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38.交锋)


 那天晚上,当金扶着我进入跟前一家医院的门诊部时,里面正如夜市一般地挤满了人。

——然而,那里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夜市,因为没有买主,因为每个人带来的都是贴钱也给不出去的病痛。

 ——那些病痛曾是从潘多拉盒子中飞出来的不幸的礼物,经由千年的时空,黑鸟群一般铺天盖地扑向人类,——没有人知道哪一天它会落到你的头上。

 金去挂号了。我无力地靠在一条长椅的端处,冷得阵阵发抖——尽管身子棕熊一样地被裹在金那又大又厚的羽绒衣里。——透过对面洗手间外面墙上的一块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灰寂的脸,——那是一张被健康放逐了的面孔,上面没有爱情、欲望和幻想。——看来加缪是对的,他用他栩栩如生的《鼠疫》,嘲笑了灾难面前的一切浪漫主义。

 “各位患者和家属,大家请注意了!——现在我代表区医院的门诊部,带给大家一项福音一般的紧急通知,”——我听了,努力地侧过头去,就见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正手持着喊话用的黑喇叭,对排队挂号的人宣布:因为这两天感冒的病患倍增,门诊部目前的床位非常紧张,所以经由院领导和部门主任的协商批准,我们院左配搂平日里用来接待特需病人的特需门诊,现在已对普通病人开放,恳请大家配合一下,不要都挤在这里,往左配楼那边挪挪脚步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嘴巴前的黑喇叭就因电声的回响嗡嗡地一阵轰鸣,——它不仅延伸了他的喉舌,也延伸了他的噪音。

 “有这么好的事儿?请问特需门诊在哪儿呀?”有人问。

 “刚才不是说了吗?左配楼——就是正楼左边那幢新盖的分院,南城里中日合资医院的第一家,所有医生及设备都是一流的!——心动不如行动,快点儿快点儿吧!”男医生又举起黑喇叭继续鼓动着,手却是往外赶人一般地连连甩搭着。

 “医生,上次我带我另一个孩子来看急诊时,您也出来这样说。——我当时听了您的话,就赶紧过去了。结果孩子一共被抽了三管儿血,花了比这边多了十几倍的费用,连续折腾了大半天才算完,——最后结果还是跟这边医生初步鉴定的差不多,不过是在“感冒”前加上了“病毒性”三个字!——敢情这一个字就是一管儿血啊!——你说这小孩子本身没医保,我这儿又是个没钱又没闲的普通上班族妈妈,总去那儿看病我能看得起吗?!”——说话的人是个中年母亲,她正把一个直打蔫的、七八岁大的男孩子费力地搂在怀里。

 “这位大嫂,您这话就说得就片面了!——虽然花了钱,那钱还不都是花在了您自己孩子的身上!——你嫌三管儿血抽多了,若不是为了给您看病,我们还嫌抽那么多的血费事儿呢!你走到哪儿,血样、尿样等数十种指标能给你白做?胆固醇、高血脂及糖尿病的检测能给你白看?——再说了,这两年人们被非典闹腾得人心惶惶,难道尽早地帮你确定有没有染上SARS,不比你省下兜里那几个钱更重要?!——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那边的特需门诊每次对普通病患开放时,我们院都是在半价打对折,据说医院因此是在赔钱给老百姓看病,而老百姓实际上是花平民的钱享受贵族的待遇,知足吧您!”——小伙子越说越有理,到后来讲演一般地慷慨激昂。

 “医生,那你这话反过来的意思就是,在普通门诊看病的人,即便是得了非典也容易给耽误了?”——远处,知道谁高喊了一句。

 “血液尿液我上月才做过检验,那我就不能只为感冒发烧到特需门诊打个针、吃个药什么的?!”

 “这样听上去,你们那特需门诊大有强迫人看病的意思!”

 ——人们七嘴八舌的跟着起哄,集体主义精神瞬间高涨。

 “唉,大家肃静!肃静!——这里是门诊,不是居委会大院儿!——话可得说清楚啊,我这可没有强迫你们的意思啊!——作为医院,我们正尽我们的所能给病患多种选择,提供多种服务,以使患者各得其所。如果您觉得你本人并不在我们一次性全面高质量的服务范围之内,那就留在这里好了,——不过为了让大家尽早地心有个数,我可得提醒你们,凡是250 号以后的号码,今晚前半夜甭想轮到你!”

 他的这几句话刚落音,人群便是一阵骚动。——人们先是低下头去,神情紧张地查看自己手中的号码,之后随着“喇叭大夫”身影的逐渐消失,同仇敌忾的指责很快地蔓延着整个大厅,——让我想起了那些充满了复仇主义精神的黑白老电影。

 然而,我终究不知道最后大家有没有“复仇”或是怎样“复仇”的,因为在不一会儿的后来,我就背叛了那个集体,成为第一个主动“转院”的人。——那缘自于金听了“喇叭医生”的鼓动后,从队中折回来到我耳边嘀咕的几句话:辛露,到左搂的分院去吧,——250号以后的前半夜都看不上,我们这种到现在都没有拿到号的人,恐怕就要等到明天了——我怕那时候你早就给烧坏了!”

