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忠义救国军
裘雨萍
提起忠义救国军,人们自然就会想起《沙家浜》中的草包司令胡传揆。有些人据此以为它是国民党的杂牌部队,其实不尽然。忠义救国军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很有来头的部队,它隶属于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是特务头子戴笠亲自组织与领导的特务武装。我曾在这支部队里担任过战教科长、特务大队长等职,兹将亲见亲闻披露如后。
一 忠义救国军名为策应盟军登陆,实为反共
抗日战争开始以后,特务头子戴笠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组织了别动军。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以后,他以交换国际情报为手段,与美国海军特务头子梅乐斯挂上了钩,通过梅乐斯的关系,又辗转取得了美国总统罗斯福的默许,因而美国优先给予戴笠系统的军统特务部队以美式武器和装备。自此,戴笠把他的别动队改名为忠义救国军,并以此作为军统特务武装的基本部队。美国除了供应武器装备以外,还对他们进行技术训练。为此,美国在安徽歙县雄村开办了一个“中美特种技术训练班”。训练班的教官全是美国人,教材也是美国的。训练内容主要是美式武器的使用与特工技术。每期训练三个月,毕业后,按成绩分别发给火箭炮、汤姆生、卡宾、左轮等枪械。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就有一千多人受过这种训练,并配备这些装备。忠义救国军集结在钱塘江南岸监视我新四军,并与新四军争地盘,阻止新四军抗日。
忠义救国军的公开任务是“策应盟(美)军登陆”,即以强力部队占领登陆点,接应盟(美)军顺利上岸,以抗击淞沪地区的日本军队。登陆点选择在钱塘江出口处的海宁县以东地区。可是这个登陆点根本没有派驻策应登陆的先遣部队,也没有策应登陆的技术设施,甚至没有派人前去实地勘查过,只是在地图上标了一个记号。可是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却拟就了一个长达三千字的作战计划,连续几天用电报拍给在重庆的军统局与在上饶的第三战区司令部。
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尽管标榜“策应盟(美)军登陆”,它的真正任务则是反共防共。只是当时还不能公开打起反共的旗号,所以戴笠就用“策应盟军登陆”来进行掩护。这里我可以举出一件假策应真反共的事例:一九四四年冬,当新四军进驻浙江安吉、孝丰山区时,忠义救国军鲍步超部就出其不意地给新四军以袭击。鲍部以美国给他的汤姆生、卡宾枪射击劣势装备的新四军。他们恶毒地采用近距离杀伤,使新四军指战员遭受牺牲。当新四军安(吉)孝(丰)支队的先头部队在杨家村地区出现时,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特务大队也同样予以射击杀伤。
二 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的组成
忠义救国军淞沪区指挥部隶属忠义救国军总指挥部,总指挥叫马志超。马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是胡宗南的军事骨干。胡与戴是莫逆之交,所以戴调他来组织特务部队。淞沪区指挥部指挥官叫阮清沅,别名亚丞,化名东平,浙江警校特别班毕业,少将官阶,曾当过军统局的处长,是戴笠的得意门生。一九四四年秋,他受戴笠密令,带着沈之岳、曹正元、胡唯一、亢祖周、黄晋唐等八个军统特务,以及作经费用的黄金,坐着专机到达安徽歙县,筹组淞沪区指挥部。
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于一九四四年冬在浙江昌化山区正式成立,并开始招兵买马。到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时,已发展成为号称有二万人的部队,主力集结在钱塘江以南以便监视新四军。指挥部设有秘书、政工、参谋、经理、电台、医务等组,组以下设科。另外有一个负责警卫的特务大队。其中秘书、政工、电台是搞秘密工作即对付共产党的。政工组长沈之岳,浙江天台人,是共产党的叛徒,现在台湾当国民党中央的社会工作委员会主任要职。政工组所属的政工队有六十多人,都是穿便衣带手枪的特务。秘书室主任曹正元,是阮清沅的副手,电台台长胡唯一,专负密电收发。还有女译电组长张琴,专译秘密电报,年近三十尚未嫁人,据说是军统纪律,不准婚嫁。我是参谋组下属的战教科长。
忠义救国军淞沪区指挥部下有六个团、十七个行动总队。阮清沅又是江苏省第三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下面又有五个保安支队。但是以上这些部队都是番号多,兵员少。为了扩充部队,阮清沅学会戴笠的手法,采取以下手段:
