不由分说的打了这句话发过来。
  虽然苏西已经下线,简桢还是认真的在对话框里回答:“好的。”
  下班之前,陈久同的确认邮件也到了。
  苏西来的时候,托着一个刚在楼下买的PIZZA,“赶紧接着,还烫着呢。”她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白牙,格外有感染力。“我还买了可乐和啤酒,你看你喝哪个?”
  两个女生,窝在小小的客厅里,简桢懒洋洋的斜靠在沙发上,苏西坐在她跟前的地毯上,一起看不需要动脑筋的韩剧。
  曾经,苏西第一次为了工作的事而难过的时候,她们也是这样度过的,那次,看的是《我的名字是金三顺》。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简桢都管苏西叫苏三顺。
  苏西酒喝的很快,这两年总在下面做项目,跟当地人练出来了。简桢拿着酒瓶,不过是做个样子,但是跟苏西一边看一边骂编剧弱智,骂到痛快之处,两个人默契的一碰酒瓶,对情绪颇有推波助澜的功效。
  这一晚,她们没有提到陈劲。

  第十八章
  周海珊显然周末一直都是在工作的,简桢星期一一上班就看到了周海珊周末发来的邮件,高度赞扬了她起草的员工手册完成的十分出色,她的高效,让周海珊感到非常的满意。
  这些话,当天在办公室打照面的时候,周海珊又重复了一次,看得出来,简桢的这次工作做得比她预期的要好。周海珊的首肯,让在叶树森手下一直只是听差办事的简桢,忽然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和信心。
  “Jessie,我还有个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周海珊把简桢让到自己办公室,关了门说。
  “我想单独配一个助理。”周海珊随便的斜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着坐在对面的简桢。
  周海珊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薄毛衣,深灰色的羊毛裙子,脖子上戴了串珍珠,映得眼睛亮亮的很有神采。
  简桢有点糊涂,这应该是HR的事,为什么找她来说,她小心的回答:“我觉得这个没问题吧,我让Sheila找你来谈细节好了。”
  周海珊笑了,摆摆手:“重新招聘太麻烦,我月底要回香港过圣诞,也没有那个时间。我找你商量的意思是,你看吕莹怎么样?”原来是看上了她的助理。
  眼下她倒确实是最好的人选,简桢也没什么意见:“我觉得可以啊,她其实本来就兼任总经理助理,这些工作她是可以胜任的。”
  周海珊也赞同:“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希望她能够不再做行政和前台的工作,做我的专职助理,因为我会有很多事情要给她做。”
  简桢怎么可能反对。
  “其实这都是小事。”周海珊进入正题:“我感觉我们后勤这边,三个部门有点各自为政,所以我考虑,是不是在副总经理下面设一个运营经理,统管行政财务人事工作,这样很多事情执行起来也快些。”周海珊的笑容很温暖,“我已经跟总部写了申请,估计很快就能批准,到时候我希望你可以来申请这个职位。”
  简桢刚才还略有些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是一种暗示与承诺,这是一种有利于她的暗示与承诺,一成不变的EPF中国,忽然因为周海珊的到来,增加了很多的可能 – 被认可,被肯定的可能,有目标和前景的可能。
  “呃,谢谢你给我提供的这个机会,我会放在心上的。”简桢有点开心,也有点慌乱,不过脸上的笑容是由衷的愉快的。
  周海珊直起身来,走向简桢,近处看,她多少还是呈现一些疲态的,毕竟岁数在那里,皮肤也有些发干,简桢忽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对于一个南方女人来说,北京的冬天,是颇为难熬的吧。她想出言提醒周海珊她知道公司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美容院,可以试试补水治疗。但是又觉得未免显得太过讨好与轻浮,又默默的把话咽了。
  “Jessie,麻烦你帮我跟吕莹谈一下我的想法,如果她愿意接受,就请你跟Sheila一起起草一个她的工作职责描述(Job Description)好吗?”周海珊请求简桢。
  出去的时候,简桢跟周海珊交换了一个会意的微笑,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吕莹答应得很痛快,比简桢预想得还要痛快,本来简桢还准备了一堆关于机遇与挑战的话打算拿来说服吕莹,这下子都派不上了用场。简桢呆了呆说:“哦,那我叫Lucy跟你做个交接。”
  倒是Lucy一脸紧张的样子。
  简桢耐心的安慰她:“前台的工作看似简单,确实需要很大的技巧,不同的电话该转给谁,突发情况怎么应对,往往你是第一个需要作出反应的人。我很看好你的能力,也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学习,有任何你拿不准的,都可以跟我商量,我不会不耐烦的。”简桢鼓励的笑。
  Lucy是个清秀的姑娘,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临阵磨枪一下成绩就会很好,有什么难办的事,已经毕业了的男朋友自然会想尽办法解决。
  等到工作了,才发现一切都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她够聪明,执行力很强,但是在公司里,一个职位最低的新人,人微言轻,也没有谁会时时提点着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的时候,要靠自己作一些判断和决定,这让她感到紧张。
  可是她又想,简桢不过也就比自己大五六岁,也是从她这时候过来的,如果自己可以事事跟简桢学,简桢又肯教她,那不用五年,她也会像简桢这样,有能力有自信。
  Lucy看着简桢,也笑了。
  这一天简桢过的很忙,收到许永纯发给她的吕莹和Lucy两个人的工作职责描述的时候,她才忽然想到这个运营经理的事。如果她得到了这个职位,那么意味着她会是许永纯的上司了,作为HR的负责人,许永纯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个职位的设置,她会不会也对此有兴趣,应该不应该跟许永纯谈谈呢?
  只是,谈什么呢?
  试探许永纯的心意?提前得到许永纯的谅解?
  前者太虚伪,后者太草率,毕竟只是周海珊的一个提议,也许得到这个职位的会另有其人呢。
  简桢在EPF这两年,因为升无可升,所以一直都是抱了安心做好手里的工作的念头,心无旁骛的。此刻,一个这样的机会,可能会把亦师亦友的这两个人关系彻底打乱,让她内心不安起来。
  “Jessie,”像是听到了她的心思,许永纯打过电话来:“那两个Job Description你看完了吗?觉得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简桢忙定了定神,赶紧说:“没问题,我觉得可以。”她忽然觉得有点心虚,想再说两句什么,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许永纯在电话那边也欲言又止,似乎也有话说,停顿了一下,才说:“哦,那好吧。谢谢,我发给Susan了。”
  挂了电话,简桢惆怅的想:为什么一切不能像原来一样呢?
  下班的时候,简桢不想直接回家,她想找人一起吃个晚饭,说点不相干的话。同事里,出了办公室还有来往的,也就是许永纯和钱永强了,只是双永都是下班第一时间就往家里奔的人,让人觉得阻着他们回家就像犯罪一样。苏西今天一直都不在MSN上,估计又是超忙的一天。简桢拿着手机挨个看着电话薄里的名字,呵,还有林浩宇,这个痴心的爱慕者。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联系了。年底了,他一定是在忙于应酬和追讨欠款吧。简桢从来不会低看象林浩宇这样的私营企业主,在完备的合同保障下进行工作的简桢,所遇到的问题与烦恼,远不及林浩宇要面对的百分之一那么多。
  还是放过林浩宇,不要对他倒苦水了,简桢意兴阑珊的走出写字楼,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门口已经竖起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灯光闪耀,晶莹璀璨,传递着一种温暖、祥和的感觉。简桢并不那么在意节日,但是她喜欢节日带来的快乐和欢聚的气氛。
  她走下台阶,伸手拦车,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许永纯的晚上,如同打仗一般。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心惊肉跳的,怕保姆辞工不干。乡下人过年早,进入十二月份保姆就有点心不在焉,到了一月份就要开始寝食难安了,这两个月许永纯只得百般笼络保姆,不是给买件衣服塞点红包,就是赞美她越来越像北京人,在北京继续住下去,将来嫁个真正的北京人没问题,力保她物质精神双丰收,不要到春节回家就一去不回。
  最近她会尽量带些熟食回来,减少保姆的工作量,有时候还扮下黑脸,半真半假的嗔怪一下老丁没有更多的分担保姆的家务,又让盼盼攻心,哄撮着盼盼纠缠保姆:“阿姨我最喜欢你。”
  老丁虽然一直默默的配合,这一晚也忍不住说:“你不觉得你太累了吗?顺其自然吧,要走的,怎么留也留不住,反正我马上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跟盼盼在家,又不会饿死。”
  许永纯忽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你说的轻巧。你一个人带盼盼,我怎么放心。做家务你又不在行,年底外头这么乱,你带着孩子一心不能二用,万一有个闪失呢。两个大人总比一个人踏实点。我这么做是为什么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都像你似的这么大松心,不定惹出多少事来。”
  老丁很不高兴,正要发作,却看到许永纯的眼圈红了。她不过三十出头,好多单身的女人这个年纪还花枝招展的,赚了钱都用在自己身上。许永纯却把头发剪的短短的,为了早上方便打理,身上穿的睡衣还是旧的,袖口都有些起球了。她的收入说出来也是体面的,只是都奉献给了这个家,想着初识那会儿那个娇气爱笑的许永纯,老丁的心软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其实我想着是要安慰你,都怪我不会说话。”老丁去搂许永纯。
  许永纯开始还僵着身子,老丁手上一使劲,她便顺势倒在他怀里。
  两个人安静的依靠了片刻,心里都觉得身边这个人,此刻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哎,跟你说个好事吧。”许永纯在老丁怀里动了动。“我可能要升职了,估计工资会涨不少。”
  老丁疼爱的笑了,摸着她的头发:“你们公司也不挣钱,涨工资能涨多少。就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许永纯不服气的扭着身子:“不是换了新老板了嘛。我觉得这个女的挺厉害的,比叶树森能干多了,赚钱是早晚的事,现在全公司的积极性都给调动起来了。我给你说啊,”许永纯坐了起来,有点兴奋的看着老丁,“今天她升了简桢的助理,我问她工资标准的时候,你猜她给涨了多少,将近一倍!”
  “呦,”老丁有点意外,“那不是跟你们差不多了?”
  “嗯,是啊,我当时也挺吃惊的,她级别还没我们高呢。不过周海珊跟我说,新财年所有人的工资都会调整,而且会从级别上拉开距离,我要是再升一级,翻番我不敢想,多个50%就很好了。到时候可以给盼盼换个好点的幼儿园,要不我们再买套大点的房子也好。”
  老丁笑了,坐回身子:“你们女人就是爱幻想,钱还没到手呢,已经都计划出去了。等实现了再说吧。”
  许永纯不服气的嘟嘴:“你就会打击人。”

  第十九章
  作为美资企业,每年临近圣诞的时候,简桢都要配合销售部给一些重要客户准备圣诞卡片和礼物,今年礼品的预算也额外追加了,感觉周海珊就如同一个豪气的财神爷一般,有求必应,不计成本。渐渐大家都看出来,没有总部实权人物的撑腰,她是做不到这样的大手笔的。
  她雷厉风行的做派给了所有人信心和压力,据说开销售会的时候钱永强抱怨EPF产品的单一和高端路线影响了市场占有率,周海珊立即就说:“我可以从Adams那里直接申请一笔特别预算,请你给我一个计划,我们用这笔钱来做什么解决你说的问题,是做专题市场调查,是购买市场分析数据,还是加强市场部建设。同样做冷冻食品的,如果通用磨坊公司可以靠湾仔码头实现本土化和扩大市场份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要怕想法太超前,梦做的太大,全世界都看好中国这个市场,我们不能守着这么大的蛋糕饿死。你尽管想,我来帮助你执行。”
  结果就是钱永强从此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私下里颇有怨言,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
  简桢这几天经常在午休时间到附近商场流连,想为圣诞礼物找点灵感。商场里已经开始不厌其烦的播放圣诞歌,播音员的声音似乎都特别提高了八度,欢天喜地的告诉大家到处都在打折优惠的好消息,简桢被感染的高兴了起来,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帮自己挑起圣诞礼物来。
  在SWATCH,她买了块金色的腕表给苏西,只有她最衬这个颜色。转了一圈,又买了块黑色表盘深棕色鳄鱼皮表带的给林浩宇,这家伙一直没有手表,嫌麻烦,看时间全靠手机,但是不知怎的,简桢看到这块表,就想到林浩宇,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下来。
  林浩宇比苏西更忙,所以简桢决定先约他。
  林浩宇正在工地上痛骂工长,电话响起,他看也没看,不耐烦的对着喊了声:“喂?”
  “是我,简桢,这会儿忙吗?”听到久违的声音,差点把林浩宇的眼泪招下来。
  “呃,还行。”他尽量平静他的声音,工长用茫然的眼神继续看着他,林浩宇连忙挥了挥手让他走开,把身子转了过去。
  “嗯,我就是想着,好久没见了,你要是最近不忙的话,我们吃个饭。”简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
  “啊,那个……”林浩宇结巴起来,他当然是想去的,但是他知道,只要见了她,这一个多月的收敛心思,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前功尽弃了。林浩宇忽然觉得对简桢有点恼怒 – 这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只是她工作之余,见男友之余用来填缝的人吗?他也是有心,也是有感情的。
  “嗯,你要是忙的话,我们就再找个时间吧。”简桢听出了林浩宇的为难,他周围有些吵,电钻的声音不时传来,估计是在工地上。“我给你买了样东西,回头快递给你吧。你先忙。”
  挂了电话,林浩宇在原地呆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工长又期期艾艾的凑过来:“你看这事到底怎么解决?”
  “解决个屁,你自己想办法。”林浩宇劈头盖脸的说。
  苏西倒是一叫就出来了。
  两个人下班约了逛街,挽着胳膊,在商场里逐层检阅。说检阅,是因为每次见面都忙着说话,反而没心思细看,通常在人家门口站着看一看,等里面的导购过来招呼她们,俩人一转脸就走了。
  转到ONLY,苏西说:“我得进去买条裤子。”简桢把手从她臂弯里抽出来:“老土,非买这种臭大街的牌子。”苏西笑了:“我一直土,你又不是不知道。ONLY家的牛仔裤我穿着最合适,简直连试都不用试,天天下乡的人,穿那么洋干吗。”拖着简桢进去。
  简桢耍赖:“我不管,我要是不幸被迫在这里买了什么,你要替我付钱。”ONLY家的导购嘴最甜,所有的顾客都是“宝贝儿”“美女”“亲爱的”,导购要是小男孩,就会不停的叫你“姐”,弄得人拉不下脸来空着手走,只好胡乱买一样。
  “好。”苏西一边答应着,一边就被迎过来的导购裹挟着走了。
  买了裤子,两个人完成任务般的去咖啡厅坐,顺道解决晚饭。看了简桢的礼物,苏西高兴的拿出来戴上,说:“真好看。”又内疚的说:“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我最近天天开会写报告,还没顾上给你买礼物。”简桢笑了:“咱俩不用说这些。”
  “嗯,我知道。”苏西用力点头的样子很可爱。
  “你们老大快回去过圣诞节了吧?”苏西问简桢。
  “嗯,下礼拜走,能松口气了。”最近周海珊说员工们精神面貌太涣散,穿着过于随便,让简桢细化了一下管理制度,顺带着把办公室整顿了一番,收拾得整齐多了,弄得大家说话走路好像都变小心了一些。
  “真好。”苏西叼着奶茶的吸管出神。他们首代是大陆人,要想放松,估计要等到春节了。
  简桢忍不住笑了,“在北京不比你在云南森林里钻来钻去的强,别不知足了。”
  苏西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现在我倒宁愿我在云南。云南生活条件差些,但是心思单纯,就把项目做好就行,而且能直接看到成果,好歹觉得自己还是做了点什么。现在回来,天天写报告,编瞎话,我骗老板,老板骗总部,总部骗捐款人,一边写一边觉得做人没啥意思。”
  “哎呀,天哪,你千万别这么说。”简桢赶紧安慰她,“这就是个工作,不要上升到做人的高度。再说了,你们毕竟做的是慈善事业,比我们这些成天钱钱钱的人要强。”
  “嗨,你别安慰我了。”苏西摸出支烟点上,“你们好歹摆明了就是为了挣钱,我们还戴着高尚的面具,所以更不堪。这里面的事,我都不愿意跟你说。小钟他们那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苏西工作上的事,很少跟简桢说,她失望过,伤心过,简桢知道。只是她说归说,一直也没想要离开过那里,所以简桢觉得,苏西应该只是工作低潮期,世上又哪里有十全十美的职业了。
  “别烦了,你看我也帮你做不了什么,弄得我怪内疚的。要不我也去买条ONLY的裤子?”简桢拍拍苏西的手。
  俩人一起笑了出来。
  周海珊要回香港了,简桢随口问了一句:“要从北京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吗?让刘师傅开车带你去买。”周海珊想了想说:“烤鸭好不好?”简桢刚要笑,又想到确实北京也没什么特产,这里本身就是个全国商品交流中心,本地哪还有什么特色。烤鸭总比果脯和茯苓夹饼好。
  周海珊投桃报李的问:“要不要我从香港给你带化妆品?”简桢赶紧谢绝:“我还有得用,以后再说吧。”
  周海珊在北京这一个月,基本上哪里都没去过,听刘师傅说一直就是酒店公司两点一线,有时候看着她一个人拎着包下班,简桢会有叫住她带她出去吃饭的冲动,但是每次都忍住了。跟同事,尤其是老板,“be friendly, not friend。”讲究的是君子之交,象她跟许永纯那样,已经是极限了。
  “Jessie,我要到一月十号才回来,这段时间,办公室就拜托给你了,有什么事,及时让我知道。”周海珊殷殷的嘱咐简桢。
  “嗯,放心吧。”简桢点头,心想,能有什么事。她不在,所有人肯定都趁机躲懒,这一个月,大家都累坏了。
  果然,周海珊一走,钱永强第一个喊出来:“来来来,咱们中午出去吃一顿,好久没一起会过餐了。”
  大家拉拉扯扯的来到公司对面的川菜馆,小妹笑着迎上来:“好久没来了你们。”给让到包间。钱永强把菜谱扔给简桢:“给咱们点点好的吃,最近怎么老觉得缺油水呢。”简桢嘲笑他:“看你没出息的,才吃了几天盒饭,就跟多少天没见到荤腥一样。”钱永强苦着脸:“你们女的反正吃得少,我们男的一天不吃肉都不行。最近见天加班,我老婆给做的爱心晚餐我都吃不上了。”简桢白了他一眼,招呼小妹:“给他来个东坡肘子,撑死他。”
  蒜泥白肉、夫妻肺片摆上桌,大盆的水煮鱼上来了,东坡肘子被特意放在钱永强跟前,有人马上喊:“上米饭。”男生们互相问着:“要不今天破例喝点?要点啤酒?”一种过节了的感觉,荡漾在席间。
  今天徐迪也在,她最近话很少,常有些心不在焉,也许旁人没注意,却都看在简桢眼里。饭桌上,两个女人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了一起,徐迪忙低下头,掩饰的喝了一口水。简桢在心里暗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章
  简桢这两天忙坏了,要赶着把给客户的圣诞礼物都送出去,临近月底,很多vendor来结账,她要核对完才能把账单转给财务部。今年缺了吕莹做帮手,好多事要亲历亲为,简桢只怕忙中出错,所以格外小心。林浩宇收到圣诞礼物,发了个短信来表示感谢,简桢都没空回复,只盼着赶紧到月底,好歹元旦还能休息几天。
  她正仔细看着当月的IP话费清单,Lucy忽然来敲门,手里拿着个盒子:“你的快递。”
  这是个略有些奇怪的包裹,收件人处只写了Jessie,发件人那里是一个陌生的上海的地址。简桢疑疑惑惑的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Christian Dior的Hypnotic Poison的香水礼盒,是谁,会送她这款名为“蛊惑”的香水呢?
  在盒子的底部,有一张小小的“Merry Christmas”的白色卡片,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 – TIM。
  简桢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向了心脏,让她手脚发凉,喘不过气来。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恼怒,她一时想不明白,TIM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呢?
  她有心打电话去问他,又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踌躇间分了神,心里也静了下来。
  当然他是可能知道她地址的,在酒店里出出进进一个星期,会场门口一直写着公司的名字,稍加留心上网搜索一下就是。简桢拿过包裹箱,也照办煮碗一番,搜出来的结果是“上海KS医疗器械贸易有限公司”。那个她记忆里渐渐模糊到只剩一个微笑的TIM,忽然变得立体起来。
  他本是一个游离于她的生活,几乎像她用想象虚构出的人物,现在这样贸然的插足她的生活,让她有些害怕,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是男女间游戏的高手,每一步都有他的深意。
  “蛊惑”他说。
  只是,谁又是谁的蛊惑?
  这一场欲迎还拒、你退我进的探戈,谁又是谁的领舞者?
  脚边就是碎纸机,把那张卡片放进去,她不必继续踌躇。他是个识趣的人,这次探路若没有了下文也不会再来。
  只是,然后呢?
  她将继续上班下班营营役役期待能早日结束跟新老板的磨合重新回到数年如一日的工作当中,她将继续在每周六给父母电话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没有生病并不打算独身只是暂时还没找到理想伴侣,她将继续星期六大扫除星期日做瑜伽每个月剪一次头发,她将继续等待苏西许永纯这样的朋友在工作之余见爱人之余抽出时间与她相聚。
  是的,一切都会继续。
  这一天跟那一天,这一年跟那一年,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原来,理智、原则、坚守、信念,没有什么敌得过寂寞。
  纠结了三天以后,简桢回到家,终于坐在客厅里,拿着手机,准备拨出这个电话。
  想到她不知道是第几个这样被他纳入彀中的,心情不是不悲壮的。
  “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简桢的脸不由得红了。
  简桢清了清嗓子:“我是Jessie。”她几乎要说:“我是简桢。”还是及时刹住了车。
  Tim轻轻笑了:“你收到我的礼物了?”
  “嗯。”简桢轻声说。
  “我这两天一直有些担心,可是我有个感觉,如果我不这样找你,你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找我了。”TIM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简桢只觉得一边耳朵痒痒的,仿佛有人在向里面轻轻吹气。
  简桢本来一直挺直了腰坐着,不由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举着电话,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是说“你说的对?”那何必又没骨气的打这个电话。
  还是举手投降?不,并不是因为爱面子,就算是此刻,她也没打算把自己彻底交出。
  她默不作声,他也不出言催促,两人在电话一端数着对方的呼吸,似乎都陷入了睡眠。
  “快过新年了。”还是他打破了沉寂,“假期你打算做什么?”
  她翻了个身,声音慵懒:“不知道,吃吃睡睡吧。”
  “跟我一起?”他笑,简桢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可以啊。”又不是没睡过,此刻难道还装处女不成。一个情人,最大的意义,就是在公众假期可以用来作伴,其他时候,倒不显得有那么重要。
  “哦?”他没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痛快,“那来上海好不好?可以住在我家里,或者,你更喜欢酒店?”他的声音里有不可抑制的笑意。
  简桢的脸有些发烫,“我不去上海,我不送货上门的。”她说。
  他骇笑:“你还真是有性格。那换我送货上门好了,我去北京找你?我可以去住酒店。”
  “不好,这样对你也不公平。”简桢说,其实,她是不想跟他在北京见面,她想远离周围的一切,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许那会帮她忘记她是谁。
  “我们取个北京上海中间的地方好了。”简桢提议,“等我拿地图看一下。”她地理知识很差。
  Tim这次彻底的笑出声来,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手,跟她在一起,不会觉得闷。
  “不用拿了,我是活地图。”Tim说,“我们中间的地方是徐州或者蚌埠,你确定想去这些地方?”
  简桢不想去江苏,感觉离父母太近了:“山东吧。”
  “那去青岛好不好?那里我比较熟。”Tim提议。
  简桢没去过,但是至少知道是个很美丽的城市,“就那里吧。”
  两个人象要一起春游的小朋友一样,商量起了细节。
  说到最后,心情慢慢都有了变化,简桢不由得绽开了愉快的笑容,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期待一件事,如此开心了。
  “那好吧,我们青岛见。”Tim说,这个电话已经打了太久,彼此心里都有些恋恋的意味。是的,他已经告诉她,他的名字叫叶天,去酒店前台报他的名字即可。简桢可笑的说:“叶天,你好,我是简桢。嗯,简单的简,木字旁的桢,不不不,不是榛子的榛,右边是忠贞的贞。”也许见了面,她会告诉他,那个字,是刚木的意思,妈妈给她这个名字,是希望她做一个有用的人,还有,坚强。
  第二天,简桢正在网上浏览青岛旅游攻略,许永纯忽然在MSN上问她:“元旦来我家吃饭?”,俩人最近工作都忙,已经很久没有小聚过了。只是逢年过节的,许永纯总是忘不了单身的简桢。
  简桢发了个代表亲吻的红唇过去:“谢谢了,不去了,我元旦有别的安排。”
  许永纯还不放过她:“干嘛去啊?千万别怕麻烦我就跟我客气。”
  这个姐姐有时候是过于热心了。
  简桢决定撒个谎:“回趟我父母家。”她要说自己去青岛,爱操心的许永纯又要问个底儿掉,估计是怕她有什么想不开,去投海自尽。她这样家庭幸福,生活安定的已婚女人,是很难理解单身小资女青年偶尔的浪漫情怀的。
  “啊,那挺好的。”许永纯对这个答案表示接受。
  “咱俩好久没说话了啊。”许永纯忽然有点怅然若失的说。
  简桢现在的心思,都在青岛,下了班还要去买些出门的东西,只好胡乱安慰着她说:“等我元旦回来吧,我们找个时间,出去坐一坐。”
  许永纯说:“嗯,是啊,回头一定要找个时间。”
  简桢很惭愧自己的重色轻友,又追加了一个吻:“等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打完这句话很后悔,青岛有江苏特产卖么?
  简桢并不是个喜欢旅行的人,一直觉得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家里,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但是关于旅行,她最喜欢的一个环节,就是收拾行李,然后去机场的那部分。她喜欢把所需要的东西准备得精简却周全,最大限度的利用行李箱的空间,这会让她非常有成就感。化妆品全部用小小旅行装,内衣用一块大大的丝巾包起,填在角落,衣服必然是选了又选,为了减重,都是百搭的款式,再加上充电器之类的零碎就已OK。随身的手提包,必是最大的那个,放湿纸巾口香糖和路上要看的小说,简桢的旅行诀窍是包里放一个橘子,干燥沉闷的航程,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一个汁水酸甜的水果,还有那四溢的清香,会让人觉得好过很多。
  只是这次,她颇有些踌躇。
  抛却舒适的运动款,改穿蕾丝内衣,会不会显得过于用力?是穿得暖还是穿得美,这是个问题。
  因为这次旅行,比以往的哪次都单纯,大家皮相对皮相,肉体换肉体,铁了心的就是为了享乐。取悦对方,也就是取悦自己。
  简桢看着柜子里的衣服,自嘲的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第二十一章
  青岛机场距市区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车程,虽然是新年前夜,路上车却不多,有些冷清,简桢饶有兴味的把头转来转去,新鲜的看着街景。
  青岛的路不是很宽,并且起伏不平。常常会遇到急上急下的坡路,让简桢觉得害怕又刺激,也许是海滨城市的缘故,路都是依着海岸和山势建的,并不像北京那样宽阔笔直,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古朴风味。有海的城市,因为没有边界,而显得格外大气,但青岛并不是个张扬的城市,悠闲的市井之态和殖民地遗留的古老情调和谐的杂处着,让你觉得似乎千百年来,这个城市,就是这个样子。
  她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叶天定的酒店就在海边,是一家花园庭院式的酒店。服务生拎着简桢小小的箱子,一路殷勤的向她介绍:“我们跟大海就隔一条马路,您住的海景楼是新建的,请的都是一流设计公司设计的。我们这个酒店还在国外获过奖呢。”简桢一路礼貌的微笑,开了房间门,才发现他所言非虚。
  房间很大,主色调是深深浅浅的米色系,壁纸地毯是同色暗花,使整个房间看上去不那么千篇一律的单调死板。最重要的是,落地窗外有一个宽大的阳台,正对着一片毫无遮拦的蓝色的海,即使是这样清冷的冬天,都不觉得这片海使寒意加重,只觉得那荡漾的莹润,很好的化解了室内的凝滞与干燥。
  叶天要晚两个小时才到,简桢给自己做了一杯奶茶,捧着到阳台上去坐。
  她生长的城市没有海,北京也没有,她对海倒是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中国海岸线虽长,去过的几个城市,却找不到一片称得上美丽的沙滩,总是有太多人工化痕迹太重的建筑,总是有太多的人,海南要好一些,却因为是太热门的旅游城市,也难得到安宁。
  天色渐暗,从简桢坐的地方看出去,沿路的街灯已经亮了,大约现在不是旅游旺季的缘故,路上行人不多。可以看到造型各异的洋房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大型雕塑和修建的很好的绿化带让这里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异国的感觉。简桢只觉得此刻,心里无限宁静。
  她应该趁这个时间睡一下,或者吃点东西,但是她坐在那里,却舍不得动,直到手里的茶凉了,感觉身上也快冻透了,她才回到房间,
  洗了个澡,拿出衣服来挂好,她忽然不像刚才在路上那样想到叶天就感到惴惴不安了。简桢上飞机前他们刚通过电话,但是即使叶天这次不来,简桢也相信自己会在这里度过一个很好的假期。
  门铃忽然响了,简桢还是觉得有些紧张,慌忙跳了起来,在镜子里大约看了一下自己,跑去开门,门口却站着刚才那个行李员。
  他把一个旅行包递给简桢:“这是叶先生的行李,他说在一楼的西餐厅等您。”
  简桢一边嘀咕着不知道叶天又搞什么花样,一边跟着行李员下楼,新年前夜,酒店里还是很有气氛,到处张灯结彩,圣诞树也还没收起来,一楼的两家酒吧生意都很好,穿戴得漂亮的中外美女来回穿梭,简桢嫉妒的发现,她们个子都很高。
  西餐厅不大,只有不到十张桌子,简桢一眼就看到了叶天。两个多月没见,他的模样似乎哪里变了,简桢怀疑是自己没机会好好看清他的长相的缘故。
  他从桌边站起,微微欠身,笑着看简桢走过来,他头发剪短了一点,看上去有点孩子气,浅蓝色的马球衬衫,深色的牛仔裤,让他看起来非常的挺拔。简桢觉得自己的脚步有点慌乱。
  “我私自替我们做主了,先在这里吃晚饭,好吗?”叶天像是昨天才跟她见过面,很自然的说。
  简桢看着菜单,有心想说飞了几百公里跑到这里吃牛扒算怎么回事,还是没把自己这煞风景的话说出口,不吃牛排,难道两个人对着一盘宫保鸡丁谈情说爱吗?那是要爱到一定程度才能不管时间地点场合才能做到的事。
  而他俩,不过是来合作一个开心假期。
  所以她绽开一个微笑:“好啊。”
  简桢点了羊排,叶天要的是sirloin,叶天切下外延的那一小块肥油,叉着递向简桢。简桢皱着眉要躲,叶天笑了,哄她:“整块肉最好吃的就是这里,我不会骗你的,来,张嘴。”简桢只觉得在公开场所这样喂来喂去太有失体面,又不好跟叶天僵持,只好快快的接住吃掉了。确实是香腴丰厚的美味,简桢只觉得这一口立刻化作脂肪从她的喉咙汩汩流下。
  叶天在对面认真的看着她,一脸“我没说错吧”的表情,让简桢有些扭捏。
  “我觉得你跟上次有些不一样。”叶天说。
  他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上次的简桢,是难以捉摸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有点点危险而刺激。这次的她,似乎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像个好脾气的小女人。他觉得他不会看错人,只是他不知道哪一个简桢,是真的。
  简桢笑了一下:“是吗?”一边听着耳边缭绕的不知名的英文怨曲,一时有点恍惚和走神。
  羊排煎得有点过火,简桢尽量不动声色的手上使着劲,一边问叶天:“你说对青岛很熟,以前在青岛生活过吗?”
  “嗯,有段时间经常来出差。青岛其实不大,可以去的地方也不多,所以没用多长时间我就把这里转遍了。”叶天想了想,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接着说下去,却笑了。
  简桢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她在大堂看到的那些本地美女,高挑靓丽,跟叶天倒是般配,他有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叶天忽然伸过手来,把简桢的盘子跟自己的换过来:“我来帮你切。”把简桢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出言拒绝。
  叶天的手势非常灵活,肉剔得很干净,他一边说:“这里一定很少人点羊排,在冰箱里放太久了,肉有点干。其实点羊排说明你是会吃的人,只是他们做得不够好。”
  简桢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手劲太小了,刀叉又用得不好。”
  叶天笑了:“不是你劲小,你是没掌握到诀窍,不像我,我是专业的。”
  简桢奇怪的问:“难道你还做过厨师?”
  叶天抬起眼睛,斜睨着看了一眼简桢,露出调皮的笑容:“我要说了,你该吃不下了。”他坐正敛颜道:“我以前是外科医生。”
  简桢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嘴巴半天合不上。她对专业人士有盲目崇拜,尤其是医生,觉得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了解很多常人所不知道的问题。她无法把代表权威的白大褂,跟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联系起来。
  “你怎么会是医生呢?”简桢喃喃的说。
  叶天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把盘子又换回来:“切好了,快吃吧,多吃点肉身上暖和,一会儿带你出去玩。”他呷一口杯里的红酒,“最好你也喝点酒,外面冷。”
  简桢还没有从刚才的震荡中恢复过来,机械的问:“干吗还出去玩啊?”
  “今天是新年前夜啊,你不是这么早就急着睡觉吧?”叶天促狭的说,冲她挤了挤眼睛。
  简桢的脸红了,虽然她不想在冷天的夜里出去,她也没法承认她想要回房“睡觉”。
  “来来来,你也喝点。”叶天示意侍者给简桢倒上酒。
  “新年快乐。”他说。
  简桢抿着嘴笑了,他看起来一直兴致很高的样子,自己也不要扫兴了,跟他碰杯:“新年快乐。”
  红酒很香滑,非常容易入口,简桢本不喜欢喝酒,也毫无困难的喝完了一大杯,脸色绯红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很高兴,快过新年了,而她不会一个人度过,多开心啊,她轻声的笑起来。
  叶天看着她的脸色:“没事吧?不能喝酒别喝了,要不要上楼躺会儿?”
  这回是简桢不干了:“不,你说要带我出去玩的。不许耍赖。”
  叶天笑了:“怎么会呢。”
  他拉起简桢的手:“咱们这就走。”
  叶天在大堂前台那里拿了一个袋子,拉着简桢出了酒店。乍从温暖的酒店出来,扑面的寒意让简桢一凛,不由得向叶天身边缩了缩,也清醒了许多。
  虽然两个人已经有了亲密的肉体关系,这还是第一次牵手走在路上,有点点陌生感,尴尬混合着甜蜜,叶天把简桢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一直紧紧的攥着。
  他们跨过东海路,下了台阶,就是海滩了。海滩上,人倒比马路上多些,三五成群的,有人放鞭炮,有人放烟火,虽然只有几处,却让整个海滩都显得很热闹。
  叶天说:“我们躲他们远点。”拉着简桢往远处走。
  简桢穿了双小靴子,踩在沙子上只觉得非常吃力,渐渐有点跟不上,叶天感觉到了,停下来,打量了一下简桢,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拿着。”简桢迟疑的接过来,叶天转过身来,一躬身:“来,我背你。”
  “啊,不要。”简桢扭着身子,难为情的说。
  叶天不由分说,用手一带抄起她放在了背上。
  简桢只觉得一阵头晕心慌,眼前发花,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定下神来,才发觉他的背宽厚温暖,他的心跳有力的穿过他的身体,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你很轻。”叶天笑,声音里不见有喘息声,“我天天健身,背你不成问题。放心吧。”
  简桢轻轻环着他的脖子,又怕搂得太紧,又怕自己出溜下来,身子都是僵的,叶天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她往上送了送,她的脸就紧贴着了叶天的脸。简桢没有勇气看周围是不是有行人看他们,只觉得视线里的烟火越来越少,周围渐渐安静得她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叶天有点出汗了,身上的须后水混合着酒和烟草的味道向简桢涌来,让她有些眩晕。简桢忽然扭过头去亲吻叶天的耳朵,他立刻怕痒的笑起来:“哈哈哈哈,别亲那里,当心我腿软了咱俩……”话还没说完,他们已经一起摔在了沙滩上。
  两个人躺在那里,半天没有起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到了中天,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似乎格外的大而明亮,忽然一朵烟花冲上了天空,炸开,变成无数五颜六色的流星,无声的散开,洒向海面,闪烁着消失了。烟花接二连三的升起,整片天空,似乎都被照亮了。
  叶天从地上起身,拉起简桢:“来,我们也来放。”原来袋子里的是烟花。
  叶天把烟花一字排开的插在沙滩上,简桢跟在后面一个个踩实,两人用线香把烟花从两头向中间分别点燃,赶紧远远的跑开,站在一起。
  简桢已经很多年没有放过烟花了,几乎忘记了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短暂而没有意义的东西,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深切的明白什么是火树银花,什么是绚丽璀璨,只是为了此刻,照耀两个人的面庞,闪亮他们的双眼,让这个冬日的夜晚,罩上一层华丽的衣裳。
  不知道是冷,还是兴奋,看着喷薄而出的缕缕金光银丝,简桢的身体颤抖起来。叶天解开大衣,把她拉到怀里,她环着他的腰,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着晶亮的光彩。
  “新年快乐。”她轻轻地说。
  叶天用覆盖下来的深吻代替了他的回答。他们的背后,烟花耀眼绽放,如同白昼一般。