我努力地睁开再努力也无法完全睁开的双睛,说犀明这阵子我难受得懒得动弹,大家都捱在这儿,我也不想走。

 金听了就抚了抚我的头发说:辛露啊,这可不是展现你集体主义热情的时候!——人和人不一样,别忘了你母亲就是个硬给高烧烧坏了的例子,我们还是走吧!——他说完,一俯身又跟着一挺身,把我架了起来。

 众人立刻鸦雀无声,用沉默是金的目光,送走了我这个没有气节的人。

 到了门外,金见我腿脚沉重得拿不成个儿,就伏在我的耳边说,露露,外面黑,没人能看见你了,我背你走行不行?

 我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定了定神说:灯----塔在前,也不过就百----十来米吧,又不是爬雪山----过草地----什么的,还用背的?——走---了!

 我说着就逞能地自己往前走,只几步后,身子一软,就是一个趔趄。

 金一把拉住我,却因为我身体笨拙的前倾,几乎被我拽倒下去。

 一阵寒风过来,呛得我又是一阵咳嗽。我依在金的肩头上,胸腔剧烈地起伏,艰难地呼吸着,脑袋中越发地恍惚。

就在这时,一辆车子打个弯迎面开来。——当它前面的一双大灯 光柱一般地扫过我的脸颊时,我顿时感到一阵坠入漩涡般的晕眩,——几秒钟后,我厥了过去。

……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晨曦已透过窗纱洒向四壁,新的一天似乎正在开始。

透过睫毛的缝隙,我游动着双瞳,向四周努力地察看着,回想和确定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当终于搞清了这是一间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在的陌生而整洁的病房后,我便本能地想翻个身爬起来,却瞬间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针扎一般地疼痛,——身子一拽之际,我这才发现右胳膊上还挂着吊针。

我刚想对着门唤声“医生”,看外面有没有人,忽然就从虚掩的门缝里,听到了金的声音,——很客气的口吻,却也因此与对方产生了距离。

“报告都出来了?——没有大事?——辛露没有事就好!——说到这儿,还真是要感谢您的及时帮助!——昨晚若不是你开车过来看到我们后停下,辛露说不定这会儿给烧得耽误了。——对了,这一夜忙着看护她我还忘了问,您说您是来这家医院取化验结果的?——怎么,欧先生也病了吗?

欧先生?——是杰森?!——我心里一惊,差点儿失声地喊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肿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金先生,你太客气了。——是我该替辛露谢谢你才对。——要说也算是辛露命好吧,我是因为晚上到南城工程处开会路过这里,忽然想起了几天前生病时在这里做过的验血报告和X光片还没有取,才临时决定进来拿的——谁想到一转弯到了楼前,就看到辛露倒在了你的……”——欧忽然就中断了话语,之后没了下言。

“什么?欧总前些日子也生病了?”金似乎很关切。

“小K S,不过也是这茬子感冒而已。——因为当时这边医院主张验血验尿什么的,我也就只好跟着做了个全面的检查。”欧轻描淡写。

“这么说,欧先生也至少被抽掉三管儿血喽?”——金嘿嘿地笑着:“难怪那边门诊部里刚才有人抱怨,这医院可真是揩油不眨眼!——若那些普通病患知道了X光片也在这被迫检查的范围内,刚才还不真得反了啊!”

“哦不,金先生误解了。——我并没有说X光是为我的感冒而做。——事实上,它是因为我这只不灵光的胳膊,才不得不拍的。”

“什么?不灵光胳膊?”——金诧异的声音。

“——是的,金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这只不大灵光的右臂有残疾,不过是因为我善于掩藏,一般人发现不了而已。——我今天之所以会对金先生主动讲出这些,就是想特意告诉你,辛露在第一次跟我喝咖啡时,就看出它差劲儿了,——而正是因为她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它,让我认定了她才是我今生最亲密的人。”

——病床上的我,听了欧的那些话后,心里拽得酸痛。

我将头悄然地转向里侧,微微地合上了眼帘,就有露珠一样的泪滴伏上了我的睫毛。

接下来是一阵难以名状的沉默,一种紧张的气息开始在空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欧终于又开始说话:“金律师,你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先回去休息吧。辛露可以交给我了。”欧温和的口气中流露出决断。

“欧总不也是找医生请护士,里里外外地忙乎了一夜吗?——不管怎样我还年轻几岁,应该不碍事吧?!”金话中有话,绵里藏针。

“金先生,我想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些是我分内当做的事情。”欧依然语调平和,却软中带硬。

“欧老板,说到这儿小弟我可就要请教你了,——如果一个女孩子发着高烧打着哆嗦拽着你要你救救她,你能说那个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他分内当作的事吗?”