一是利用当时有些人的崇美思想,以美式武器诱骗青年入伍。有这么一个例子:忠义救国军在进入敌后之前,有两个政工队员被四十九军一个连扣留,阮清沅命我带了汤姆生卡宾装备的特务排去索要。这个连有一个班长叫陈有财的(原是我当排长时的兵),在我返回途中,从后面追了上来要求参加我部。我问其原因,他说你们武器好。
二是网罗地痞、流氓、土匪、恶霸。其办法是以人枪为准,按数封官。有百来个人的可当总队长(相当于团长),有三、四个人的,可当大队长(相当于营长),依此类推。这些被封为总队长、大队长的,又向下封官许愿,把他的亲戚朋友招来当队长、分队长或副官、军需之类。当时国民党到处抽丁征兵,所以有不少青年为了逃避兵役,不得已投入这个特务部队,既可作为现役,还可当上一个“长”或“官”。阮清沅通过这个办法,委任的行动总队、保安大队、支队的番号就有二十多个,但都是兵少官多,徒有其名。这二十多个番号是形形色色的,例如江苏保安第二支队支队长朱超平,在浙江诸暨老家招了一百多人,就当上了上校支队长。又例如黄阿宝是嵊县有名的土匪头子,他手下共八个人,就给一个队长的名义,黄本人少校官阶。
三是大量收编汪伪和平军,都给以行动总队(队)的名义。以钱塘江南岸行动总队为例,该部原是浙江省肖山县的汪伪保安大队,大队长楼宏茂(他自称司令),就是由阮清沅委任为“钱塘江南岸行动总队上校总队长”的。阮之所以委任楼为总队长,是因为有一次,楼部俘虏了阮的忠义救国军的四名携带卡宾枪的士兵,双方通过谈判,决定由阮委楼以总队长,楼则放回被俘的四名士兵。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二天,楼恬不知耻地称自己是忠义救国军的地下武装。
四是用升官晋级的办法,吸收国民党其它部队的军官为其效劳。我本来是浙苏皖边区挺进军总司令部干部训练班少校队长。训练班设在徽州潭渡,与忠义救国军特训班所在地雄村相距只有十五华里。我有一个同学在忠义救国军特训班当队长,他介绍我到阮清沅部工作。阮因为我是军校十四期的,又与他是同乡,就立即升我一级,让我当中校战教科长。
三 忠义救国军进入上海的经过
当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电讯传到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时,指挥官阮清沅和秘书主任曹正元均不在(去总指挥部开会了),指挥部只有政工组长沈之岳、参谋主任马革非和我(当时我代理参谋组长)。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们几个人都缺乏对策。
日军既降,我们的部队叫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顾名思义,应该立即挺进到上海,而且必须赶在新四军前面抢先进入上海。我们三个人经过反复研究,作出了挺进上海的决定。为了慎重,我们三个人还在决定书上签了字,做对做错,功过三人分担。决定以后,立即派联络参谋到火车站(站名忘记)交涉火车,派副官带特务大队的士兵去钱塘江沿岸扣押船只,同时下达挺进命令,要求部队做好行军准备,待命出发。
这天半夜以后,阮清沅匆匆赶回来了。他一见面就责问我们为什么不立即行动,骂我们头脑迟钝,不会随机应变。当我们向他汇报了挺进上海的各项准备工作以后,他才怒气稍息。他立即召集组、科长和部队长紧急会议,传达戴笠的电令,要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日夜兼程赶赴上海,并限期到达。他说,我们不能让新四军接收上海,如果上海被新四军占领,我的头靠不住,你们也跑不了。他下达口头命令,令部队立即行动,指挥部、特务大队与第一团先走,其余部队随后赶来。
挺进上海的命令下达以后,先走的部队真是乱了套。在钱塘江边的敌占区里,老百姓穷得揭不开锅,部队吃的穿的用的都非常困难,特别是穿的可怜得很,每个士兵只有一套军装,还是用当地土布染上色以后做的,大都没有帽子,要换洗只得穿自己的破衣服。那时,一块布、一根线、一个钮扣都很珍贵。所以士兵们一听说要行军,谁也不肯丢掉自己一点点东西,破衣破裤破棉被,甚至破草鞋,都全部捆上带走。加上连队里的行军锅等炊事用具、木盆、破箩筐也都带上,所以,毫无军容可言,看起来确实不象个军队。但是不管怎样,一千四百多人的先行部队总算如期到了钱塘江边,并乘潮过了江。到了对岸,赴火车站接洽火车的联络参谋已等候在那里,随即报告联系火车的情况。他说,盘踞火车站的日军向我们要“蒋委员长的手令”,有手令就能坐火车,没有手令就不能坐。阮清沅一听急得不得了,他马上派我带着向导、翻译、联络参谋、警卫等一行六人去火车站向日军交涉,并命令部队前进到离火车站二里处待命。我赶到火车站已经深夜,通过翻译向日军岗哨说明来意。两个岗哨坚持要“蒋委员长手令”。我说蒋远在重庆,我们到哪里去要他的手令?并请他们转告其长官,我要与他讲话。这两名岗哨就是不答应,还举枪瞄准我们。我没办法,只得折回向阮复命。阮也无法,沉思一会以后,立即下令部队急行军,日夜兼程奔赴上海。
