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叶 绿枫叶（十二）

唐力禁不住领导挽留，坚守岗位到出国前一个星期。打点行装的事，主要靠黄颖。唐力心细，从单位脱身后，又要把黄颖装好的行李，翻出来再收拾一次。时间太紧，他们来不及去宁波一趟，向唐力家人道别。

唐力的父母和妹妹，请了假从宁波赶来，在杭州住下，再和黄颖的家人一起，去上海浦东机场送行。

黄颖跟唐力去过宁波几次，和公公婆婆相处得很融洽，但是和唐力的妹妹唐甜，却始终亲密不起来。唐力的母亲是音乐教师，唐力唐甜都在母亲的熏陶下，沾了艺术的边。唐力钢琴弹得好，小时候想过考艺术学院，但父亲认为搞艺术没出路，要靠数理化，唐力后来就上了浙江大学。而唐甜，高中时却因为一场恋爱分心，考不上重点好学校，就以文艺专长生的身份，上了本地师专，毕业后象母亲一样，成为一名音乐老师。比起唐力，唐甜更具艺术气质，更加大情大性。

唐甜的大情大性，在黄颖第一次去宁波拜访公婆时，却让姑嫂关系有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开始。唐力带黄颖去宁波，是中午到的，唐甜不在家。下午，唐力到妹妹房间，拿了她的相机，带黄颖去玩。换胶卷时，黄颖不小心把相机里原来的一卷，弄得曝了光。晚上回家，和唐甜打过招呼，黄颖道歉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用你的相机，我不太会弄，把胶卷曝光了，希望里面没什么重要的照片。”黄颖已经内疚了一下午，可唐力说，他妹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肯定没事。

唐甜正在厨房帮母亲摘着菜叶，听了黄颖的话，马上把手里的几根芹菜，往池子猛地一扔，溅起一脸水花。她擦把脸，开始对黄颖尖叫：“谁让你动我相机的？你要照相，自己不会带相机来啊？你不会弄，就不要乱动我东西！”

“唐甜！”唐力瞪着妹妹，示意她住口：“不就是一个胶卷吗？黄颖第一次到我们家，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是你女朋友，你当然帮着她，可是你知道，这个胶卷对我有多重要吗？”唐甜大声哭着，用宁波话劈头盖脸地朝唐力骂了起来。

黄颖听不懂宁波话。浙江方言太多，杭州话、宁波话、温州话，全都不一样。 大部分省市自治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都是省会或省府，可浙江不同，它有不同的经济和文化圈子。来自宁波和温州等地的大学毕业生，并不以留在省会为荣。在某些方面，比杭州更有优越感的地方很多，包括宁波、温州，以及一些经济发达的小城市。海宁皮革城、绍兴轻纺城、义乌小商品市场里，不乏比杭州人有钱有势的千万富翁。唐力在杭州找了个女朋友，自然不值得骄傲。黄颖没来之前，唐甜看过她的照片。和唐力以前的女朋友比起来，这位未来嫂子长得太家常，还有些市井气，让唐甜喜欢不起来。唐甜不想特意讨好黄颖，但也没准备与她为敌。唐力黄颖在杭州，唐甜在宁波，大家以后也不会生活在一块，只要唐力喜欢，相安无事就行。

听不懂宁波话，黄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唐甜歇斯底里成这个样子。黄颖姐妹四个，吵吵闹闹的时候也经常有，但从来没有人摆过唐甜今天的这付架势。不过一个胶卷，十几张照片，再大的错，又能错到哪儿去？

唐甜还叫着，谁也不能让她住口。最后，唐力把她拖进房间，关上了门。唐力父母不住地安慰黄颖：“妹妹不懂事，你千万不要介意。”

黄颖可以不介意，但她不知道，唐甜会因为这件事记恨她多久，将来姑嫂间该如何相处？当时她和唐力还没登记结婚，这次来宁波，本来安排她和唐甜住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就算黄颖不介意，唐甜也未必肯。开饭时，唐甜终于肯露面，但只管自己低头吃，没说什么话。晚上，唐力黄颖住一个房间，他们反正就要结婚了。

