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云,一个印象深刻的网友,十多年来从未谋面也未曾忘记。她未必貌若天仙沉鱼落雁,但她的文字、才气以及字里行间独特的女侠情怀让人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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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你之一:梅子
作者: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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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学时,开始男女生混住在一座楼上,大家经常在水房碰面,男生的洗衣频率因此很高,常常是一路高歌到水房或者厕所,踢踢踏踏,在走廊与女生打照面时就会把嗓音压低半度,过后又会高起来,继续原来那不在谱的调儿。
梅子是江南女子,住我们斜对面,她低低的个子,黑黑的,不胖,但不显娇小。她的脸上有一种男人才有的硬气,脸总浸在笑容里,那硬气便因了这笑容的浸泡软了许多。她是历史系的研究生,每天读的不是清史就是明史,我那时对历史没多少兴趣,觉得一个小小的女生天天抱着史卷去啃是一件特沉重的事。但梅子自从同我打了第一声招呼,这印象就彻底改变了。那时,大家都爱读三毛,我和梅子还偏爱王朔。有一段时间,我们一见面就会说一句:“有请作家吃饭的吗?”那是王朔的名句。那时我和梅子最大的共识就是王朔关于作家的定义:“一个人吃饱了没事干,治理国家、腌制猪头、弹棉花等本事一概没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追求得一塌糊涂,加上错别字能认三五千,别无选择,那就只好当作家了”,梅子对这一段倒背如流,没事就挂在嘴上。
我个子大,与梅子走在一起,应了别人的话,一个像打了把伞(我那时的发型有伞的效果),一个像提了把暖瓶。我跟她外出的次数比较多,吃饭、打水、散步都经常约在一起。每天吃完晚饭,她就在楼道喊我,我们沿着校园松松垮垮转好几大圈,一直把夜幕彻底转下来才罢休。那时,我们“廓然有大志”,话题多半大得没边儿,诸如人生的意义,文学史的改写、历史哲学文学哪样更符合我们的志趣等等等等···只有一次讨论的似乎是清代的海运与《天龙八部》的关系···很扯不上的,但硬让她天南地北给扯一块了,还让人觉得满有道理。这样芜杂的讨论常常让人有舍我其谁忘乎所以之感,情不自禁就会凌驾起来,有时觉得天上的星星也低得唾手可捉。我们在和煦的晚风中畅谈,不时被笑声打断,树上的蝉鸣震荡一个夏天,我们就这样谈笑一个夏天。有时会为她和自己的惊人之语相与拊掌,惊觉我们原来可以有如此精彩的想法,那时我才发现,思想在激发中会闪出光亮。
梅子个子小,但从不垫高自己,只钟爱运动鞋。那时她的围棋、武侠、篆刻···样样都是全活儿。我们都很羡慕她的篆刻手艺,可以从留学生那里换来外快。现在想来,梅子是低估了自己的艺术价值,她更多是从匠人的角度刻那些赚钱的印,只图快,下刀如飞沙走石,边刻边用嘴吹走浮末,收刀后一言不发,立马拿去一手交钱,一手叫货,纯粹是冷血的“稻梁谋”。但她刻过的好印还真不少,其中有一方是“杨家有女丑”(梅子姓杨),那是她刻得最有个性的一方印,石头浑然天成,字依石面展开,看起来很拙,但拙中见美,很有意味。她把自己刻过的印都收在一桢线装的兰色封面的宣纸卷里,我没事就爱翻翻,每次都品味半天。
