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心经:那一斧的风情-二十(下)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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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得并不甜美,但她很有气质,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女人的气质——也许就是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得不尊重她!
  所以我当时没有揭穿她的谎言,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打了个酒嗝说:“你可以走了。”
  她喘息未定,断断续续地说:“原来,原来是你,你想我现在就走,是怕还钱吧?”
  “我什么时候欠你的钱了?”
  “还记得上个月的事么,那天下大雨,你上公交车没钱交,师傅要赶你下车,还是我帮你交的呢。”
  “嗯,想起来了——两块钱也要我还?”
  “当然要还。”
  我口袋里确实没带钱,手上只有一枚硬币,是刚才抛在空中依据其落地时正反面做些决断用的,其中有个决断就是是否继续戏弄那电台女主持,结果是要继续。
  我把那枚硬币递了过去,有些伤感地说:“知道我现在穷成什么样子了吗?就只剩下这枚硬币了,先还给你吧!”
  她居然毫不犹疑地接了过去,拿在手里翻过两面瞧瞧,说:“现在硬币也有假的呢。”
  “天,你不知道这枚硬币的来历,它可是我父亲死后留下来的唯一财产,那次他在大街上拣垃圾时,发现了街道中央的这枚硬币,刚捡在手里,就被车撞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依旧把这枚硬币死死地握在手中。” ——我情愿一辈子见到父亲是捡垃圾的,也不情愿一辈子见不到他。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先还上这一块钱吧,以后你可以用另外一块换回去。”
  “我想不会有以后了。”
  “你难道还想死?这么没出息,欠了女人的钱不还就想去死。”
  “不,我现在即使不跳楼死,也会饿死。”
  后来我问过她为什么会请我吃那顿饭,她说即使是条小狗,也不忍见它饿死的。这点我真信,后来见过她收养的两只流浪狗和三只流浪猫,她那时的工资并不高,自己的消费节俭得很,却没有虐待过那几只小畜牲。我说这个社会善良的人并不一定有好报,譬如你送一个中风摔倒的老太太去医院,可能被其家属诬陷是你撞倒的,譬如你收留一个流浪者回家,可能第二天早上他会把你家里席卷一空。她打断我假设性的说话,说人善人欺天不欺,一个善良的人比一个伟大的人还重要,人活得最舒服的方式就是对自己要学会感动,对别人要学会行善。
  我当时真有些感动了,仿佛她是我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猥琐。
  其实没有几个人认为我猥琐,至少有一米九的块头,能把一米七的江娇抱起来转上几圈。那是每当我们的建筑公司接到一个新工程时,我对她的犒赏。她往往会不愿下地,一只手勾了我的脖子,一只手伸到我的衬衣里面,抚摸着我的胸膛,问我的胸毛长得越来越茂密是不是性欲也越来越强?我说这是你的功劳呢,你的口水就是肥料,让胸毛增了营养才疯狂地长。她便会把我压倒在床,说是要在我的身体上到处施肥,譬如脚趾上的毛,譬如小腿上的毛,譬如……譬如那里的毛。可惜我有时候看着她白白的身子弓在面前的时候,竟然会幻想是林慧珊这样的话又如何呢。江娇有一次丢了之后哭得很凶,我开始还以为她觉察到了我心理的幻想,因为那次我们在做神仙的时候,没有让她喊“我是小骚货”“我是小贱人”之类的话,而是让她说“你就行行善吧,我的好人”“大官人,小女子求求你了”。她哭了好一阵子才告诉我,说这种日子受够了,那个曹主任是学者型官员,常是带着研究的态度来考察自己的身体,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研究,开发区管委会那个刘副主任用嘴的时候,牙齿上常有青菜丝,市建委那个唐处长用手的时候,从来没有剪过指甲,还有春哥现在根本不碰我了——这我不稀罕,稀罕的是秋哥你哪一天才能让我正大光明地跟你,逛商场的时候我想你牵着我的手,吃饭的时候我想你喂我一口菜,可这些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如愿,当了春哥的面,你还要叫我嫂子——秋哥,你让我怎么办,为了跟你,杀了春哥我也干得出来的,世人都骂潘金莲无耻,其实只有潘金莲自己才知道有时候一天的快乐胜过十年的性命。
  那次我选择了沉默,因为我很矛盾,自从认识了林慧珊后就很矛盾。
  可每次见到林慧珊,我又换了另一幅神情。譬如我那次驾车经过一个公车站时,见到她蹲在地上,正用根小木棍在下水道的铁盖子缝隙里拨弄什么,下车去问她干什么,她红了脸,有些尴尬地说,我之前还给她的那枚硬币不小心从包里滚出来掉到缝隙里去了。我说:“你不会这么缺德吧,那枚硬币我是准备赎回来的,你还要拿去坐车啊?”她瞪了我一眼,说:“你可别冤枉我,之前我怕放在包里丢了,放在家里,可遇着你两次的时候都没有能还给你,现在就放在包里,想着无论什么时候碰到你就可以还给你,刚才是掏纸币时顺带了出来,才会掉下去的。”我说:“这么宝贵的东西你居然和其他纸币放在一起?”她愣了一下,撇嘴道:“对你来说宝贵,对我来说就是一块硬币而已,谁稀罕呢——你来了,你自己掏吧。最多不要你还那两块钱了。”提起那个铁盖子对我来说,并不费力,拣了硬币起来,用衣服擦拭干净,真当个宝贝似的放在兜里。问她哪里去,她说去电台,这才省起我怎么是驾车过来的。我说上车再说吧。
  她再一次追问我怎么会有车开时,我才说:“实话告诉你吧,这车是我偷来的,今天晚上就能出手。”
  “哎呀,你这不是卑鄙,是违法犯罪,快去自首吧。”
  我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想偷车啊,还不是没饭吃逼的,何况车主也未必是个好东西。”
  “不管怎样,你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你会报警吗?”
