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葭回到上海,姑妈一见,眼泪几乎落下来:“葭葭,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你住在姑妈这里,让姑妈好好给你补补。”她看见侄女眼中的迟疑,还以为她顾虑沈远征,连忙解释说,“远征他自己有房子,工作忙起来没日没夜,平常他不回来,家里就我跟你姑父两个人,也怪冷清的。”
何葭还要坚持:“我听说我家的租客已经搬走,我还是住回去比较好。”
姑妈说:“哎呀,不行!那个房子一直借给别人,房客换了一个又一个,虽然都是有点素质的人,可是到底不是自己家,已经给糟蹋得不像样,肯定要重新装修一下才能住人。”
在何葭的坚持下,姑妈还是陪她,由沈远征送她们回提篮桥看了看——果然,靠阳台的墙角已经发霉,窗帘常年不洗,已经看不出本色。地板磨损得坑坑洼洼,不当心能绊一跤。
厨房里的油烟机蒙着厚厚的一层油,操作台板裂成两块。卫生间的水管漏水,水龙头看上去也锈迹斑斑。
何葭眉头皱起来。
姑妈解释说:“最后这个房客很难缠,还不肯搬,最后我们只好免掉他半个月的租金,才算送走瘟神。”
沈远征这时在旁边开口说:“这房子年头也太长了,还是大修一下比较好。阳台的窗可以换成白色塑钢双层玻璃的,非常漂亮。里面地板还是解放前的,早该换了。厨房和卫生间全部按照现在的标准装修,这房子会非常舒服。”
停了停他又说:“或者你把它卖掉再买新式公寓也好,这个地段,这种房子能卖个好价钱。”
卖掉?她已经卖掉了她跟弗莱德的家,难道还要把父亲留给她的纪念,这个有着她少女青春记忆的地方也卖掉?
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来重新装修。”
于是何葭住在姑妈家,开始操作老房子的装修。在装修开始之前,大伯父大伯母和何伟请她吃饭接风,她不得不去;李春明和张帆请她,她借口疲劳,要倒时差,一推推掉。
她实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张帆不请自来,打上门兴师问罪,说何葭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认她这个老朋友了。
姑妈替自己侄女解释:“是真的身体不好,回来只出去一次,身体就吃不消了,天天在家里睡觉还缓不过来,我是土鸡汤银耳红枣羹一碗碗给她吃下去,就是不见效。”
张帆以指敲桌,笑着说:“姑妈,你是太宠她。我看你天天让她烧饭洗衣擦地板,只怕她能吃能睡,没一个星期什么病全好了。”
姑妈给她逗得一笑:“这孩子,整天胡说八道。”
等姑妈走开,张帆开口问何葭:“听远征说你想装修房子,这么说要留下来了?”
何葭说:“这个还说不准,打算先住个半年一年再说。”
张帆立刻建议:“还想什么想?留下来吧!何葭,到我们公司上班吧,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们一个服务合同没履行呢!”
那张合同,本是双方做面子的事,她这个时候抬出来是什么意思?何葭抬眼看看张帆,没出声。
张帆笑吟吟地说:“我们公司虽然不是跨国公司,可是能付得起跨国公司的薪水。何葭,财务总监或者市场总监,你更倾向于哪个职位?”
何葭淡淡地一笑说:“你太高看我了。我在加拿大也不过是小八拉子一个,坐不了那么高的位子。”
张帆继续笑:“得了,你还跟我谦虚!”
何葭说自己暂时不考虑工作,要先专心装修房子。
老式的房子太高,她把朝北的那间依然做卧室,吊个低顶,装上空调。吊顶的上面其实架了个结实的阁楼,梯子隐藏在宽大的走入式衣柜里面。
阁楼里自然做成一层层的储藏架,放些过季的衣服被褥杂物等东西。
朝南的那间依然保持原来的高度,做客厅。阳台的门换成日式拉门,需要时可以打开连成一体。
难度最大的是找那种长条的地板,并把地板漆成四九年前的那种红漆地板。
包工头为难地说:“小姐,现在哪里还有做这种地板的?”
何葭说:“容易做还找你?”
