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纲目:第四章 吾乡与吾民 -1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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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别了香兰,过得几日,云帆便独自登上了从广州到岳阳的火车,一路上只感觉时间象是跛了脚一样,走得特别慢。车上没有人可以养眼,就只有闭目以养神,将这段时间的事情左思右想,未免觉得世事无常,暗自感慨。好不容易在第二天早上到达岳阳,由于家在川东,还要在此处转乘轮船,逆流而上。

船要到下午才走,云帆寻了船尾,临风一站,面对浩然洞庭湖,心胸也不禁为之一开。孟浩然有诗写这洞庭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少陵赞美的更为磅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洞庭湖,确是一个好去处,烟波浩淼,一望不见尽头,没有到过海边的人把这里理解为大海也无妨,兼有船只来往,江鸟翩翩。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估计不到长江也不是好汉,那长城是一种凝固的美,给人心里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让人有金戈铁马、战旗猎猎的怀古情绪,这长江却是一种奔腾的美,给人心里平添了几分浪漫与豁达,让人有一叶孤舟、半壶老酒的出世心怀。中国男人虽然有阳具长度不如西方人之遗憾,却也不妨把长江和长城这两样来骄傲。洞庭湖就是第一个接纳长江这种激情的湖泊,让长江象是一个疲惫了的游子,在母亲的怀抱中憩息,然后又继续出发。

不知道猪是否象人一样快乐,但人却很容易象猪一样得到满足。云帆每次都将寒暑假的归程想象成自己的旅程,每次这样走一下都会让他变得天真一些,忘掉了自己的遭遇,忘掉了自己的希冀,反而会想起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想起唐时钟声宋时月,想起纤细的孤舟臃肿的酒囊。他也很容易象猪一样满足,如果还有遗憾,那就是少了阿香那甜的、温热的、软软的香味来陪伴。及至船过三峡时,他一个人溜到船尾,江风习习,寒意阵阵,看着黑暗中连绵不绝的山势,船后滔滔不尽的江水,想到马上就要到家,才惭愧不已,不知道怎样向父母交待自己的学习情况,还骗他们工作有了一些眉目,寄钱下去活动活动关系,钱花光了,关系还没有露出水面来,就象三峡的礁石一样不知藏身何处。抬头望一望远处那孤傲的山头,他真想做一头狼,一头孤独的狼,藏身此间,去那山头逡巡,对天长嚎。

船到县城的时候,将近天黑,担心赶到镇上后没有了回乡下的车,只有开了一家廉价的旅社,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从县城赶车到了镇上,恰好碰上开往乡下的唯一交通工具---一种车厢里钉了两排长木凳的四轮车。车主是一对夫妇,收钱的妇人识得云帆,老远就在喊大兄弟。

这车子年事已高,有点倚老卖老,支援农村建设,一时不便退休,便养了老爷的架子,走一程必得歇一阵,司机大哥上前疏通疏通关系,才会继续上路。路面崎岖,云帆的肠胃仿佛赌场中碗里的骰子,被翻了好几个滚儿。那妇人问云帆在哪里读书,云帆记得她已经是第四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含糊着应了一声广州。妇人又问他读什么,他觉得说出固体力学这个专业的名字来,免不了会解释半天,索性答了交通学院,妇人拊掌笑道:“好啊,会不会分配到交警队来?”云帆心里好笑,这时代只有财产分赃没有工作分配了,何况固体力学和交警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生怕说多了话还要解释,只是微笑不说话。妇人又道:“大兄弟,进了交警队的话,照顾一下我们,不要象那王麻子私下收了钱还要罚款。”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云帆知道她说的王麻子就是交警队的队长,心里想,在这个小地方还有人将自己当作一尊人物,坐的腰杆不由得挺直了,自信心也象插入高烧病人腋下的温度计一样,直线升了上来。