  第二十二章
  作为最早迎接日出的城市之一,青岛的居民们,都有早起的习惯。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四点多,居民楼里的灯光就开始零星亮起,虽然是新年的第一天,但是对勤劳的人来说,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因为喝了酒,昨夜两人都有些疯狂,事后简桢几乎闭上眼就睡着了,一夜连姿势都没换过。朦胧间,她听到远远传来鞭炮的声音,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沙滩上与叶天放烟花,只是人好像坐在过山车里,是失重眩晕的。她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叶天没在床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总算清醒过来,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出去,叶天正坐在阳台上。
  晨曦的光影流转于他的侧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隔着一层玻璃,她却能感到他的忧伤,这一刻,对她来说,他变得亲近又陌生,他们曾无限的亲密,却又从未触摸到真正的彼此。
  简桢走了出去。
  “你醒了?”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我睡不着,怕吵醒你。”
  天边云霭淡淡,海天一线处已是万丈霞光,若不是亲眼看见,再也无法形容出此刻太阳周围光晕的绮丽与多彩,看惯了只有一个颜色的天空的简桢,一时忘记了回应。
  “今天是个好天气。”叶天笑,“快披上毯子,别着凉。”
  简桢坐下,叶天把她只穿着袜子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简桢用毯子把两人盖住,两人的眼神没有交错,各自看着大海,看朝阳把海面照亮。
  还是简桢先打了个喷嚏,打破了这短暂的,没有交流的沉寂。
  叶天起身拉过简桢:“快点进屋穿暖和点,带你去吃早饭。”
  因为不是工作日,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偶尔有环卫工人打扫着昨夜鞭炮的残衣,早起遛弯的老人,迈着慢慢的步子,身姿和神态,都与周围的环境毫无关联。冬天的北方,因为没有绿树,看上去城市是灰色的,此刻的叶天和简桢,好像走在一个中世纪神话式的梦中,他们两个,是这街景中唯一的色彩。
  街两边路灯还未熄灭,大部分的铺子都关着门,偶有几家营业的,门口亮着孤黄的灯,能看到热腾腾的水蒸气从放在门口的蒸笼上升起,遮了人的视线,只看到雾气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越发似魔似幻。
  简桢忽然松开了叶天的手,这陌生的城市,这梦醒时分,她忽然觉得恍惚,自己是如何跟着一个全然不了解的人来到了这里呢?
  叶天扭脸看她:“累吗?马上就到了。”
  很干净的一家早点铺,暖气还没烧热,又开着门,店里空气新鲜而清冷。胖乎乎的小妹上来殷勤的招呼,叶天熟络的点了吃的,向简桢一笑:“保证你在北京没吃过。”
  大虾馅的烫面蒸饺,飘着辣油的馄饨端上来,叶天把勺子递给冷得伸不出手的简桢:“快吃。”
  一口热汤下去,简桢还了魂。
  两个人都不说话,闷头苦吃,很快额上都渗出了津津的细汗,简桢先吃完,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不禁说:“吃得好饱。”叶天抬起头来,向她笑,简桢忍不住用纸巾帮他擦了擦汗。叶天顺势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动作夸张的抹了她一手背的油。
  “你这人……”简桢哭笑不得,余光中,店里的小妹正在看着这对漂亮的男女客人,脸上也笑嘻嘻的。
  两个人在这一天走了很多地方。他们依偎着在八大关散步,穿过密布常绿的高大的龙柏,看那些充满欧式建筑风格的别墅,猜测他们原来的主人各自的身份。中午,两个人在朗园酒吧的阳台上,晒着冬日的暖阳,喝一杯热可可,吃一顿简便的午餐。本想只吃个午饭,简桢却贪恋在那旧式别墅里掩映在高大梧桐和灌木后的安静与闲适,拖着叶天不肯走。两人换到室内,红色的桌布让屋子里看上去暖融融的,帅气的服务生对简桢特别关照:“要不要吃冰激凌?”
  看着简桢舒服的把身子窝在红色的沙发里吃冰激凌,叶天逗她:“为什么他只问你,不问我,怎么我没得吃?”简桢得意洋洋的说:“因为我是美女,你要是叫我一声美女,我可以让你舔一下我的冰激凌。”叶天一脸坏笑的说:“美女,来,让我舔一下。”说着探过身来亲吻简桢,她的嘴唇凉凉的,有一股甜甜的奶香。
  “啊,晚上我真的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两个人从朗园出来的时候,简桢呻吟着说,在这里消磨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吃下了好多东西。
  叶天看了看表:“这才几点,你就打算不吃了?晚上肯定还是要吃,不然没有体力。”
  简桢听他说没有体力,不禁脸红了。叶天看她的表情,觉得特别可爱,就像那次捉到她在背后偷偷看他,现在,还会脸红又不扭捏的女孩子不多了。
  “看看你,想什么呢?”叶天取笑她,“思想太不纯洁了。”
  “呸。你怎么知道我思想不纯洁?”简桢的脸更红了,追打叶天,“我是著名的纯洁靠谱女青年,中央电视台报道过的。”
  及至晚上,简桢才知道自己还真是不纯洁了,原来叶天说让她保持体力,是为了带她来跳舞。
  非常热闹的一个拉丁酒吧,让人很难跟白天悠闲低调的城市联系起来,各种打扮各种肤色的客人混杂其间,来自南美的歌手不知疲倦的唱出一首首桑巴和SALSA,不需要听懂歌词,从激情四溢的音乐和他们陶醉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在热情的赞美生活和爱情。
  简桢不是个舞蹈高手,叶天也不是,他们也不需要是。节奏绵延不绝,尽情狂欢的气氛飘荡在每个人的中间,只要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其他都不重要。
  简桢和叶天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随着密集的鼓点扭动,累了,便把节奏放慢点,反正几乎已经没有座位可以坐下。直到乐队休息的间隙他们才停下来喝点水,好不容易在吧台边找到一个凳子,叶天坐着,把简桢抱在膝上。简桢一生未与人这样在公众场所亲密过,叶天破了她所有的戒条。
  这一场火辣的舞蹈,从深夜一直跳到凌晨,似乎人人都不知疲倦。终于歌手们累了,酒吧要打烊了,台上的歌手从六名变为四名、两名,直到全部退下。头顶旋转闪耀的彩灯变淡转暗,化作一束束追光打到舞池里人们的身上,舒缓的音乐响起,这是最后一曲。
  情侣们依靠在一起,似乎音乐结束他们就不得不分离。这是一段短暂的契约,没有他人,没有明天,没有外面的世界,没有责任与承诺,现在共舞的两人,他们就是全世界。
  叶天低头看着简桢,她脸上带着的欣喜与沉醉,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他俯下身去,贴近她,轻轻的问:“宝贝,你爱我吗?”
  明知道问的不是真心,明知道答的不是真心。
  明知道,只有一个答案。
  简桢毫不犹豫的回答:“爱你。”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两个人懒洋洋的叫了送餐到房间里吃了午饭。午后阳光正好,简桢冲了两杯热茶,跟叶天端着去阳台坐。
  冬天,海上没有浪,太阳的光芒被细碎的波纹折射成一面面金色的小镜子,闪耀着柔和的光。简桢忍不住感叹:“要能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也挺好。”
  叶天微笑着看她:“那我们就永远不要走好了。”
  简桢淡淡一笑,永远,两个人分明已经买好了第二天离开的机票,后天,各自就要上班了。可她还是说:“好啊。”
  叶天不理会她那抹讽刺的微笑,自顾说下去:“青岛这里很适合居住,我们可以买一套楼层很高的公寓,每一个房间都看得到海,连厨房也是,这样你给我做饭的时候,心情就会比较好。开一个小公司,每个月做一点点生意就够了,然后就到渔村去跟渔民出海钓鱼,回来在沙滩上点起一摊篝火,把鱼烤来吃。周末到市区跳跳舞,不想做饭了,我们去吃大排档,你要是生病了,叶大夫还可以照顾你。”
  简桢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这一刻她几乎爱上了叶天,虽然他说的,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她不敢相信。
  叶天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颊,他的手指细长而冰凉,深谙她身体每一处暗藏的开关,已经带给她太多罪恶的快感。
  简桢用脸依偎着叶天的手,胡乱说着掩饰心思:“我还要养一条大狗,北京不让养的那种。”
  叶天顺着她说下去:“好啊,我们养一条哈士奇,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去海滩上遛狗,我出差不在的时候,它可以给你壮胆。”
  简桢忽然对这个信口开河的游戏有了兴味,也加入了进来:“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到沙滩上扔飞盘啊,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我不知道多羡慕,就是夕阳下剪影慢动作的那种。嗯,我要把头发留长,跑起来的时候飘啊飘的,也要慢动作才好看。”
  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
  叶天揉乱简桢的头发:“你个小坏蛋。”
  晚饭,两个人果真去了大排档。挤在本地人中间,吃大串的烤鱿鱼烤大虾,佐以本地出的鲜啤酒。简桢在北京,是从来不会光顾这种地方的,她怀疑叶天在上海的时候也是,可是此刻,他们是在休假,是两个兴高采烈的游人。
  简桢主动跟叶天碰杯:“这个假期,我很开心,敬你。”
  叶天微笑着回应她:“我也很开心。”
  这一晚,他们并没有更多的在外面流连,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烧烤气,而且,这是他们在青岛的最后一晚。
  回来简桢先洗过澡,靠在床头胡乱换着电视频道,叶天很快洗了出来,却在简桢床边坐下来,他的眼睛直视着简桢。
  简桢有点慌乱,放下手里的遥控器,看着他。
  “我们怎么办?”叶天问她。
  简桢觉得手足无措,抬起手来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珠,看着他深深的眼眸,此刻的他,收起了平日里的狡黠与漫不经心,看起来格外的像个孩子。
  一直是他带着她向前走,立定心思制造回忆,一直是他与她兜兜转转,似假还真,此刻,他问她,该怎么办。
  简桢温柔的笑了:“我很喜欢和你做伴。”
  叶天的眼睛亮了一下,笼上了一层笑意。
  简桢说:“不如我们明年新年的时候再来。”
  叶天摸了摸她的短发:“明年太久了,五一好不好?”
  简桢讨价还价:“十一吧?”
  叶天笑了:“六一儿童节。”
  简桢忍不住亲吻他的脸:“建军节吧?”
  叶天把简桢抱住,解开她浴衣的带子,吻上她的颈窝:“要不三八妇女节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
  简桢一个人登上了回北京的飞机,她答应叶天,以后都不会不告而别,她也请求叶天,不要在机场分手。
  他们的这次假期,在酒店见面,在酒店分开,各自前往机场。
  在下一个假期来临之前,他们不会再联系对方。
  昨晚,他们讲了很多话,很多大约从未跟其他人说过的话,对彼此的更多了解,让他们知道,也许,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一个人出门的时候,简桢常常会遭到搭讪,比如此刻邻座的中年男子,老是跃跃欲试的要与她搭话,却又老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弄得简桢都不怎么敢向他那个方向转头,只好带上耳机,装作听飞机上的音乐。
  古典乐、相声、爵士乐,听了一圈,还是过去流行的那些老歌听着入耳一点,简桢调低声音,渐渐地有了睡意。
  我听说开始总是真的 后来会慢慢变成假的
  我听说轻吻总是真的 但耳边细语常是假的
  你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可以真多久
  似乎一直有人在简桢的耳边执着的怨念,终于让她忽然的从睡梦中醒过来,她一时有些失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抬眼看看四周,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才发现飞机尚未起飞,刚才闹哄哄的机舱刚刚安定下来,飞机只不过是在跑道上转了个弯待命,此刻,她还没有离开青岛。
  那把哀怨的女声,来自她的耳机。
  简桢拔下了插头。
  上班的第一天,简桢只觉得身心俱疲,昨天回家,收拾内务不说,想起没有带礼物回来给许永纯,慌忙又跑到街上去买。
  胡乱买了些巧克力回来,只求能够过关。
  许永纯对吃的并不在意,随手拿了去散众帮简桢做人情,自己盯了简桢问她:“你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简桢一阵心慌,强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你?”
  许永纯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得了吧,你这次休假回来,整个人跟休假前可不一样,从内到外透着幸福和滋润,你坦白交代,是不是路上有艳遇了?”
  简桢被她诈得有点心惊肉跳,简单粗暴的说:“艳你个头。”忙躲回自己办公室。
  这几天积了不少邮件,周海珊的也赫然在内,简桢先打开看她的。这封邮件是发给中国公司全体的,她说因为香港那边有事走不开,她估计10号不能及时回来了。虽然她相信有简桢、吕莹这样的得力帮手,中国公司这边她在与不在,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她也不希望因为她的缺席而耽误了一些工作的进程,所以强烈要求中国公司的诸位同事,有事尽管直接与她取得联系,一切以工作能够顺利开展为重。看得出来,她对中国公司这边是非常牵挂的。
  听说周海珊回来的日子推迟了,大家都长舒一口气,眼看离春节也就是一个月的样子了,她最好能节后再回来,省得大家神经绷得太紧了再也放不开。
  简桢手头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即将到期的合作协议要修订请周海珊或者总部批准,春节前,她不会太忙了。
  这段时间,简桢基本上除了处理一下公务,就是在淘宝上乱转,想着给父母买点什么礼物。每年春节回家,对她来说,这都是最让她头疼的事。在简桢长大的那个富庶的南方小城里,又有什么,是北京买得到那里买不到的,这两年,简直要从国外搜罗,才能买到值得千里迢迢带回去的东西。
  虽然简桢也知道,对父母来说,她人回去了就好。
  叶天曾经提议,情人节我们一起过吧。简桢想要说好,才想起情人节正跟春节假期赶在一起,她是万万出不来的。她父母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她回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伤了父母的心。
  看着叶天失望的表情,简桢也有点难过。只是她难过的是才知道叶天的父母都不在了,春节对他来说,是个冰冷的节日吧。
  不过情人节,又是另外一回事。
  简桢大约知道,即使她不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孤单的。
  眼下,简桢还是把心思放在父母身上。
  爸爸还好说,每年简桢都给爸爸买几样穿戴,领带,T恤皮鞋之类,爸爸都很珍爱。虽然他有更好的名牌,但是简桢给买的,他总是穿了又穿。
  一般女儿给妈妈都是买化妆品,偏偏简桢的爸爸就是搞化工出身,从来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大牌,他曾经拿着简桢的名牌面霜给她一样一样的算成本,算得简桢惊心动魄,直骂奸商。但是又怎样,年轻女子,谁又敌得过那些美轮美奂花样百出的化妆品的诱惑,只是不敢再公开拉妈妈下水就是。
  最后简桢还是狠心托人从香港带了个新款的GUCCI提包回来,她自己都没有这个牌子的包包,但是她觉得,妈妈应该用更好的。
  于是,万事俱备,只等过年了。
  新年假期后一个多星期没有音信的周海珊,忽然给简桢个人发了个邮件。
  信里周海珊的语气很恳切:“Jessie,我在香港一直不得脱身,非常惦记中国公司这边的情况。作为一个对中国公司和中国市场并不熟悉和了解的人,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承受着来自各方面,包括我给自己的压力。我希望与我一起工作的,将是一个优秀的,专业的团队,是值得信赖能够长久合作的伙伴。我知道,中国公司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有些是客观的,有些是人为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解决。但是我倾向于把过去的错误留给昨天,让一切有个新的开始。而这一切,没有每个人的配合,是做不到的。
  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让我感觉到,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职业的、值得信赖的人,我相信,你会帮助我更好的管理中国公司的日常性事务,甚至有可能在更高层次协助我的工作。无论是从职业角度,还是从个人角度,我都非常信任你所能给予我的信息和你的判断,并期待我们有更紧密的联系。
  Jessie,我热切的想得到你的帮助,在诊断EPF中国现有的弊病和漏洞方面,在为未来制定更好的计划方面,或者说与EPF有关的各个方面,Jessie,可以这么说,我是否能对董事会实现我雄心勃勃的承诺,我是否能带领EPF中国走向一个更好的前景,在这个公司里,我全靠你了。”
  虽然英文写就的这封信,减弱了很多字面上的直接冲击,但是周海珊的拳拳之情跃然纸上。简桢读着信,有点意外,也有点被打动。她有些不安于周海珊对她的倚重,一个销售为主的公司里,她作为行政负责人,能帮她的太少,不过也就是尽量减少她的后顾之忧罢了。而对销售,她又懂什么呢。
  她觉得周海珊有些心急,她继任不过一个月,不可能一夜之间把EPF扭亏为盈,或者让所有的人忽然换个心气。EPF中国现在这个局面,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大里说,当初市场定位的不准确就是致命原因;从小里说,叶树森在任的时候,EPF中国从上到下包括他在内,都有点不求上进的意思,缺乏全局观,缺乏目标激励,基本上人人都是当好EPF Global这个大机器上的螺丝钉的心理,至于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螺丝钉,起到了什么作用,好像都没认真想过。
  可是这话,对着周海珊,不能这么说。
  太空洞,也太伤人。
  周海珊只怕是当初北京全球会议上接下的这个担子,总部对她有很高期待,她自己大约也自视颇高,在老大们面前拍了胸脯了。如今大笔的银子花出去,还没听见响,她大概是有些心慌了。
  想着周海珊新年都没过好,简桢对她颇有点恻隐之心。
  其实,这只是时间问题。周海珊做事风格跟叶树森完全不同,她头脑清晰,执行力强,而且非常重视与下属间的沟通。在EPF,她人面广,办事顺利,很多资源调用起来非常方便。不像叶树森,朝令夕改,而且什么事都喜欢自己默默的就拿了主意,也不跟下面说,说出来就是决定,就只有执行没有商榷的份。在EPF又不得宠,很多事该争的不争,该推的不推,让底下人受累。
  简桢觉得,假以时日,周海珊的目标一定会实现。EPF中国是个稳定而团结的团队,这对一个公司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同事间有信任肯合作,虽然偶尔有磕磕绊绊,但是从不互相拆台,搞派系搞办公室政治,大家都是有能力而且肯做事情的人,缺的,其实就是一个明白能干的引路人。而周海珊就是这个答案。
  只是,简桢也不能这么说。
  否则,成了赤裸裸的拍马屁。
  这封信到底怎么回,简桢犯了难。