全部是复古装修,难度有点大。
何致远那个年代的家具,式样都老土,但是做工非常讲究结实,整个大衣橱,除了背面的三合板用钉子,其他的地方都是榫头,拆都很难拆,白送都没人要。
只有两只单人实木扶手椅是四九年前的款式,是何致远从旧货店买来的古董,不知道是哪个资本家被抄家后的东西,还是这些人在文革后移居海外后卖掉的东西,何葭很喜欢那种古旧雅致的样子,留下来,让包工头打磨后重新上漆。
国内的装修就是这样,要时时刻刻地看着,一个不当心,他们会把你要求的东西做走样,是以何葭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老房子里。
遇到要买什么东西,自然是打个电话给张帆,由她派公司里的小型货车来帮忙。
不监工的时候何葭待在姑妈家睡觉,帮着做家务,陪着姑父说话,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听他褒毛批邓,也不辩论,极至耐心。毛好邓好,不是她关心的范围,他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姑父是她的亲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过一天少一天,她要让他开心。
现在除了亲人,没有什么能让她更关心。
不错,他跟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个世界,她跟谁有血缘关系?他待她如亲女,这就够了。
她抽了一天时间,拿着她当年拍下的襁褓和那个写着她出生年月日的纸条的照片到晚报广告部,登了一小块寻亲广告。
两张照片都在里面,作为个人广告来说,版面不算小,价格也昂贵。广告部的人说,本报除了登过一个富翁的征婚广告,还没有谁的个人广告占这么大的版面。
何葭登记表格,填写广告内容,缴款,一系列的手续办好,对于广告部工作人员的感叹没有应声。
联系电话写的是她的手机号码。这件事她对谁也没说,也不想让这种事打扰姑妈一家的安宁。
何葭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来自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她们约了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见面。
那个女人叫孙茗,比何葭小一岁,自称也是养女,只想找个有同样经历的人聊聊。
她说:“我爸爸妈妈结婚后很多年都没生孩子,大约以为不能生了,去孤儿院领养了我。我到他们家的时候才半岁,什么都不记得。我依稀有一点点记忆,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对我很好,很宠爱。四年后我妹妹出生后情况完全改变,他们把心思全部放在妹妹身上,我很明显地感觉到父母的偏心,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从亲戚口中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才恍然大悟。”
“从此以后我变得沉默,自卑,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我拼命用功学习,试图用优异的成绩换来父母的笑脸和关注,可是一切都像是白费心机,他们仍然宠爱妹妹,忽视我。”
“我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毕业后特地选了个离家远的单位,可以找个借口搬到宿舍去。到后来我自己结婚,生了孩子,可是一点都不快乐。我很想去寻找亲生父母,可是又不敢向现在的父母打听实情,怕他们骂我忘恩负义。”
何葭默默地听着,没有插嘴。等她说完,才安慰她一句:“也许是你多心了。据说很多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都偏心小儿子小女儿。”
孙茗摇头:“不一样的。我妹妹被宠坏了,做事也好,学习也好,都不那么上台面。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进步,做了一点点事,父母都会把她夸上天;我做得累死,成绩一贯名列前茅,却得不到他们一句表扬。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她看看何葭,又问,“你呢?你父母对你好吗?”
何葭点头:“非常好,好到我在我父亲去世前才从他嘴里得知自己是养女。”
孙茗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你不怕你妈妈生气吗?”
何葭低头用手指在杯子上划圈,半天才说:“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爸前几年没了。”
孙茗脸上呈现出惨痛的表情。她喃喃地说:“对不起。”
何葭勉强地笑笑:“没关系。其实我寻亲,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想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她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抛弃她?
孙茗抬眼看看她,接着问:“如果找到了,你会认他们吗?你恨不恨他们?”
何葭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会认他们,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恨他们——也许见到才能了解。”
孙茗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车流,外面华灯初上。在这样的都市里,你看不到日出,也看不到日落,只能从光线的明暗,从路灯车流的疲倦神色里看出,一个都市的一天,又渐渐走向结束。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对养父母是什么样的感情。你说我恨他们吧,可是没有他们,我不可能上大学,念到研究生毕业——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有几个能上大学的?你说我不恨他们吧,可是我在那个家里那么多年,感受到甜蜜之后又感受到苦涩,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感受到一种自卑的情结。这种心结一直折磨着我——我老公不知道这件事,总是说我对父母的感情古怪。”
谁是谁非,谁又能评说?何葭心中一声长叹。此时她才知道,比起孙茗,她是多么幸运,因为她得到了何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