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奶奶 《河山人物之九》(2)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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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儿披麻戴孝,一字儿立在母亲的遗像边,但凡前来吊唁送葬礼的,三人挨个儿给人下跪磕头。本应该由长子应酬的孝道,她们当仁不让地揽了下来。来客忙不迭躬起腰身去拉,一边腾出手来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伙儿吵吵嚷嚷闹闹纷纷,从大城市里来的大姑娘觉得人地生疏,显得生分,搓巴个双手,不知做什么才好。

 

自打她进城上学,经那当军官的温家表叔介绍,成了一名光荣的军属,就很少与家乡的三亲六眷走动。毕竟,娘家的成份高,那从来没留在她记忆里的短命的父亲,生的就不伟大,死的也谈不上光荣――中了日本人的流弹。

 

民国政府光复江北后,没得抚恤,一是死难的百姓太多,再者,政府忙着内战,顾头不顾尾的。

 

四九年后的政府,一开始就忙着闹土改,忙着杀人,哪里还有穷功夫,倒腾多少年前的旧坟头。他们一得空,就开始在温家套上大做文章。打村西头一瘫老太婆的门板床上,拽出来一床宣统年代的破旧被絮,本来还打算划根洋火,想触燃几处,好造成火烧火燎的效果。可拿过来被絮一看,乌焦巴弓的,免掉了再动用火燎的手脚。文化站的小查,屁颠颠拿来瓶红墨水,被杀猪匠出身的公社党委会魏书记一个巴掌扇出八步远,墨水泼得一头一脸,象个红脸关公。杀猪匠魏书记要用猪血泼洒在被絮上,可公社管委会主任查菊芳觉得还是用鸡血好,鸡血艳,晃眼,鲜血淋淋的,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魏书记白了一眼查主任,一声不吭走到门外,吩咐手下的人宰了一只羊。当晚,布置‘血泪展’的一干人等大口嚼着红烧羊肉,大碗喝着羊杂汤,出得一身臭汗。

 

“猪血太黑。鸡血太艳。羊血居中。撒在那老被絮上,还真就象那么回事。更能显出日本强盗的残忍。”一边厢得意洋洋地说,一边厢侧过脸问查主任,“查主任啦,十几年前的人血,能还那么艳吗?听你的,差点儿误了大事。”

 

诸般大事,大中之大的是收集死难者的骨骸。也不问人家苦主,招呼几个基干民兵,连夜刨开几十座坟头,拾掇的骨骸,堆放在展堂的正当中央,内中果真有几个骷髅,被枪子儿传心射过。

 

本来就悲壮的故事,经过地方上一般人等摇唇鼓舌添油加醋,‘温家套日寇血泪展’张罗的是情景交融有声有色,看的人等,是血性的男儿,无不横眉倒竖,咬牙切齿,失声悲恸;妇道人家,个个涕泪横流,泣不成声。也是,乡亲们大都没什么文化,但乡下人感情实在,触景生情,难免不动容。

 

大姑娘得信,赶回来参观了展览。手中拿着那温将军的亲笔信,去找魏书记,想给惨遭日寇杀害的父亲讨个说法。可那书记转过头,装作同别人说话,没接她的茬。又去找查主任,主任说,要等温将军荣归故里时,统筹兼顾,对历史上的遗留问题,自然会作出结论的。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大姑娘顿时语塞。

 

问题是,温将军打朝鲜战场上凯旋而归以后,一直呆在北京。从来就没回家乡看看,更谈不上在因他而送命的大表哥坟头烧送一刀纸钱。哦,对了,那年头,不作兴烧纸祭祖。他们上上下下,是一群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

 

想起苦命的父亲的惨死,眼下老母亲又手一拍腿一蹬走人,大姑娘眼圈又红了,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又是一阵喧闹声。

 

“噢,吴阿姨,你来啦!瞧这冰天雪地的,还劳动您老人家!”大妹妹嗓门真大,大姑娘从几十年前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现实里来。

 

来吊唁的吴阿姨,是个七老八十的胖老婆子,头发银白,脸上气色倒还不错,一看就知道是老年性高血压那种,不过,老太婆精神矍铄,嗓门儿也不弱:

 

“刚接到信。孩子们硬是不让我来。嘿。还是来送个行吧!”说着就颤巍巍的走上前,拢起一双肉墩墩的手,冲着遗像,上上下下划动几下。“老姐姐耶,作个揖吧。一路好走噢!”