  第二十四章
  想了很久,简桢还是决定跳出事外,不针对个人,不痛不痒的说上一些。简桢建议周海珊加强市场部建设,EPF中国是没有独立市场部的,只有两个市场执行专员,基本上都是配合EPF亚太区的市场活动计划,原样拿到中国本土执行就是。EPF主打的是高档冷冻食品和冰激凌,原来只是专供星级酒店的,产品本身就不够本土化,所以在中国也没法打开市场。如果现在能变被动为主动,用市场需要引导产品研发和改进,尝试增加大众化快速消费类型的产品,也许销售会有所改观。
  写完了,简桢也觉得有点敷衍,这样的话,中国公司的人都写得出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辜负了周海珊的信任,只是,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帮得上周海珊的,她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周海珊很快回信了,篇幅不长。表示简桢说得很对,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concern(关注问题)之一,她会跟有关部门商讨相关事宜,她很感谢简桢的建议,希望简桢可以随时跟她保持联络,让她知道更多的情况。
  简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感觉比起前一封信来,周海珊语气冷淡了许多。简桢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不是那种习惯揣摩圣意的人,对她来说,确实需要在场面上给予老板更多尊重,但是,毕竟还是同事关系。最好大家都能照章办事,就事说事,不需要猜测谁的心思。
  至少,这方面,叶树森是个省事的。他情绪都挂在脸上,跟小孩似的,简桢跟他也是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用绕弯子打哑谜。
  简桢有个直觉,周海珊从她这里,并不想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但是简桢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答案。
  三天后,周海珊的另一封邮件,让简桢发现,自己原来果然是给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周海珊开门见山的说:“Jessie,我最近听到一些rumor (传言),关于Sam的经济问题。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方面知道些什么。我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十分痛恨在我工作的地方听到这样的事情,希望藉由你的帮助,肃清这些隐患,完善EPF中国的团队建设,保持住EPF的形象,你以任何方式提供的信息和协助,我都将十分感谢。”
  简桢一看之下,吃惊不小。她不知道周海珊的这些rumor是哪里听来的,又是些什么样的rumor,但是为什么要追究一个已经离开了EPF的人的经济问题,查得到怎样,查不到又怎样。闹大了,肯定会有损于EPF的形象,牵扯太多人进去,若查不出什么来,只怕也会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大家哪还有心思工作、过年。
  叶树森经济上有没有问题,简桢也不敢说。大的问题,估计是不会有的,EPF一年的预算就那么多,叶树森能截留的资金也是有数的,每年财务审计也没听说审出问题来。但是小的方面,不是完全干净,这也是肯定的。虚报个餐费,让公司的车给自己办私事,占公家点小便宜这些是免不了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叶树森作为EPF中国的当家人,什么都是他一句话的事,谁会说个不字,中国这里都是现金交易,拿票来报就是,谁还能一笔笔打电话去查,他的这个位置,很多事只能凭良心和自觉,这是EPF给他的权利造成的。
  当然,有人偷偷在背后议论过叶树森开好车住豪宅,跟他收入水平不符,但是到底有多不符,谁也没算过。收入这么隐私的话题,大家都不方便深谈。万一人家炒股呢,万一是张梅娘家有钱呢,又何必多管这个闲事。
  而此刻,周海珊让简桢来捅这个窗户纸。
  原来所有的赏识、信任和许诺,都是有条件的,要把叶树森踩在脚底下,才有资格跟周海珊推心置腹的对话。
  她其实一直都有点奇怪,不知道周海珊为什么会那么看重自己,差点把周海珊引为人生第一知己,现在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通过考试。
  这大约是最后的一关了。
  过了,自然顺风顺水,周海珊没准真能成为她事业上的推手。她若通不过,周海珊所给她描绘过的美景,甚至是她现在手上原有的一切,也许就都没有了。
  只是简桢觉得,有必要吗?
  再说了,问她,不如去问徐迪。
  在公在私,徐迪都是难逃干系的。
  要不要把徐迪抛出来自保?简桢皱着眉头笑了,自保?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需要靠揭发别人来邀功请赏,即使对方是徐迪,也不值得她坏了自己的规矩。何况徐迪大约年前拿了奖金就要走人了吧,就算是照规矩提前一个月通知,她在EPF也待不满两个月了,何苦此时搞什么节外生枝。
  既然周海珊说rumor,那她从哪里听来的rumor就让她问谁好了,简桢,从来不是个是非之人。
  只是,这个信还是要回的。周海珊对她有颇多期待,她不想让周海珊因为这一件事对她失望,在这个公司里,简桢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简桢心里有点乱,觉得有必要找个人商量一下。
  她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居然是叶天。
  也许作为一个局外人,又是一个男人,他确实是个好选择,但是简桢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有点苦恼,难道真是爱上他了,千方百计的找机会联系他?
  她决定不给自己这个机会,打开MSN,问许永纯:“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许永纯这种下班恨不得就展开翅膀飞回家的人,居然回复说:“好。”当然马上就很快补充了一句:“就在门口吃吧,吃完我好马上回去。”
  蜀香居象所有的川菜馆子一样,从装修到口味都没什么特色,看着菜单上红红辣辣,细一想,哪样都让人觉得没有胃口。简桢和许永纯的心思都不在吃上,胡乱点了两个菜,还没到六点,没怎么上人,灯光不明不暗,暧昧的照在两个人脸上。
  简桢下意识的用筷子拨着赠送的花生米,半天没夹起一个来,许永纯也不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在思忖着怎么开口。
  “最近Susan问起我一些公司过去的事。”简桢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把话说得太明白。
  许永纯抬起头来,明显的全身收紧了,她研究着简桢的表情:“嗯?那你怎么说?”
  简桢有点心烦:“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才烦。我老觉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多想想以后不好吗?”
  许永纯斟酌着字眼说:“她问的事跟你本人没什么关系吧?”
  “跟我倒是没关系。只是我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不好把握分寸,所以才想问问你,换了你,你会怎么办?”简桢看着许永纯,忽然觉得她好像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许永纯垂下眼睛,躲开简桢的目光,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说不好,你又不说具体是什么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呗。不过既然不关你的事,又不是眼下的事,她要问到了,是怎么回事就告诉她呗。再说了,有些人,你替他说好话,他念你好吗?”
  简桢认真的看着许永纯的表情,她一向是热心爱替人拿主意的大姐,从来没这么模棱两可的跟她说过话,除非,她不想跟她讨论这个话题。
  除非,这件事她也有份参与。
  一些简桢心中疑惑的念头,忽然清晰了起来。
  这从来不是简桢与周海珊两个人之间的事,这从来不是回答完1+1=2就水到渠成那样自然的事。简桢已经习惯了把许永纯当作自己职场的导师,把她摆在一个中立客观的位置,但是这一次,恐怕两个人答的是一份考题。
  简桢问错了人。
  她觉得有点不安,似乎自己在试探许永纯的心思,逼迫许永纯向她交底和表态。此刻许永纯心里会怎么想她呢,会不会觉得她城府太深,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开了解释一下,消除误会,还是,最好不要画蛇添足呢?
  饭桌上出现了片刻尴尬的沉默,简桢赶忙说:“你说的没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起来了,随口问问你。”
  许永纯笑了:“就是,多大个事啊。”
  两个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简桢问了问盼盼的近况,许永纯心不在焉的答了,第一次两个好朋友在很沉闷的气氛下,草草的吃了饭。
  告别了简桢,许永纯发动了车子往回赶,盼盼睡觉前要给她讲故事,而且她要跟老丁,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好好商量一下,今天她才发现,曾经以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现在看来,已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简桢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她却觉得空气混浊,胸闷气短,赶忙把车窗开了个小缝,一月的北风倏的灌了进来,吹得她脸生疼。
  简桢怅然的靠在后背上,想着许永纯今晚的表情,如果简桢没猜错,“我全靠你了”这样的话,估计周海珊一字未动的跟许永纯也说过一遍,甚至包括那个operations manager的职位,简桢也不是唯一的候选人,而眼下,她跟许永纯,也许还有其他不知道的别人,正处在同一个舞台上,周海珊,是台下唯一的观众,正冷眼看着他们的表现。
  简桢只觉得背后发冷,那个笑容可掬的周海珊,那个在办公室一角静静工作的周海珊,那个不知道去哪里买东西让她总想要去照顾的周海珊,原来,只是个误会。
  而她一直信赖依靠的许永纯,现在要跟她争同一件东西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简桢啊简桢,你打算作何选择。

  第二十五章
  到家还不到九点,简桢想了想,打电话给父母。
  是妈妈接的:“桢桢啊?吃饭了没有?”
  一听到妈妈叫自己的名字,简桢的鼻子酸了一下,她忙清清嗓子:“吃了。”
  “吃的什么啊?”妈妈问。
  简桢一一答了,往常妈妈千篇一律的问她生活细节的时候,她常会偷偷觉得不耐烦,但是今天,听着妈妈温厚的声音,母女俩说着家常,她心里只觉得非常的安定。
  “我爸呢?”简桢问。
  “他们单位今天有应酬,年底了,事多。”简桢的爸爸是一家国营大厂的领导,平时工作一向是很忙的。
  “找你爸爸有事啊?”简桢的妈妈觉得女儿今天跟平时有些不同,她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的。
  “啊,没事。就是忽然想你们了。”简桢低声说,不知为什么,今天老有点想哭。
  妈妈笑了:“谁让你十一的时候不回来,今年要是能早请下假来就早点回来吧,别在北京磨蹭,回头机票都不好买了。”
  “嗯,我知道了。”跟妈妈又说了半天零七八碎的事,简桢才挂了电话。打这通电话,她并不是想跟父母探讨她工作中遇到的问题,简桢是个孝顺的女儿,在外这么多年,早已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她只是,想在此刻,听听亲人的声音。
  她无力的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得到完全的安静,好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
  毕业的时候,想尽办法留在了北京,妈妈盼着她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第一份工作,是给国外通讯社的驻华记者做助理。接听电话,翻译稿件,订机票,做现金帐,贴发票买咖啡,从一点点小事做起,遇到过很多困难,学了很多东西,才让她得到EPF这个职位。
  在一个做销售和生产的公司,行政是最无关紧要的部门,转型太难,也没机会升迁,眼看事业没什么奔头了,她遇到了周海珊。
  她给了她机会和希望,她会让她的路变得更宽。
  只是,这不是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些东西,要靠真才实干以外的手段来获得,那她宁肯不要,否则,她对不起父母给她的教育。
  从小,她看了太多逢迎的笑脸,言不由衷的赞美,藏在身后的礼品,为的是换取一次晋升,一个机会,或者一套房子。她父亲是个清正的人,但是太多人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他们接受社会地位带来的不平等,屈从于权利阶层对他们的予取予求,他们主动或者被动的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每到这时,妈妈就会让她走开,让她不要对眼前的这些产生优越感,也不要觉得这样是行之有效的正常手段。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特别的为她讲过这其中的道理,但是他们用十八年的言传身教,告诉简桢,一个人如何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尤其是别人的尊重。
  她可以跟周海珊说叶树森经济上不清白,作风上也有问题,她可以说徐迪,甚至可以说与叶树森共进的那顿走了公帐的晚餐,以及所有的道听途说。她说什么不重要,周海珊的目的,不在于事实,而是态度。
  可是,跟周海珊一样,对简桢来说,这件事,也跟叶树森无关。她如果这样做了,那她跟那些讨好的夸她是世界上最美最乖的小姑娘的人没有区别,甚至,她还不如这些人,至少这些人,没有伤害到别人。她就象她上初中那年到处写匿名信揭发爸爸的人一样,从见不得光的地方,射出一枚暗箭,打倒对方,来铺平自己的道路。
  她不会忘记当时爸爸的烦恼,妈妈的愤怒,她不要做那样的人。
  简桢打开电脑,登录进OUTLOOK,她现在要给周海珊回信。
  大不了,她从此被打入冷宫,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职位,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浩宇之流的商家几十几百的算计纠缠,看所有人的脸色,听所有人的调遣就是。
  让更乖巧的人去渔翁得利好了,简桢只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会觉得对自己没法交代。
  “Dear Susan,”这封信她打得非常迟缓,而且不断删改,想让自己的语气看上去尽量中立平缓。
  “Sam的问题,抱歉我给不了你太多的信息。就我的工作范围来说,跟Sam的直接合作,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十分有限,因为我所经手的所有支出,都要经过Sam和财务的双重审核,而且很少涉及到大额采购。因EPF现有制度所限,我对Sam的很多行为和决定,无权过问,也无从监督。我承认,因中国对现金交易的监管不利,可能造成一些漏洞的存在,但是我个人因没有什么切实有力的证据,所以不打算贸然对一些事妄加揣测。”
  写完她想了想,还是另加了一段。
  她希望周海珊能尽早罢手,这个公司惟一可能有问题的两个人,一个叶树森已经走了,一个徐迪,即将走了,剩下的人,简桢对他们的操守都有足够的信任,只要周海珊管理得法,她所担心的问题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有一个新的开始,清清白白的做人呢?
  简桢并不想得罪周海珊,就好像她不想讨好她一样。她是跟EPF中国一道成长起来的,EPF的办公室是她亲手建起来的,她不想离开EPF,也不愿看到EPF四分五裂。
  “Susan,我十分尊敬你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也对你即将带给EPF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我相信在你的带领下,我们会是一个非常棒的团队,作出更好的成绩。请给我们大家充分的信任,我们会以令你满意的工作表现来回报的。”
  这段话,是简桢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她没法把话说得更明白,她已经向周海珊表示了自己没有敌意,愿意合作的意思,这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提着叶树森的头来证明这一点吗?
  简桢再次看了一遍这封邮件,按了发送。她知道,自此,她在EPF,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简桢去卫生间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倒了很多薰衣草的浴盐,她疲惫的把身体滑进浴缸,今天恐怕睡眠不会太好,她要做足准备。
  小小的浴间里水汽蒸腾,简桢把脸埋在膝上,细密的水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到腿上,带来一点凉意。
  这一切快些过去吧,简桢想,不要再给我机会,也不要再考验我了。
  早晨进办公室的时候,Lucy迎面跟简桢打招呼:“早啊,昨天没睡好吗?”简桢苦笑了一下,出门前多花了十分钟涂脂抹粉,还是盖不住厚厚的黑眼圈。
  其实昨天一觉睡到天亮,中间没有醒过,只是好像一直在做梦,似乎有人在身后追赶,这一晚,她都在不停的奔跑。
  经过许永纯的办公室,她往里看了一眼,正赶上许永纯抬头,两个人照常打了招呼,与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简桢知道,一夜之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许永纯不打算跟简桢分享她的秘密,因为这一场竞争,她会跑在前头。
  简桢坐下连咖啡都顾不上喝,马上打开了电脑,果然,周海珊有邮件回复。
  信很短,但是简桢看了四五遍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Jessie,有关Sam的事,我决定追查到底,事实上,我已经有了很多证据。所以,你的回复,让我觉得有点诧异。也许我应该提醒你一下,两年前EPF中国办公室装修,最后中标的公司,是Sam的私人关系。你是工程负责人,应该很清楚这里面的事情,还是,你在包庇Sam?”
  那个covering(包庇)象探照灯一样刺痛了简桢的眼睛。
  简桢只觉得一瞬间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双手冰冷,却异常的灵活。几乎不假思索的回复到:“Susan,我不知道你说的包庇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Sam真做了什么被我发现,我早已经汇报给总部,不必等今天你来问我。我跟他不是朋友,我也并不信任他,但是说话要讲证据。我经手的装修这唯一一项大的采购,全部标的下来还不到100万,坦白的讲,这些钱全部给我,我也不会放在眼里,我是不可收买的,又何必去包庇Sam做什么手脚。是EPF赋予Sam绝对的财权和决策权,我能做的就是严格照章办事,尽量减少工作环节上的漏洞,这之外的事,不是我的责任。”
  简桢一口气打完所有的文字,重新看了一遍,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她知道她的语气很冲动,态度也很强硬,但是她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法更改。周海珊的指责让她非常的屈辱,她联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周海珊看似无意的询问:“听说你跟Sam是同学?”,也许她从来就没相信过她。她更难以接受的是,周海珊会把她跟叶树森联系在一起,那是一个简桢瞧不起的,无法尊重和认同的男人,而在周海珊眼里,他们已经成了一路货色。
  简桢发送了邮件,她知道,也许有一天她会为她今天的冲动后悔,但是此刻,她做不出第二个反应。

  第二十六章
  邮件发出,周海珊那里不再有回复。
  简桢一时冲动,本打算来个鱼死网破,现在突然被釜底抽薪,反而没了主张。
  是周海珊被激怒了吗?是她被驳的哑口无言了吗?那么简桢的答案是否算做通过了呢,还是她会给她进一步解释的机会?
  也许简桢应该采取更缓和点的口气,说清事实 – 其实这有什么难的?这样也许周海珊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只是,周海珊对她步步为营的时候,又何尝考虑过她能不能接受,是她逼简桢这样做的。
  她别无选择。
  难道要简桢对周海珊推心置腹的说,叶树森这人实在不磊落,我跟他其实只是面和心不和。
  或者可笑的出示自家的房产证,说你看看,老娘不靠这个工作活着,没必要趟叶树森这趟浑水。
  这就是事实,只是简桢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说出来。
  此刻简桢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是放是收,好像都是错,总不能再写信去挑衅或者认怂,事情就僵在了那里。
  简桢这里一消停,她的宁静忽然衬托出了周围的喧哗,她发现,除了她,大家都很忙。
  她不记得往年的情形,放在以前这是不是正常。今年,这种闲适忽然有了别的意味,似乎人人都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共同进退,而她成了局外人。
  她看着陈久同动作过大的走来走去做忙得不可开交状兼训斥下属,她看着钱永强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有时候连午饭都不去吃,她看着徐迪带着会计出纳一本本的翻财务记录,她看着吕莹除了在各部门跑来跑去就是在电脑上奋笔疾书。
  简桢有点心慌了。
  本来她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但是这次偏偏鬼只在屋子四周飘来飘去,来去无踪。
  简桢迫切需要跟周海珊谈谈,她觉得两个人的沟通进入了误区,明明说的是叶树森的问题,最后却变成简桢跟周海珊的个人恩怨。她从来也没觉得叶树森是白璧无瑕的,怎么说着说着,她就开始给叶树森挡子弹了。
  到底哪里是她跟周海珊之间是是非非的拐点,简桢回想了好久,还是没弄明白。
  她看着她无限信任的同事们,或者说,她曾无限信任的同事们,她没资格要求他们支持,或者理解,甚至沟通这件事,因为这是她个人的选择。
  她觉得非常的孤独。
  甚至,她开始怀疑。
  难道自己做错了,为什么看起来,只有自己,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是反应过激了吗?若果人人都能说出一点两点,偏她暴跳如雷,让周海珊不怀疑也难吧?
  凭什么让周海珊这样一个陌生人无条件相信自己的操守呢?
  她只知道她不能献媚讨好,她厌恶整人弄权,即使被整的那个人是叶树森。
  可如果周海珊确实发现了什么,难道她要拦着周海珊,不让她查下去吗?
  是她误解了周海珊,是周海珊误解了她,还是简桢误解了自己?
  她心里觉得有些混乱。
  公司里似乎人人如常,简桢痛恨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轻松而没有心事,是他们根本不需经过这样的折磨,还是他们轻松的过了自己那一关,继而过了周海珊的关,简桢无从知晓。
  简桢期待有人作她的同盟军,她相信大部分人不会喜欢公司里起什么风浪,也许,他们跟简桢想的一样,而这样,周海珊就知道她这么做是错的。
  只是,这个期待,太过渺茫,也无法证实。
  她只觉得无限压抑,在办公室里已经没法静心坐下去,跟Lucy说:“我约了人。” 收拾了下东西出门。
  她约了林浩宇。
  林浩宇本来是有点怕见简桢的,但是又不好拒绝,于是就说好办公室见,在自己的地方,林浩宇比较能把握好情绪。
  小秦带着简桢进来,这是个机灵孩子,虽然没接下EPF的单,但是跟简桢和吕莹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外企这些做行政的,跳来跳去的很少转行,维持住关系,说不定哪天就能做成一单。
  当着小秦,林浩宇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站起身给简桢让座,吩咐小秦去倒水。可是他心里,却很澎湃。
  跟简桢三个月没见了,她好像比上次黑瘦了些,看起来更娇小了,眉宇间却藏着心事。
  林浩宇觉得很心疼,他有个冲动,几乎想拉着简桢的手说:“宝贝你嫁给我吧,我再也不让你那么辛苦。”
  不过简桢会嘲笑他吧。
  所以他只是说:“稀客稀客,快坐。”
  简桢陪笑:“这段时间很忙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她很少跟他这么客气,林浩宇觉得有些心酸,两人到底是生分了。
  简桢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来,递给林浩宇,“还是上次我们装修的那个合同,你再帮我看一次,到底有什么问题。”
  林浩宇有点讶异,接过合同,“怎么又调查这事了?上次不是没查出什么来过去了吗?”
  简桢不想讲太多,疲惫的把头靠在沙发上:“我也不知道,反正最近又问我。”
  林浩宇把合同扫了一遍,差不多一年前简桢就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说有人向总部告发她老板经济上有问题,其中提到在装修上有以权谋私的行为,总部向简桢查证,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不懂的行业猫腻,来找林浩宇商量。
  合同林浩宇看过,现场林浩宇也去过,听简桢讲过来龙去脉,觉得不过就是她老板卖朋友个人情,把工程给了朋友。但是既然报价最低,用料和质量也没什么问题,旁人就说不出什么来,至于她老板中间收没收回扣,既然没抓住人现行,就不能作为罪状吧。
  简桢具体怎么回复的林浩宇不清楚,但是好像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林浩宇无奈的放下合同,看着简桢,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烦恼。
  “你们这种外企,最烦人了。钱也省了,活也出了,就行了,没完没了的追究什么啊。你们那么会算计,把消防弱电机房都分开包出去,装修和家具这块,最多也就挣你们十来万,在我们这行,不算黑了,要再拿好处费出来,就跟白干差不多,那不成了瞎折腾了。”
  简桢皱着眉说:“可是没人能证明他没拿好处费啊。”
  林浩宇笑了:“也没人能证明他拿了啊。”虽然他不很清楚这里面的情形,但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能猜个大概。
  “我看啊,重点不在好处费,就是你们那里找借口整人呗。”林浩宇说。
  简桢默认了,她怎么能不明白。
  当时的财务经理是为什么以及具体如何向总部告发叶树森的简桢并不清楚,只是总部财务的internal controller和管contract的人忽然问起她关于装修中标的事。简桢一开始有点害怕,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EPF本身就不大,很快就风闻是财务经理在跟叶树森斗法。简桢从林浩宇那里问了意见,原原本本的跟总部讲了过程,就没了下文。
  叶树森跟财务经理从来没当着大家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一直是该干嘛干嘛,甚至偶尔还有说有笑,但是三个月后,财务经理的劳动合同到期,EPF总部不予续签,变相开除,那人走得悄无声息。
  很快徐迪来了,大家也就遗忘了她的前任。
  以下犯上,撼动地方诸侯,对个人,对EPF,都是件成本太高的事,若没有一击致命的把握,谁敢冒这个风险?
  所以人人自扫门前雪。
  简桢也是这么做的,她曾经这么对叶树森,也打算这么对周海珊,可不知道怎么没处理好,一下子就从顺民变成了暴民。
  “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这事牵连到你了吗?”林浩宇坐到简桢身边,关切的看着她。
  看着他的眼神,简桢心里一暖,她知道她可以完全信任林浩宇,可是她不想把自己的烦恼转嫁于他,于事无补。
  “没事,”简桢掩饰的笑了一下,“估计又是一次走过场。表明我们是个严谨廉洁的公司。”
  林浩宇冷笑:“也不知道那帮鬼子是真傻假傻,要真想干点什么,那是他们看看合同问问话能查出来的吗?说实在的,我要是半夜去你家给你送十万现金,你把工程给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知道个屁。掘地三尺也看不出破绽来。做生意挣钱这点猫腻要是能让他们看出来,那我们中国一大半人得喝西北风去。”
  简桢笑他:“你少来劲,天天行贿受贿的破坏社会风气,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林浩宇故作委屈:“你可真冤枉我了,行贿是有的,受贿可从来轮不到我。我们这种私人小公司,算是食物链最底层的了,只有我们求人家的份啊。”
  简桢知道他说的没错,这也是为什么简桢没法到这种公司工作的原因,形势比人强,难道到了这种地方,还能抱着自己可笑的骄傲不放吗?
  只是,就算是在EPF,骄傲,也是件太奢侈的事。
  想到EPF,简桢就有点黯然,这个悬而未决的是非官司,难道要陪着她过年吗?
  林浩宇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简桢,她有心事,但是她不愿跟他分享。他想抓住简桢的肩膀用力的摇晃她:“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这样若即若离,不给我希望,又不让我死心。”又怕自己伸出手去只会把她搂在怀里,说些没出息的话。
  简桢抬头看着林浩宇,也许这世上,只有亲人和朋友才是最真的,不涉利益,没有欺骗,他们是她最后的堡垒。
  “我不耽误你了。”简桢起身,“你过年什么时候回家啊?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吧。”简桢有心想说请林浩宇到家里吃饭,又觉得太暧昧,临时改了口。
  林浩宇也跟着她站起来:“我到二十九那天才走,过完十五回来,你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吧。”
  简桢想了想:“我还没买机票,弄不好跟你一天,还是各走各的吧,没准在机场就碰见了。”告别了出门去。
  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林浩宇痛苦的想,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也许这次回家应该听老妈的话,找个媳妇了。
  简桢回到公司,在楼下碰见了司机刘兴唐,她随口打了个招呼:“出去了?”
  刘兴唐点头回应着她:“是啊,刚去机场接周总去酒店,吕莹没跟你说?”