梅子因了对金庸的谙熟而结识了一大批酷爱武侠的男生,不管对方从金大侠的哪本书、哪个章节、哪个人物开始侃起,梅子都能顺口接下去。她后来征服中文系的博士老袁就是金庸作的媒,两人比赛看谁先把谁问倒,金大侠的人物在两个才子口中递来递去,杨过、张无忌、令狐冲、郭靖、东方不败···这些太ABC,他们对的是诸如“独孤九剑”的第一招是“总诀式”、第二招是“破剑式”、第三招是什么?老袁答不上来,梅子就会洋洋自得地说:第一招是总概括,第二招可破普天之下所有剑法,第三招可破普天之下所有刀法···服了吧?老袁在这样聪明的女孩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很快就沦陷了。
那样的比赛较量的不止是记忆力、更是智力,梅子口中的金庸是活的,她眉飞色舞把你调动得不想去水房打水,不想按时熄灯睡觉,只想跟着她云游,哪怕在想象中暂时放风几分钟,这一天也会美美得不是在干巴巴的书本里THROW A DAY AWAY。江上琵琶、司马文章,都跟着这样的云游鲜活起来。老袁30多岁才来攻博,离过婚,人很聪明,梅子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他们的恋爱谈得颇有魏晋名士气,“韶光到处诗增草,春色来时笔有花”,刻印、下棋、打牌、论剑、对诗、品茗(当时没钱,穷品而已)···我那时虽然很少插足当“电灯泡”,但也算是看着他们过来的人,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恋爱是这样谈的。
我那时不愿好好上课,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在与梅子的交往中收获了比上课更有趣的东西。梅子有一次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图书馆港台资料室里有一套台湾出版的李敖文集,快快找书信卷去看,李敖的情书写绝了。第二天我去了,一泡就是整整一天,当然还饱读了李敖其他快意恩仇的文章。那晚就与梅子讨论李敖的爱情观,我们都喜欢李敖写给小Y的47封信,后来梅子偷偷给我看老袁给她的情书,写在一张作业纸上,略显持重,但有沉沉甸甸的感情在里面,让我看完后感动了好半天,我那时知道,他们这辈子是分不开了。
看梅子的书法是一种享受,她的字端庄、敦厚又透着灵气,通篇无一乱笔,按说端庄敦厚和灵气是不搭界的,但梅子却把它们融合到了一块儿。她的字宽宽的,不秀,有苏字“石压蛤蟆”的感觉,笔划拉得开,却很沉稳,算得上是“于无佛处称尊”,那些字伸展臂膀的时候会显出生气,有灵动之感。
毕业后,她常常有信给我,每每展卷我都要感慨半天梅子的那手好字,但我总不及时回复,她每次收到我的信都会“欢天喜地”,天地良心我决不是惜墨如金,而是真的人懒,故常常遭骂。她喜滋滋地报告我她的近况,诸如搬了家、去了深圳、回了母校,还在报上开了一个专栏,名为:“夫妻:亲密的敌人”,他们夫妇共同执笔,轮流坐庄,笑谈贯串着火药味却乐在其中的婚姻生活,据说一上市就爆火,连连被评为最佳栏目。可惜,我至今一篇也没看到,但我相信梅子的才气,她那灵动的嘻笑怒骂是女子中很少见的。她曾与我相约各以一巨俗的笔名写篇文章,她的是杨大侠,而我的是···嘻嘻,怕引来爆笑,在这儿就不说了,反正是俗极啦。那时大家喜欢媚雅,在文学本体上“先谓语后主语光动词没名词一百多句不点标点”,看晕一个算一个,我们就可着心媚俗,索兴俗到桌面上骨子里雅气才会上升。但这一计划至今也没机会实现,她的笔名还可以用用,我的实在太不易面世,编辑见了会忍不住大笑,一看就知是恶作剧。
梅子有一次来信说:“健康快乐地活啊,那我们就放心了”,那是我收到的她的最后一封信,听说她后来读了博士,辗转了又回到了北方,而我那一段总是人在旅途,也无暇给她回信,现在,我已彻底没有了她的音信,读过博士的梅子还那样活泼聪明吗? 真希望她和老袁一辈子做亲密的敌人,打下去,好下去,千万别相敬如宾,嘻嘻,那不是他们的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