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篇旧文--月历翻到四月(1)

月历翻到四月, 是那幅著名的凡高的自画像. 这幅画是凡高从一个阶段的精神病中恢复之
后所作. 他将这幅画托人带给他的兄弟THEO, “我希望你能看出我面孔比过去平静得多
了,尽管在我自己看来我的神色比以前茫然呆滞了些…” 其实, 这幅画中面孔的表情或许
有些刻意隐忍的木然, 但远非茫然, 更不会呆滞, 因为那两束焦急渴盼的目光暴露了一
切, 那是专注坚定的, 是固执任性的, 是能穿透一切的,也是能毁灭一切的…

果然, 他在同年的晚些时候又一次病发, 这一次他听到无数噪音在耳边轰响, 吵得他不得
入眠无法思考. 终于在和高更的一次争吵之后, 他大怒之下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下, 并用
手帕包着送给一个妓女.(我最为遗憾的是, 凡高一生也没有遇到一位能与之相知相惜相爱
相助的女人…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所有的作品中极度欠缺表达一种属于纯粹女性精神气
质的一些东西. 当然他也画女性, 但多是纺娘, 农妇,邮递员之妻这样类似固体化的女人.
我这样说是相对于纯粹的女人所具有的可以飘散在四周的, 可以沁入肌肤的, 可以弥漫于
心灵的温柔和美的气息…) (这不由使我又联想起一位同样是偏执癫狂的大师, 尼采. 至
少他还有过沙乐美… 在全世界都在嗤笑他的时候, 至少有沙乐美说, “没有人像尼采那
样, 外在的精神作品与内在的生命图像如此完整地融为一体…” “他的全部经历是一种
最深刻的内在经历…”在这一点上, 尼采比凡高有福…)

回到画中去吧.

凡高在这幅画里刻意地穿上了一套内带坎肩的上衣, 头发胡须也被一丝不苟地梳理过, 如
果看过他另一系列关于鞋子的作品, 就不难想象他在创作这幅肖像前是精心修饰过的. 我
猜想是一段时间的自闭使凡高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医院, 重新投入到之前的创作状态和画
家群体中去, “一个人毕竟不应该仅仅作画,他还必须跟人见面,必须不时地调整自己的情
绪,并且通过与别人的接触给自己补充思想内容…”

不可避免地, 要注意到他的色彩运用技巧. 这一张自画像中, 凡高打破了背景和实物颜色
虚实有度的思维定势, 除却橙黄的头发和胡须, 微微泛白的衣领, 整个人被一种灰蓝色紧
紧地包裹着, 重重地笼罩着. 我想他是想要突显那张” 平静” 但有些”茫然呆滞”的面
孔吧. 果然, 这张面孔感动了一位医生. 当然, 他重获自由是否这位医生的功劳, 不得而
知.

同年底他的病再次发作, 这一回他在疯人院待了一年多. 也是这一年多, 将凡高从后印象
义者推向彻底的表现主义者. ( 突然想起佛学中所谓"回光返照". 任何的人和事如果"不
趋外境, 不著外向, 回光返照…" 离成功就不远了, 离崩溃也不远了.我所说的成功, 不
是世俗意义物质层面的"成功", 而是对自身意念的绝对遵从, 也就是理想的极致状态. 譬
如流浪汉对并不存在的戈多的无休止的重复等待… 譬如穆念慈对杨康的"既然欢喜了，
便要欢喜到底" 的执着...譬如追日的夸父, 扑火的飞蛾… 我所说的崩溃, 不是断壁残垣
一败涂地的"崩溃", 而是"大立"之前的”大破”, 是黛玉所说的"无立足境, 是方干净"
…是冬儿在和"秦俑"诀别之际焚烧的衣裾…是"坐看云起"的"水穷之处"…是不堪于"相濡
以沫"的"相忘于江湖"…)

谁说的, 意识的失控, 是源于无意识中的真实...?

在疯人院的这一年成就了表现主义的凡高, 崩溃隔绝于世的凡高暂存于这个世界的所有
的意义仅在于表达, 无止境地疯狂地表达. 没有底色, 颜色直接向画布泼去, 冲动是无遮
拦的, 幻想是无止境的, 并且高度夸张, 强度变形, 时如汹涌澎湃的大海, 时如升腾燃烧
的火焰…所以有了震撼人心的”STARRY NIGHT”, —那一轮硕大的难以置信的橙色月亮,
那一棵疯长的直入云霄的柏树, 骚动的山峦, 旋转的村庄, 毫无比例, 却奇妙地平衡.
(2000年10月, 我站在THE HIGH MUSEUM OF ATLANTA的凡高展厅, 面对半壁的STARRY
NIGHT. 泪流满面. ..之后的许多年里, 我不止一次地在记忆中重温那幅曾经带给我震撼
和眩晕的完美之作, 我甚至真实地在梦境里倘佯在那一幅画里…如 “海的女儿” 结局篇
的那样, 我看见他的不灭的灵魂在满天的星斗间欢快地穿行, 并不时微笑地俯视着我...)

这一年底他再次吞食了画笔颜料. ( "不疯魔, 难成活." 程蝶衣, 虞姬和张国荣一起
舞蹈着…优美地倒下…) 被救活之后不久, 他向自己的胸部开了一枪…再一次被救, 只是
这一次只容得他吸足了一夜的烟斗…(我看见卧轨的海子和身边的诗稿—“我的死和任何
人无关”…)

“给我一个英雄, 我就可以写一出悲剧给你.” 我相信, 悲剧中的英雄有两种, 一种是微
笑着将悲剧演下去, 另一种是微笑着将悲剧终结.

在这个不眠的夜晚, 我感谢有这一张月历(还是人间四月天呢).

我也感谢天, 让我把他所经历的, 让我的心灵也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