  第二十七章
  简桢闻言一惊,表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胡乱跟刘兴唐点了个头,抢先随着人流进了电梯。
  简桢站在人群中,怀疑旁边的人能听到她激烈的心跳。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即使周海珊这次的北京之行是临时决定,居然人都到了北京了,她作为每次负责安排接机酒店的行政主管都不知道,可以说只瞒着她一个。
  那一瞬间,简桢都没有勇气走进公司,她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看着办公室里各自忙碌的同事,她仿佛是站在屏幕那一端的观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无声。
  她几乎头也没抬的进了办公室,想了想,打开MSN,点了吕莹的名字,停了半天,还是一个字没打,站起来出屋,直接去找了吕莹。
  她单刀直入的问:“Susan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
  吕莹手里正拿着一摞文件正在整理,被她问得一愣,停顿了一秒钟才说:“说明天下午一点半过来,两点开全体会,我还没通知大家。”看了她一眼,又补充说:“我看你们都在,明天也没有外出安排,就没急着跟你们说。刚准备给所有人发email。”
  简桢笑了笑:“知道了,那你能不能跟Susan讲一下,说我开会之前想跟她谈谈,让她给我十分钟?或者时间紧的话,五分钟也可以?”
  吕莹犹豫了一下,似乎有点为难。简桢心里一阵发凉,是的,她不能怨吕莹什么,就像她不能阻止自己此刻感到心寒一样。
  “那算了,我自己跟她说吧。”简桢扭脸回了办公室。
  简桢在桌前愣了很久,她很少觉得如此狼狈无措过,工作上她一向是自信的,简历上她形容自己是个“trouble shooter”,长于面对各种难题,最善与人沟通,此刻只觉得无限讽刺,还shooter呢,弄不好自己现在就在靶子上,随时可能捐躯。
  简桢心烦意乱的打开outlook,发现吕莹果然给全公司发了会议通知的邮件,简桢在accept上点了一下表示确认出席,想了想,给周海珊也发了个appointment的邀请。简桢身上的锐气,被周海珊的沉默和回避已经给挫得差不多了,她没法跟她直接在电话里谈这事,只好选择这种方式。
  如果周海珊不肯见她,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澄清两人之间的误会,简桢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离开EPF。
  想到这一点,简桢只觉得胸口发闷,这次是飞来横祸,还是自毁前程,她不得而知。但是潜意识里,她还是暗自希望自己只是想得太多,简桢的为人和能力周海珊不是看不到,她若是个做大事的人,应该不会与自己计较。
  简桢这一日,过得浑浑噩噩,以往日日形单影只的回家已成习惯,今天却显得格外凄惶。一度充满内心的骄傲与豪情,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性,忽然失去了锐气。
  曾经想过,大不了为她的骄傲,放弃这个工作,而当生活可能向她开出罚单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说时容易做时难。
  她不甘心。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周海珊要惩罚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要她付出代价?
  只是,这是谁的错呢?
  她曾抱怨这个工作没有成就感,缺乏挑战性,抱怨叶树森主意一天三变,抱怨财务卡得太紧她老要变着法子省钱,而此刻,她没得抱怨。
  机会曾经就摆在眼前,她自己没选。
  想起坐在出租车里,经常听到评书里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当时只觉得戏剧性十足,现在几乎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这一夜,辗转到两点多,简桢才睡下。第二天肿着眼睛挣扎着在衣柜里挑衣服。
  简桢已经习惯了在周海珊面前扮低调,穿暗色,此刻捡了一身灰不溜秋的套装换上,往镜子前一站,觉得看上去跟行将就木的差不多。
  简桢忽然觉得悲哀,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先给自己脸上写了LOSER?
  也许只是庸人自扰,也许可能柳暗花明,但也许今天要做出最后的决定。
  无论如何,她不是个loser。
  她换了衣服,仔细画了妆,匆匆出门,今天会是不平静的一天。
  EPF的办公室里,气氛果然不同以往,还有一周就要放假了,周海珊却又赶来,明摆着是不让大家过一个安生年。有关对叶树森所谓问题的调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卷入其中,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他人说了多少,做了什么,事后是会论功行赏还是秋后算账,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这几日,互相之间说话都小心了许多。谁知道对方是敌是友,EPF同事间一直存在着的那种相安无事共同进退的氛围,忽然就不见了。
  简桢站在门口,有点出神,即便留下又如何,如今的EPF,也不是当初她加入的那个了。
  “早!”Lucy跟她打招呼,只有这个姑娘,一直笑眯眯的,似乎不受周遭影响,从加入EPF的第一天,就对所有人,展开她毫无心机的笑脸。
  “早!”简桢向她微笑,年轻真是好。
  打开邮件,简桢发现周海珊确认了跟她中午一点四十碰面,她略松口气,决意今天不理会任何人,一心一意的等待着跟周海珊的会面。
  当天的午饭,大家也都没心思呼朋引伴的出去吃,大部分人都叫Lucy定了盒饭,简桢没有胃口,吃了一小盒水果沙拉,喝了一瓶酸奶。入口清凉,吃下去却觉得都搅在胃里,冰冷的一团。
  她敞着门,很容易就听到外面一阵人声响动,是周海珊来了,大家在纷纷打招呼,略过夸张的嘘寒问暖使得办公室显得有些嘈杂。
  简桢看了看时间,一点钟,周海珊提前到了,既然已经约好了,她只能等。
  办公室里似乎听不到周海珊的声音,但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从同事们比往常更热情的与客户通话的语调,从被刻意放慢了的脚步,从同事间由隔空喊话变成电话沟通,从忽然在空气里流动的一种令人压抑的秩序感,周海珊宣告了她的存在。
  四十分钟后,当简桢鼓起勇气走进周海珊的办公室的时候,这种存在感,象山一样向她压来。
  周海珊一向喜欢穿黑色,今天大约是因为开会的缘故,她穿得比平常更加正式,黑色羊毛西装和同款的裙子,合体的剪裁很好的掩饰了她略有发福迹象的腰身,整个人看上去很挺拔。
  她神态如常的邀请简桢坐在小几后的沙发上,从办公桌前转过身来,面对简桢坐在大班椅上,两人离了有差不多一米的距离。
  简桢被周海珊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她差点说不出自己心里已经反复斟酌过多次的台词。还是周海珊先开口了,她跟简桢一直说英文:“你说想单独见我,因为有话要说,现在我来了,你可以说了。”
  简桢不易察觉的清了清喉咙,此刻,也只有用英文这些话才讲得出来:“首先,我想谢谢你给我时间见我。我这次主要是想对我上封邮件里的态度表示道歉。我并不是有意要表现的那么无礼,只是有些心急了,没有注意语气。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误会,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机会跟你一一解释清楚,所以我希望今天,或者再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跟你好好的谈一谈,有关于我个人的一些想法,还有我们之间需要澄清的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简桢一口气说完,感觉脸上发烧,她还从来没跟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只是若为姿态好看,也不必要求这次见面了。
  周海珊表情很平静,她的笑容得体而疏远:“Jessie,你不必有思想负担,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误会,你的想法,我想你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你所要传递的信息,我也完整接收到了。对你个人的意见,我很尊重。我并没有也不会针对你个人,所以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你不要放在心上。本来这件事,跟你本人就没有多大关系。”
  周海珊诚恳的看着简桢,连呼吸都纹丝不乱,她的话如绵里藏针,让简桢僵在了那里,再说下去,就显得有些不知趣了。
  简桢有点茫然,不知道周海珊这话有几分出于真心,同时她也很恼怒,周海珊是下定决心不给她机会解释了。
  简桢站起身来,略微提高了声音:“Susan,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确实没有针对我个人,就像我也没有针对你一样。我尊敬你作为公司领导的权威,也尊敬你以自己的方式管理公司的自由,我也并不是不想配合你,只是有些事的处理,我希望能以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式进行。就好比这次Sam的事,我希望大家能够坐下来,面对面,公开透明,就事论事的了解和反映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行有罪审判,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洗脱嫌疑。”
  周海珊看着简桢,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外套,很好的包裹着她姣好的身形。周海珊忽然有一阵走神,心想:“这样娇贵的颜色,穿一次就要打理一次,才叫麻烦。”简桢因为激动而面色桃粉,鼻尖沁出了细碎的汗珠,周海珊看在眼里,几乎可以想象这个美丽的女子在生活里是如何的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广东人口里的恃靓行凶,讲的就是简桢这样的人。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觉得谁都应该买她的账,可惜周海珊不吃这一套。
  叶树森,EPF的这帮男员工,还有那阅人无数的Adams,都是这样被她打动的吧。周海珊想起北京全球会议结束后,Adams授意周海珊转道美国,回总部共商大计。几天的讨论,多番的谈判,该想到的该谈到的都说了,Adams点着EPF中国的组织结构图闲闲的说,我看这个operations manager的位置可以让Jessie来做,她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帮你在中国站稳脚跟。
  周海珊曾经也这么以为,当所有的人都在保持距离观望的时候,只有简桢向她伸出了热情的双手,给她以支持和友谊。她职位并不重要,但是通晓公司里的大事小情,公司里的人也很信服她。本来她以为简桢,会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结果没想到,最滑头的就是她。
  貌似忠厚顺从,其实虚与委蛇,不断的把球推向她这边,让她的工作毫无进展,只能从他人身上想办法,她怀疑有些人也是受了简桢影响,所以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小小的行政经理都能对她一番抢白,指摘她的种种不是,那她也不必做这个acting的掌门人,赶紧收拾包裹逃回香港,以实际行动证明Adams错看了她就是。
  这是一场两个女人间的较量,而周海珊从来都没认输过。

  第二十八章
  周海珊冷笑了一下:“Jessie,说到公开透明。你对我做到了公开透明了吗?我刚来EPF的时候,对你是最信任的,工作上我倚仗你,事业上我给你提供晋升的机会,我一直在明确的表示,需要你的帮助。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你知道公司的问题Sam的问题,但是什么也不对我说,只是自己作壁上观,等我自己摸索,现在回头想起来,我都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了。简桢一时有些语塞,觉得非常的生气,又觉得周海珊说得多少有那么点道理,事实上,两个人来回交锋到现在,她都搞不清他们到底各自在捍卫什么。
  简桢忽然觉得,现在两个人,已经完全不是上下级在就职业这样严肃的问题争执,而变成了两个小女生吵架,吵什么不重要,最后看谁的声音最大。
  周海珊也不相信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情绪化的台词来。最近她压力太大了。作为Adams的人,她这次负担着兴利除弊,扭转乾坤的重任。一直以来,EPF高层都存在着鸽派与鹰派之争,Adams虽然年过六十,但作风一直是狠辣而急进的,在中国问题上,双方第一次冲突,以鹰派的铩羽而归告终,虽然有人出来指证,但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又有人在背后力保,叶树森稳稳当当的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中国人擅长的就是偷师旁人的长处,为我所用,自己原有的那些还围在小圈子里藏得好好的,谁也攻不进来拿不走。若总是听凭他们天高皇帝远的在这里自说自话,那EPF中国的存在,就成了EPF的大笑话。周海珊此次肃清队伍,彻查问题,也不过是为了帮Adams扳回一城。
  不从内部攻破,让他们自己人先打起来,周海珊怕是永远找不到突破口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把人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创造效益。她如果没有自己的团队,自然难为无米之炊,就更谈不上将来被扶正,给Adams端上一桌满汉全席的可能。
  因为摸不着头绪,简桢觉得很疲惫:“我从来都没说过公司没有问题,Sam没有问题,只是我觉得那都无关紧要,我从心里认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Sam走了,让他把他的问题也带走,所有人都有个新的开始。他是不是个好领导不重要,你是好领导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在摧毁旧制度的基础上建立新秩序,自动清零不好吗?”简桢勇敢的直视着周海珊,目光里充满着倔强。
  周海珊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的权威正在被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挑战,她尖锐的说:“我跟你不同,我要对整个公司负责,错误对我来说,不分大小,既然存在,就应该纠正。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明哲保身,姑息纵容问题的存在,小错终将累计成大错。Jessie,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公正客观的人,可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不愿意这样讲,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以后我很难再信任你。Jessie,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做人虚伪。”
  简桢好不容易被压抑的冲动,重新又涌了回来,她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有教养,能够畅快淋漓的尖酸刻薄的对周海珊说出一些具有杀伤力的话,虚伪的人并不是自己,信任也不是刻意博取来的。如果周海珊对人人存疑,人人都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这个信任她宁肯不要。在职场上,她不介意奋斗,甚至偶尔使点手腕攫取,但是她不要恩赐。
  也许他们职位上有高低,但是内心上他们是平等的,如果她执意要关起门来做小型西太后,也要问问简桢愿不愿意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那一瞬间,简桢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一万个念头,那些耳熟能详的英文脏字在简桢的舌尖心头快速的滚动着,几乎要从她的口中喷薄而出。
  两人之间出现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简桢看着周海珊此刻的表情,她觉得她可以决定简桢在EPF的命运,她为此而颇有得色。一向把仪态保持得很好的她,此刻七情上面了,也就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细看上去,皮肤松弛,五官晦暗,甚至有些狰狞。当然,想来简桢自己,这个时候,面目也不甚可爱。
  “有必要弄到这个地步吗,这么丑恶?”简桢脱口而出。
  “丑恶?你说丑恶是什么意思?”周海珊目光灼灼的看向简桢,提高了声线,她似乎也到了忍耐的极限,还没有人这样肆无忌惮的顶撞过她。
  丑恶就是大家都撕掉面具,赤膊上阵,拼个你死我活。
  一直在被争论不休的谁是谁非,是敌是友,从冠冕堂皇的职业层面很快就要上升到人身攻击了。两个外企白领的较量,变成了两个女人互相要给对方好看,一个仗着年轻,一个靠的是权柄。只怕看在旁人眼里,与公交车上的妇女骂街也没什么区别,两人齐齐沦为他人笑柄。
  局面就要失控,再争下去双方都会输了尊严。
  中午的那团沙拉还坠在胃里,搅动得简桢全身不适,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耐性了,让这一切迅速结束吧,既然,她跟她已经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存,这个地方,也无她留恋之处,何必还在这里胶着恋战?
  想到这里,简桢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原来,困扰了她这么久的问题,最后只需要简简单单的这样一句话来解决。在迷宫里碰得满头包,却不知可以随时打开旁边的小门走出去。搞不懂新的游戏规则,不玩了便是。
  是的,就是这个答案。
  她缓缓地开口:“Susan,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虚伪,不是靠一句两句话能够判断的。时间是最有力的证明,可惜我们没有机会相互验证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也觉得我没有什么必要继续留在EPF了,请允许我现在向你辞职。”
  刚才屋内紧张的气氛,突然冷却了下来,突然到周海珊不知道自己是达到目的了,还是被带到了沟里。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Sam?值得吗?”周海珊忍不住问,这是她一直没有搞清的一个问题,简桢为什么这样抗拒跟她合作。
  简桢淡淡的笑了,值得吗?估计连叶树森都会这么问她吧。“这件事,完全跟Sam没关系,我跟他也从来都不是朋友。这只是我做人的方式,坦白的讲,我工作的焦点从来都在事上不在人上,换了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值得不值得,别人是否理解,那不是我所关心的。”
  说完这些,简桢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绪也平复了下来。
  她的思路清晰起来,飞快的说:“我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也许我们都是为了EPF中国更好,只是做事的方式不合拍,所以我想我离开对我们双方都好。我这个职位,工作基本上不需要交接,我会交出钥匙,给Lucy写好memo。公司还欠我15天假期,另外那半个月可以从我本月工资中扣除作为赔款,我希望今天就可以离开公司。”
  事已至此,多留一天也无益。何必再假惺惺的互相对着一个月,简桢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表情去面对包括周海珊在内的每一个人。她不是个好演员。
  如果周海珊要拿中国公司的一个人开刀,简桢确实是很好的人选,既可以敲山震虎,又不会大伤元气,而且从此可以永绝后患。一个年轻美丽又没有企图心的下属,因为无所顾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求仁得仁,周海珊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叶树森很幸运,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简桢维护了他。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简桢没有加上一脚。想起刚到北京时的一幕幕,周海珊忽然觉得,有一天,换了是自己在叶树森现在的情势上,简桢也会同样的对自己,可是其他人,对她不会留情。
  周海珊几乎觉得背后有些发冷,看着面前的简桢,忽然有点羡慕她此刻的坦荡,至少她解脱了。
  也许换个身份,她跟简桢可以成为特别好的朋友,可是眼下,话说得过头了,他们再也无法共事。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说白了,在这里,包括她在内,大家不过都是EPF这个局里的一颗棋子,棋子间又怎会讲什么真情。
  “好,你补一个邮件给我,我会批准。”周海珊干脆的说。没有惋惜,没有欣喜,大家在商言商,人来来去去,留下的人总要继续往前,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
  简桢向周海珊笑了笑:“谢谢你。”
  周海珊也笑了:“祝你好运。”
  公司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的往会议室去,准备开会了。每个人心里都惴惴的,不知道周海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有人注意到,只有简桢和Lucy,离开众人,进了简桢的办公室。
  简桢向Lucy交代着自己掌管的钥匙,一抬头却看Lucy在望着她发呆,眼睛里都是惊惶无措。
  “怎么了?”简桢温柔的问她。
  “你怎么突然要走啊?是出了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简桢是Lucy的师傅和榜样,这下她失去了方向。
  简桢笑了,“没什么,一个公司里你来我走的不是很正常吗。再说,我也不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你有事还可以打电话问我啊。”她顺手给Lucy理了理领子,耐心地说:“我把手头几个快到期的合同告诉你,常用的联系人和电话吕莹那里都有,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她就行。”
  Lucy几乎流下眼泪来,“我怎么忽然觉得好担心啊。Jessie,是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碰上这种事吗?”这个职场新人,虽然不在是非的中心,但是几个月来公司的波动和变化,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如果聪敏如简桢都不能应付,那她岂不是做定了沉默的羔羊?
  简桢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心里感觉很复杂,她不能代替她的成长,她也没法向她提供任何忠告,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简桢是个失败者,她没有资格向她传授什么经验。
  每个人都像是公路上高速行驶的车辆,性能不同,路线不一,腾挪闪躲,融汇交错,有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机缘和组合。大家各行其道,对待同一个问题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简桢的经验和教训,都没有代表性,也无法供后人借鉴。
  “放心吧。”简桢安慰她,“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而且我相信,我走了以后,一切都会变得跟原来一样。”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被拿来祭坛,那么简桢已经主动把自己献了出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安全了。周海珊如果足够理智,应该不会再兴风作浪。
  Lucy拉着简桢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简桢是个好上司。虽然他们不是朋友,Lucy担心难过的是,自此再也没有一个人,象简桢这样在前面为自己遮风挡雨,解决难题,她失去了主心骨,才忽然体会到,原来简桢曾为她做过什么。
  一切怎么会跟原来一样呢?
  如果简桢这样的不能在公司里生存,难道说要做她的反面才能站住脚?
  难道自己一直信奉和追求的,其实是一条死胡同?
  传说中职场上的明争暗斗,这样快的就摆在了她的眼前,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觉得惶恐。
  简桢无心再继续安慰这个女孩,都是从这样雪白透明的时候过来的,有些事早晚会遇到,有些道理,她早晚会明白。
  “来,帮我收拾下东西。”简桢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一个大手提袋可以装下。Lucy问简桢:“桌子上这些杂志怎么办?”看着林浩宇为她打的那张小木桌,简桢轻轻的说:“都扔掉吧。”
  这个她坐了两年的办公室,狭小而拥挤,处处充满着她的气息,却在这一瞬间变得与她无关,视线所及的每一样物品都是她的,又不再属于她,原来,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不可以抛弃。
  “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再整理一下。”简桢对Lucy说,“你快去开会。”这样关键的赏善罚恶一语定乾坤的会,少听一句话都可能会造成损失。
  Lucy犹犹疑疑的,不知道简桢待会儿还在不在,又不敢问。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走了。
  简桢删除了电脑里的私人文档,打开OUTLOOK,按说应该给全球的同事发一个例行告别的邮件,坏心点甚至可以在邮件里写,我作为办公室政治的牺牲品,被迫离职……瞬间即可传遍EPF的每一个角落,只可惜简桢从来都做不出这么极端的事来。更何况所有的人,又有谁是值得她此刻特意说一声“再见”的呢?
  她关闭了电脑,自此,EPF跟她彻底无关了。
  公司同事们在会议室里济济一堂,没有人注意到,简桢在这时独自离开了办公室。周海珊正在向大家宣布她离职的消息,她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取得她想要的效果,简桢不会白白牺牲。
  在她的同事们还没从她离去的余震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简桢乘坐的飞机,已经离开了北京的上空。

  第二十九章
  南方与北方的差异,可能在冬天看得最明显。北京已满目萧瑟,所有的植物都光秃秃的时候,南方的山还是绿的,小块小块的农田里种着庄稼,流淌不息的江水,滋润了简桢的眼睛。
  她到家了。
  简桢的妈妈李云卿在接到女儿突然回家的消息的时候,是惊喜又有些疑虑的,简桢说是提前休假批准了,又恰巧买到了有折扣的机票,就赶着回来了。
  这其实不是简桢的风格,她平时做事是很有计划的,这次事先连招呼也没打,就突然打电话说晚上到家,不知怎的,让李云卿心里有点不安。
  她忙给丈夫打了电话通报消息,做父亲的跟当妈的就是不同,简爱国只是惊喜,连忙放下手头工作,提前安排女儿的接驾事宜,并没有多问什么。
  简桢跟父亲一向亲厚,但外人都说,她还是最像妈妈。
  李云卿下午有门诊,即使是想着应该去买点菜再把简桢的房间整理一下,也不得不收拾心思专心问诊,等下班匆匆赶回家,发现简爱国的司机正在厨房帮忙整理果菜,收拾鱼,简爱国自己拿了床厚被子要给简桢铺上,正笨手笨脚的换被套。
  李云卿看着丈夫的背影,心里有点泛酸,不知道是嫉妒此刻丈夫对女儿表现出来的铁汉柔肠,还是难过女儿与自己始终隔着一层,不像跟她父亲那样亲近。
  简爱国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哎?你回来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得赶紧给我闺女做鱼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钻到厨房里去了。
  李云卿慢慢把被子整理好,给简桢铺上电热毯,这孩子现在几乎是个北方人了,怕冷得厉害,每年回来都不爱在家待,说宁肯上街上坐着,比家里暖和。
  她的房间还是旧日的样子,简桢跟妈妈一样爱整洁,房间表面上几乎没什么东西,窗帘床单是小女孩子喜欢的粉紫色,高中时的课本和小说还整齐的在书柜里放着,仿佛她离家的这九年似乎从未存在过,一切都跟她上学时候一样。
  就像她每次回来,拎个大旅行箱,放在房间的一角,给人感觉似乎随时都会离开。而每次她离开以后,房间里也确实像是她从来都没有回来过,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偶尔,在卫生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角落里,发现她遗忘的一支发卡或者一瓶面霜,都会让李云卿凝视良久,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当时她力主把简桢往北京推,希望她在那里能扎下根来,如今忽然不知道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简爱国在厨房里一阵忙活,丢下个乱摊子,带着司机小张赶往机场,临走嘱咐:“云卿,你帮我把厨房收拾一下,我来不及了。那个鱼你别动,我都炸好了,回来我做,桢桢点名要的。”
  李云卿追到门口嘱咐着:“慢点开,别着急。”听着小张一边答应着,俩人一边噔噔噔的下楼,就知道说了也白说。
  从高速修通以后,到机场的时间缩短了很多,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简桢就要到家了。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简桢走出机舱,立刻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凉意,只是跟北方令人窒息的凛冽不同,南方的寒意,是透明的清冷。
  简桢打开手机,这两个小时在飞机上,她只觉得浑浑噩噩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一直在睡,今天情势的急转直下,虽然她已经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真到做出那一步了,还是颇有恍惚之感。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父母和昔日的同事们,他们都会很震惊吧。
  手机滴滴作响,提醒她有短信进来。全球呼提示刚才爸爸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他一定是到机场了,等得心焦。
  仅此而已。
  她的同事们对她的离去,没有做任何反响。
  简桢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一笑置之或耿耿于怀,她来不及思考,因为父亲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爸,嗯,我到了,没有托运行李,嗯,我马上出来了。”简桢挂了电话,加快了步子,想那么多干吗,爸爸在等她。
  简爱国站在接机的人群里,看着远远走来的女儿,她比大多数人都穿得厚些,走路就有点笨笨的,看在父亲的眼里,特别感到爱怜。这孩子大约是累了,有点没精神,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正要出声招呼,却看到简桢抬起头来张望,看到他,脸上绽出笑来,向他招手。
  父女俩分别奔着出口快步走着,走近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儿大了,不能像小时那样搂搂抱抱,一年没见,好多牵挂不知从何说起,简爱国接过简桢手里的箱子,笑着说:“快走吧,你妈等着呢。”
  简爱国在前面领头大步走着,小张赶忙追上去抢他手里的箱子,倒把简桢一个人甩到了后面。
  上了车,简爱国像本市代言人一般介绍着简桢不在的这一年当地的变化,这个富庶的南方小城,就像中国所有的发达城市一样。路修得更宽了,老城区被拆得面目全非,高楼也越盖越多了。
  只是,当汽车驶入市区的那一刻,看着道路两边绿树上仍然茂密的叶子,步调明显的比北京慢一拍的行人,那些小时耳熟能详的小吃招牌,还有远处江桥上的璀璨灯火,简桢把车窗拉开一个缝隙,湿润的空气铺面而来,让她全身放松下来,有种通体舒爽温暖的感觉,这是她的家乡,这是她的地方。
  此刻在她背后已是千里之遥的北京,许永纯独自坐在茶餐厅里,罔顾服务生的脸色。她已经这样坐了很久,根本没有心思点餐吃饭。今天有太多的意外,让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即使是世界上她最亲近的那两个人,现在她也不想面对。
  简桢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就辞职了,事先没有征兆,事后也没有交代。难道简桢心里恼她了吗?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起了隔阂,开始各怀心事。应该怪那个Operations Manager的offer吗?
  可是许永纯并没有得到它。
  临近春节,街上的交通总会格外的拥堵一些,到处送礼的,赶着回家的,都挤在了一起。一向归心似箭的钱永强此刻却恨不得晚点到家。今天会上周海珊宣布的人事变动和改革措施,虽然不直接关系到他,却让他心里一直隐隐有不祥之感,随着部门职能的拆分,他有被架空的趋势。这个工作,渐渐有变成鸡肋的可能,是奋力一搏还是另起炉灶,他还难以决定,简桢已经走了,下一个会是他吗?想起妻子那温柔娴静的脸,钱永强觉得自己此刻虚弱得不像个男人。
  “下车吗?”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捅了捅吕莹,她厌弃的皱起眉来,艰难的让过半边身子。自从五号线开通,地铁上的人越发多了。每天这样挤来挤去的一路回到家,她都累得除了抱孩子什么也不想干,她知道婆婆背后对她颇有怨言。不过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可以买辆小车子,或者买套房子,跟公婆分开住。这个改变是周海珊给她的,她庆幸自己没有临阵退缩,接下了这个职位。她付出了很多,但薪水得以翻番,这是她在简桢手底下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想到简桢,吕莹心里有些复杂,不过她觉得自己不欠简桢什么,大家出来混,不都是为了月底的那份工资吗。
  公司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陈久同还在办公室里瞎忙,其实心思已经不在手中的活计上。他没想好过会儿是叫几个兄弟出来喝喝酒联络下感情,还是独自回家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周海珊自上任以来,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她解释为对他有最高的期待,她也曾私下暗示,她会给他很好的回报,会是什么呢,钱永强那个副总的位子吗?但是周海珊今天也提出,会加强市场部的建设,看话里的意思,可能会把市场部从销售部下面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平级部门,这样的话,陈久同一个人掌控的大笔预算会分出一多半走,他的权力实际上是被削减了。周海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徐迪看着镜中的自己,深色的套装越发衬托得她高挑而白皙,旁边的导购小姐娴熟的赞美着她的身材和气质,她不以为意,却懒得纠缠:“帮我包起来吧。”她很少穿这样端庄含蓄的款式,但是从现在开始她要习惯这种包装,因为这是周海珊的style,因为这样,才能配得上她今天得到的新title – Operations Manager。徐迪心里并没有太多欢欣之意,得到了晋升,失去了一个男人,到底值得不值得,她也说不清。她劝说自己,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一个外企的运营经理跟一个民营企业小业主的情妇相比,当然还是前者有前途,周海珊跟她说过,她们是一类人,靠的从来都是自己的一双手。徐迪想过周海珊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未来,不过这念头,她不会让周海珊知道,她不会像简桢那样笨,上来就亮出自己的练门。大概整个公司,只有她才最清楚简桢跟叶树森并无瓜葛,只有她才明白简桢这次的牺牲是多么的不值得,也只有她才会在此刻忽然觉得有点替简桢难过。

