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住部队大院的时候,那些大兵叔叔哥哥都是质朴的农村青年。他们跟她开玩笑,把她搞哭又吓得使劲哄她。她依然记得她第一次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在门口,一个兵叔叔告诉她菜已经卖光。梦醒想着买不到菜晚饭怎么办,会不会给妈妈骂,一急当场大哭,兵叔叔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经逗的孩子,赶紧说:“没卖光没卖光,我吓你的。”
梦醒依然捂眼大哭,不理睬他。
兵叔叔只好从她手里接过锅碗,替她买了饭菜送到她手上,她这才止住哭。
她自己的舅舅姨妈都是农民,所以梦醒对农村家庭和农村子弟并无偏见,梦醒的家庭也是如此。
那天下午,梦醒见过张允鑫的爸爸和爷爷。他爸爸和爷爷长得都很高大,相比之下,张允鑫矮小很多。张允鑫爸爸身板很好,脸色红润,非常健康,非常勤快,收拾院落,帮张允鑫妈妈做饭洗鱼宰鸡,什么都干,一边干一边嘴里唠哩唠叨地说着什么,梦醒听不懂,也不愿意搞懂,反正应该不是说她,她才懒得管。
爷爷看起来很老,腿脚不太灵便,已经不能干什么活,吃斋念佛,住在后院的另外三间房里。
妹妹张美英长得像爸爸,皮肤非常细腻,脸上带着农家红,只是嘴角老往下弯,看起来有些苦相。
张允鑫脸型五官也像他父亲,嘴角也往下弯,使得有时候他笑起来跟哭一样。
晚饭以后,张家把梦醒安排在她父母那边的对房里跟张美英睡在一起,反正那床是个老式的大床,睡两个人足够。张允鑫到后面爷爷的对面房去住。
一家人都很和气很善良很热情。梦醒跟张美英去后院的厕所,发现是地上挖两个大坑,把两只非常大的水缸放入大坑,一半埋在地下,另外一半露在地面,女人要用厕所,就要人坐在缸沿上解决。
梦醒差点晕过去,问张允鑫:“你们干嘛不把坑再挖深一点,把缸全埋在地里,只要上面架两块水泥预制板就可以把厕所做成蹲坑式,多卫生多方便!
张允鑫呆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大家都习惯了嘛。”
梦醒郁闷:“可是我不习惯啊!万一不当心往后一仰,掉进粪坑怎么办?”
张美英连忙说:“梦醒姐,你用家里的高脚痰盂好了,我来给你倒。”
梦醒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呃,算了,还是我自己来。”
于是她在房内解决问题,然后捏着鼻子到后院去倒痰盂,后院靠着河,再到河边洗干净拎回房,恶心得半死。
晚上,梦醒把带给张家人的礼物一一拿出。她给张允鑫的爸爸妈妈各买了一套老人款的呢子外套,给张美英买了双半高跟皮鞋和一条真丝围巾,给大嫂也买了双皮鞋和一条真丝围巾,给大哥大嫂的儿子买了一套儿童图书。另外,她还带了些奶糖巧克力,零零碎碎一大包。
张允鑫把他妈妈叫过来,一一向她说明。张允鑫妈妈客气一番,脸上却是一片喜色。为了那些糖果巧克力,母子俩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等他妈妈走后,张允鑫解释说:“那些糖和巧克力都很高级,我妈妈说要分些给舅舅姨妈家的孩子。”
那些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因为梦醒自己看不上眼的东西也不会买回来送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美英用生硬的普通话跟梦醒聊天,说她哥小时候怎么顽皮,怎么欺负她,甚至他很晚才断奶,因为不断不行,不断他跟妹妹抢奶喝。
这个妹妹非常勤快,洗全家的衣服,把家里所有的布拖鞋找出来洗干净晒干,把张允鑫的皮鞋擦得锃亮,也替梦醒把鞋擦得锃亮。
第二天他们仍然吃鸡汤粉丝。这一次是张美英端给梦醒,并告诉她说:“快吃,多吃一点,下午大哥大嫂过来就没得吃了。”
这话说得梦醒一愣,不知道什么意思。找到跟张允鑫单独相处的机会,问他,他才说:“你以为这个好东西谁都可以吃的?我们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大嫂,所以这种好东西不给她吃。”
梦醒问他为什么他们家的人都不喜欢大嫂。张允鑫说大嫂好吃懒做,每次来非但不带什么东西,反而从乡下刮走很多。以前大哥没结婚的时候,经常从部队搞回家些粮食,煤炭等物资,自从跟大嫂结婚后,基本上不往家送东西了。大嫂在县城里带着小侄子和自己妈妈同住,平时不来乡下,只有大哥回来才跟着回来,还一来就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
平常在自己家里也喜欢打麻将,输赢还很大,孩子也不管,扔给自己妈妈带。
梦醒听来听去,领会到里面的主要内容——这个大嫂小气,不舍得在婆家花钱。如果她舍得往婆家花钱,估计再怎么打麻将婆家也不会太有意见。
梦醒对他家的事务不发表意见。反正你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明天不吃好东西了,那就跟着大家吃呗,过年过节的,还不至于要吃糠咽菜吧。
年三十晚上,张允鑫爸爸妈妈跟张允鑫和妹妹及爷爷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他们的厨房是旁边的简易瓦房,只得一层砖砌起来,门是传统的双扇门,不怎么密封。这个地方不南不北,冬天也没有取暖,屋里屋外一个温度,把梦醒冻得半死。
梦醒小声嘀咕:“真怪,反正你们要烧火做饭,问什么不利用做饭的热量把房间搞得热一点?”
