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坐火车从沈阳去大连, 车过熊岳的时候, 好多人都站了起来望着窗外, 互相招呼着, 看, 望儿山! 我看到了不远处有一座突起的山, 山上一塔, 酷似一个母亲望着远方, 盼望着远方儿子的归来. 我坐了无数次的车, 只要是白天, 就决不合眼, 欣赏着窗外的一道道风景, 但这一景, 我是永世不忘.
十八岁离家后, 除了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工作了四年, 几乎就没和母亲在一起常住. 一到假期, 每次从外地兴冲冲地赶到家, 总能看到母亲在三楼的家站在窗前向外张望. 一进家, 爸爸总是告诉我, 你妈一知道你要回来, 觉都没睡好, 今儿个从早上就总去窗户向外望. 每次走的时候, 母亲是绝没有送我到楼下的, 但当我到了楼下向家的窗户望去, 母亲总是站在窗前向我挥手. 我也走一走, 回头望望母亲, 和母亲挥一挥手, 一直到看不到母亲和家的窗户. 这总让我回想起望儿山和山上的那座塔.
到加拿大刚一年, 从电话中知道母亲病重, 并总唠叨着要见我, 当时我正在申请签证来美国. 从美国驻加拿大大使馆一拿到来美国读书的签证, 我就跑到订票处订了回国的机票, 安顿好了刚刚从国内来到加拿大的妻儿, 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看母亲. 这次到家和离家, 都没有看到窗前的母亲. 母亲已是躺在病床上, 神志时而清醒, 但绝大多数时间已失去意识. 值得安慰的是母亲几次还认出了我, 记得一次我告诉母亲我要去美国, 母亲还问我去美国干啥. 回国的半个多月, 我几乎没有出屋, 一直守着病重的母亲. 临行, 母亲躺在床上, 先是拉着我的手, 然后又向我摆手, 把头扭到另一边, 母亲哭了. 我抱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用我的脸贴着母亲的脸, 也哭了. 这是我们母子的最后一别. 我想这时的母亲多么想还像以往一样, 慢慢的走到窗前, 站在那, 依依不舍地向我挥手. 坐上火车, 一夜没有睡意, 向窗外望去, 其实是漆黑一片, 但我隐约总好像能看到站在窗前向我挥手的母亲, 能看到望儿山和山上的那座塔.
我来美国第一个学期末, 母亲就故去了. 母亲是夜间两点多走的. 那一天是星期五, 三点一下课, 我先去图书馆看书, 但什么也看不进去, 就想给家里挂个电话. 跑到系里的研究生办公室, 一个人也没有, 就用电话卡和家里通了话. 我听到电话的那一边, 家里好像有许多人. 在国内, 正是早上四,五点钟, 正常的话, 家里会很安静的. 我猜出来了, 是母亲走了. 哥哥终于开口了, 哥哥说妈妈刚刚走了, 大家才从医院回来, 本来不想告诉你, 但电话赶上了, 就说了吧.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意识了, 临走时什么意识也没有. 你不要赶回来了, 给妈妈办事情就不等你了. 我就记不得以后我都说了什么, 哥哥都说了什么, 也记不得怎么回的宿舍, 吃没吃晚饭. 回到宿舍后, 我的善良的意大利室友一直陪伴着我, 但我已记不得他都聊了些啥. 我一直在哭.
今年初夏, 母亲病故的七年后, 我终于回到了故乡, 来到了母亲的墓前. 母亲在这孤独地等了我七年, 思念了我七年. 这七年, 我也在异国他乡日日夜夜思念着母亲. 母亲是个刚强的女人, 极少落泪, 也从不喜欢别人落泪, 所以我知道我决不能到母亲墓前掉泪, 然而当我一到母亲的墓前, 大滴大滴的泪还是洒落在母亲的墓上. 七年没见, 我和母亲应该有多少话要说. 我想告慰母亲, 我像你一样, 从不认输, 读书, 谋职, 工作, 一路打拚下来, 从没给你丢脸. 母亲, 你生我养我, 可你临终, 我却没能送你, 七年了也没回来看你. 在这七年里, 我无数次地想过, 我见到母亲时, 请求母亲对这不孝的儿子的宽恕…… 然而, 我跪在大山深处的母亲的墓前, 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脑子里只有站在窗前向我挥手的母亲.
离开家乡的头一天下午, 我小睡了一觉, 做了个梦, 梦到了望儿山和那个塔, 梦到了站在窗前向我挥手的母亲. 醒来后, 我和大家说, 我再去看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