  第三十章
  简桢终于醒了,昨天她睡得很晚,把几本旧小说又拿出来看。妈妈把她的一切杂物都保存的很好,过去的照片、卡片、信件,如今全都坦荡的放在抽屉里,只是她俩谁都不会再想去翻看。对简桢来说,很多事过去就是过去了。
  凌晨睡下,朦胧间听到爸妈压低了声音说话,能隐约听到他们西索的走动,关门的声音,但她并不觉得打扰,一翻身,又睡着了,再睁眼,已是中午。
  她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打开空调,复又把身子藏了回去,等着屋子回暖
  昨天她其实很累,看着爸妈高兴的样子,她打起精神又是吃又是说,几乎没让嘴闲着,让这个冷清了许久的家立刻热络了起了。
  简桢没跟爸妈说工作的事,也不打算说,她准备回北京以后找好了新的再告诉他们,只是,她觉得胸口还是满溢着莫名的情绪,找不到出口。
  临睡前有同事发短信过来问候她,对她的突然离去表示吃惊,这几个人都是平时跟简桢关系一般,私下来往不多的。简桢思忖了半天,统一给他们做了简单的回复:“谢谢关心,我很好,请勿挂念。”她自己的选择,她并不打算抱怨。此刻她的身份只怕已经暗自被定为叛将,也就不必跟旧同事纠缠不清,连累他人了。
  许永纯一直没联络她,简桢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期待什么,但是还是暗暗的有些难过。
  房间里没有闹钟,简桢打开手机看时间,又有几条短信跳出来,许永纯的首当其冲:“你怎么样?没事吧?”发送时间是早上八点多,大约是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发的。简桢想了想,回复她:“我挺好的,已经回到我父母这儿了,有机会回北京再聊。”许永纯的回复很快回来:“好。”
  简桢看着那个好字,想,她们短期内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电话忽然又响起来,是相熟的一个酒店销售部经理打来的:“简小姐,我是canny。刚才听我们同事说您公司询长包房的价格,我刚从外边回来,她也没说明白,要不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再跟我说一遍?”
  简桢人还半躺在被子里,赶忙坐正,下意识的拉了拉睡衣的衣襟,打断了那边热情的声音:“抱歉canny,我已经辞职了。现在这事应该是吕莹负责,你直接问她好吗?”
  对方颇有些尴尬:“哎呀,您怎么离开EPF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您现在去哪个公司了?”
  简桢很无奈,第一次跟人说这件事,居然还是跟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交代:“我刚刚离开,想休息一阵,现在还没考虑下一个工作的事情。”
  Canny显然颇为后悔打了这个冒失的电话,匆忙说着客气话:“哎呀,真羡慕你,能好好休息,那咱们保持联系吧,有时间我请您吃饭。”简桢也只好客气致谢了一番才挂了电话。
  被这通电话一搅,她也无心恋床,慢吞吞的起来洗漱。爸妈都上班去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像没人住一样。其实简桢自己家也是这样,但是在父母家,却觉得生疏而局促,离家快 十年了,每次回来越来越有做客的感觉。
  走进厨房,台面上摆着速溶咖啡,电热壶里是满满的开水,吐司炉旁边放着一包面包,电饭煲里还有一窝稀饭,触手温热,这是特为她准备的早餐。
  吃过已经太晚的早饭,电话又响起来,是通信公司的人:“简小姐,我没别的事,这不快过年了吗,问候你一声。我们工人马上就要放假回家了,你看你们那个交换机需要今天过去检修一遍吗?后天我这里就没人了。”
  简桢苦笑了一下,把自己离职的事又讲了一遍,双方又表达了一下有机会再续前缘的良好意愿,互相拜了年,才挂了电话。
  看来Lucy还没来得及把她离职的消息发布给所有的vendor,这几天拜年问候的电话可能不会少,要逐一说明解释以及面对他们的意外反应并交代自己下一步的去处,即使简桢不烦,也怕爸妈会听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简桢决定换一个号码。
  南方冬日的中午,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北方人民冷得伸不出手的时候,南方的街头暖意盎然,阳光好得让人禁不住眯起眼睛。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不需要工作的市民此刻都三三两两的在室外闲坐,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让简桢的心也舒展起来。
  简桢的家乡,像中国多数中等发达城市一样,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市中心。本市最大的百货商场第一家麦当劳第一家肯德基一家挨一家的班尼路佐丹奴罗宾汉都坐落在这里。那些似是而非的本土名牌时装跟时髦廉价的韩式服装店挤在一起,主要面向游客的老字号饭馆旁边就是人头攒动的炸串店,这里是这个城市的每个人消闲的好去处,从春到冬,日出日落,这里永远繁华喧嚣,川流不息。
  简桢从电信营业厅出来,站在门口有点恍惚,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四处都是人,晃得她眼花。北京其实人也很多,但是因为城市大,只要不去王府井或者火车站,就不觉得。
  她没有沿来路打车回家,绕到背后的小巷子,轻车熟路的穿行了起来。
  市中心的居民区,住的是本地资格最老的土著,此地如今已是寸土寸金,开发商拆迁不起,很多八十年代的老楼就留了下来。阳光已被周围的高楼大厦和林立的广告牌挡得差不多了,临街的房子都改成了小商店和小吃店,再加上路边的小摊贩,把这几条街围的严严实实,像是一个独立而神秘的世界。
  一家小吃摊正在煮馄饨,四十多岁的女店主应该就是屋主,小孩子在她背后的屋子里钻出钻进,两张小折叠桌就摆在街边,香气也慷慨的送入每个路人的鼻中,简桢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小姑娘,吃一碗馄饨吧,刚煮好的。”店主招呼她。
  也只有在自家的地方,乡里们才会称呼已经二十七岁的简桢为小姑娘。在北京,她常被出租司机尊称为大姐,第一次听人这样叫她,简桢气愤的跟苏西说:“叫我大姐?看他那一脸褶子,还叫我大姐呢?”苏西郁闷的问:“那叫你什么?小姐?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简桢坐下来,吃这一碗清汤小馄饨,齿颊留香。
  旁边桌坐了个老大爷,大约是摊主的公公或者父亲,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小酒。看简桢转过头来,和气的跟她用本地话打招呼:“吃得还好吧,要不要辣油?”
  简桢笑着摇头道谢,把汤一饮而尽,浑身暖洋洋的。
  出了巷子,简桢叫了一辆三轮,车夫是个健壮的中年人,问她去哪儿。简桢想了下,说沿着江边转转吧。
  车夫憨憨的一笑:“你是外地人吧?我带你去滨江大道那里。”
  沿江岸靠近市中心这边建起了长堤广场,道路宽阔,视野很好,但是人工斧凿痕迹太重,简桢想着自己反正一个人只想散散心,看看这座城市和她思念的那条大江,也不必特意去找那有野趣有意境的地方,就随车夫去了。
  其实大半时候,她都在车上发呆,景致是早已看惯了的,只是这江水,让一切都鲜活了起来。水面有风清新的吹来,略有些冷,却让人爽气清醒。
  昨天爸妈看简桢乏了,没怎么拉着她说话,这次在家这么久,免不了要问她些工作感情上的事,可惜她没有任何好消息要跟他们分享,只怕还要说一个接一个的谎话来作答。想到这里,简桢就有些沮丧,她知道这是她人生义务的一部分,她也不打算逃避这个义务,但是她也希望有人可以让她毫无负担的卸下此刻胸中的块垒,让她也可以一吐为快。
  堤岸上有不少人在放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像是独自飘在江上一般,让简桢的心绪也有点飘忽。
  正愣神间,车夫却猛地把车子往一边带,让简桢一震,抬起头来,看到一辆警车向他们并过来,把他们别在了路边。
  车夫满脸惊疑的看着简桢,简桢看了看警车驾驶座上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掏出钱来给车夫:“没事,你走吧,那人我认识。”
  江展航笑吟吟的从车上下来,向简桢走来:“小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身份证借我检查一下。”
  他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的,要不是身上这身警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活像个古惑仔。
  简桢忍不住的笑:“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当人民警察,就是让你在马路上欺负我这小老百姓的?”
  上了江展航的车,简桢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江展航得意地说:“什么能瞒得过刑警的眼睛,我车从对面来眼角一扫就看到你了,掉了个头追上来你都没察觉。”
  “那你现在是干吗?有任务吗?”简桢在座位上伸了下懒腰,确实比三轮舒服很多。
  “没,单位刚完事,正打算回家,就看见你了。打你手机没开机,只好围追堵截了。”
  简桢才想起来,“哦,我电话号码换了。”
  江展航扭头看了她一眼:“居然不告诉我,想跟我玩销声匿迹啊?”
  简桢赶紧解释:“刚换的刚换的,都没通知呢。再说了,谁能跟你玩销声匿迹啊,这不等着被你通缉吗?”
  江展航很敏感:“怎么回来就换电话?在北京惹麻烦了?有疯狂追求者了?”
  简桢哭笑不得:“你别那么三八好不好?”
  他嗤之以鼻,“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躲什么人。有什么事,跟警察叔叔说说,叔叔保护你。”
  简桢颓了:“真没有,我就是换了个工作,所以想换个号码把以前一些工作上的联系甩了。”
  说完又后悔:“这事你可别跟你妈说,我爸妈还不知道呢,回头说漏了,我又不得清净了。”
  江展航把车子转了个弯,嘲笑道:“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我现在早出晚归的,跟我妈连面都见不到。就是打电话报个平安。”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昨天还真是我妈告诉我的你回来了。”
  简桢笑了:“你看我嘱咐的没错吧,她俩人在一块上班,互相之间什么不说?根本不可能保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江展航问简桢:“去你家还是我家?”
  简桢看着他熬红的眼睛,说:“你给我放我们家路口那里就回家睡觉吧,我这次住得久,你不忙的时候再聊。”
  江展航也没多说,把简桢送到楼下,抄起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看简桢下了车,跟她摆了摆手就走了。
  简桢站在楼旁的树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第三十一章
  吃晚饭的时候,简桢假装不经意的跟爸妈说:“我刚买了个神州行的号码,你们过会儿记一下。”简爱国奇怪的问:“干吗换电话?”简桢早想好了答案:“北京的电话在这里打太贵了,话费太高公司不给报销。”
  李云卿看了简桢一眼,没有说话,简桢心虚的扭过头去夹菜。
  简爱国对女儿从来都是毫无怀疑,言听计从的,不以为意的说:“公司不给你报,爸爸给你报呗,那能有多少钱?”
  简桢跟爸爸撒娇:“那你过年红包给我包大一点。”说完咭咭的笑。
  简爱国慷慨地说:“没问题。”
  他凝视着心爱的女儿,忽然问:“桢桢,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过年可就二十八了。”
  “哎呀不要听这个。”简桢大声的说。
  她跟陈劲的事一直没跟家里说过,总觉得还没到结婚那一步,不想让爸妈干涉太多。
  李云卿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先吃饭,桢桢,你明天想吃什么,早点想好,我明天好准备。”
  简桢想了半天,说:“炒个什锦菜来吃吃吧。”
  妈妈笑了,“小囡真是嘴刁,说得轻巧,要十来样菜呢,准备这一个也不要干别的了。那个过年的时候再做,现在哪有时间做那个?”
  简桢自告奋勇:“我去买菜好了,我弄好了你回来炒。我在北京想了一年了,北京的菜不够新鲜,我自己做的也没有你做得好。”
  简爱国一叠声的催促妻子:“明天就做,明天就做,好不容易她说出样想吃的。在北京的时候,吃饭不一定怎么糊弄呢。”
  简桢得意的咬着筷子笑,继续找话题:“我今天碰见小航了,还是在马路上,你说多巧。”
  “哦。”李云卿应道,“听你张阿姨说他最近很忙的,改天叫他来家里吃饭。”
  说到江展航,简爱国忽然有些感慨,“老江这个儿子好啊,子承父业,爷俩没事还能坐在一起喝个酒。这点闺女可就比不上了。”
  简桢不乐意了,去推搡老爸:“不许拿我跟别人比。”
  简爱国一边躲闪着,一边继续说:“等什么时候你结婚了,带个女婿回来,也就有人陪我喝酒了。”
  简桢听得头大,要使小性子发作,却想起跟陈劲的这一段,忽然又觉得很难过,一下子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埋头吃饭。
  李云卿给简爱国使了个眼色,总算把话题转开了。
  吃过饭,简桢慢吞吞的收拾碗筷,听着母亲在厨房里低声埋怨丈夫:“你今天是怎么了,喝点酒话那么多,她刚回来,你就说些她不爱听的,回头她不愿意在家里多住了,走了你别念叨。”
  简爱国小声解释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简桢也可以猜到,爸爸一直挂心她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巴不得她早点嫁人,有个丈夫可以照顾她,也好让他们放心。
  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有母亲那样的幸运,嫁到父亲这样有责任感又性格温和的男人,嫁人对现代女性来说,并不是一个最终解决方案,没准还是另一段征程的开始。
  饭后在客厅看电视,简桢头枕在妈妈腿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其实简桢什么也没看进去。
  洗漱完毕,跟爸妈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简桢立刻面无表情,今天的娱亲算是告一段落了。
  刚躺下,手机短信就响,拿起来一看,江展航。
  “你睡了没?”
  “干吗?”
  “下午睡太多了,现在睡不着,聊会儿。”
  “你想聊什么?”
  “不知道,要不你出来,咱俩喝酒去吧。”
  “都快十一点了,我都躺下了。”
  “真没劲。”
  短信没再来了。
  简桢不以为意,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今年跟以往不同,北京再也没有她牵记的人或事,简桢安心的在家住了下来。
  父母还没放假,简桢的日子过得非常规律,睡到中午起身,吃吃东西看看电视,上街溜一圈,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来洗菜收拾屋子等爸妈回来做饭。吃过晚饭,一家子一起看看央视一套的主旋律电视剧,爸妈睡了以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看小说,直到凌晨。
  腊月二十八那天的晚上,林浩宇收拾好自己小小的旅行箱,明天就回家了。待一切都弄妥当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简桢打了电话。既然当时说过走前再联系,虽然他想疏远她,却也不愿太过绝情。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没有开机。” 直到第二天上飞机的时候,电话里那个陌生的女声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告诉他。
  每到他对她心软的时候,她就会用她的距离感伤害他。
  每次。
  林浩宇,这种单相思的苦你还没有吃够吗?
  千里之外的简桢这一天刚参加完同学聚会,坐着江展航的车离开。她有些安静,安静得让江展航不时的扭头看她。
  这一次接收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时间消化。
  一年未见,又有两个女同学结婚了,还有一个同学刚刚怀孕,男生们都自觉地没有在饭桌上抽烟。去年没参加聚会的一个同学把孩子带来了,居然都满地跑了,那孩子最喜欢简桢,阿姨叫得很脆生。简桢是班里最后一个单身的女生了,所以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有同学说:“不要太挑了。”好像她就快砸在手里了,还有同学很耐心的跟她讲优生优育的科学道理,过早的开始担忧她的下一代。同学们都很爱她,但是这种关怀,让她难堪。
  “你怎么啦?不高兴啦?”江展航终于忍不住问她。
  “没有。”简桢掩饰的换了下姿势。
  “算了吧你。”江展航笑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不对劲,脸上的笑都是假的,伸手就能揭下来。”
  简桢摸了摸脸,苦笑着说:“真的?那么明显?”
  江展航摇头说:“其实我也挺感叹的,原来一个个好好的姑娘,怎么结了婚当了妈以后就变了,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都有点俗气了。”
  简桢向着女生说话:“你别瞎说,女人跟女人之间可不就是说那些,总不能谈人生理想。”
  江展航心有余悸地说:“反正你以后结婚了,可别那样。”
  简桢笑了:“我可不敢保证。”说完有点发呆,结婚,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
  两个人到江边找了家茶馆,在包间里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暖的晒过来,让人浑身充满了倦意。很久很久,简桢都没有说什么,似乎陷入了沉睡。
  “我觉得你这次回来,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江展航在阳光下眯起细长而秀气的眼睛,看着简桢。
  简桢缩在沙发里只是动了动,表示听到了,没做回答。
  “你说你换工作了?是因为这事吗?我觉得你好像不大高兴似的。”江展航并不打算放过她。
  简桢皱着眉出了口气,一个星期了,EPF这件事她还没跟任何人正面谈过,包括留在北京过年的苏西,她都没有说过。不是她不想说,是她说不清。
  她自己都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对着江展航,只怕事件背景就要讲上半天。
  只是这阳光太好,温暖而包容,让她心里有个地方软软的,酸酸的,撩拨着她的情绪,让她莫名的想哭。
  而江展航的目光,又太过关切。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简桢缓缓的张口,“反正最近这几个月,诸事不顺。我觉得我有点糊涂了,不知道是我运气太差,还是我做人有问题。”
  江展航欲言又止,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期待着她的下文。
  这是在简桢心里翻滚过很久的想法,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遇到如此的荆棘 – 被爱人背叛,被情敌羞辱,职场上她应付不了的挑战,被踢出局的挫败感,接踵而来,让一直骄傲自信的她,忽然开始深深的怀疑自己。
  “算了,不说了。”简桢忽然坐起身来,似乎要甩掉胸中的那些念头。“说也没用,都过去了。大不了回去以后,重新开始呗。”
  江展航看着眼前倔强的简桢,好像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样子。不解释,不抱怨,不认输。
  往日的回忆蓦然充满他的脑海,这么些年了,她一直没变。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跟说。”江展航忍不住说,“说点真心话会死吗?承认你难过害怕会死吗?”
  简桢有些不爽:“谁没有点倒霉事,我又不是祥林嫂,要到处找人去说,再说,说了管用吗?别人帮不上忙,还给人添堵。”
  “我是别人吗?”江展航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白皙的脸涨红了。
  简桢被他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当然不是“别人”。他是第一个亲吻她的男孩。
  “你干吗啊,我也没说什么啊。”简桢嗫嚅的说。
  “就是因为你没说什么。”江展航打断她,“你从小就这样,有什么心事都不说,老要靠我猜,我又不是心理医生,我哪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你要是想假装没事你就装彻底点,又都挂在脸上,我也不能装看不见,你说你这不是折腾人吗?”
  简桢被他抢白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谁要折腾你?你不看我不理我就是了,让我自作自受好了,你干吗要管我?”
  她腾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泪。
  江展航在背后一把拉住她,他力气大,她挣脱不开,只好站住,手腕吃痛,控制不住的眼泪流了一脸。
  两个人尴尬的僵持着,半天,江展航把简桢推回到沙发上,自己顺势坐在她的旁边。
  简桢扭着脸无声的流泪,江展航去搬她肩膀。她不肯,却终究较不过他,被他把脸按在了肩上。
  简桢的泪水很快湿透了他的毛衣,那泪水,暖暖的,痒痒的,流到了江展航的心里,勾起了他心中久违的一些东西。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江展航低声安慰她。
  其实简桢眼里已经没泪了,哭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但是心里觉得很畅快。江展航宽阔的肩膀,给了她渴望已久的支撑和抚慰。
  “其实怪我,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这么些年都没跟你说过。”在简桢以为她跟江展航的龃龉已经告一段落的时候,忽然听他幽幽的这样说,不由得侧过身子看着他。
  江展航没有看她,莫名其妙的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巾,在手里折来折去的摆弄着,似乎眼前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简桢耐着性子等着。
  “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当时为什么离开我?”

  第三十二章
  简桢是上初二那年跟江展航相识的。那年,江展航的父亲从外地调进市公安局,他的妈妈张惠在市医院内科跟简桢的妈妈做了同事,江展航也得以借父亲的关系,进了当地最好的重点中学,跟简桢同级不同班。
  初中时的简桢跟江展航,几乎是两条平行线。张惠跟李云卿的投契,使两家很快的有了来往和走动,但正是因为这层不被其他同学察觉的关系,简桢和江展航在学校里格外的避嫌,几乎都不讲话。
  后来他们顺利的上了本校高中,分到了尖子班,江展航在这两年间长高了二十公分,成了篮球场上的明星,女生眼里的王子。比较之下,简桢只是个内向清秀的好学生,身上的光彩远不及江展航。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孩子的心思不同了,江展航和简桢各有答案。不过确实是江展航先频频出现于简桢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后来演变到每天都在路口等她,再后来,就公然的放学一起回家了。两家父母工作都很忙,对孩子跟异性的交往又很开明,简桢跟江展航的友好,大人们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两人从小相识,走得近些很正常。
  在简桢的记忆里,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每天骑车出门,拐弯就可以看到江展航斜倚在自行车上往她的来向眺望,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到学校。放学后,推着车走在路上,有时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拥挤的时候,江展航会伸出手来把简桢的车往自己身边带一带,两个人的手默契的相握在一起。天气好的日子,他们会翘了课跑到郊外的山上,听寺庙的钟声响起,惊起林间的鸟群,向着山下江面的方向飞去,阳光投过树荫投射在他们的脸上,造成斑驳的阴影,简桢迎着阳光愉快的眯起眼睛,树叶哗哗的轻响,江展航俯下身来,与她轻轻亲吻。
  那时的他们从没说过将来,将来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明天,是下一个暑假而已。
  直到数学老师拿着两个人考砸了的卷子找了家长。
  江家为了怎么教育江展航先起了内讧,做父亲的不以为然,甚至玩笑说,我觉得简桢这孩子不错,小航有眼光。张惠急了:“马上就高三了,万一影响了考大学,这孩子还有什么前途?”江伯年一贯的大松心:“我儿子我心里有数,一次两次考不好没关系,大不了去当兵呗。”
  张惠在单位见了李云卿,就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应该诉苦还是埋怨。
  简桢一直惴惴的等着妈妈跟自己算账,结果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的试卷端端正正的放在她书桌上,连带冷淡了她三四天。
  吓得简桢跟江展航偃旗息鼓,打起精神先对付完了期末考试。
  那年暑假,同学们都在积极准备复习,进入高三冲刺的时候,李云卿带着简桢去了北京。
  那是母女俩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他们宿在东单附近的一个干净的四合院式的小酒店里。李云卿过去进修的协和医院,就在附近。
  白天他们去颐和园、故宫、天坛、北大,晚上逛夜市,吃小吃,回来以后,母女俩关了灯躺着说话。
  简桢从未与母亲这样亲近过,由不安到兴奋到依恋,他们度过了愉快的一个星期。
  临走前的晚上,李云卿问简桢:“北京好吗?”
  “嗯,好。”简桢由衷的回答。
  “好在哪里?”李云卿声音里都是笑。
  简桢一边想一边说:“其实吧,北京人太多了,树也少,东西也不老好吃,可是就是让人觉得好。我本来觉得我们家那里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来了北京一看,才发现我们那里就是个小县城,北京什么都比我们那里大,人到了这里,好像心胸都变开阔了。”
  李云卿沉默了片刻,说:“桢桢,这趟带你出来,就是要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只是一个北京,将来你长大了,还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那时候你很多的想法都会改变,也许有一天,对你来说,北京就像你现在回头看我们家一样。”
  简桢忽然觉得妈妈想要跟自己说什么,有点紧张,不禁屏住了呼吸。
  “你跟小航的事,我一直没跟你谈过。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谈,女孩子大了,有了喜欢的人,这很正常,小航也是个值得喜欢的孩子。如果你们能处理好目前的学习任务,我其实不反对你们交往。可是事实证明,你们还没有这个能力。”李云卿慢慢地说。
  简桢握紧了双拳,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你讲不公平也好,不人性也好,中国就是这个分数决定一切的现状,只有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才可能有更好的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而且,环境变了,你的心态也会变,有很多事,现在决定,有点过早了。妈妈相信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知道怎么安排自己的将来,妈妈会尊重你的选择,也永远会支持你的选择,只是,将来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能不能实现你的目标,一切还是要靠你自己。”
  在黑暗里,简桢慢慢的淌下泪来。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理,是难过,是感动,是委屈,她不知道。
  第二天,母女俩回到家,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进行过类似的谈话。
  进入高三,简桢跟江展航一文一理分开了,摆脱开了不擅长的物理化学,简桢忽然觉得如虎添翼,读书读出兴趣来。做题都已满足不了她所向披靡的勃勃斗志,居然发展到开始拿着教科书逐页背诵,老师都啧啧称奇,说那个不用功的简桢,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这边江展航却如堕云里雾里,简桢从北京回来,找他谈了一次,大意是我并没有变心,但是我们最好先集中精力学习,一切等考上大学再说。不由分说的就投入到她那热火朝天的高三生活中去了。
  放学后被男生们簇拥着去打球的江展航,远远的看着跟一群同学一起眉飞色舞的讨论着试题的简桢从他身边走过,她居然都没多看他一眼。
  一向自信的江展航,此刻感觉像是一个被人扔掉的破布娃娃。
  高考结束,简桢高分考入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江展航刚过重点线,但是因为第一志愿过高,又没有填报大专而不幸落榜。
  那一个假期,江展航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不听电话,直到简桢去了北京。
  她再也没有消息。
  在九年后,简桢自以为两人已相处自然得没有了性别,如兄弟一般时,江展航忽然这样问:
  “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当时为什么离开我?”
  “我……”简桢有些结舌,时间过得太久,她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心思了。那时候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有些事,可以将来再考虑,她毕竟还是喜欢展航的,也许将来上大学了,他们就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但是,真的有了奋斗目标了,忽然发现这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让她可以乐此不疲,那种感觉跟终点越来越近的快乐,居然胜过了跟展航在一起的快乐,因为这种付出是毫无负担光明正大的,回报也是可以立见的。
  而等到展航落榜,简桢内疚的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要奔向新世界的兴奋,和不知如何面对展航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她忽然害怕见他。
  离开家以后,妈妈给她写了一封信,说展航已经开始复读了。妈妈说:“我觉得这一年对他来说很关键,他需要集中精力重新准备高考,我觉得你最好在这一年里不要跟他联系,让他可以安心学习。”
  在以后的信中,妈妈时常会向她通报展航的消息,看起来他一切尚好,简桢也就放心了。等到一年后,听说展航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简桢开心之余,也觉得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这段短暂的,甚至称不上puppy love的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
  简桢回忆着当时的境况,艰难的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却越发心虚,那是那时候的自己吗?
  江展航目光炯炯的看向简桢:“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你是怕,怕再往前发展。”
  不,简桢自问自己,没有这样想过。甚至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头脑中的将来都没有过他的影子。她觉得他们会各自有自己的生活。
  但是有一件事她是逃不了干系的,简桢小声说:“你落榜那件事,我真的很难过。我觉得是因为我。”
  江展航淡淡一笑,“我妈也这样觉得。” 顿了一下,“不是因为你。是我对高考太掉以轻心了。 ”
  他忽然躲开了她的眼睛,小声说,“不是没有阴影,但是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只是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离开我。所以,我大学四年都没有交女朋友。”
  简桢非常震惊,如果今天他们没有见面,没有进行这番谈话,那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一直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两个人都已经遗忘了,可以尽释前嫌的像朋友那样相处。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是有话藏在心里。虽然她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好在他说出来了。有些话,有些事,不说出来,不会死,但是讲出来,人会轻松很多。
  “展航……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挺抱歉的,虽然我是无心的,但是当时,的确是我不好。”简桢有些慌乱。
  江展航笑了:“你没必要内疚,我既然说了,就表示我不再介意。我后来也有过女朋友啊,只是干我这行的,最后都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了。”
  “唉,”简桢叹了口气,“我觉得吧,就是个缘分的问题,你也别着急,还是缘分未到吧。”
  江展航骇笑:“听听你这个口气,怎么跟小老太太似的。简桢你以前可不这样,这么唯心,你到底是怎么了?”
  简桢望着手里茶杯冒出的热气出神,“这个事情太复杂,跟你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反正我现在是男朋友没了,工作也没了。”
  江展航忽然明白了简桢那心事重重的神情所为何来,这丫头从小要强,对她来说,这是历史上最具毁灭性打击了吧?
  可惜他什么也帮不了他,他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
  “要不你还是回家来吧。”江展航说,“在北京那么多年,该见的也见过了,不也就那么回事?你回来了,工作不用说,不靠家里的关系,凭你的能力也能找到很理想的。至于别的,虽然我帮不上忙,不过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还是随时都可以替你出头摆平的,再怎么说,自己的地方,做什么事都方便。”
  江展航的语气很恳切,简桢心里一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十年都没把北京十分之一的地方走遍,在这里闭着眼睛也能摸清大街小巷。在北京跑断腿说破嘴的事,这里只需要给某个叔叔打一通电话。每天走出家门的时候,心里都是笃定的,因为父辈在这个城市几十年打下的根基,让她的世界,天下无贼。
  “嗯,真的。”她不由得顺着江展航说下去,“不光不怕有人欺负我,我还可以跟着你欺行霸市强抢民女呢。”
  江展航气馁的说:“你这人,我要有你说的那么牛,我先给自己抢一个。”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第三十三章
  春节对简桢来说,一向是个可有可无的节日,她甚至有点怕那些随之而来的繁文缛节,要去给长辈们拜年,家里客人也不断,好像永远都没时间全家人好好坐下吃一餐饭。妈妈做了很多冷荤,谁饿了就去厨房热一碗汤,胡乱吃点算是一顿。
  这一天,对江展航也是一样,他父亲在市公安局担任要职,到春节的时候,拜年的人都是要踏破门槛的。从高中起,春节的时候他就跟简桢做伴四处玩耍,年年如此。
  今年因为简桢正逢不顺,江展航刻意让着她,任劳任怨的充当车夫拉着她四处去逛。家里大人围坐寒暄觥筹交错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江边喝茶就是船上吃鱼,要不跟朋友到郊外爬山,生活倒也蛮丰富的。
  简桢的父母一开始看着她还是那么能自得其乐,还挺放心的,但是李云卿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今年简桢没张罗回北京的事,往年在家过了初五就开始大肆采买收拾行李了,这次却一直按兵不动。
  “桢桢,你这次能住多久啊,买了回去的机票没有?”难得简桢没出去,晚上一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李云卿问女儿。
  简爱国本来是不让她问的,说她不提就别问,好像催着她走一样,可是母亲的直觉让李云卿觉得自己必须要问一声才踏实。
  简桢正在埋头扒饭,一听妈妈这样问,含着筷子有点愣神,好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嗯?没想好,这几天机票紧张吧?过了初七以后再说吧。”
  简爱国听女儿这次可以住这么久,老怀大慰,简桢看着母亲疑惑的眼神,一时有点心虚,躲开了视线。
  吃过饭,简桢在厨房洗碗,李云卿看着她沉默的背影,忽然觉得很难过,这孩子独自在外面这么多年,每次回来匆匆忙忙的看两眼,下剩的日子,好的不好的,都要靠她自己度过。
  “桢桢啊,你最近在北京怎么样啊?单位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母亲这样问,简桢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知道她是什么也瞒不过妈妈的眼睛的。她放下手里的碗,转过身来,看着妈妈:“妈,我辞职了。”
  这些天来,对于离开EPF这件事,简桢只是觉得郁闷和压抑,但是看到此刻母亲眼中的意外和痛惜,她忽然觉得特别的委屈,泪意很快的涌了上来,哽在喉间。她掩饰的转过身去,低头用毛巾快速的擦了擦手,深深的吸了口气。
  但是真的坐下面对着父母亲交代经过的时候,简桢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正常的工作纠纷吗,何必把自己描述的像窦娥一样,让爸妈难过。
  听简桢三两句的把经过说完,简爱国跟李云卿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还是做父亲的先开了口:“桢桢,这件事,你做的没错。虽然方式上激烈了点,但是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爸妈支持你的决定。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不用急着找工作。”
  “嗯。”简桢低声说。
  李云卿疼爱的看着女儿:“你还回北京去吗?这次在家住久一点?那个,你要不要考虑回来工作,留在我们身边也好。”
  这话由李云卿说出来,母女俩都有点意外,做母亲的一直鼓励女儿把眼光放得更远,但是此刻,她只想把女儿紧紧揽在怀里。
  简桢很久没有接受过父母这样直接且集中火力的关爱的表达了,不由得有点扭捏,像个小孩子般扭着身子避开母亲的目光:“嗯,我要想想。”
  李云卿忽然想起一事,问她:“是不是在北京有男朋友啊,我们不问,你也从来不说。”
  “啊?没有没有。”简桢赶紧矢口否认,“我说干嘛这么好,突然让我回来,原来是套我的话。”她假装气愤的说,站起身来回房了,留爸妈在身后无可奈何的笑。
  躺在床上,简桢发现自己居然开始考虑妈妈的提议。北京,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个同样模糊而遥远的名字也在这时进入了思绪。
  简桢连忙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旧的SIM卡换上,片刻,短信便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手机滴滴响个不停,明知道都是些拜年短信,完全是虚假的繁荣,可那种并没有被世界忘却的感觉,还是让简桢有些微的激动。
  逐条看去,并没有他的名字。
  收件箱很快满了,简桢机械的删除着,又有新的短信,发件人是叶天。
  他在除夕那天发出的这个消息,只有两个字:
  想你。
  在简桢心里,有一个念头,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她总觉得一帆风顺的自己,生活中遭遇荆棘,是从与叶天相遇之后开始的。
  一向循规蹈矩的她,向着旁路多走了一步,就被甩出了轨道。
  她知道这是可笑的唯心论,可是她怕那种失控的感觉。
  只是他们约定过,她不能跟他玩消失。
  简桢犹豫着,拨了回叫。
  “喂?”一个月了,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只轻轻的一声,就让简桢的脸红了起来,她比她预想的要思念他。
  电话那边有点嘈杂,大约又是在哪个PUB里,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简桢忽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是我,简桢。”
  “我知道。”他笑了。看她没有说话,又追了一句:“是要给我拜年吗?”
  “是啊,”简桢也笑,“过年好。”
  “嗯,过年好。你好大牌,我三十就给你拜年了,你到初七才回话。”叶天揶揄她。
  “你那哪算拜年?”
  “那你说算什么?”叶天促狭的笑,“我说了什么了让你觉得不算是拜年?”
  简桢觉得脸发烫:“我不要说,我说不过你。”
  叶天朗声笑起来,“什么时候回北京?要不要先到上海来?”他又引诱她。
  说到北京,简桢有些黯然:“我暂时不回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辞职了。”
  叶天半天没有做声,简桢几乎以为电话断了,忙喂喂了几声。
  叶天立刻在那边说:“我在。”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怎么突然辞职了呢?”他问。
  简桢听着他那边隐隐传来的音乐人声,有点走神,不想多说:“人事斗争,我败了。”
  又是一阵沉默,谈话好像进行不下去了。
  “这样。”叶天犹豫了一下,在那边说,“现在我这边有点吵,也走不开,等我回家打电话给你。”
  “嗯,我号码换了,一会儿发给你,打新的号码吧。”简桢心里有点失落,心不在焉的挂了电话。
  直到午夜时分,简桢睡下,叶天也并没有来电话。
  早晨简桢醒得格外的早,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未接来电,心里有点气恼,顺手把手机关掉了,马上又觉得自己太情绪化。她讽刺的向自己笑了一下,心说玩什么悲情啊。把电话重新又打开扔到一边,起身洗漱。
  正刷牙,听妈妈叫她:“桢桢,电话。”她扯过毛巾擦了一把,从卫生间出来,听妈妈奇怪的说:“啥人上班第一天就这么早打电话。”
  简桢抄起电话 - 叶天。
  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抱歉昨天回家就睡着了,也没给你打电话。”
  “哦,没关系。”简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如水:“我昨天睡的也挺早。”
  叶天笑了,“真的?还以为你会等我电话。”简桢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脸意味深长的坏笑的样子。
  简桢有点不耐烦,一早起来就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嗯,连梦都没做一个。”她语气有点讽刺。
  叶天声音里的笑意更浓,提高了声音:“看来是生我气了,坏了,得罪你了。这可怎么办,本来还想指望你带我吃一下你们这里的特色早点。”
  简桢一时觉得脑筋有点打结,“你?”她不能相信,“不会吧?”
  “是啊,亲爱的,我在长堤广场这里迷路了,你要不要来搭救我?”