张允鑫爸爸说:“习惯了,不得冷。”意思是没觉得冷。
菜还是很丰富的,有鸡有鱼有肉有自制的香肠。梦醒看他们的菜很有趣,几乎所有的盘子都分不清楚是汤还是菜——青菜和肉或者鱼煮在一起,泡在汤里。估计是炒菜炒到一半倒水进去煮,就成那个样子。不过味道是很鲜美的。
他们的鱼圆很好吃,是纯粹的河鱼的肉制成,不加任何淀粉,松软鲜美,还没有什么刺,那天晚上梦醒盯着鱼圆猛吃。
张允鑫妈妈在旁边观望着,感觉菜凉了就站起来回锅重新热一下再端上来。
吃饭的时候张允鑫爸爸问梦醒家里的情况,由张允鑫在旁边做翻译,梦醒一一回答。
后来张允鑫私下里跟梦醒这么说:“我哥在山东当兵,我在 H 市读书,我妈原来以为我哥能找个侉子,我能找个蛮子,没想到我哥还是在家乡找一个,我反而在南方找个侉子。”
当地人称北方人侉子,称南方人蛮子。
接着他又说:“我哥找我大嫂,我大嫂比他工资高;我爸妈说这一次我找你,估计你工资又比我高。”
梦醒傻傻地回答:“工资说明不了什么,有时候就是行业优势而已。”
这种行业优势,现在还存在着,比如电信,比如石油等任何国家垄断行业。
以后的若干岁月里梦醒回首这段往事,对自己的傻冒行为简直不能原谅——她太没架子,太平易近人,太四海了。她一个女孩,继承了父亲不拘小节的脾气,如果她遇到一个能理解她,跟她背景差不多的人,那么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她遇到的是心思细密,心机深沉,花花肠子都用在算计上的高学历的苏北人,她的那些优点全部变成犯贱。
她如果是个土生土长的 H 市人,也不会犯贱犯到这种程度,那么她跟张允鑫肯定旗鼓相当,能跟他斗心机,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也许第一次去他家,她应该像一个公主一样娇滴滴。
也许第一次去他家,她应该表现得高高在上。
也许第一次去他家,她因该表现出城市小姐或者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孩的优越感。
可惜她没有。
大年初一,大哥大嫂带着三岁的小侄子大驾光临。张允鑫的大哥张允晖长得比张允鑫高大,脸盘的模子像张允鑫的妈妈。大嫂个子也比较高,嘴巴相当能说,说话也飞快。小侄子名叫小祥,按照本地风俗,颈后拖着一条细细的辫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有只银牌,上面似乎有图案,满院子捉鸡撵鸭地乱跑。
梦醒问张允鑫那银牌是什么图案,她看到村里很多孩子都戴着这种东西。
张允鑫冲着侄子喊:“小祥你过来,把链子摘下来给阿姨看看。”
小祥置若罔闻,张允鑫过去抓住他,硬把链子给他摘下来,递给梦醒。
梦醒拿在手里看,很粗的银链子,从那种硬度来看,不可能是纯银的,银牌上刻的是小祥的生肖。
梦醒推推张允鑫说:“我也要一条这种链子。”
张允鑫晕厥:“这是小孩子戴的——”
梦醒说:“很独特啊,我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张允鑫跑到他妈妈那里去商量。母子俩嘀咕一会儿,张允鑫过来说:“给你做,给你做,不过要到过完节以后,现在过年,没人开工。”
梦醒开心得笑靥如花。
这次春节,梦醒收到张允鑫爸爸妈妈给的红包,张允鑫大哥给的红包。她给张允鑫家里几乎每个人都送了礼物,给张美英红包,给小祥红包。
她留神观察大嫂,发现她似乎是不太会做人。她收到梦醒的礼物,只说了一句什么,梦醒还没听懂,一声谢谢都没有,也没有回礼——也许她觉得自己老公给红包已经足够。
她吃完饭就招呼左邻右舍的男人女人们打麻将,一直打到下一顿饭才收手。梦醒不会打麻将,也无书可以消遣,厨房里插不上手,只好到灶下去烧火。
可是这里的灶跟舅舅家的灶还不一样,没有风箱,她几次差点把火给烧灭。
相比房间里,灶下很温暖很舒服,她宁可待在那里烧火。张允鑫爸爸看了觉得很稀奇,这样说:“小苏居然还会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