“我妹妹平时不是这样的，”唐力低声对黄颖说：“她其实是一个很懂事，很容易相处的人。”

黄颖有些不高兴：“那你的意思是说，是我犯了天大的错，对不起她，才让她这样的。”一个胶卷的错，难道会严重到上对不起苍天神灵，下对不起父母姐妹？

唐力很后悔。在黄颖承认弄坏胶卷之前，他应该长个心眼，把这个错揽过去的。他大意，是因为他的妹妹唐甜，真的是一个不长心眼，爽直可爱的人。唐甜已经把生气的原因，告诉了唐力，并要求唐力对任何人保密，包括对黄颖。现在看来，他要不跟黄颖说实话，黄颖饶不了他。一个即将结婚的男人，在对未来爱人的承诺，以及对妹妹的承诺之间，自然是爱人那头更重。他给了自己一个借口，黄颖是要跟他日日夜夜过一辈子的人，他的事就是她的事，还分什么彼此。

“那个胶卷里面，有一个男人的照片。是唐甜和他，上个星期在普陀山拍的。”唐力告诉黄颖，唐甜在一次校际学生文艺汇演中，认识了一个从北京来宁波实习的音乐系学生，周海峰。唐甜比周海峰大，有即将结婚的男朋友，但还是爱上了周海峰。爱得死去活来，差点要跟男朋友摊牌的时候，周海峰就要回北京了。唐甜不甘心，但也留不住这段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的感情，只好乖乖准备和男朋友办婚事。回到北京的周海峰，很快就要出国。他想唐甜，也想得要发疯，忍不住在出国前，飞到宁波，再看唐甜一眼。两人到普陀山住了一晚，在海边告别。海边的合影，是唐甜仅有的几张周海峰的照片。那些照片，是她对这段短暂深刻爱情的唯一见证。这份比海水还汹涌澎湃的爱，她不会忘。只是，未来的路那么的长，她担心，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就算还能体会这爱情的浓烈，却忘记了周海峰的模样。

是黄颖，弄坏了唐甜的胶卷，彻底地，摧毁了她最想珍藏的的回忆。

听罢唐甜的故事，黄颖只觉得一阵心酸。这个为胶卷而向未来嫂子发火的唐甜，怕是爱得太深，绝望得太重了。可是，那些不该来，又留不住的爱情，哪怕是抓住一张照片，又能有什么用？这时候的黄颖，还沉醉在和唐力即将结婚的喜悦中，体会不到唐甜的痛。后来，在黄颖有了类似经历，尝透了想爱不能爱的苦时，她才明白，每个女人的一生，也许总有一个男人，会在她生命中，很快却很深很重地踏过，留下一排不可磨灭的足迹，却永不回头。

此后，黄颖和唐甜一直保持着很客气的姑嫂关系。黄颖结婚，唐甜没有精心挑选礼物，只送上一个红包。唐甜结婚，黄颖回礼，数额是唐甜送的两倍。这次唐力和黄颖出国，唐甜没送什么，但给侄子买了好多东西，并礼节性地，和父母一起，把唐力黄颖送到浦东机场。她没因为胶卷的事记恨黄颖，但她们的共同语言始终不多。从黄颖看她那种带着几分不解、还有几分怜悯的眼神，唐甜就敢断定，自己被唐力出卖了。唐力，这个从小宠她帮她的哥哥，已经不属于她，而属于另一个女人，黄颖。这个因为有了唐力而幸福的女人，不会明白失去真爱的滋味。

当唐力和黄颖乘坐的班机，飞翔在万里长空之时，唐甜正在从浦东回宁波的班车上，在心里祝福着兄嫂。 他们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幸福。有哥哥相伴的嫂子，一定会幸福，而不是象她唐甜那样，和丈夫生活着，却无时不牵挂远在美国的周海峰；她改变不了生活的轨迹，也阻挡不住思念的潮水。今天开始，大洋彼岸北美那片土地，将有两个人，让她想着念着，周海峰，还有亲爱的哥哥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