 

一家人依依不舍送得吴阿姨上了出租车。大妹妹喝了口茶水,把大姐姐拉过一边坐下,

 

“那年,哥哥刚好下放。从没吃过苦干过农活的人,累的人瘦毛长,晒的脸上象驴粪蛋那般黑,妈妈一见,鼻子眼泪连成片,嘴巴打哆嗦,老毛病就又犯了。整天有事无事,大街小巷四处走动,有话无话,拉住人就唠叨,说得嘴唇起泡,听的人家生厌。

 

“就有那不省事的,坏了心肠。晓得妈妈的病根,却刻意跟妈妈咬耳朵,拨弄是非,无外乎是些偷鸡摸狗男盗女娼的混帐话。他们自己不方便去散布,便想到借借妈妈这张嘴,帮他们把那些脏话传散开来,好达到他们泼人脏水,坏人名誉的阴损目的。

 

“饮服公司的傅主任,为了一个合同工的名额,同管财务的唐会计,差点儿就没动手打起来。……

 

大姑娘拿眼看着门外飞扬的雪花,默默地听着大妹妹的娓娓叙述:

 

那天,老姑奶奶正枯坐在家里,唐会计家的驼背老婆就推门进来,坐了不足一杯茶一根烟的时辰,又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老姑奶奶随即抄起个竹篮,后脚就跟了出去。上得菜市场,两三米宽的街筒子人来人往,相当热闹。

 

“老姑奶奶,买菜呀!”邓三婆子殷勤招呼着,脚头的畚箕里的青菜,刚刚打水里提上来,倒也真是水灵灵的,看样子就新鲜。

 

“你晓得吗?”老姑奶奶俯身向前,拿眼四周遭睃一遍,然后压底嗓门,窃窃低语着。那动作神态,就如同一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在大街闹市上交换情报。看过新近上市的电视片《潜伏》的,一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

 

“知道吗?饮服公司的傅主任,就那大个子老傅,大前天晚上,翻人家墙头啦!”

 

“什么什么?你说老傅?”邓三婆子一边佯装大惊小怪,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老姑奶奶篮子里称好斤两的空心菜抽出三根,随手丢进地上的畚箕里头。

 

“是哇。人家男人在水利工地上,一个多月没归家。大老傅就瞄上人家啦。还翻墙头,瓦都踩坏一大片!”老姑奶奶说到动情处,嗓门立马张扬,全忘了地下工作者的规矩。

 

“就那大老傅?!驼背哈腰,头顶杂毛?前胸凹,屁股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音义同屌)!”大男人的下三路她都知道,可见这个邓三婆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年轻时分就不安分守己,待到自个儿男人得了痨病,就更是三天两头夜不归家。风流话儿成畚箕往家挑。

 

“生活作风不好,还想往上爬。就一个合同工的名额,也想占了去,说是给他什么外甥女儿,还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骚娘们!”老姑奶奶说得兴高采烈,邓三婆子听得义愤填膺。那年月,生活作风问题十分要紧。但凡什么干部,一但牵扯上‘生活作风’,轻者前程暗淡,重者丢官。当然,真正有来头的,反倒不在乎这一套。可地方上的芝麻粒儿的官,诸如傅主任之流,可千万蹚不起‘生活作风’这趟浑水,别说丢官丢工作,光就那丢人现眼,人前人后给戳脊梁骨,就够受的,连孩子们都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

 

老姑奶奶回家,刚拾掇好空心菜,还没来得及下锅,堂屋的门就被人三两脚踹开,冲进来三五个妇道人家,也不打话,扑上前就动手。老姑奶奶衣服全被撕扯成碎布片,门牙打落了两颗,头发等于薅掉了一半。灶头的锅碗瓢勺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

 

“叫你一张破嘴没遮拦!”打家劫舍的泼妇们,扔下这么一句,愤恨恨地扭屁股走了。

 

老姑奶奶娘家,那是个大村落,同族同门同祠堂,彼此之间,不是沾亲就是带故。邻里纠纷什么的,都到辈分高的老人那儿讨说法,吆三喝四的村干部,倒落得个清静。平日里,乡亲们营营苟苟,忙了上顿愁下顿的,穷日子哪里有个头,彼此之间一般很少来往。可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打虎要的是亲兄弟,战场上方见父子兵。

 

儿子就下放在老家,为的是拜托父老乡亲们,多少好赖有个照应。乡亲们凡事爱抓个根本,不管怎么说,大伙儿种的地,多半还是这落难的大少爷的外祖父,也就是老姑奶奶乃父,那个儿孙满堂的老东家的祖上产业。

 

