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2）老大

我们家祖上住在山头。从我阿公这一辈开始，山里大概混不下去了，就下山了。我阿公蓝大山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放排来到海边，晚上住一间道观，遇到祖师爷。祖师爷一见蓝大山，说你长得很不一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未来必是国家的栋梁，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于是收了大山为徒。

不管那天晚上在道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蓝大山坚信自己是栋梁就对了。这一点，蓝大山到死都没有怀疑过，并且成功地蒙骗了他的女儿蓝美娟。她女儿蓝美娟又成功地蒙骗了年幼无知的我，于是蓝大山一度就成了我的偶像。

这就是说，我们家人从小都一个德性，都是在长大要为祖国背黑锅的幻觉中茁壮成长的。只是祖师爷又说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幻觉，所以，背黑锅这事，其实是真的。

我是这样理解这句话的：如果你觉得有人在骗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句假话。假话里的假话，可以算是真话。如果你还不明白，那就对了。因为每个人都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觉得自己明白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明白。

据说，蓝大山从小见风就长，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水性奇好。我听着阿公的故事长大，很自然就将他想象成游泳运动员那样的伟岸挺拔，一身活肉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车见车载。有一年家族给阿公迁坟，风水先生从一堆黄土中挑出几根白骨，我才终于如梦初醒：栋梁是假的，一把老骨头才是真的。于是阿公的形象就在我脑子里散了，我开始明白栋梁其实就是用来背黑锅的。

我的阿公，是我们家族的栋梁。不过我至今认为，真正替我们家族背黑锅的是蓝大海，他的弟弟。这才是偶像蓝大山牛逼的地方。

真正牛逼的是那个江湖道士，我们家族的祖师爷。祖师爷曾经对蓝大山说，医者仁术，要有慈悲心，不要贪财，贪财就是自作孽。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据说祖师爷也曾经对蓝大海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贵有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要违背天意。

这个就是道士的本事。你要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那你就错了；因为他真的教会了我的阿公治病救人；但你要觉得他是个江湖郎中专业人士，那你也错了，因为他教会我阿公风水算命的那套玩意，事实证明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我的阿公自己都活不明白，能算谁的命？

我学了太极拳以后才明白，道士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就叫太极推手。他告诫大山不要贪财，是因为大山本来就不贪财。大山自立门户以后开始做江湖郎中，有渔民没钱抓药，就白送。受了恩惠的病好了拿鱼干来谢，大山也不收，下次上门，一样给药，赚个名声。人家看送鱼干不收，就送儿子，把儿子送过来帮药铺打杂，拜师学艺。

大山不轻易教人医术，但广收门徒教人练武。大山的想法是，治病救人不如搞全民健身。身体好了就不生病，不生病还要医生干吗。海边人尊师尚武，大山人品好，不贪人小便宜，渐渐地就成了人民群众都喜闻乐见的贪小便宜的对象，也就是传说中的栋梁。一来二去，药铺越搞越像武馆，人多势众了，就做起江湖老大给人调解纠纷。衙门不愿管、管不了的事，大山出头说一句话，天下太平。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民间组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水到渠成了。

再说蓝大海。蓝大海十六岁从山里出来，跟着哥哥混世界。二十三岁那年结婚讨老婆，花轿从县学前一直绕过鼓楼，太平山下兜了好大一圈，光是绸面的被褥就整整一车。蓝家兄弟是过江龙，赤手空拳打江山，没几年就住进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奢华大院。

旧城改建之前，我妈曾领我沿着当年的围墙兜过一圈，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豪宅。蓝家大院在太平山脚下，背山面江，风水好得冒泡。九曲街现在是商业步行街，原来曾是我们家的私家便道，巷口开在县学前，走进九道拐，拐完了才见到蓝家大院的大门。我妈说，小时候回家进了巷口就闭上眼睛数，走九步拐个弯，拐九次九九八十一步，伸手摸大门。不过大屋右进的厢房却在县学前街边，后来开了药铺，砸了围墙开了个窗，临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就成门诊柜台。大屋左进厢房沿着江，回廊下去就是我们家自己的码头。九曲街那时候只有两肩宽，也就能走走人，所有货物进出都是从水路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