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固然可怕,白色才最是吓人,譬如形容国民党的统治是白色恐怖,譬如戏剧里女鬼的脸相总是苍白的------很纳闷,为什么不说欧洲人是白鬼,只说非洲人是黑鬼。如果是黑的天,白的地,足以摄人心魄,不知外面的雪下了多久,整个河坝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黄泥巴的小路也乐于学黄色种的人,早把雪花当了美白霜,涂抹得不见本来面目,不过体质变得软弱起来,仿佛放进了嘴里的口香糖,云帆和王茉一路走过去,便留下一路的脚印,脚上均沾惹了好些黄泥,有如贪官搜括的地皮一样厚。
王茉在前,云帆殿后,均不出声,过得好一会儿,唢呐声渐消,灯火渐暗,云帆才率先开口,说要自己来提装了大衣的袋子,
云帆立时察觉她语气的异样,笑着反问:“我们年轻人?难道你不属于我们么?”他当然相信王茉同样年轻,脱下那件军大衣后,更显年轻,他甚至在纳闷,如此年华的一个女子,干嘛要穿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并且还是男式的。
王茉不再搭话,继续低头前行,不但军大衣是她保护工具,沉默也是她的护卫手段,这一年来,她习惯了穿那件大衣,习惯沉默。
两人走在一条沟渠的坎儿上,仅容一足,俱都行得谨慎,沟渠前不远处就是那片坟地了。云帆早已酒醒,只是觉得微微头疼,见王茉并不吱声,便叮嘱她小心,别滑倒在外面的水田里。王茉依旧沉默,走得几步,才问道:“你自己酒醒了没有?”
云帆本待说醒了,心中闪过一念头,便说被风一吹,酒气上涌,增了些醉意。王茉顿住身形,回头说:“那你走前面吧,不要我回到家时,你还躺在田里睡觉。”
云帆摇手道:“那不成,岂不是变成了你送我回家,何况鬼都是专门跟在人的后面,踩人的鞋后跟,拉人的衣袖子。”
“这世上哪有鬼。”王茉话语中虽然不信,却还是忍不住望望云帆身后,转身望望自己背后。
“如果我自己没有见过,也不会相信有鬼。”
“你见过?”
“嗯,还是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晚上起床小解的时候,忽然看到外婆在门口,也许你不知道,我外婆家离河坝很远,我当时还以为外婆来了,就喊她,她却并没有答应我,自顾去拿挂在墙上的雨伞,我又赶忙喊爸爸,说外婆来了,怎么答我的话,我爸爸起床来看,却哪里有一个人影,我明明才见到过外婆,也看不见了,爸爸自然说我是眼睛看花了,我又不承认,吓得不敢和志强睡一屋了,要挤在爸爸他们床上睡,躺下不到五分钟,就听得有人咚咚咚敲门,原来是外婆家那边的人来报信,说外婆去世了。”
“真的?”
“当然真的,不信的话,你以后可以问我爸,我爸后来说我当时是看到了外婆的魂魄,因为我们这里有种说法,如果一个人死了,他会立即去他走过的亲朋好友家,把留下的脚印收回去,以免亲朋好友踩到那些脚印,遭遇不祥。”
“我老家也有这种说法。”
“那你相信有鬼么?”
“不信。”王茉是咬着牙齿吐出的这两个字。
“那你来走后面吧。”
“你真醉了?”
“真醉了。”
王茉有些后悔张云帆送自己了,原该随大队人马回来,才会免却这番惊骇,不容她多想,只好说:“那你过到前面去吧。”站了一会儿,见张云帆并不动身,只是那双眼睛盯住自己的脸,不曾转移,心中好生恼这小子胆大无礼,便问他怎么还不到前面去。
云帆用手挠着下巴,说:“这里太窄了,我在考虑怎么能走到你前面去。”
王茉脑子里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小子会把自己从前面抱到后面,心中疑惧有加,脸也腾地红了。
那小子却接着说:“我走后面倒没什么,酒醉也只是身形飘忽,如果把你手中的袋子给我提着,自然脚步沉稳得多,你也就不用担心了。”
王茉旋即明白自己多虑,那小子只是说话解闷,想帮自己提袋子而已。嘴上却并不多说,只是把袋子递给他后,叮嘱他小心。
再行得几分钟,跨过水渠,上了另一条道,路面开阔不少,不久便入了一片甚是稀疏的竹林,倒也没有森然之感,偶尔头撞着竹枝,些许积雪倏然而落,掉入脖子中,浑身一个激灵,王茉卸了大衣,此时方觉寒意来袭,明知那片坟地就在竹林中,心里骤然紧张,张云帆又是个陌生男子,自然不便抓住他的手,唯有半握拳头,鼓了勇气前行。不多时,便陆续路过一些坟墓,并无异状,王茉放心不少,转过一个小土包,抬头望时,王茉大叫一声有鬼,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扑入张云帆怀里,两手抓住他的臂膀不停地摇晃,头埋在他的胸前,双脚直跳,喉头哽咽,再也喊不出话来,若不是张云帆挡了逃路,恐怕已往回逃了十丈开外。
若不是王茉抓住了自己手臂,云帆恐怕会逃得更远,虽然他并不清楚王茉看到什么,单凭她这一声有鬼,足以断了他的魂魄。他只好弃了手中袋子,把王茉紧紧搂入怀里,强振精神去看时,才发现眼前那一座坟墓有如新砌,坟前的拜台上蹲着一女人,或者是一女鬼,衣衫褴褛,满头白发,长而蓬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狠狠地望着自己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