老姑奶奶呆在家里,平白无故遭人毒打,儿子是下午知道的,村上的父老乡亲们,当晚也就知道了。因为,以前是产业工人们集中团结,现如今,仍然是刀耕火种的农民们,也是朝夕集中,而且,遇到眼下的这码事,他们是空前团结。

 

老姑奶奶,那是全祠堂的老姑奶奶,那是全村人的老姑奶奶,那是老虎屁股!竟然有不知王法,不识好歹的,动手打老姑奶奶,那是打了全村人的脸,那是砸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尽管,祖上留下来的祠堂早就作了小学校;尽管,三番五次的运动砸了祖宗的牌位。可乡亲们,不是数典忘祖的人,祖宗自在心中,老姑奶奶就是活着的祖宗。

 

“找那混蛋傅主任算帐!找那混蛋吴主任算帐!”发起号召的是秀庚大爷,刚掉了两颗门牙,说话不关风,就把‘傅’字同‘吴’字混为一谈。秀庚大爷德高望重,平日里不苟言语,一旦有事,那是振臂一呼,一呼百应。族谱上记载,‘雄、文、开、万、秀,大、德、定、光、宗’,老姑奶奶是‘开’字辈,刚好比秀庚大爷长两辈,是实打实的姑奶奶。

 

“找那混蛋吴主任算帐!”乡亲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冲上街去,砸了那鸟供销社,活剥了那姓吴还是姓傅的混蛋。

 

“那姓吴的狗杂种我见过,叫吴德富”人群中有人说,“扁脸,高个头,剃的是平头,”天下事,已讹传讹居多,本来是‘傅’同‘吴’一音之误,到这时候,就具体划了,不仅有名有姓,而且有身段有脸谱有发型。看来那说话的八九不离十是个剃头匠。事来凑巧,镇上供销社里,还真就有这么一个倒霉蛋吴主任,一夜之间,吃了飞来横祸。

 

破‘四旧’打家劫舍已经过去好几个年头了,小镇上的日子象死水一般,难得有个什么鸡飞狗跳的事情。可那天晚上,镇子上的百姓真正开了眼。供销社大门楼,被付之一炬。秀庚奶奶拄根拐站在一旁,“这个门楼,当年就是拆的老东家的前门脸儿,就那几根柚木桁条,硬是打老东家的门楼上拆下来的。土匪,强盗,报应!”老奶奶手中的拐,有气无力地敲打在碎石板地上。

 

可怜的吴主任,祸从家中起,病自床头生。睡在床上,没容得他起身,更来不及作什么解释,就给打得头破血流,左右各断了根肋骨,从此走路,哈巴个腰,永远显得中气不足。

 

第二天,县里公检法来了一队人马,还牵来两条狼狗。

 

“昨晚是谁上街行凶打人,打砸抢?”领头的是个办案老手,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昨晚是谁上街、行凶、打人,打、砸、抢?”回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懵懵懂懂眨巴个眼,把领导的问话逐字逐句地复述一遍,然后闪身退到一边,再也没了话。

 

那天村民们都没去出工,被困在村小学也就是村祠堂里头,开群众大会。闹得学生没得教室上课。屋里屋外全是人,一个个满脸清白无辜,却总也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全村的狗,一个个摇头摆尾,把小学校前前后后围个透实。是狗鼻子尖,狗们嗅到了外来狗的气味,部分好奇,部分忿忿不平,觉得让别的狗霸占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不约而同赶了前来,就是想会一会城里来的畜生。那一连声的狗叫,山摇地动,震耳欲聋。邻村的狗们,也不甘寂寞,闻声而动,赶庙会似的,不请自来,前呼后拥着,声势好不壮大。再瞧那两条训练有素的狗,平时好吃好喝,作威作福,这会儿一前一后卷缩起尾巴,腆着脸往桌子下面钻。怎么也赶不出来。

 

俗话说的好,狗仗人势,人借狗威。村民们这个乐,全都摆在脸上。

 

“秀庚同志,你是土改时候的老党员了。听说是你一手挑起的这场打砸抢烧?”管事儿的见迂回出击一击不中,更张易弦,采取正面出击的战术,想枪打出头鸟。

 

“秀庚大爷,牙齿不好,说话口齿不清,”接话的是那头匠,“你要问话,还不如问秀庚奶奶的好。”小头匠热心热肠的提议。

 

领头的只好回过头来问秀庚奶奶:“您说这场……

 

“啊,什么呀?”老奶奶性子急,没等领导把话说完,“手杖?我耳背,还我手杖?打昨晚就找不着了。你好心啦!谢你啦。好人,嗯,好人。”拍一拍领导的肩头,颤巍巍的走开。

 

老奶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上气不接下气,没容得当领导的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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