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香

不求逐浪多沉起,但愿随风永荡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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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上过三所小学。第一所小学是我们那里比较正规的小学,后来还设了初中部,让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初中岁月。不过我在那里小学呆过的几个月根本就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一则当时正处于文革闹得最凶的时候,除了早请示晚汇报和呼口号外,老师似乎也不教别的东西。二则我上学的时间并不是学期的开始。当时我母亲觉得不到6岁的我在家疯玩有点屈才了,突发奇想让我的堂叔把我带到学校里去历练一下。

几个月后,我学会了两种技能。第一个是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我可以响亮而且流利地叫大家起立,然后高呼:“有帽脱帽,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致敬礼!”。第二个技能就是在作业本上画圆圈,因为我基本上没学会几个字,对着作业本上的方格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搞点天圆地方的游戏了。

第二所小学从建校到关门也就不到半年时间。那是一位从师范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在生产队废弃的茅草屋里办的。房子的一端是我们的教室,另一端是生产队关牛的牛栏。中间则是生产队放置大型农具的场所。虽然时间不长,但这所学校真正是我启蒙的地方。

很有意思的是,老师虽然年轻,但他似乎对以前的私塾教学情有独钟。他不教我们用铅笔写字,而是教我们用毛笔。他带我们到山上去找一种红土,用水将其溶解,然后他用这样的红墨水将我们学过的字写在我们自己用一种特别粗糙的草纸做成的写字本上。我们每天回家后的作业就是用毛笔蘸黑墨水将这些红字描黑。这种学习方法叫“描红”。 效果好不好倒不去说它,但至少我那在作业本上画圆圈的游戏是没有再玩了。

几个月后,好几个这样的小学校被合并在一起,成立了一所正规的大队小学。当我第一次跨进教室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有很多我没见过的新面孔,而且这些面孔中还有一些明显比我要大好几岁的孩子。

这些大孩子基本都是从另一所“牛栏”小学转过来的。估计那个创办学校的老师找不到足够的适龄儿童,所以就把所有没读过书的孩子们都叫到学校里去。如果大两三岁倒也好说,但要是班级里出现几个十三四岁的学生,我们这些六七岁的 孩子还是感觉挺奇怪的。至少觉得在打架斗殴方面被剥夺了公平性。

不过这种焦虑是完全没必要的。不久我们发现,人之好斗和年龄大小以及身体强弱并没有必然联系。相对于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不安定分子,班上那些身高马大的孩子们一个个倒像是温顺的绵羊。尤其是在几次考试之后,优良的成绩和老师的赞扬给我脸上贴上一层金粉以后,我就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些“大”学生面前昂首挺胸了。

鉴于我们那里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这些“大”孩子基本都是男的。有两个女孩子,自然就是家里的宝贝了。有一个女孩子名叫久香,当时大约13岁,身体已经开始发育。 记得她当时穿得很不错,身材高挑,看上去和老师差不多。 和其他“大”孩子不同,久香的成绩不错,字写得也极漂亮。由此,老师对她另眼相待,常将她树为榜样,让我们向她学习。

久香虽然成熟,学习和表现也好,但却不喜欢出风头。选班干部的时候,她得票很多,可她却不愿意成为班委会的一员。老师好像也曾劝过她,但是没有说动她。

学校的操场是由大队的一个打谷场改的。坚硬的地面不仅高低不平,还有不少石子和瓦片。夏天的时候,我们基本都不穿鞋,很快脚底就磨成了厚厚的老茧。久香不同,不管是什么季节,她都是穿鞋到学校。她的这种装束一到体育课时就遇到了麻烦,尤其是夏天穿凉鞋的时候,脚汗和灰尘在脚底形成的一层泥会让她的脚步东歪西斜。为了保持平衡,她必须要用夸张的上身动作来辅助。不过,看上去有点滑稽的场面在我的眼里像是一种舞蹈,在我幼小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操场的一角有个小沙坑, 老师就在那里教我们跳高跳远。不过这些活动久香都不参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也不勉强她,只是任她在一边和几个女孩子跳绳。久香跳绳子技术很好,能做出很多花样,引得我们常围过去欣赏。 久香似乎很喜欢在众人面前表演,每当这种时候,她脸上都显示出某种兴奋。