行军路上,阮清沅不断催促快快快。他对我说,上海附近有新四军游击队,不能让他们先进上海。如果我们部队第一个到达上海,就会名声大震,日子就好过了。还说了许多上海好吃、好喝、好玩的话,以激励部队。由于急行军,大家又饥、又渴、又累。幸亏到了闵行附近,来了两艘客货轮拖着木船经过。阮命令轮船靠边,装运部队开往上海,并派联络参谋收容掉队官兵,随后赶上。阮自己则乘一部汽车带着随从人员先走了。
部队到达上海漕河泾,已是十九日早上了。指挥部设在一所小学里。操场上停着几辆漂亮的小汽车。阮清沅在楼上会客。门口站着他的卫士。我进门以后,阮向我摆摆手,示意要我出去。这时,我看到几个穿着黄色毛料军服、背三角皮带的军官,还看到两个妖里怪气的女人。我从阮的房间出来后,在另一个房间里看到几个戴有“上海行动总队”袖章的官兵。当时我心里想,我们部队没有这个番号呀!以后才知道,这个“上海行动总队”是戴笠以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直接委给大汉奸周佛海的部队的(周佛海是上海行动总队总指挥)。阮清沅和那几个军官是在商量“清剿”上海附近的新四军。这时我还知道上海市民要在漕河泾开会欢迎国军。由于几夜不眠,我倒在床上睡着了。当传令兵把我叫醒,外面正锣鼓喧天,阮清沅叫住了我。他要我与一团二营的程营长(名字忘记)挑选一批士兵坐着卡车去游行。我们挑选了一百六十名比较年轻的士兵,让他们分乘八辆卡车去游行,接受市民欢迎。卡车上既有士兵,又有行军锅和他们的破行李,破行李堆得比人还高。我和程分坐两辆小车行驶在前面。游行队伍从漕河泾出发,经徐家汇、霞飞路、南京路到达南洋中学安营。沿途马路两边拥挤着大批人群,在嘈杂的欢呼声、鞭炮声和锣鼓声中,有人在喊:“抗战胜利了!”“国军回来了!”有人在议:“这批国军是从哪里来的呀!”有人在怀疑:“这是什么军队呀!真像叫化子一样!”第二天上海各大报大登特登所谓国军阮清沅部到达上海的消息。以后,电影院还放映了纪录片。
这就是被上海人民称为“叫化子队”到达上海的真实情况。我写这段历史内心感到非常惭愧,聊以写出事实真相来自赎吧!
四 忠义救国军劫收敌伪财产
在部队到达南洋中学后的第三天,汽车运来了大批军衣、军帽、皮鞋、皮带、军毯、棉被、水壶、被包等军需物资,发给忠义救国军官兵,每人一份。脱下破衣服,换上新军装,全体官兵皆大欢喜,“叫化子”变成“洋鬼子”了。这些军用品显然不是从重庆运来的,全部是从伪军仓库里拿出来的。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调任特务大队大队长。在大队长的任职期间,我逐步了解到一些忠义救国军劫收敌伪财产的情况。
有一天中午,中美合作所来了个头头,拿着命令,要我派出两个中队归他指挥,并要立即跟他走。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是军事机密,明天告诉你。第二天下午,中美合作所一个姓龚的叫我去(可能是与戴笠同机失事死的龚仙舫)。他给了我一张看管汉奸、敌伪产业的名单,一共七十四处,名单上还写着负责看守这些产业的士兵的名字。他给我的任务是检查这些士兵的“军风纪”,防止他们偷盗财物。
原来,戴笠正在利用手里的“肃奸”大权,劫收敌伪财产。军统特务劫收了汉奸们的黄金、美钞、珠宝等贵重物品以后,就在建筑物的门窗上贴上封条,然后派兵看守,饱获劫收果实。那些汉奸家属也很狡猾,他们在被劫收以前即做好了隐藏和转移财产的准备。待士兵站岗看守时,姨太太和小姐们即以媚人的手段向士兵行贿,把值钱的东西偷运出去,看守士兵自然也从中分赃。士兵们因此而发小财的不少(发大财的是劫收大员)。发了小财以后,就开小差逃走了。我下面的两个中队的士兵逃走的竟有一半之多。对此,我很发愁。正当我没有对策的时候,奉命将看管敌伪财产的任务交给了敌伪产业管理局,才解了我的围。
五 忠义救国军淞沪区指挥部的解体
抗战胜利以后,各色各样的国民党党政军机关和人员充斥上海。汤恩伯当上上海军政首脑以后,感到上海的部队太多,在取得戴笠同意以后,决定整编。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亦在整编之列,当然军统特训班毕业的和由正规部队改编的除外,被整编的只是那些行动总队、保安支队的官兵。整编的办法是不愿当兵的士兵发路费回家,军官去军官总队。愿意继续当兵的编入炮兵团,由指挥部参谋伍道远任团长。经过整编,许多官兵都愿意离去。这样,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就宣告解体了。
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解体以后,指挥官阮清沅被戴笠扣押在中美合作所。我听说后,曾去看他。阮流着泪对我说,他曾同戴笠大吵了一顿,但没有说大吵的原因。以后我听有人说是分赃不均,也有人说是因为阮对整编部队不满。戴笠死了以后,阮还关着,一直到一九四六年秋才放出来。放出来以后,住在宋子文住宅旁的一座三层花园洋房里,有汽车,有仆从,生活特殊。听说这座洋房也是劫收的,由宋子文批给他住。因为在抗战胜利以后阮首先派兵看守好了宋子文的大花园洋房,宋这样做也许是给阮以酬报。以后宋子文任广东省主席时,曾要阮去当海南要塞司令,因时局急转直下未成。阮在解放前夕去台湾。
(原载:《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