  第三十四章
  简桢的出租车还没有靠边停稳,她就远远的看到了叶天。
  行色匆匆的上班人流中,江边背身而立的他身形颀长,格外出众,让简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他奔去。
  叶天转过身来,笑着向简桢张开双臂,她不假思索的扑到他怀抱中,隔着毛衣,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温暖而充满真实感。简桢扬起头,几乎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便触到了他的双唇,他的吻让她眩晕,霸道的渴望的吻,夹带着他身上皮革烟草以及男人的味道,铺天盖地的包围了她。
  是周围呼啸而过的口哨声,打断了他们的忘情,说不上是因为激动还是羞涩,简桢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虚脱了。
  叶天紧搂着她,闪开周围行人们好奇的目光,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他没急于发动车子,而是侧过身来看着简桢,他的样子有些憔悴,眼睛里有红丝,下巴上尽是暗青色的须根,眼神却依然狂热而动人,他探过身来,再次与她相吻,温柔的,轻快的,一个吻。
  简桢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居然,就这样,就找来了。
  叶天捏她的脸:“小傻瓜,别发愣了,我开了一夜的车,累死了。快点头前带路。”
  他们并没有吃什么特色早餐,本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供应的room service跟北京上海的没什么两样。简桢倚在叶天的怀里,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深秋的早晨,倘若时间可以停在那一刻多好,倘若那次她跟了叶天去上海,抛下日后要面对的一切多好。
  简桢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却把身子往叶天怀抱深处又挤了挤。
  叶天低下头轻吻她:“想什么呢?你老是有心事的样子。不高兴吗”
  简桢摇了摇头:“我很高兴啊,就是特别意外,感觉好像特别不真实。”
  叶天笑了:“你看我这不是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吗,有什么不真实的。倒是我现在头都是晕的。乖,陪我睡会儿,我实在扛不住了。”
  叶天拖着简桢躺下,把她抱在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待简桢说话,他已经迅速的睡着了。
  他温暖的体温厚厚的包围着她,他的呼吸深深浅浅的在她的耳边,简桢昨夜也没睡好,此刻心里只觉得无比安定,迷迷糊糊的也睡着了。
  南方阴冷的冬季,让几乎成了半个北方人的简桢已经没法适应,每年的春节,她都过得瑟缩而恍惚,白天追着太阳走,晚上便蜷在被子里,像个小动物。这是她回家来第一个好觉,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也能感觉到那种四肢舒展,浑身暖烘烘的舒适感,让她不愿意醒来。
  朦胧间有人轻碰她的手臂,伴随着电话铃声,“唔?”她不情愿的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叶天正温柔的拍她的肩膀:“电话响半天了。”他把电话塞到她手里,转身去了卫生间回避,简桢努力定睛一看,是江展航的电话。
  “喂?”简桢口齿不清的回答着。
  江展航声音轻快:“怎么还睡午觉呢?你晚上到底怎么着啊?”
  简桢有点莫名其妙:“晚上?什么晚上啊?”
  江展航也莫名其妙:“你晚上有安排了吗?不用跟我混了?我还怕你看人家都成双成对触景生情呢。”
  简桢要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情人节。
  想到从上海赶来的叶天,她忽然觉得胸口一滞,有一种甜蜜的疼痛。
  “喂喂?”江展航不耐烦的在那边叫她。
  “现在几点了?”简桢赶紧收回思绪,随口胡乱问。
  江展航没有回答,忽然问了她一句:“你是在家呢吗?”
  “没有啊。”简桢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做补救。
  两个人都沉默了,也许只有五秒钟,也许是十二年那么久,自他们少年时相识的岁月,在这段沉默中,瞬间成为过去。
  江展航轻轻挂了电话。
  直到叶天走过来,轻轻坐在简桢身边,她还在捧着电话发呆。
  叶天拿过浴袍给她披上:“小心着凉。”
  简桢身体不易察觉的一抖,她转脸看着叶天,他身上散发着须后水的清香,额角上还带着水珠,英俊的不像真人。
  每次他的出现,都会伴随着巨大的波澜,给她的生活带来震荡。
  每次与他在一起难以言状的欢愉,都需要她随后付出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简桢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是上天派来给她黑白色人生的慰藉,还是需要用灵魂来交换的诱惑,她不知道。
  她伸出手去,抚掉他脸上的水珠,他皮肤上的凉意传递到她的手上,让她一凛,清醒过来,那句几乎脱口而出“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的傻话,究竟还是没有说出来。
  叶天抓住她的手,贴在脸边。刚刚睡醒的她,目光没有焦点,脸颊软软的,像个孩子,卸下了平日敏感倔强的武装,她又变成了他初识的那个美丽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静的面容下深藏暗涌,莫名的让他心动。
  “我去洗把脸。”简桢想要挣脱开,她现在心思有些乱。
  叶天却不放开她,把她带到了怀里。“别跑,你总是想跑开,我这么远来了,每分钟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你知道不知道。”
  简桢像个婴儿一样,伏在他胸前,数着他的呼吸,心情慢慢的安定下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医院?”叶天忽然开口,她坐起身来,与他依靠在床头,头枕在他肩上,她知道,就像在青岛的最后一晚,叶天在向她打开自己。
  如今的叶天衣饰考究气质凛然,旁人只以为他是富家出身,在青岛那晚,两人说起各自的家庭,简桢才知道叶天父母早亡,他是在亲友和父母单位的协助下读完大学的。只这一句话,简桢就能想见他吃了多少苦头。
  “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很好,分配的工作也很理想,那时觉得自己是熬出头了,光明就在前面的感觉。”叶天点燃了一支烟,想起那段踌躇满志,不眠不休却干劲无穷的日子。
  在这个求医看病难的时代,一个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自然是人们眼中艳羡的对象,但是身在其中,才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劳累、烦杂而责任重大的工作,幸好那时候的叶天,没有家累,一心想要回报社会,他充满热诚。
  相貌生得又好,那些刁钻古怪的小护士和谁的账也不买的老大姐,都愿意对他好,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大家都派叶天出马,他成了新人里的明星。
  刚进医院的头几年,不过都是资深医生手下打杂的,但是渐渐的,谁能进入第一梯队,谁将继续打杂,就有了端倪。
  叶天便是幸运儿之一。
  “那时候,我觉得老天真是公平的,所谓天道酬勤,确实不假。”叶天讽刺的笑了一下,眉头紧蹙。简桢静静的看着他,他眼中闪过的痛苦让她心里一颤,她轻轻的挨近他,握住了他的手。

  第三十五章
  如果说医务工作者都是白衣天使,那外科主任几乎就是上帝了。多少人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术刀下,比起来,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医生的前途,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叶天被上帝之手选中以后,纵然年纪轻资历浅,已经可以跟随在主任身边鞍前马后的做助手工作了,有人不无嫉妒的在背后说,主任家里有个老姑娘,估计是看上叶天没有家累,打算一举收为己有,这个接班人他做定了。
  这种青眼有加的关爱,叶天自然也感受到了,少年失牯的他有种找到导师和父亲的感觉,在心里,他早已把主任奉为神祇一般。
  叶天还清晰的记得那天是5月8号,长假后的第一天。外科住院医生没有什么公众假期一说,但是因为那几天没有门诊转过来的病人,所以相对来说还是轻松些。早上的第一台手术是主任做的,这次的病人是外地来求医的,年岁不小了,做的是肝部肿瘤切除,叶天跟另外两个副主任医师做助手。
  打开腹腔后,主任忽然说要改变手术方案,说做切除病人身体受创太大,会有生命危险。当时另外的三名医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叶天试探着开了口:“做动脉化疗和栓塞发生并发症的几率很大,病人身体也不一定受得了。”主任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说:“快做准备。”让叶天把正要说的那句:“是不是征求一下家属意见”吞了下去。
  术后不到一周,叶天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病人出现腰部以下截瘫,在随后的时间里,截瘫逐渐发展到胸部以下,内部脏器一并出现损伤,最终抢救无效而死亡。
  叶天目睹了病人如同被陷入泥沼中般无力挣扎直至被吞没,被动参与了术后院方对病人和家属敷衍、隐瞒、推诿的全过程,对病人死亡原因,医院官方的解释是:患者自身血管异常,导致异位栓塞。这种治疗在临床证实是有效的,不算是医疗事故。
  医学上的事家属怎么辩得过院方,于是双方纠纷的焦点就变成了签手术声明的时候医院是不是已经向家属声明尽量做切除术,如果不行,会改用其他相应的医疗方法。
  叶天永远忘不了主任当时盯着他的双眼平静的说:“我让你跟病人家属交待过。”。
  医院内部调查的时候,有人来劝叶天:“把这事扛下来,自然有人善后,医院一年到头遇到的这种事多了,你看我们谁有事了?你要是犯傻,不懂规矩,以后可就难做人了。”
  还有人来唱反调:“傻子,你可别让人当枪使了,就等着拿你这样的垫背呢。这回人家家属要打官司,你可别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反正主任岁数大了,也该退了,不然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什么时候能出头啊?”
  叶天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当他把证明材料和辞职报告一起上交院长的时候,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慈爱的看着他,眼里都是无奈:“你还是太年轻,很多事,以后你会明白。”
  叶天轻轻的摇了摇头。
  叶天南下去了上海,他是个没有家的孩子,哪里也不是他的终点。
  “说起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叶天吐出淡淡的一个烟圈,脸上的表情在烟雾后朦胧不清。
  简桢知道叶天为什么会跟她说起这段经历,只是那种寄望落空的痛苦,又岂是她职场上摔的一个小跟头可以相提并论的。此刻只觉得语言是如此的无力,让她无法准确的表达内心的痛惜和安慰。
  她转身跪坐在叶天的面前,探身过去,轻吻他的额头,像抚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抬起头来,渴望的寻求她的亲吻,她柔软芳香的吻,像花瓣一样落在他的唇间。化作让人安定的,不含情欲的一股暖流,让他的心变得充满而温暖。
  他仔细的回应着她,品尝着她的味道,让这股暖流慢慢的游遍全身,饱胀在每一寸肌肤的下面。他觉得自己此刻充满了力量,要占据主动。他挑逗着她的舌尖,她纤细的腰肢此刻在他的手中似乎不盈一握,他蛮横的把她拉近,她跌入他的怀中,眼神迷离,身体火热。
  他摸索着她绸缎内衣下光滑的肌肤,却渴求的望着她的双眼,期待一个答案:“宝贝,你爱我吗?”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澈,瞳仁里盈盈倒映着他的面孔,她想说不,可是她做不到。她攀住他宽厚的臂膀,在他的耳边呢喃:“爱你,爱你啊。”
  就像一群蝴蝶从网中挣出,对着太阳张开了翅膀;就像赤了双足,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原来把心放开,世界也会从黑白变成彩色,原来一切的一切,只需要这个magic word。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边的路灯亮了,把江面照得七彩,情侣们双双对对的相携走着,脸上带着微笑,手里拿着玫瑰,这样的日子,空气里都荡漾着甜蜜。
  此刻屋内的这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偶尔喁喁低语,更多时候,只是懒懒的依靠着,姿态软熟的,无论其中一个人怎么移动,另一个都能自然的以极舒适的姿势贴合。
  一阵轻微的响动打破了这种闲适的寂静,简桢咭咭的笑起来:“是咱俩谁的肚子在叫?”叶天懒洋洋的说:“是我,体力消耗太大,又饿了。”简桢说:“也该吃晚饭了。”“嗯。”叶天答应着,却不肯动。
  五分钟后,还是简桢起身抓起浴袍先去洗澡,滚烫的蒸汽让她有些晕眩,她用浴巾擦着濡湿的短发,无意间抬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都含着笑。
  叶天不肯开车,非要跟简桢拉着手在街上走。简桢有种奇怪的心理,总觉得两个人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坦诚相见,彼此所属的感觉,一走入人群里,却会感到他们似乎随时会被人群冲散,变成芸芸众生里的陌生人。
  江边的步行街,一向繁华,尤其是今晚,临江的酒吧西餐馆都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这是小城里时髦的年轻人最热门的聚集地。
  简桢跟叶天一边走一边一家家店的打量,没有提前订位,已经很难找到地方坐了。简桢拉着叶天商量:“要不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吧?别这么看了。”叶天笑了:“你饿了吗?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才不会老觉得你随时会跑掉。”
  简桢捶他胸口:“你才生活在这种地方。”叶天故意做出吃痛的样子,两个人开心的笑了起来。
  “简桢,简桢!”背后忽然有人喊简桢的名字,她意外的回过头去,发现是中学同学小文站在一家餐厅门口向她招手。
  简桢一边赔笑挥手回应她,一边硬着头皮往她那边走。这个城市太小,现在碰见熟人,只怕明天会有二十个电话打来问她昨晚跟她一起的男人是谁,她悄悄的放开了跟叶天牵着的手。
  “哎呀,这么巧?”简桢心不在焉的说着废话。
  “啊,是啊,我正好看到你在门口探头,跟你打招呼你没看见,我就追出来了。”小文嘴里说着,眼睛忙碌的打量着简桢身后的叶天。
  “对啊,人太多了。”简桢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打算寒暄两句蒙混过关就走。
  结果小文拉着她:“没事没事,我们这里有地儿,要不我追出来叫你,来吧,大伙儿都在。”
  “啊?”简桢有点无措,不知道大伙儿都有谁,扭脸去看叶天,他充满兴味的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却不肯表态。
  这样走了实在是不合适,简桢只好半推半就的跟着小文进去,叶天把简桢拉近自己,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想把我藏起来?没那么容易。”说着在她腰间拧了一把,简桢又是气又是笑的挣开,拍了他一下:“一会儿别乱说话。”
  说笑间走进包间,一抬头,一屋子人,正中坐着的是江展航。

  第三十六章
  屋里的人纷纷起身让座,双方忙着互相打量,半天才乱哄哄的坐了,简桢跟江展航正坐了个对脸。
  在座的都是同学,男生居多,简桢一看,都是成双成对来的,只有江展航旁边的秀气女生没见过,但是很显然,这是他今晚的女伴。
  旁人还在故作正经的跟简桢寒暄,问要喝什么吃过了没有,小文早忍不住,截断了话头代表大家问简桢:“简桢,你这朋友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简桢很想说,大家好,这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哥。还是克制住尽量用外交部发言人的口气说:“这是叶天,叶天,这些都是我中学同学,我就不挨个介绍了。”
  大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开始自行发问:“怎么前几天同学聚会没见你跟简桢来?”“不是本地人吧?从北京来的?”
  叶天微笑:“今天从上海过来的。”
  大家脸上的表情顿时很复杂,看向简桢的眼神就多了些敬畏。
  简桢只能假装没看见,目光没有焦点的扫视着桌上的吃喝,指挥旁边的同学:“哎,把那个沙拉先递给我让我吃点,饿死我了。”转脸问叶天:“你要喝什么?”
  大家知道她害臊,暗暗好笑,也不好继续穷追猛打,只好放过她,自己聊了起来。
  两人罔顾周围群众好奇的目光,认真的吃着东西。情人节晚上的西餐厅,做出来的东西,认真马虎,不过是东拼西凑的胡乱吃点,只求果腹。半晌简桢一抬头,看见江展航正看着她,脸上很平静,但是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简桢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顺势看了看江展航身边的女伴,那女孩子看上去年纪很轻,模样乖巧,穿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像个小兔子。非常安静,话很少,但是看得出来,跟江展航关系非同一般,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感觉。
  简桢心里暗笑,从小一块长大,谁也别假装纯洁,大家都不是善男信女,展航,我们彼此彼此。
  简桢擦擦嘴,看叶天已经在跟旁边的男生碰杯聊天了,放心的自顾起身去了洗手间。
  洗手台的镜子前挤满了补妆的女生,一年一度宣告所有权的大日子,个个都是胜利者,眉眼间都带着光彩。
  简桢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却看到江展航站在过道里,斜倚在墙上。
  简桢笑了:“排队啊?”
  江展航讽刺的笑:“心情很好啊?”
  简桢不吃这套:“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江展航在她面前从来占不了上风,却不肯示弱:“不是前两天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失恋了吗?这是重归于好了啊,还是新找的啊?”
  简桢淡淡地说:“我不用跟你交代吧。不过我告诉你,我没骗过你。”
  江展航白皙的面孔有些泛红,却不肯罢休:“我不是说你骗我,我是怕你受骗。”
  看着少年时起,那张代表信任与友爱的脸,简桢的心软了,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像过去一样揉乱他那一头孩子般细软的黑发。“小航,我知道你最近很担心我。”她温柔的说,“可是,咱们不是小时候了,大家都是快三十的人了。你不能永远保护我,你也要相信我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江展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她。刚才她跟叶天进门的那一霎那,江展航就知道,有些事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两个人都穿着深色外套,一般的浓眉大眼,看上去就像兄妹,说不出的协调与般配。简桢一直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男人与她在一起,总是若有若无的有被她压了一头的感觉,但是站在叶天身边,她看起来特别的沉静与成熟,她不再是那个在他怀里哭泣的小女孩了。
  江展航此刻眼中的不舍,让简桢本已平静的心此刻也翻江倒海起来,她忽然莫名的想要哭一场,为所有难以言说的过去,和看不清的未来。
  有陌生人从他们身边匆匆挤过,奇怪的回头看他们一眼,嘀咕道:啥人跑到厕所门口谈恋爱?
  江展航脸色一变,简桢赶紧拉住他,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咱们回去吧,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非要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
  江展航搭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松开手说:“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去。”简桢推开他嗔道:“你少倒打一耙,你身边那小美女当我没看见?”
  被简桢揭穿,江展航也不觉得难为情,大喇喇的说:“我们是同事,纯洁的友谊,战友情,战友情你懂不懂?”
  简桢懒得理他,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回了包间。大家一看简桢进来就笑,说:“回来的正好。”简桢一愣,低头看,叶天旁边站着个小姑娘,挽着一篮子包裹好的一枝一枝的玫瑰正在扯他的袖子。
  这种走街串巷的卖花小姑娘眼最尖,觉得坐在门口的叶天看起来最有钱,进门就奔他去了:“叔叔买支花吧。”
  叶天笑:“这么多叔叔,干吗就找我一个?”小姑娘的小脏脸上大眼睛忽闪,掷地有声的说:“因为你最帅。”
  大家哄笑,简桢居然第一次看到叶天红了脸。她有点不忍但是也很好奇,想看看叶天怎么应对。
  叶天笑着摇头说:“谢谢,叔叔不用买花了,叔叔有花。”小姑娘不买账,打量了他一下,尖锐地说:“你骗人。”
  所有人都跟小姑娘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叶天,却看他转身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枝小小的玫瑰站起来递给简桢,“送给你的。”他的微笑充满了温柔,就像那花朵,还是个小花苞,似乎一阵春风刮来它就会被吹开,绽放它的芳香。
  简桢几乎是手足无措的接过那朵花,心一阵乱跳,男生们大声起哄,女生们忍不住出声赞叹:哎呀真浪漫。
  卖花小姑娘觉得非常失望,不知如何是好,瘪了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叶天弯下腰,在她的小篮子里放下十块钱,拿起一朵花来塞到她手里:“这算是我送给你的好不好?今天别人有花,你也有一朵。”
  小姑娘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决定放过叶天,点点头,神采奕奕的转向下一个人,大声说:“叔叔,买支花吧?”
  满屋子的人无可奈何的大笑起来。
  简桢挨了叶天坐下,只觉得内心甜蜜,她悄悄问叶天:“你那个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叶天调皮的笑了,说:“你猜。”简桢说:“不会是你从上海带过来的吧?”叶天笑着摇头:“要是从上海捂到现在,花都该熟了。”看简桢着急,也不卖关子了,他得意地说:“你肯定没注意,出门的时候,我从送餐车上的花瓶里拿的,你没看我一路都驼着背走?你刚才在外面打我那一下,吓我一跳,生怕你把花打烂了。”
  简桢抑制不住的笑起来:“怎么让你说的我跟女张飞似的。”叶天正色道:“我觉得其实你更像春丽。”
  他刚要跟简桢解释谁是春丽,却看到简桢拿起桌上面包篮里的两只小圆面包在头上比划出一个双髻的样子,一脸孩子般的笑问他:“你看是这样吗?”
  这个女子,总有让他感到出人意表的时候,给他带来无限的惊喜,和更多探究的冲动。
  若不是大庭广众,他只怕要立刻深吻她,把自己溺毙在她的笑容里,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总是那么的纯粹。
  “喂,你们两个,不要光顾了卿卿我我。”坐在江展航旁边的一个男生以熟卖熟的对简桢说,“那么甜蜜,搞得我们在座的这些老夫老妻压力很大啊。”
  简桢还没来得及还嘴,憋了一晚上的小文插空问叶天:“小叶,你跟我们简桢一南一北,怎么认识的?”
  简桢听了脸色一变,想起嘉里中心那一幕幕,觉得有些尴尬,心情忽然有些激荡。
  她抬眼看叶天,叶天向她温暖的一笑:“去年我去北京出差,开会的时候碰到简桢,就一路死缠烂打到现在了。”
  女人从来都是感性思维的,大家顾不得研究细节,立刻就被打动了,此刻一个个嘴里感叹着,眼神一五一十的向简桢传递着,恨不得当场就逼她嫁了。
  一直没做声的江展航忽然开口,脸上表情很平静而愉快:“既然这样,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咱们原班人马,我请客,去望江楼摆一桌吧,让叶天也尝尝咱们本地菜。”
  大家都赞好。
  叶天没说话,却先在桌下握住了简桢的手,另只手举起酒杯向江展航示意:“谢谢,心领了。不过这次真是不巧,我今天晚上就要赶回上海,明天有个重要谈判,我不能缺席。”