云帆所在的村子叫做河坝,是个聚集了千多户人家的大坝子,位于半山腰上,山下是一条流入长江的小河-----扬溪河,两边是高山环抱,背后又是一座高山,突见险峻,人称老鹰山。远远望去,好似一把安放在群山之中的椅子,每有略知风水的人路过此地,都会感叹一番,认为这里负阴抱阳,实在是藏风聚气的宝地,帝王本是坐北朝南,这里却是一个坐南朝北的好地方,虽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却不过是出反王的地方,向当地人打听,了解到这里在70年代确实有长毛子闹过大刀会,造反的人相信刀枪不入,结果倒在了无孔不入的子弹下面,风先生听得这一种传闻,马上用手开始捋自己想象中的长胡须,也为自己的见识不凡而自豪,临走时还撂下一句话:如果将一个独奶子女人埋在老鹰山上,她的后人必能成就一番千秋伟业。说完就施施然而去,只可惜如今的年代不时兴长袍,和中国人想象中的神仙风范还有一些差距。这世界上奶小如指头的女人多,奶大如山头的女人也多,可偏偏没有一个独奶子的女人诞生,即使诞生也不一定轮到河坝这种小地方来,因此,风先生的一番预言也没有个检验的时机,倒凭添了几分玄机,人们对他又多了些许敬意。

四轮车在河坝的街道上停下来,街是一条小街,依水库而建,全长不过两百米,两边有照相馆儿、裁缝铺、商店、小酒馆儿、猪肉摊儿,总是河坝最热闹的地方。甫一下车,云帆就听得嘭的一声闷响,然后就是爆米花的香味漫卷过来,街上到处飘红挂绿,置办年货的乡亲也是熙熙攘攘,云帆识的人多,免不了会拉住问上两句,好不容易穿出街道,还要行上一段路程,方能到家。

再行得不出十分钟,远处传来一阵鼓乐声,抬头去看,只见一行人众自路那边蜿蜒而来,显然是哪一家正娶新媳妇。不多时,便行到面前,识得为首抬嫁妆的人,扯住问是哪一家办喜事,那人咧嘴笑着说是李春生家里。“新娘子是石榴?”云帆顿时上了兴致,追问了一句。“哈哈,难道春生还敢不娶石榴?”旁边的人齐声反问,尽皆大笑。

确实,春生必须娶石榴。

街头那家裁缝铺,就是石榴开的,没有店名,石榴姑娘就是店的招牌。河坝的后生聚在一起的时候,常说河坝也有四朵金花,贺氏姐妹多年在外,张紫薇尚在读书,唯有开了这裁缝铺的石榴姑娘最是惹后生们惦记。但这石榴姑娘也最是不好惹,爹死得早,和娘开了这裁缝铺,还要种上一亩六分田,她一米七出头的个儿,屁股大,腰细,脸蛋漂亮,从来都是扎着一根大辫子,那双手不但可以缝很漂亮的衣服,袖子一捞,还可以跟着男人们下田插秧,拳头一抡,还可以和男人们划拳喝酒,之所以不好惹,是最近村里谁都知道一件事儿,那就是在她隔壁开档杀猪的胡老二本是个蛮人,某天酒喝多了,去对石榴动手动脚,结果街上的人都看他是挺着肚子进去,抱着头出来,到了街中央,还被石榴追出来在屁股上踢了一脚,石榴双手一叉腰,指着地上的胡老二骂道:“李春生若在,不用你那杀猪刀杀了你才怪。”。

倘若李春生当时真在的话,他是绝对不敢杀了胡老二的,大家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和人家大声说过一次话,也长得文弱,本是和云帆同一年高中毕业,落榜后在家闭门不出,父亲瞅着不是办法,托人说了门亲事,要他自己来石榴这里订做一套衣服,石榴见他比奔丧还沮丧,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实在不中意这门亲事,只想有个机会能重新考大学。石榴叫他要象个男人样,想干啥就干啥,这小子脸憋得通红,说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石榴把手里的尺子一放,拉起他的手就去同他父亲讲这小子还想念书,他父亲七长八短说了一堆,表示不同意,石榴听得不耐烦,冲口就出:“没钱是吧,我出,我借钱给他去补习一年,考上了就还给我。”春生父亲心里打了算盘,还真赖着脸让石榴出钱去供春生补习。偏偏那小子不争气,高考时比第一次还差。石榴火了,问他怎么回事,那小子半天不答,被逼不过,才说读书的时候天天想着你,没心思上课了。石榴也楞住了,过得半晌,又一把拉起春生,说:“走,我给你弄顿好吃的,不读大学又不会死人。”那小子心中感激石榴,生性穷酸,边走边说:“但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石榴读书不多,并不懂得这话什么意思,要那小子解释,那小子不说,瞧那小子眼神怪怪的,石榴也不禁脸上一红,怪他乱说,手上一用力,捏得他杀猪似地嚎叫。石榴撒手后自个儿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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