她还喜欢教别人, 有一次她将我带上去。 虽然我以前也跳过,但都是机械地上下乱蹦,唯求那根系在别人手中的绳子不要套上我的脚就行了。可是,这一次不同,久香牵着我的手,然后有节奏地提醒我:“跳。。。跳。。。”。我遵循着她的指示,慢慢忘记了绳子的存在,进而也做出一些表演性的花样动作。望着久香的笑脸,我心里想:“如果我有这样的姐姐该多好。”

后来我有意无意地多接触久香,课余的时候常喜欢听她说话。久香似乎对大人的事情关心得多一些,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嘴里冒出来的各村八卦新闻她都很感兴趣,比如,谁家的姑娘躲婚跑了,谁家的媳妇生了个怪胎之类,她都要刨根问底问个究竟。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哀叹几声,或者一个人呆在那里陷入沉思。在我眼里,她这种样子十分滑稽,但很好看。

久香的算术后来似乎出了些问题。对于一些复杂一点的应用题,她似乎脑子就转不过来。这时候,她时常轻声地招呼坐在她前一排的我给她帮助。而这正好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情。和回答其他同学的问题不同,对于久香,我的讲解更具技巧和耐心,每次都会让她产生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后来我这人教书技巧不错,估计就是那时候培养的。

三年级时,久香已经虚龄15了。高挑的身材上明显有了女性的特征,白净的脸上似乎更加娇媚。不过,慢慢地她变得不那么开朗了,连她最喜欢的跳绳也不玩了。体育课时,我常常看到她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我们。有时候,我明显感到她有算术题想不出来,但她不像以前那样主动问我了。看着她咬着铅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我有时忍不住主动过去帮她。题目解出后,她也不像以前那样眉开眼笑,只是微微对我点个头,算是一点谢意。

有一天,她村里的一个同学告诉大家,说久香马上要和人订婚了,我们感到非常惊讶。等久香来了, 班上的一个同学憋不住上前问她:“久香,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久香的脸呆住了,转而非常气愤地瞪了那个同学一眼。由于久香从来不发火,这个瞪眼立刻把我们这些孩子吓住了。可是,这个消息马上也在其他班级传开了。一些孩子下课时就跑过来,好奇地看着久香。

老师自然知道了这事,马上在全校大会上对这事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校长说以后谁要是继续散布这样的谣言,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久香还是天天上学,过了几周,我们都把久香嫁人的事当成谣言给忘了。一天,久香从后面叫我,脸上有出现了以前那种灿烂的笑容。她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里面包着十几个糖果。她轻声对我说:“拿去吃吧,别告诉其他人。”

我没细想,因为我有时也送她糖果吃。第二天,久香没来学校。上午下学回家之前,班主任老师过来告诉我们,久香同学不再上学了。

后来我听说久香和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军人订婚了。她村里的同学说,订婚的宴席摆了好几桌。她的未婚夫刚到部队,不能回来参加订婚仪式。不过没关系,因为久香和这人早就认识早就见过面了。

几年之后,久香结婚了。 婚礼的时间选在春节前后。迎亲的队伍在我们村口经过。穿着蓝色海军军服戴着大盖帽的新郎非常魁梧英俊,站在他身边的久香似乎显得有些瘦弱。久香没有抬头看周围的人,只是低头往前走。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她嘴角上的笑容。

再过十几年,我在表哥家的宴会上又一次见到了久香,她的丈夫转业后和我表哥在同一个汽车修配厂工作。 宴会之前表哥并不知道久香曾是我的同学,久香也没告诉她认识我表哥这个在北京混着铁饭碗的表弟。所以,宴会开始时,我根本就没认出身边这位中年妇女。我只是跟着表哥叫她夫妇俩“徐哥”和“徐嫂” 。

喝了几杯后,久香举起酒杯,笑着叫出我在小学时的外号,对我说:“老同学,久香大姐敬你一杯。我要是早5年读书,说不定现在也能和你一样混个硕士博士干干。”

我有些吃惊,但马上毫不费力地从笑容里认出了少年时代的久香。那个清澈的眼神,还有嘴角上掩藏不住的微笑是岁月永远不能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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