  第三十七章
  在座的男生尤其是江展航都觉得有些扫兴而尴尬,女生们却马上想到叶天这是一天之内赶一个来回,感动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了。
  唯有简桢,像被悬在了半空中,找不到落脚点。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叶天握得很紧,简桢只好反过来攥住他的手,问:“喝了酒了,不要开车了吧?”
  叶天扭过头来向她安慰的笑:“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回头找一个司机替我开车。”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气定神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包括对简桢,这让她有点莫名的气恼。
  他看她脸色有些不快,凑近她悄悄问:“跟我一起回上海好不好?”
  “不要。”简桢条件反射般的回答,忽然觉得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侧过脸去掩饰的喝了口水。
  小文一直在对面密切注意着两个人的表情,高声提议:“要不让简桢他们先走吧,咱们别当电灯泡了。”
  看着简桢那一脸别扭的样子,大家醒悟过来,纷纷附和。简桢有些下不来台,走不走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江展航站起来,“我送你们回酒店吧,让他们多坐一会儿。”
  他跟身边的女伴都没交代一声,自顾走在前面,简桢只好向她抱歉的笑了一下,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女孩向简桢点点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上去,心里对江展航非常的笃定。
  叶天拖着简桢的手跟大家告别,大伙儿殷殷的等着他们背影消失在门边的那一刻,迅速开始八卦起来。
  简桢垂着头跟叶天走在后面,觉得有说不出的疲惫。这样来来回回,到哪天算一站呢?她不要那么多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可载入史册的浪漫,她只要一个在想见的时候可以见到的情人,两人可以随时到楼下的餐馆吃吃饭,或者在清冷的夜间偎在一起取暖,仅此而已。
  叶天低下头来看她,欲言又止,两人就这样沉默的上了江展航的车。
  三个人都一路无话。
  酒店很近,几乎是一拐弯就到了,下得车来,江展航对叶天说:“你要是都安排好了我就不送你了,要是司机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有机会,欢迎再来。”伸出手来跟叶天相握,叶天道谢说:“谢谢了,抱歉这次时间太紧,下次一定找时间好好一起坐坐。”
  江展航转身要走,看了看简桢,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走了。
  简桢跟叶天进了酒店,她觉得这么沉默着有点可笑,想努力找个话题,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叶天一直牵着她的手,过于紧了,两人的手心都汗津津的。
  情人节之夜,酒店大堂似乎格外繁忙一些,四处都是玫瑰,西餐厅的灯光被烛光代替,从门口看进去,柔和而迷离。简桢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今天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她不要破坏掉。
  进房间的时候,简桢已经想好了开场白:“司机什么时候来接你啊,哪里找的,人是不是可靠啊,你要抓紧时间在车上多睡一会儿啊。”
  叶天没有做声,转过身来双手抓着简桢的胳膊,让她在床边坐下,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怕提前讲了影响你的心情,当着那么多人,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简桢有些慌乱,也有点难过,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叶天,她摇了摇头:“你辛苦赶过来,我不应该再闹什么脾气,一直以来,你做的比我更多。”
  是的,这一段非常态的感情,总是他主动些,付出的多些,她没法抱怨。
  叶天的眼睛一亮,凑过来轻吻她的嘴唇,低声说:“那要不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这个问题简桢已经想过,她艰难的摇摇头:“要是在北京,也就无所谓了,我不需要向谁交代,可是现在住在家里,时间仓促,我不想让父母问太多。”
  这倒也是叶天可以理解的答案,“那回北京之前呢?要不要先到上海来一趟?”他问。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简桢没法再拒绝,“好。”她点点头,忽然想起爸爸必然要送她上飞机的,飞哪里必然是瞒不过的,到时有得头疼了,可是,她想不出来自己还有说不的理由,若果连这点努力都吝惜付出的话,那这段感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叶天如释重负笑了,让简桢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心里却在想:即使是去了上海又怎样呢,两人始终是分隔两地的啊。
  叶天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迟疑着说:“本来今天这个时机,不适合谈这个话题,只是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你愿不愿意考虑到上海来工作?”
  果然,人人都不能免俗,都市童话瞬间变了柴米油盐,还没有海誓山盟,却先要跨越万水千山。
  到上海工作,简桢觉得这是个不可能任务,丢掉十年来在北京积累的一切,为了一个人投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这是太大的一个赌注。男人不会明白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对女人的区别 – 一起八卦逛街的闺蜜,去惯了的商场和相熟的美容院,住处附近好吃的小馆子,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乐趣,这个城市特有的色彩,才会使她成为今天这样的一个她。换一个地方,就要全部归零。生活中有人倾心相爱固然很好,但是那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当他成为她选择那个城市的全部理由,她不知道,这段感情,是否承担得了这份重量。
  她张口欲言,正在措辞,叶天用温柔的目光阻止了她:“不要急于回答我,我知道这不是可以立即就能做的决定,所以你考虑一下好吗?”简桢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再怎么考虑,自己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选择这一刻说出来。
  叶天轻抚她的脸颊,拨开她垂在额前的碎发,专注的看着她:“或者,你心里是希望我能搬来北京的是吗?”
  “不不不。”简桢连忙否认,她抓住叶天的手,把脸贴在上面,喃喃地说:“不要为我做这么多。”
  她同样承受不起,一个人为她如此牺牲。
  看着简桢眼中莹光闪动,叶天托起她的脸:“宝贝,你回答我,你觉得爱我吗?”
  简桢轻轻点头。
  “那你跟我在一起快乐吗?”
  情不自禁的,笑容爬上简桢的嘴角,她点头,泪水终于漾出了她的眼眶。叶天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那你担心什么呢?”
  是的,她在担心什么呢。
  她几乎还不了解他,也不确定他了解自己,他们甚至没有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共同生活过,现在,两人已经在谈论未来了。
  而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这样轻易地交到任何人的手上。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了。”叶天放过了她,起身坐在她旁边,把她揽在怀里,“我给你时间考虑,只要你不跟我说,你是为了别人而不肯与我在一起。”
  简桢惊奇地说:“哪里有别人?”
  叶天小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看今天你那个男同学看你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简桢笑了,她推他一把:“你少来了,不给人安全感的是你吧,我还没说你什么,你倒对我倒打一耙了。”
  叶天沉默了。这沉默持续太久,让简桢以为他是在介意了。
  他缓缓开口:“确实,我总是不停的出差,做我的伴侣,常常要等,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怨气和猜疑。所以我和你,如果不在一起,我总怕感情就淡了。”他转过头来看着简桢:“第一次你在嘉里中心走掉的时候,我就知道,要想追到你,我是一刻也不能松劲的。”
  简桢又红了脸,把头倚在叶天肩上,他环着她继续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对现在的状态有些厌倦了,总是跑来跑去,有时候一睁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我需要时间,做一些改变,做一些决定,你要对我有信心。”
  简桢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无意识的划着圈,轻声地说:“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叶天哄她。“司机就要来了,有什么话等你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再说好不好。”
  春宵总是苦短,何况这情人节的夜晚。
  纵然是气候温和的南方,冬日的午夜一样的冰冷难耐,从热烘烘的车里下来,简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来送叶天去上海的司机把车开到简桢家的楼下,待两人在门前告别。
  夜深人静,不能多说什么,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而立,贪恋的看着对方,像是要更深的记取彼此的模样。
  叶天伸出手来抱住简桢,亲吻她的头发:“我在上海等你,快点过来。”
  简桢被他抱的紧紧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嗯。”
  她跟他,就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第三十八章
  昨天很晚才入睡,简桢醒得却早,头有些发昏,空调遥控器就在手边,她却懒得动,只是趴在那里发呆。
  能听到父母起身的声音,似乎是妈妈走向她房间,她连忙闭上眼睛,却没听到她进来,只听妈妈压低了声音跟爸爸说:“她在,还没起来。”
  爸爸问了一句什么,听不清,话语间好像提到了江展航的名字。大约是在猜她昨晚跟谁一起过的,爸妈低声笑着走开,感觉很欣慰的样子。想着他们心里此刻大约正在乱点鸳鸯谱,简桢苦笑着心说:要是江展航那就简单了。
  不想让爸妈当面跟她八卦,简桢候了他们出门才起身,打开手机正想给叶天打个电话,却见他已经发了短信过来:平安到了,现在去开会。想你,等你。
  吃过早饭,简桢捧了咖啡在电脑前想着心事。原想一切等过完年回到北京再说,现在看来要及早打算。她并不想在上海待的太久,去这一趟,不过是履行这一段感情中她应该付出的义务,也许她也需要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来确定一些感觉,但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她不会那么轻易地就作出决定。
  对她来说,上海是一个过于精致的城市,华丽与喧闹的背后,有一种冷冷的坚持,就像是叶天。
  不过无论如何,应该提早准备,春节假期过后,是转职的好机会,她连简历都还没写好呢。
  迅速在两个招聘网站做了注册,填写简历。她的经历很简单,写到EPF这段却很感慨,当时以为,这个工作,会那样相安无事的做一辈子的,没想到,也仅仅只是两年。
  不想让自己的简历看上去太过单薄,简桢努力回忆着添加achievement (工作成就) - 劳心劳力的搬家和装修、那次改变了一切的全球会议,算的是她职业生涯里的大事件了。
  在前一件事的时候,她认识了林浩宇,后一次,她遇见了叶天。
  要到这个时候,简桢才惊觉她已经把林浩宇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当初约了走前联系,可她离职,她离开北京,她换了电话,都忘记跟他说一声。想起他惯常的委屈和隐忍的表情,简桢歉疚的觉得,自己算不得是个合格的朋友。虽然她很反对朋友之间交往太功利,但是对于自己的仰慕者,不由自主的有时候还是会有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因为知道他总是会等她的,他总是会谅解的。
  只是,他既肯付出,总是期待回报的。而他要的,并不只是友谊。两人之间的那点小暧昧,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肯更多的付出,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男女间真正的友谊,不是不存在,只是太难维持。
  想着本已不多的朋友,如今又少了一个,简桢一时有点失神。
  简历很快做完,该填写reference(证明人),简桢在EPF的reference应该是做副总的钱永强或者周海珊,肯定不能找后者,她想周海珊不会对她放背后冷箭,但是她也确定周不会对她大唱赞歌。
  自从离开EPF,简桢还没有跟同事们正式联络过。当时只想是珍重再见,大家相忘于江湖,却忘了还有这些首尾。简桢只能叹口气,打开MSN寻人。上面都是些工作关系,她已经很久没登录过了。
  果然一登上去,几个vendor纷纷来问:“简小姐你换电话了?”,“Jessie,你离开EPF了?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打?”
  简桢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明自己只是想换个环境,因为正逢春节假期,就没有惊动他们。在几个窗口分别复制粘贴了一番,算是给了大家一个没有倾向性的交代,至于他们从EPF那里听到的是什么版本,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了。毕竟这些关系她不会带到下一个公司,她会重新开始。
  EPF的人有差不多一半人在线,并没有人跟她主动打招呼。
  钱永强并不在线。
  徐迪的对话窗口突然跳出来,向她发了一个笑脸。简桢不知道她有什么下文,只好也发了一个笑脸。徐迪接着问她:“工厂那里要申请新的许可证,上次申请的时候那套资料放在哪里了?”简桢交代一下自己电脑里的文件夹路径,然后说:“找到申请资料那个文件夹,电子版的都在,然后hard copy在文件柜里的存放位置我也标在里面了。”徐迪愉快的说:“谢谢啦。”
  简桢虽然心里有问题,但是也不好发问,只是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发过去:“我电话换了,有事直接打给我吧。”
  徐迪很客气,说:“好的,很多事刚开始接触,以后免不了还要经常找你。”
  简桢想了想才明白,估计她是接了Operations Manager的位置了。
  她第一反应是去看MSN上叶树森在不在。叶树森是在线的,MSN签名Sam的后面只有一个词 – busy。
  他跟EPF的关系千丝万缕,应该早已知道简桢的离去,和为什么离去,但是他,一直不发一语。
  他自己,走前跑遍EPF华东所有大客户,为创业聚集资源,毫发无损的离开了EPF。也许这才算是未雨绸缪,所谓聪明人的做法吧。
  也许在他的心里,正对简桢暗自摇头:早就暗示过你周海珊不好相与,让你早做打算,可笑的是,你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简桢默默的把这个聪明人从MSN上删除了。
  许永纯正在线,简桢开了跟她的对话窗口,问了一声:“忙吗?”
  许永纯很快回了一个:“不忙,回北京了?”
  简桢回复:“没有,过几天。老钱今天没在办公室是吗?我看他没在线。”
  要过了一会儿,许永纯才回复说:“他刚被调到工厂搞研发去了,可能这会儿没在网上吧。”
  很简单的一个回答,简桢一时却不知道怎么接下文。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月,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但既然是对着许永纯,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我想让老钱做我的reference,要不我回头再找他吧。”
  许永纯回复说:“他最近很忙,再说reference你写我不完了,把你简历给我,回头帮你发给熟悉的猎头公司。”
  简桢心里一阵感动,发了一颗心过去:“谢谢啦。”把简历传给她。
  许永纯回她以笑脸。
  曾经那样要好的两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也许,这是她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而她应该做的,就是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双方心情平复之前,再也不要打搅她。
  也许会有一天,她们仍会像以前一样,甚至更亲密。也许,这段友谊,会悄无声息的无疾而终。此刻,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答案。
  简桢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气闷。她关掉电脑,出门。
  坐在江边码头的台阶上,这一处其实是公园的一部分,离真正的港口还有好几公里,简桢看着远处的货轮,离得太远,似乎在江水里半天都没有移动。港口里到处都是集装箱和吊车,身后却是参天的老榕树与石栏石凳,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在北京,很难这样轻易的看到一大片水,要么在市区的那几个公园,游人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夜晚的后海,简直是摩肩擦踵,而且过于的灯红酒绿了。要么就要跑出市区很远,去一些诸如水库之类的地方,住在旁边的人工化过于严重的度假村里,依然是卡拉OK,游泳按摩,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却从来不像自己的家乡,那些日常生活中日渐消逝的,让人怀恋的,就那样千百年不变的在眼前,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她,可为什么,她却越走越远呢?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江展航:“你在哪儿呢?”
  “哦,在码头这里。”简桢没精打采的说。
  江展航笑了:“还以为你私奔到上海去了。”
  “切。”
  他在那边点着一根烟:“等着我过去找你。”
  简桢奇怪的问:“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没什么事,犯罪分子也要过年啊。”这小子。
  江展航到码头的时候,简桢正在跟叶天通电话。他刚刚开完会,声音里透着疲惫。简桢嘱咐他:“抽空睡会儿,今天别开车了,不安全。”叶天在那边充满幸福感的应着,又追了一句:“早点来上海。”
  江展航走近简桢,看着她独自坐在台阶上,穿着黑色的棉衣,抱着电话,勾着背,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就像少年时的她,骄傲而孤独,让人想要接近,却不会心生怜悯,因为她不需要。
  挨着简桢坐下,两个人没有打招呼,只是一同望着江水出神。小时候他们常会来这里,书包扔在一边,握着手,有说不完的话。
  “你快走了吧?”江展航慢吞吞的说。
  “嗯。”简桢在台阶上伸长了腿,“在北京的时候,也不怎么想家,可是每次回来要走的时候,就特别舍不得。”
  只是这里还是留不住她。
  “回北京吗?”他还是忍不住要问她。
  简桢苦笑了一下:“我原来是这么想来着,不过这次要先去趟上海。”
  本该是很甜蜜的一件事,她的脸上却全是烦恼。
  简桢没有看江展航,目视着前方,“小航,有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临选择呢,有选择到底是不是件好事。一个人在一个时间点只能做一次选择,选错了就不能重来,可能以后的一切就跟着都变了,你也不知道如果当初做了另外的选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更好的,或者更坏的。我觉得这真折磨人。”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抽象艰深的话题,但是江展航完全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我是觉得,既然不知道另外一个选择的结果,那何必自寻烦恼呢?”江展航静静地说,点燃了一根烟,把烟盒递给简桢。她摇摇头,往江展航身边挤了挤,靠在他肩上,冬天的江边,风是很凉的。
  “说的也是啊。”简桢喃喃的说。
  “其实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该怎么做,你从来都是想得很清楚的,只不过,有时候,你不确定的是,你能不能承受决定带来的后果。”江展航想起她那时决绝的离开他,离开家,其实从来没有什么,能阻挡住她的决心和脚步。
  两个人沉默了半天,简桢忽然叹了口气,像个小孩子,天真的说:“唉,为什么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呢。”
  江展航忍不住笑了,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有充满幻想的那一刻,简桢也不例外。
  简桢颓然:“我就知道你会笑我。”
  江展航起身拖起她:“要思考人生咱也换个暖和的地方,上车里坐着吧。我穿的少,都快给吹透了。”
  “嗯。”简桢闷头跟在后面。

  第三十九章
  码头这里的茶楼,还是老式的,有木板门,红灯笼下挂着的旗招,还有吱呀作响的楼梯,肚饿的时候叫一碗点心,上来的是雪菜虾仁汤面。
  看着简桢吃得把脸都埋进碗里去,江展航笑道:“慢点,一碗面,至于吗?”
  简桢抬起头,满脸满足的表情:“你不知道,就是这样一碗面,北京都吃不到。自己做,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江展航笑笑,点起烟来,不说话。
  简桢擦擦嘴:“咦?我以为你又要给我上课,说什么北京有什么好唻之类的话。”
  江展航笑着摇头:“我哪有资格说这种话,再说,你是听劝的那种人吗?”
  听了江展航的这句话,简桢反而不做声了,托着腮想心事。
  江展航伸出手去在她眼前晃了晃:“哎,不高兴了?”
  她摇摇头,认真的看着他,瞳子黑亮:“你说我这个人有时候是不是有点固执得讨厌?”
  江展航嬉皮笑脸的说:“没错,是挺讨厌的。”
  简桢立刻给他吃了个白眼。
  他才正色说:“有时候我觉得固执也不是坏事。”简桢推开面前的碗筷,捧了茶杯定定的看着他,表示洗耳恭听,两个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正经谈过心了。
  江展航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躲开视线喝了一口茶:“一个人,如果能有一定的原则和坚持,至少可以做到忠于自己吧。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别人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一个人只能对自己负责,与其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到处怨天尤人,能够做到独立承担后果,不胡乱推卸责任,就已经很难得了。”他笑笑,“怎么突然说这么严肃的话题,真不习惯。”
  简桢感叹地说:“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来不说这些,小航,我发现你这人还是挺有深度的。”
  江展航淡淡的一笑:“其实我一直这么有深度,只不过你没注意。”
  简桢一震,看着他。她似乎现在才发现,九年前那个黯然神伤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男人了,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沉着和自信。因为过于熟悉,所以她的注意很少投射到他的内心,因为他总在那里,所以她从没想过看他变了没有。她从未为离开他感到内疚,也从未对他感到亏欠,可是此刻,她忽然觉得不安。
  “我知道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我也曾经以为那是我的事,我没伤害到别人,现在忽然觉得,我有些太主观了。可能坚持之外,能给个解释,或者做点适当的妥协,大家相处起来能更容易些。”简桢绞住双手,觉得内心空落落的。
  江展航伸过手来,拿下她手里握得紧紧的杯子,给她添上水,递回给她,拍拍她的手背。“咱俩这是干嘛?说的都是火星话,你跟我可别变成那种探讨人生的朋友。我天天在警局里跟人谈人生,我都谈恶心了。简桢,咱俩还是像原来那样谈吃喝玩乐吧。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就是你这人够大气,不爱唧唧歪歪的。最近你有点过于那什么了啊,注意点,小心我不爱搭理你了。”
  简桢被杯子里的蒸汽熏了眼睛,雾水朦胧的抬起头来,看着少年时亲爱的伙伴,那澄清的眼神和温暖的微笑,这些年步子迈得太急,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呵呵,”看着简桢楚楚可怜的样子,江展航笑起来:“小盆友,不要怕,警察叔叔不会不管你的。”
  简桢正欲答话,手机却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来自北京的号码。简桢迟疑着接了电话:“喂?”
  那边是个轻快的男声:“请问是Jessie吗?”,他自我介绍:“我是卓越管理咨询公司的Tony,我们是一家猎头公司。刚刚我看了许永纯小姐转过来的你的简历,请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简桢立刻说:“可以,没问题。”
  Tony讲话很干脆:“是这样,我们看了你的简历,觉得很感兴趣。现在正好有一个职位,感觉比较适合你。但是这个事很急,不知道你今天能不能来详谈一下。”
  简桢一时语结:“我对你说的机会也很有兴趣,可是我现在在外地啊。”
  Tony也有点意外:“啊?是这样啊。请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北京呢?”
  简桢犹豫了一下,说:“原则上,我明天就可以回去,但是可不可以请你跟我简单介绍一下工作的情况。”
  Tony笑了:“没问题,这是美国的一家私募基金,马上要在中国成立办事处,需要一个office manager统管所有的行政财务和人事方面的工作,可能同时还要兼任董事的助理,他们很重视这个职位,已经委托我们选了几位申请人面试了,今天提出希望能再多见两位,因为他们负责面试的董事大后天就回国了。你要是有兴趣呢,咱们就先见见,谈谈细节。”
  Tony说的时候,简桢已经觉得浑身热了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迎接挑战,推销自己,攻克难题,她曾经觉得这些记忆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但是此刻听到召唤,她才知道她有多渴望重新回到那个让她又恨又爱的职场。
  “好的,”简桢毫不犹豫地说:“我先查一下回北京的航班,然后给你回复,我会尽量在明天赶回去。”
  Tony也很高兴:“那好,我等您电话,过会儿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发到您的手机上。”
  简桢挂了电话,看着江展航正愣愣的看着她,问他:“怎么?”江展航说:“这么一分钟就决定了?就要回北京了?不去上海了?”
  简桢立刻颓了:“坏了。忘了上海这茬了。”不知道怎么跟叶天交代。
  想了想:“大不了从北京再飞一趟上海,这次我说什么也要先回去再说。”
  江展航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你可想好了,我有种预感叶天会很不高兴。”
  简桢捶自己的脑门,呻吟道:“别说了,我心里乱死了。”
  江展航不解的看着她:“这个工作真有这么重要吗?再说现在只是个意向吧,一个机会而已。”
  简桢想了想说:“我从来不相信假设的事和什么宏伟蓝图,那些太虚,我只相信实实在在的机会,抓住我能抓住的,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等待别人给的。我原来一直就是这么想的,现在还是。”
  江展航摇头:“说白了您这就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啊。简桢,我怎么第一次觉得你那么像男的啊?”
  简桢苦笑:“我要是男的就好了。”
  她站起来,“行了咱俩也别坐了,你送我去解放路那里我先买机票,还要赶紧买点东西,就半天时间了。”
  江展航一边随她站起,一边嘱咐:“给你们家打电话,告诉你爹妈这个噩耗,你这趟倒好,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
  简桢回过头来:“我求求你了,我都快哭了。”
  两个人办事效率高,很快弄妥一切,江展航送简桢到楼下,她爸妈一会儿都要提前下班回来了。
  江展航说:“明天我不送你了,队里有任务走不开。”简桢点点头:“没事,我爸肯定要送我。你忙你的吧。”
  他看着简桢,这半个月在家,她比刚回来的时候样子滋润了很多,只有此时此地,她才是那个他熟悉的温柔而娇纵的简桢,离开了他的眼前,她似乎就去了另一个触不到的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呀,别太要强了,尤其是对男人。不是谁都像我这样任劳任怨的。”他半开玩笑的说。
  没想到简桢叹了口气说:“真的,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对我最宽容。江展航,以后我要对你好点。”
  说得江展航反而手足无措起来,他想伸手抱抱简桢,又觉得唐突,半空中手改了方向,板住她的肩膀,像对兄弟那样的摇了摇:“咱俩不用说这个,不管怎么样,你只要好好的就行。”
  驶离了简桢家,从倒后镜里,江展航仍能看到简桢站在树下,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第四十章
  简桢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她坐在国际俱乐部酒店的咖啡厅里,为自己要了一杯矿泉水。
  这几天里,心情搞得一团糟。
  爸妈那边自然是舍不得,她走得急,生生搞得一家人恨不得有生离死别的感觉。临走前的晚上,妈妈嘱咐她在北京不要为工作的事着急上火,没有可心的工作就回家来,不要只报喜不报忧,好像她要踏上的是一段危险的征程。第二天爸妈送简桢飞机,进安检的时候,简桢回头看着围栏外的父母,忽然前所未有的觉得他们瘦小而苍老,简桢跟他们匆匆挥手走进他们看不见的拐角,才敢放心的让眼泪掉下来。
  简桢回家以后才发现妈妈在她箱子里塞了一叠钱。虽然简桢薄有积蓄,半年内没收入也是吃喝不愁的,但是她这个年纪,正是开销大的时候,又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节省,不要说爸妈,连她自己想到下一笔收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会有些心慌。
  当初一时冲动,说辞职就辞了,从未想过将来,现在才体会,推倒一切很容易,从头再来却真是难。
  就好像她跟叶天的关系。
  她摇摇头,这个时候她不能想这件事,心思都要被搅乱了。回到家以后她一直忙着收拾屋子,采买,去猎头公司,见苏西,把自己忙得团团转,为的就是不给自己时间去回想走前跟叶天的那个通话,今天太关键了,她不能破功。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她穿得很单薄,织花衬衫,阔腿羊毛西裤,长大衣,为的是看起来精神面貌好些,因为酒店的燥热,她也不觉得寒冷。选清水而不是咖啡,能让她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
  这时有一位头发花白的绅士走过来:“请问你是Jessie吗?”
  简桢站起来与他打招呼,这人自我介绍他是KTM的董事 Paul Mason,“叫我Paul好了。”握手时,老先生微笑着说。
  对话一开始有些平淡,Paul大概跟简桢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情况,跟猎头公司的Tony给简桢讲的差不多。最近这两年,国外热钱大量涌入中国,有很多KTM这样的私募基金在中国设立了小型的办公室,为董事与基金经理们在国内的商务活动做后勤保障。办公室规模通常不大,但是对人员要求却很高,既要身兼数职,又要专业可靠,这种招聘也通常只是在业内口耳相传或者通过猎头公司私下进行,有机会来面试的,水准都不会太差。
  简桢提前已经突击做了功课,Paul说的公司架构和已开展的项目在她听起来都似曾相识,但是她还是努力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认真的听着。
  “Well,”Paul做了一下停顿,笑着说:“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希望我没有闷坏你。下面我们来谈谈你吧。”
  这种情境昨天简桢已经在猎头公司的Tony那里经历了一次了,讲讲自己的履历,对方会在中途不时的打断,问一些细节问题,获取需要的信息,如果条理不够清晰的话,很容易就被对方打乱了阵脚,说一些原本没有打算说的话。
  简桢微微一笑,脸上现出愉快的表情:“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所以语言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个问题,毕业五年来,我的工作语言一直是英语。”仿若跟熟悉的朋友交谈,简桢把心里已经排练过无数遍的台词看似随意的讲出来。这里面有清晰的时间点,有背景交代,有职责描述,有工作成就,也有一两句话就可以带过的工作趣事,虽然只是两份工作经历,简桢讲得有张有弛,直说了十多分钟。
  Paul一直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的听着,配合的报以颔首和微笑,简桢轻描淡写的说完:“半个月前,我离开了EPF,打算有一个新的开始,所以,”她笑着一摊手:“我来了。”
  Paul满意的点头:“谢谢你的介绍,现在我有个问题想问。具体是什么原因,你会离开你的上一家公司,EPF呢?”
  同样的问题,当然Tony也问过。如何回答,简桢自然也想过。态度永远比原因重要,这才是对方关注的。“人总是在成长的,”简桢这样开始她的回答,“刚毕业的时候,我们接受一个工作只是为了抓住那个机会,因为我们没有太多选择。再后来,就是为了钱,希望找到一个薪水丰厚的工作,可以改善生活品质。我觉得对现在的我来说,我是为了我的意志而工作。因为这五年的经历,让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在工作中学习更多,承担更多的责任,更多的被认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需要我往前迈出那一步。”
  “哦?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Paul感兴趣的倾过身子,“为什么你觉得KTM这个职位可以满足你的意愿呢?”简桢报以微笑:“在见您之前,我看了职责描述,也看了公司简介。我知道你们是愿意给人以机会的公司。我也相信,这是我等待的机会。这个职位要求的职业素养和相关经历我都具备,我几乎觉得这个职位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是吗?”Paul笑了起来,“说说看。”
  简桢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一边回想着职责描述上对工作内容的界定,一边结合着自己的情况有条不紊的逐条列举了一遍。
  Paul不动声色的点头听着,简桢忽然发现他的目光敏锐澄明,几乎不像他这个年龄的老人的眼睛,似乎可以直视到她的内心。
  简桢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用语气里的停顿和微笑缓和放慢双方交流的节奏,直到她说完她想说的话。
  Paul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出神,但是很快跟简桢说:“你讲的这些很打动我。不过我有这样一个担心。”他看着简桢,简桢立刻挺直了腰背,专注的看着他。
  “虽然我不了解食品行业,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所在的EPF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企业。这跟我们有所不同,我们是个小公司,准确的说,是个低调的小公司。北京这个办公室,人一直都不会很多,可能最多也就是五六个人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可能办公室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在,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出差或者不在国内。这样的工作环境,跟你所习惯的外企可能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担心的是,你能不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会不会觉得冷清,或者孤单。”
  在听Paul说KTM是小公司的时候,简桢在心里偷笑了一下,这些搞金融的最爱扮低调,他们不知道曾经是多少个EPF这样的大企业的股东,在背后进行着难以想象的资本运作,虽然这个运作的核心,确实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三五个人而已。
  简桢想了想,回答:“在EPF,协助我的只有一个助理一个文员,我已经习惯了以较小的人力物力最大效率的完成工作任务。我负责支持的中国总经理,也是一年有半年在出差,我同样可以在没有面对面的情况下完成好他交给我的任务。我在美国总部的主管,在我在EPF工作的两年期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这不妨碍我们通过各种通讯手段保持有效的沟通。更重要的是,”简桢认真的说:“我不是个小女孩,我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从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保证他们有良好的工作环境和工作状态。这样的事我已经做了五年,我非常驾轻就熟。”
  简桢觉得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严肃,不过Paul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他问简桢:“照你这么说,你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做好这份工作了。”简桢扬起脸,干脆地说:“You bet.”
  Paul这次大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回答。”
  告别了Paul,从酒店出来,简桢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让刚才过于紧绷的身体觉醒过来。她一边往马路上走着,一边打给Tony汇报见面的情况:“嗯,刚谈完了,感觉还可以吧。他说要等回国以后跟其他董事商量以后再说。嗯,是啊,行,我等你电话。谢谢啦。”
  简桢挂了电话,拦了出租车迅速跳进去,放松的靠在后座上。她姿态是松弛的,心思却没有放松下来。想了半天,她还是拨了叶天的电话。
  “喂?”叶天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平静。就好像他前天听到简桢在电话里说第二天就要回北京面试工作一样,简桢已经做好了他挂她电话的准备,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但是那次的通话,是非常压抑和没有成果的。
  大部分时间,叶天都在沉默。简桢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她不想两个人搞得太僵,故意淡化矛盾:“我就是晚两天去上海啊,是从北京过去还是从我家过去,没有区别啊。”
  叶天淡淡地说:“你觉得没有区别,我觉得区别很大。这说明,在你心里的option中,我不是排在第一位的。甚至可能我都不是你的option之一。”
  简桢没法接话。她不能否认叶天说的部分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最后还是叶天先退了一步:“既然已经跟人都约好了,一切还是等你面试完了再说吧,我只能祝你一切顺利了。”
  此刻简桢不知道应该期待自己是一切顺利还是不顺利。
  “我是简桢,我刚刚面试完了。”简桢干巴巴地说。
  “嗯,怎么样?”隔着话筒简桢都能感到这句问候基本上是出于礼貌。
  “不知道,反正决定权在别人手里,我只能等结果了。”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嗯。”
  简桢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很想就这样结束通话,可是她知道那她跟叶天之间多半也就完了。所以还是努力的说出:“其实我接下来就没事了,我明天去上海看你好不好?”
  叶天并没有表现得很欢欣,只是问:“你那边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简桢犹豫着:“短则三天,长则一个星期吧,猎头这么跟我说的。”
  “那还是等你这边得到确切消息再说吧,这样我们两个心里都踏实些。”两天前他刚为她的到来辛苦重新安排了自己所有的会议和出差,不管不顾的全部都往后推了。可是如今,就算她人来了,心思都不在这里,这样的相聚,又有什么意义呢?
  简桢忽然觉得非常委屈,胸口堵得发痛,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也好,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到时候我们再商量。”
  “嗯,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北京很冷吧?出门多穿点。”叶天的语气缓和了点。
  “好,你也是,别太累了。”两个人彬彬有礼的叮嘱着对方,挂掉了电话。
  简桢把目光投向车外,冬日的北京,天空照例是灰的,远处的雾霭蒙蒙,让人无法看清。

