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38)
一时季芊与仕长同来,未等殴冶发话,季芊即说道:“只为取柴烘你,那茅舍竟被拆塌了,我却不知。仕长见机倒快,已着人伐木修缮,否则你我便无处安身了。”殴冶谢了仕长,又交代所需之物,那仕长恭谦几句,辞出,又唤两名军士跟随,各骑马出山去了。殴冶便至外间,亦未骑马,唤三名军士跟随,告其何处采石、何处伐木、何处取泥,一一分派。季芊见殴冶一进入角色,倒似疆场将官一般,暗暗称奇。
次日殴冶率人砌炉,为烧炭之用,并无奇处。一连数日,季芊却郁郁不乐,原来当日大火炙烤之下,季芊发质枯损,近几日纷纷折落,伸指一梳,即落下一绺,又怕殴冶知晓,只好自己小心将养。
又过数日,炭炉已就,殴冶留人烧炭,自领军士于一寒井之侧起一炉,却与前番剑炉大异,并无导槽,进深却小,只四尺许,风箱大得出奇。殴冶极尽细致,紧要部位,必亲自操作,不假他人。
那仕长采办归来,却是大大小小一组锤头、大小数支夹钳、一方铜砧。一应物什,显见为全新铸造。季芊实在不禁,便问殴冶道:“如何采办之物与你之前曾提各物全不相干?哪块可为剑模?如此铜墩又有何用?作杌子用又嫌矮。”
殴冶笑道:“此次铸剑,莫若说锻剑。那段恶金,高热之下质软,被我发力揉捏,直如泥团一般,数易其形,又于高热之下突入寒泉骤冷,因成现今质地。那陨铁之表成因,实也相近。如今我欲重现恶金所历以制剑,只是将掌捏换作锤锻,那些锤头、砧子即为此而备。”季芊不甚了然,自知非此道中人,难以索解,也就罢了。殴冶自寻木段与各锤头为柄,于是得铜锤大小十余。
一日晨间,与季芊偶于一树下行过,突坠下一兽,落于殴冶肩上,伸臂抱住殴冶头颅又摇又晃,“唧唧”直叫,直唬得季芊尖叫不止。殴冶见是那曾盗越女行囊的苍猿,倒欢喜不已。记起其臂曾为越女一剑洞穿,遂与检视,见疤痕之处已不生体毛。那苍猿又直瞅季芊,似欲确认是否胜邪,殴冶因令其与季芊拉手。季芊却哪敢上前?直吓得藏缩于殴冶身后,花容失色,殴冶也就罢了。
一时苍猿自去,殴冶因提起罔怀入吴日久,如何毫无讯息?言下颇为胜邪忧心。季芊慰道:“未知详址,须一一细访了去,自需时日。你且安心,此事只在我身上,包管还你个鲜活的姊姊便是,没见你成日里心下想口里念的。”殴冶一呆,心道:“换作是你,不知我便怎样,多半亦会如此。”却不便出口,只一笑而过。
那剑炉终于砌就,又于炉前支起木墩,二人合抱粗细,上置铜砧,众锤环列其侧。时周敬王十六年(前504年)春,殴冶率众祭神、暖炉诸事,不必细提。继而将陨铁投入炉中,令三五军士轮流鼓风添炭。灼烧一日,那铁已红若炉火,却不熔去。殴冶手执钳中之至巨者,将陨铁取出,置铜砧之上,便是一通红火球。
众人正叹殴冶臂力惊人,却见殴冶右手拔出短剑,嗤嗤两挥,只如切瓜一般将那铁球分作三段,大小并不一,居中一段犹大,即便将另二段合作一处,亦自不及。众人只觉新奇,殴冶已将三段陨铁各夹回炉中。又检视短剑,只觉其色泽已变,不似往日。
因鼓风添炭亦不用众多军士,季芊遂遣无事军士亦入吴去寻罔怀,着其无论寻访胜邪之事进展如何,好歹速速来报。
那陨铁烧得一日,复又火红生辉,殴冶换稍小夹钳,取出那巨大之中段陨铁,置于砧上,右手握钳稳住,左手抡起锤中至巨者,便往那红铁上一锤击落。众军士并季芊眼中只见火星四射,脚下地动山摇,几立不稳,无不骇然。殴冶亦自疑惑,此一锤之威,何至于震山撼地?他哪里知晓,适才一锤,其实宣告了华夏地上锻造术之诞生,炎黄子孙,自此由铸冶青铜时代步入锻造铁器时代。自此之后,铁制兵刃、器俱如雨后春笋,迅即取代铜器,绵延至今。
殴冶心下疑惑,手中却毫无停顿,右手翻动陨铁,左手只管抡击,依然火星四溅,却再无地动山摇之感,只闻“噔噔噔”闷响。少顷,铁冷色暗,复入炉中。一军士匆匆来报:“适才地动之时,小人恰于外间小解,见一巨石自山顶隆隆而下,所至之处,草木俱仆,未知山顶所生何事。”殴冶心奇,却无暇分身,又以轻锤将所余二段陨铁锻击一遍,各归炉灼烧。
之后数日,殴冶全不行他事,每日只是灼铁锻打,渐至有形,为三具修长之物。那季芊只觉无奇憋闷,忽想起那山顶滚落巨石之事,不由好奇心起,顺痕迹自前往探察一番,却恐殴冶阻止,故瞒住了他。
殴冶又将三条陨铁逐段锤击,剑已成形:一薄者长三尺许,另一薄者稍逊,长二尺半,奇者为中断陨铁所成,亦长三尺,却较另二者更厚一倍有余,连剑沿亦厚三分许。众人疑惑,如此剑坯如何磨出锋刃?询之殴冶,只报一笑,并不作答。
屈指算来,自当日开锤,已足锻得三十六日,殴冶见无需再锻,便不再用锤,只令着力灼烧,火强更胜往日,日夜无怠。三日后却令备祭品,列于井侧,自沐浴更衣净面,往祭寒井。季芊纳罕,但见殴冶一脸肃穆,又不便问。
殴冶令撤下祭品,操起巨钳,于炉中夹起那柄薄而长者,几步奔至井边,剑尖向下,猛然笔直插入寒井之中,但听汩汩之声大作,井中水泡翻起,白汽升腾,聚于寒井之上。
一军士忽然惊呼:“龙!”众人果见那水汽不散,呈一白龙之形,尾上首下,惊窥寒井。众人何曾见过此等奇观,纷纷跪拜,季芊亦只觉腿软,竟身不由己,跪倒于地。忽然风起,白汽散去,不复成形——淬火技艺,竟在白龙相伴之下诞生于世。
殴冶又夹起那薄而短者淬入寒井,众人直盯水汽,却随起随散,并未成形,倒是井中呜呜之声,如泣如嚎,紧人心弦,众人闻之无不悲切,潸然欲泣。
各失魂落魄间,殴冶又将那厚剑入水,但闻噼啪之声,经久不绝,如万众鼓掌,那井水亦突暴涨,直溢井外,水汽升散,五彩之虹环绕其井,良久方褪。终于万籁俱寂,众人依然如醉如痴...