“金先生,你心里该清楚,那是因为当时她的跟前只有你而没有我。——绝境求生是每个人的本性,更何况对于一个重病而柔弱的女人!——金先生,不管过去你我中间多少龃龉,你在我眼中毕竟还是个东北爷儿们!——我知道,今天即便不是辛露而是另一个其他的女人,一旦有同样的状况发生,出于正义感和良知,你一样也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对不对?”——欧语气恳切得有些激动。

“欧先生,在我这里没有假设。——我并不喜欢当君子,请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啊!”金沉不住气,本能地开始提高声音。

欧却依流平进地紧跟了过去:“金律师,我感谢你救了辛露!——然而,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当君子,都想提醒你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虽然没有对你正式宣告过我和辛露的关系,但想你已知道,我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

“什么叫‘不同寻常的感情’?不就是一个‘爱’字吗?——如果你能爱得理直气壮,为什么又不敢直接说出来?!”

“金先生,我想我已经清晰地表达了我的意思,无需再跟你咬文嚼字。——还是刚才那句话,昨天你把辛露送到了医院,我很感激你,但也想趁此机会明确地表明我的态度,那便是: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再在辛露的身边看到你。” 欧的语气中夹杂着不怒自威的严肃。

“不想看到我?!——那请问欧老板,您到底想在她的身边看到什么呢?——看到一个个排着队等着她往上挤花的蛋糕?还是一瓶接一瓶的点滴?!——欧老板,今天说到此,也别怪小弟我不留余地地点破你,你是有家室的人!——你除了能给女人钱,还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家室?名分?子女?——”

“金律师,”欧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如果现在我要雇佣你做我的律师,代表我跟纪英英正式提出离婚,你愿不愿意呢?”

金听了就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欧老板这话可让我受宠若惊!——贵公司不是有自己的法律顾问团吗?为什么您不像上次那样利用他们明目张胆地威胁我,而是反过来雇用我这个无名小辈呢?——难道让他们办这件事,会让你在社会和公司里颜面扫地吗?!——不过让人伤脑筋的是,我虽然在北京城还名不见经传,却有幸遇到了一个总是欣赏我的伯乐!——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想再瞒你,——事实上,您太太纪女士早就决定从车祸里退出身来,心意决绝地要你为婚外情吃定她的官司,若不是我因为辛露的关系瞻前顾后,一直以证据不足等借口从中阻挠她,恐怕早就有让你好看的了,还能让你消停到今天!

“金先生好样的!——没想到你跟我老婆还真是一对好搭档!佩服佩服!——好吧,既然决意要找我的麻烦,那我一定奉陪到底!——不过请金律师用心记住我的那句话,从今天开始,离辛露远点,其他的我不想再跟您多谈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欧似乎站起身来。

“远点儿?!——我要是不呢?”——金突然嘿嘿地冷笑。

“问得好!——那我现在就回答你——如果不,就请别怪我会毫不留情地将你当初勾结地方官、为汽车厂申报假案的一事,抖落出来,昭然公众,让你灰溜溜地滚回东北去!”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雪儿,孩子要开学了,这两天挺忙的

等你的斯羽哈,觉得后半部更出彩啊

明儿见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心心,还在抱着你给的马德堡半球的大熊抱呢。

恢复过来了吗?等你的《辛露》哟。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雪,昨夜睡不着,半夜写给你邮件,絮絮叨叨,打开后可别烦哈

一样想念你。——马德堡半球一样密不可分之大熊抱!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谢无衣前来提挈。——总是忘了夸,你的ID照真漂亮。:)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谢青花瓷妹妹。托你吉言,姐姐平安回来了。

修整修整就接着为你写故事哈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两个大男人的交锋真是刀光剑影,毫不留情啊。除了单纯为了辛露,还有更复杂的内容吧?!男人的战争总是不那么单纯清白的。

无衣说得对,如果能演出来,这两个男人该是怎样的表情呢?

心心该回来了吧?真想你呀!
秦无衣 发表评论于
这种对话唱面要是在电视或者舞台上演示,更加精彩。
azureblueceleste 发表评论于
哇,写的真是精彩,看的心潮澎湃!交锋的两个,个个是 辩论好手,金咄咄逼人,逻辑清晰,一针见血戳到别人痛处,jason冷静成着,不依不扰,还最后关头亮出对方的把柄。辛露还是幸福的,有两个优秀的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她交锋呵呵,虽然一个有家室,一个人品差一点(不过对辛还是很体贴的)。

心姐一路顺风阿。我下周末也出去一个星期,刚好下下星期天继续回来enjoy故事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谢谢五弟支持,下周不在,大下周回来后继续码字。

周末好!
五弟五哥 发表评论于
精彩又来了。
以为采心要回国,这周没东西看了呢!
顶!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谢谢小鱼。下周回国,黄浦江边定会有“鱼沉雁渺”之思念,——所以打喷嚏时,一定要知道是谁在想你哈

加油,若妹,回头见。

发表评论于
抢沙发了,故事跌宕起伏啊,好看,顶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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