  第四十一章
  还在上班的时候,简桢经常跟同事们畅想,哪天可以不工作了,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干嘛就干嘛多好。到时可以去再读一个喜欢的专业,不为了学历,只是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开个小店,做点平时没有时间精力做的事。
  然而真待到了这一天,简桢才知道,当初,那只是白日梦而已。
  放假的时候,多长时间也歇不够,那是因为知道自己假期之后有个去处。而当前方失去坐标的时候,眼下的一切行动也没有了指向。
  简桢如今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网上看职位信息,看完了北京看上海,看得心里乱糟糟的。
  她跟叶天倒是较比往常联系的多些,每天会发发短信,晚上通个电话,互相问候一下,两个人都小心的不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
  一日叶天打电话来的时候简桢在家刚招待苏西吃完饭 - 从家里带来的咸肉配上冬笋炖了一锅汤,没有客人的话,自己哪有心思弄这些。虽然简桢是躲到卧室里跟叶天匆匆结束通话的,但是出来就看到苏西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挤眉弄眼的跟她说:“怎么?有情况了?说吧,是你主动坦白还是我来个严刑拷打?”
  空气里还残留着汤水温暖的香气,两个人各窝在沙发的一端,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巧克力,一张小毯子盖在两个人中间,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沙发边的落地灯,黄色的灯光罩下来,在脸上投射出睫毛温柔的阴影,这个时候,最适合讲女孩心事。
  简桢掐头去尾的讲着她跟叶天之间的事,说的时候却有点恍惚,她与他相遇至今,真的是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为什么却好像两人纠缠了很久。那些浪漫的,令人心跳的细节,如今被三言两语含混带过的时候,忽然变得遥远而虚幻,让简桢几乎怀疑那是否存在过。
  她结束了讲述,紧张的看着女伴,似乎在等待着宣判。
  “嗯,我觉得叶天这人听起来挺靠谱的。”苏西笑眯眯的坐起身子来对简桢说。
  简桢在毯子下踢了她一脚:“靠谱算什么评价啊?”
  “切,最高评价好吗?”苏西白了她一眼,懒洋洋的又靠回到垫子里。
  “你对我也太不负责了吧。”简桢不满地说:“你连人都没见过,就最高评价了。”
  苏西笑了,玩味的看着简桢说:“我没见着他的人,可是我能看见你脸上的表情啊。我很久没看到过你笑得那么幸福了。”
  简桢无措的抚着自己的脸,握过杯子的手让脸颊烫烫的:“是吗?”
  “是啊。”苏西大声的说,嘴边还可爱的沾着牛奶泡沫,“亲爱的你真是在恋爱了。”
  简桢还是很痴呆的样子:“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心烦呢?”
  “恋爱中的女人都智商低呗。”苏西一脸坏笑的说。
  “去你的。”简桢脸上挂不住了,去掐她的脸:“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睡衣还取笑我。”
  苏西躲闪着:“哈哈哈,小心把杯子碰撒了。你个少女,还害臊呢。”
  笑闹过后,终于归于正题,简桢坐着,苏西仍是歪着,帮她梳理心事。
  “我觉得你有的时候就是爱想太多。”苏西坦率的说,“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是多难得和值得高兴的事,干吗老盯着那些困难啊障碍什么的,把快乐都抵消了。”
  简桢苦笑着:“难道不想,困难和障碍就不存在了吗?”
  苏西摇头:“也不是,但是总有解决的办法,影响不了大前提啊。你看你们现在的问题,其实如果不是你现在正好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期,就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你还在EPF的话,可以想办法调到上海办事处,或者你一切保持不变,他也可以到北京来,但是你现在状况不稳定,等于感情和工作同时要做决定做权衡,问题就显得复杂了。你们两个人里,你要承担的太多了,也难怪你这么心烦。”
  简桢很久没听到这么贴心的话了,伏在苏西膝头:“还是你了解我。”
  苏西坐起身来,拍拍简桢:“你是特别爱他吗?”
  简桢抬起头来,语气犹疑但是眼神清澈:“我说不清,我甚至都不算了解他。但是我知道,我想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我很开心,这种开心是值得冒一定风险去追求的。”
  苏西说:“那不简单了?那你就去上海找他吧。”
  简桢摇摇头:“如果我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一段时间了,北京,上海,甚至更远,对我都不是问题。但是现在,两个人感情几乎没有什么基础,我再换一个新环境从新开始,变数太多,我怕连这段感情都会搭进去。”
  苏西打量着简桢:“原来你还真在乎他啊。”
  简桢推了一把苏西:“你别老惦记取笑我,你一直扛着不换工作,其实不也是为了小钟吗?”
  “是啊。”苏西也有点感叹,“好不容易在这个圈里刚站住脚,正是要稳扎稳打的时候,不能为了跟小钟厮混就把现有的都放弃了。至少现在,虽然他抱怨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少,好歹从来不敢小看我,我在专业上做得并不比他差。要是为了他放弃了工作,找个闲职,不出半年我就成怨妇了,两个人也该散伙了。”
  “就是,你说咱们学外语的,基本就等于没专业,不趁这两年学点什么,只能一辈子给人打杂了。”简桢又开始老生常谈。
  “哎呀好了好了,你就会转移话题,赶紧说你自己。”苏西不肯放过简桢。
  简桢没精打采的拿起桌上一瓶润肤乳,胡乱在胳膊腿上抹着,“说什么啊,都还是未知数呢。”
  春节后的办公室,还有一丝意犹未尽的懒散氛围。今年原材料涨价,整个装修行业吹淡风,刚从老家带来北京的未婚妻还没想好往哪儿安置,林浩宇的心情有点烦躁。
  所以小秦在他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他就没好气的问:“干吗?”
  小秦推门进来,半边身子还在门外,嗫嚅着说:“我就是刚听说一件事,也不知道你知道不,来跟你说一声。”
  林浩宇很无语,小秦这孩子够刻苦够能干,两年来已经成了他心腹,小秦也把他当做主心骨一样,没事就蹭到他身边期期艾艾的说点什么,今天不知道又有什么话要说。
  “妈的你有话能不能进来说?”林浩宇像呵斥自己弟弟那样吼他。
  小秦蹭进来,站在门口:“就是我刚才给EPF打电话找简小姐,他们说她辞职了,年前就辞了。”他看着林浩宇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天这话不是多余的,但吉凶未卜,忙把一条腿又往门外撤去:“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好像挺突然的,现在吕莹就是她原来的助理做她的职位。我听他们前台说的,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事。”说完就整个人缩到门外去了,因为他看到林浩宇已经抄起了手机,不知道是要打电话还是打他。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是空号。”果然。
  她上一次拿着合同来找他,一定是碰上难事了。只是那时候他跟她有点赌气,不肯再追问下去。节前离开北京的时候,她怕是已经辞职了,他当时已经下了决心疏远她,却不知道也许那时她正需要他。
  她现在在哪里,北京还是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有没有人陪伴她?
  林浩宇冲动的拿起电话,他还记得她家里的号码,那座公主的城堡,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拨了几个号码,他又停下了。找到她又如何,有意义吗?如果她心里有他,如果她需要他,她也不会消失得如此彻底,这种时候,她都不肯找他倾诉,在她心里,他又算得了什么?其实,她与他从来没有过交集,她甚至从来不曾是他的甲方,他,只是她生活里,一个无关的过客而已。
  林浩宇颓然的放下了电话。
  已经是下午了,简桢还昏头涨脑的躺在家中,昨天跟苏西聊得太晚,今天一早又被电话吵醒,一天头都是晕的。苏西早就上班去了,她在家装死。
  躺在那里,却人未动心已远,小心脏蹦蹦乱跳着。总不能真的这样躺到地老天荒,她不能再逃避现实了。
  简桢拨通了叶天的电话。
  叶天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对方:“感冒了?”
  “嗯,我在沈阳出差,没想到这边这么冷,有点着凉了。”叶天声音低沉,听上去像一个陌生人。
  “穿太少了吧?到北方一定要穿羽绒服,现在有得穿吗,要不要在当地买一件?”简桢着急的问。
  叶天笑了:“穿着呢,放心吧,不厉害,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医生。你呢?也陪我感冒了?”
  “嗯,没有。”简桢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怎么开始下面的话题,“刚才躺着来着,有点头疼。”
  “别老在家待着,适当出去活动一下吧,不然抵抗力都降低了。”叶天像个医生一样叮嘱着。
  简桢心思杂乱,胡乱应着:“嗯,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啊?”
  “明天,买了上午十点的机票回去。”叶天忽然笑了:“怎么?要来上海找我了?”
  “嗯。”简桢哼哼唧唧的说。
  “真的?太好了,我飞机十二点到浦东,你也选那个时间吧?然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吃午饭,或者你晚点也可以,我在机场等你好了,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叶天的声音透着久违的兴奋。
  简桢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知道应该如何打断他,叶天自己却先停了下来:“看我这么高兴,都忘了问你,是不是你今天得到消息了,没得到那份工作,是因为这个今天情绪不好吧?别不高兴,一时得失不代表什么,回头我想法子补偿你好不好?”
  简桢满口苦涩,艰难的张口:“其实,早上我接到猎头的电话,那个公司,他们录用我了。”

  第四十二章
  电话那头的沉默,让这次通话好像已经断了线,但是简桢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他的隐忍与所有没有表达出来的情绪。
  “在正式入职之前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是想,我们总要见个面,谈谈我们两个人的事。”简桢嗫嚅着。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决定了,还谈什么呢?”叶天的声音很疲惫,简桢听到打火机的轻响,他点燃了一支烟。
  一阵泪意涌上简桢心头,她有说不出的难过,是她的错吗,为什么现在会让她感觉是她亲手毁了自己的幸福。
  “即使我们暂时两地分别也不代表什么啊,又不是天涯海角,又不是永远都会这样。”简桢委屈的大声说。
  叶天沉默了片刻,低声说:“简桢,既然说到永远,我就跟你说说我心里的永远。跟你在青岛的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我要跟这个女人永远在一起。你让我有安定的感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厌倦,不会觉得累,因为我们在一起。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也许从一开始,对你来说,我们两个这段就只是one night stand,是我一直不知进退,纠缠不休,给你出了难题。”
  简桢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眼泪汩汩的流了出来,半天她只会哽咽着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觉得,我们还需要时间,不,是我还需要时间。我不能就这样跟你在一起。我没法说服我自己,因为我都不喜欢现在的我。我只是需要时间。”她的声音低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是的,曾经她是以为那只是one night stand,如何这样快的,就变成了永远。
  她想要的是永远还是one night stand,她当然知道,可是知道,跟知道如何去做,并不是一回事。
  “你到底担心什么,是不相信我吗?”叶天讽刺的笑,“好像类似的话我以前问过你一次,真是多余。”
  这次是简桢不再答话。
  叶天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给你时间。想清楚了,就打来告诉我。我一会儿有个谈判,晚上肯定要被拉去灌酒,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有什么事,等我回上海再说吧。”
  他等了片刻,没有听到简桢答话,只好挂断了电话。
  “苏西,甘肃的项目报告你写好了没有?”苏西刚拿起电话准备拨号,坐在办公室另一面的项目官探出头来对她喊。快到月底了,人人手忙脚乱的准备交差,不过都是些表面文章,文字游戏,没有不行,但是千辛万苦的弄出来交了上去,也并没有人认真看。
  “好了好了,我过一会儿发给你。”苏西扬声说,正要低头,那边又扔过来一句:“你别忘了,我这儿等着汇总呢。”是,人人都当自己的事是头等大事,谁敢挡在路上,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国际组织里的也是人,哪里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苏西只好叹口气,放下电话,先发邮件,内网巨慢,一传附件电脑就呈半死状态,什么也干不了了,她踏踏实实的开始打电话。
  “哎,你怎么着了?”听到简桢的声音,她就觉得不好。
  “嗯,没事,打过电话了,不太愉快。”简桢好像刚刚哭过。
  “嗯,那要不等晚上再说,好歹可以签合同了是件高兴事,你打起精神来。”她鼓励简桢,想了想,又说:“去门口买点菜,晚上我想吃面,女人,把晚饭做好了在家等我。”她故意粗声说。
  简桢果然笑了:“好好好,我再去买点大鱼大肉,好好伺候你。”
  “哎,我问你,这辈子你做过什么冲动的事没有?”吃过饭,苏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简桢在桌前收拾碗筷。
  简桢停下,苦笑了一下:“这半年,我好像净冲动了。”做了多少不计后果的决定。
  “切,我不是说这个。”苏西坐了起来,看着简桢,“我是说,为了爱情,爱情你懂吧,你做过冲动的事没有。”
  简桢端起碗来,想了半刻,抱歉地说:“没有呢。”转身进了厨房。
  苏西追到厨房去,倚着门对她说:“人都说敢爱敢恨,我觉得你这人,就是敢恨不敢爱。”
  简桢索性放下碗,看着苏西说:“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苏西直直的看回去:“我就是觉得你不开心,我原来想,也许在你心里,工作比爱情更重要,可是我发现你得到了这份工作你并不开心。”
  简桢淡淡的笑了一下:“工作又不是为了开心。”
  苏西从裤兜里摸出烟来,点着了,又递一根给简桢,说:“那是为了什么?”
  简桢接过来,随手打开了抽油烟机,“工作就像冬天里的一件羽绒服,没有就会冻得慌,但是你并不会为了这件羽绒服觉得开心。”
  苏西不能置信的问:“你打算为了一件羽绒服放弃一个人吗?”
  简桢轻轻的吐出一团烟雾,看着苏西:“老苏,说句酸话,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从来就没把工作跟叶天放在天平的两端做衡量。我只是觉得,有了这个工作,我才是完整的,我才能有信心,有心思去经营感情。没有这个砝码,我跟叶天是没法平等的,不是我不看重他,相反,是我太看重他了,我没法容忍自己在他面前不完美。”
  苏西有点发愣:“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谁也打击不到你的自信心,只有你挑别人,谁也没资格挑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真有那么好吗?”
  简桢倚靠在水池边,声音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跟他之间,所有的事都像演电影一样,不像真的。让我一点也不敢放松,好像随时都会说错了台词,走错了台步,我真是累了。有的时候我想,这样怕出错的戏还要不要演下去。如果两个人,连分居两地的考验也经受不了,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共度一生。倒不如像工作这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我至少有把握可以牢牢抓在手里。”
  苏西意外地说:“虽然我没见过叶天,但是你这样说我有点担心。如果两个情侣都不能对对方袒露真实的一面,那对这段感情的诚意到底有多少,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对方,需要对方?”
  简桢想了一下,低声说:“我觉得我对我的感情没有怀疑,只是我们的相处方式有问题。一直以来,他太过主动,我太过被动,我好像一直被他推着在走,没有时间停下来考虑一些事,调整自己的状态,只能本能的快速做出一些反应,而这些反应,是不是我的本意,我忽然就分不清了。而且时间越长,这些东西就累积的越多,越没法从头清理,让我觉得特别的压抑和困惑。再加上我最近遇到的这些事情,我心里很乱。”
  苏西默默地把烟掐掉,走过去拍拍简桢的肩膀:“简小桢,我觉得你想的太多了。这半年你确实不顺,遇到的倒霉事也确实挺多的,可是这跟你们两个人的感情没关系。我觉得你这个人,优点和缺点都在于太过理智,可是感情这东西,要光有理智的话,就不存在了。谁面对感情的时候,都是准备好的,都是完美无缺的,都是深思熟虑的?本能的反应,就是你最真的反应。就好像我那天看到你说起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幸福,我觉得这就是你心里真实的感觉。说实在的,咱俩要好了这么多年,也很少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因为你总是把你的生活打理的挺好的,你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这一次,我觉得你有点芒。可能因为最近生活里变化太多了,有点抓不住重点吧。我给你讲过吧,我去印尼救灾的事,就是你看到一个曾经那么漂亮的地方,忽然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就觉得,这世界上好多东西,太脆弱了,很多平时会让你JJWW的小事,太不值得一提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你真正不想失去的。”
  简桢侧过身,看着苏西,老好苏西,总是出现在她最困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那个不需要过多言语就能明白一切的人。“老苏,我也不知道,本来我觉得我还挺明白的,可是最近他就一直逼我选啊选,我就乱了。”简桢颓然的说。
  “那就跟他说清楚啊,这算怎么回事?”苏西急了,“他电话多少,我跟他说。”
  “呵呵,亲爱的。”简桢终于忍不住笑了,抱住苏西的肩膀,“你快成我妈了。”她把她推出厨房去,“你去看电视吧,放心吧亲爱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苏西挣扎着被简桢推了出去。
  每次苏西在简桢家留宿,都不会跟她睡一个床,无论聊到多晚,多困,苏西都会回到客厅,睡在简桢为她铺好的沙发床上。不同于她跟小钟家中如同大学宿舍般的简单凌乱,简桢那独身女子家特有的洁净气息,总会让她睡得格外的香甜。
  国际组织比外企的好处就是,日常管理没有那么严格,不用打卡,苏西每次都可以磨蹭到最后一分钟再起床。这次睡得沉,她睁眼一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晚肯定是晚了,她倒也不慌张,慢吞吞的穿衣服,一边埋怨简桢:“你也不叫我一声。”
  简桢并没有应她。冬天亮的晚,屋内拉着窗帘,还黑乎乎的,苏西要过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看着自己床头摆着一张小纸片,她连忙跳起来打开了旁边的落地灯,上面是简桢清秀的字迹:“亲爱的,我去上海了,祝福我吧。”
  走进浦东机场候机楼的那一刻,简桢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北京。她乘了早班飞机,以为不会有太多人的,机上却坐得满满的,两边的候机楼也都是熙来攘往,讲北京话的讲上海话的都有,穿得西装革履的,穿得暗淡臃肿的夹杂在一起,这一南一北的两个大城市的机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怕吵醒苏西,她几乎没带什么行李,一只大大的Agnes B的背包,装着匆忙敛到一起的梳洗用品和贴身衣物,牛仔裤,羽绒服,她就这么来了。
  出来走得急,没有戴手表,她打开手机,十一点一刻。从昨晚至今,她手机一直关着,她怕不管是叶天还是苏西,给她打个电话,她可能就没有勇气冲到这里来了。是的,冲动,这是她为爱做的最冲动的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她要见到他,她要当面跟他说个明白。
  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她捧着一杯拿铁却无心啜饮,手微微的有些发抖,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叶天就要到了,她想象着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莫名的有些兴奋。
  这时电话响起来,拿起看,却是叶天,难道此时他不是应该在飞机上吗?
  “喂?你现在不在飞机上吗?”简桢急切的问,她好不容易冲动一回,千万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在。”叶天笑了,“你猜我在哪儿?”
  简桢最恨的就是“请你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何况是现在,“你别告诉我你还在沈阳。”她语气不太好。
  叶天有些受打击:“是还在生我气吗?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不生气了吧?”他停了一下,很不情愿那样快的说出谜底:“宝贝,我在北京,哈哈哈你没想到吧。”
  “喂?喂?”叶天急切的叫着,简桢捡起掉到桌面上的电话,喃喃地说:“你一定也想不到我现在在哪儿。”
  “嗯?”叶天莫名其妙,得意的笑僵到了脸上。
  “我在上海,你个笨蛋!”简桢控制不住的喊了出来,整间咖啡厅的人都转脸看着简桢,简桢只觉得满脑子火星四溅,想也不想的对着旁边努力的扭着身子盯着他看的中年男说:“看什么看!”
  她别过脸去,听叶天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还没待他说话,简桢劈头盖脸的说:“你还笑,都怨你,说好了回上海的,怎么又改飞北京了?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天没亮就起来了,早上的机场高速多堵车你知道不知道,我生怕晚了,在机场错过你,这一早上都悬着心。你倒好,让我扑了个空,你要飞北京你也打个电话说一声啊,害得我现在像个傻瓜一样在机场干坐着。”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眼泪也刷刷的流了下来,口齿不清的埋怨着:“昨天说我不相信你,逼得我跑过来跟你解释,你倒好,拐个弯又跑北京去了,你想耍我就直说。”
  叶天还没从意外的惊喜中回味过来,被她一顿抢白,立刻没了气势,做小伏低的说:“我真不是成心的,都是我不好,我昨天也想了一个晚上,觉得是我不对,是我push你太急了,我应该多给你点时间,陪你一起决定的。所以早晨我就把机票退了,我本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简桢打断了:“惊喜,你就知道惊喜。惊喜能当饭吃吗?靠惊喜能过一辈子吗?你打算跟我演偶像剧演到什么时候啊,你这不是惊喜,你这是惊吓你知道不知道,我都快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跟你猜来猜去了。”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整个人靠在墙上。
  简桢跟叶天之间从未有这样的对话,他先是错愕,随即笑了起来,这个小女人,原来她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把自己控制得那么好,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先斩后奏了,等见了面,随便你怎么罚我好了。”
  “那你说,现在,是你回来,还是我回去呢?”叶天笑着问,马上又说:“不不不,我再也不push你了,你乖乖待着,我马上去买机票坐下一班飞机回来,你不要乱跑,等我来找你。”
  “我不管,你马上给我滚过来。四个小时之内你要是再不出现的话,你就别想再见到我了。”色厉内荏的说完,简桢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咖啡厅的服务员手脚轻快的收拾着客人留在桌上的杯碟,这里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很多人买了咖啡外带,拿着就走,很少有像墙边坐着的那个女孩一样,一坐坐半天的。看穿着打扮,也满体面的,就是捧着个电话说个不停,冲她翻白眼也看不见,看她那又哭又笑的样子,一定是恋爱了。
  “你知道吗,我刚发现京沪快线每个小时都有两班,这样,我随时都能来看你。”叶天拎着箱子在航站楼里快步走着。
  “嗯,新公司不会常常加班的,我还有年假,我也可以来上海。”简桢用力的点着头,她笑着,“嗯,我们总是有解决方案的,是吧?”
  北京三环边的一栋写字楼里,KTM公司一如既往的宁静。公司里的人都在各司其职,除了简桢,基本都还在外地出差,并没有因为Paul Mason的到来打乱行程。
  自从加入KTM,简桢的着装比以前正式得多,一身合体的米色套装,让她看上去终于有了符合年龄的职业感。
  Paul看着眼前娴静干练的简桢,感慨地说:“Jessie,如果不是因为你私人原因,我是不会轻易批准你辞职的。其实这一年多来,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更重要的工作,我觉得,再过几年,你在这个专业领域一样可以大显身手,我可不想让我的对手公司得到你。”
  简桢笑了:“Paul,我会牢牢记住你对我的赞美,当作日后我前进的动力。这一年多,我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你教给我的知识,让我懂得了从资本运作的角度,透过现象看本质。我想,将来如果我经营自己的公司,会非常受益的。”
  Paul伸出手来与简桢相握:“不管是谁把你抢走的,那个男人,都很幸运。”
  走出公司,夏日的北京,空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憋闷和浑浊,简桢的心里,却是无限的清亮,她似乎已经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在天的那一边,渤海湾边,有一角海景是属于她的,她的新家,每个房间都看得到海,那里,还有一只名叫天天的大狗狗,和它的主人在等着她。
  等她给生活赋予一个新的定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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