于是灭炉撤砧,寻石磨剑,不料剑质坚韧之极,连试数石竟难磨动分毫。殴冶郁闷,便不苟言笑,暴躁易怒。又总觉寒冷,着衣数重。季芊问起,殴冶只道前些时日总于剑炉之前日炙夜烤,今突然离了炉火,一时不惯天寒,想来不日必愈。季芊心道今春早暖,数日来已可着单衣,如何殴冶于日晒之下衣数重犹嫌不足?
季芊暗暗心惊,又见其终日暴躁,乃挖空心思想些新奇物什为其排遣。突想起一事,谓殴冶道:“当日山上滚下巨石,我因好奇,曾上山去看,想是你一锤击下,地动山摇,那山石原本松动,被你一震,便脱落滚下。谁知露出一洞口,其内另有天地,钟乳倒悬,水滴如琴。另有一窟穴,直入地里,白雾外溢,深未见底。偶尔雾淡,那窟深处竟似有物发光,忽现忽隐,我因胆怯,不敢坠下。不如你我再去一探,权作消遣。”
未等言毕,殴冶早双眼如电,惊问:“当真?隐约有光?作何颜色?”季芊想得一想应道:“记不真切,似为绿色。”殴冶一把握住季芊手臂,急道:“果有此事?如何早未提起?”季芊嘴一撇,说道:“你两只眼里只有那几块铁,也不理我,我倒是与谁人提去?啊哟,轻手!你弄痛我了。”殴冶撒手,一叠声令速备绳索,欲与季芊即刻便去。季芊喜道:“早该如此,理他甚么破铜烂铁,且先寻个乐儿。”殴冶兴奋莫名,一径自去筹备。
待入得洞去,殴冶哪顾观赏钟乳滴水?只管将绳索一端系于一尊钟乳石上,另一端垂下窟穴,腰间插根未着火把,双手握索,便欲荡下。季芊忽不安心殴冶独往,意欲同去,殴冶却阻道:“待我先去,果有奇处,再来设法助你下去。不知深浅,你那嫩手如何能握牢绳索?脱手坠下可不是玩的。”季芊只得依了,说声:“你自仔细着。”殴冶顺索去了。
季芊待在窟边,见绳索不住晃摆,知殴冶在动作,便觉心安。忽然绳索停摆,季芊即心紧起来,不住往下张望,却只见白汽流溢,何有其他?忍不住叫到:“哎——”只听殴冶在下应道:“妙极!妙极!”语颇兴奋。季芊心安,即刻又性急起来,不知下里何物妙极,满心只如长草一般,只盼与殴冶同赏。偏偏殴冶迟迟未见返上,季芊又怪殴冶只自顾赏奇,却留她于此空候。突闻窟内“喀”地一声脆响,似有物断折,忍不住往窟内叫到:“你...你快上来。”
只听殴冶应道:“已得了,即刻上来。”即刻见绳索复又摆晃,又过良久,终见殴冶自白雾中冒出。季芊大喜,因伸手去接引殴冶,殴冶却不握其手,说道:“仔细拽跌了你。”季芊笑道:“有你呢,我跌了,你不会接住?”殴冶自攀上来,却嘴唇乌紫,牙关相击,连声叫冷。季芊急欲搀他出外,殴冶却于背上取下一石,小心安放地上,又跪倒在地,虔心谢道:“苍天助我。”叩下首去。
季芊见殴冶虔诚,亦随之跪倒,却满心疑惑。见那石长二尺许,厚约二寸,一端略狭,约七八寸,另一端稍宽,淡绿颜色,晶莹剔透。待殴冶叩谢毕,便问道:“有何奇处,值你如此谢天谢地?你只冷么?且至外间,太阳底下,究竟暖些。”
殴冶双手捧起绿石,一面往外行去,一面说道:“昔薛烛先生曾言,世有亮石,坚而细密,为磨砺无上之选。或红或绿,性脆易折,暗处有微光,因称亮石。薛先生亦只听说,却从未见过。我于此作剑,上天即以此石助我,于我开锤之日滚石报讯,令你知晓,引我至此,怎不令我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