  “会。”
  “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
  “能做我朋友的人,都得是正正当当的人。”
  “可能这世界上正当的男人太少了吧,难怪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谁说我没有男朋友,哼。”
  “有男朋友的女人——也就是有性经验的女人是大不一样的,气色不同。”
  “你再乱说,我真要骂你了——停车,我即使走路也不会坐你这赃车。”
  “你跳车吧!”
  一直送到电台,她都没有跳车,只是满脸怒气,不发一言。待她下车了,我追问道:“你是不是真会报警?”
  “会,最好你去自首!”
  “如果自首的话,进了牢房,你会来探望我么?”
  她扭身就走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也没有离开,反而在车里点了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可一支烟没有抽完,里面的保安就走过来了,问我的车是不是偷的,我说是,不过你不是警察,你管不着。要开车走时,保安不让,说要等警方来处理。我明白一定是林慧珊出卖了我,心里觉得她幼稚之余又有些可爱,便笑了笑等着警察过来。警察来见过了我的相关证件后,相信这车并不是偷的,他们要走时,我反倒问刚才谁报的假警,我要告她诬陷。
  我并没有告林慧珊,只是她终究知道了我是春秋建筑责任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也知道,也许就此失去了她这样一个朋友。
  好在另一个朋友找到了我,就是康冬至。
  康冬至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正把腿翘在桌子上,头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林慧珊的电台节目。
  “牙哥,你龟儿的在想女人索。”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程总经理牙哥了,更没人喊龟儿的。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
  康冬至还是那张四方端正的脸,走路还是四平八稳的姿势,只是三年前那套皱褶的毛了边的破西装换成了笔挺崭新的西装。
  我流泪了,在张蓉消失后第一次流泪。泪是我身上最原始的东西,只会在最原始的朋友面前流,流在了他的新西装上,也许还有鼻涕。
  我们去的是大排档,十多张桌子摆在马路边上的大排档,满是油腻的桌子也没有一块白色桌布遮羞。我的西装肯定比康冬至的贵,却用袖子擦了桌子上没有清理干净的几根鱼刺。
  二十四瓶啤酒全开了,一溜儿排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要一瓶瓶地消灭。
  冬至说他看到这个场景,仿佛在夜总会看到二十四个小姐一溜儿排开,让自己选,要有钱全选就好了。
  我说:“你刚毕业,怎么会去夜总会呢?”
  “是张克带我去的。”
  “他还没有死?早该死了。”
  冬至尴尬地笑笑,拿起酒瓶就喝,我岂会认输,喝的速度比他还快。
  酒是朋友之间的一种语言。
  我和冬至各喝了八瓶啤酒后,都有些醉态。他含着一颗田螺用力一吹,如子弹般射到了邻桌的盘子里,我将拿过鸡爪的手掌在女服务员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面对别人的怒目相视,我俩哈哈大笑。他妈的,我们怕什么?
  酒是朋友之间的一种武器。
  我问他以前半瓶就会说胡话,怎么现在喝酒如此厉害?他说读几年大学,本事没长就是酒量长了,常和宿舍的人打赌喝酒呢。我问都打些什么赌,他说譬如赌国家足球队能不能赢——哦,不,一般是赌能不能进对方一个球,譬如赌听说哪里暴乱了在新闻媒体上会不会见到报道,譬如赌最漂亮的那几个女同学有没有被外面的富商包养——哦,不,一般是赌有没有一个没被包养,这些我都会输,倒还无所谓,怕的是每次赌考试能不能及格的话也输。我骂他怎么和张克一个德行,不好好读书瞎混。他说:“你没有读书,还不是混得这么好,何况看着你和张蓉都没有书可读,做兄弟的我又哪有心思读书。”
  “你小子那点鬼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恐怕心里是惦记着张蓉,不会惦记我吧。”
  “牙哥,你莫不是酒喝多了?你的女人我怎么会惦记呢。”
  “谁说张蓉是我的女人了,你不是从她们那边过来吗,恐怕没少听我的坏话。”
  “别人哪是讲你的坏话,讲的是真话,你说说,你伤张蓉还不够吗?”
  “是,所以她不是我的女人,你想惦记就惦记吧。”
  “牙哥——我如果打得过你,现在就会把你摁在地上痛扁一顿。你知道吗,你的事全是张克在叽叽歪歪,张蓉可没有说你一句好坏,我看得出,她一定还爱着你,爱得很深很深。”
  “你小子别扯淡了。你都没有恋爱过,懂个屁啊。”
  “你以为你懂吗?什么叫做爱?爱一个人就是只想和那人做爱,只会和那人做爱,而你呢,看看整了多少乌烟瘴气的事儿。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什么都可以抛下,就是不能抛下张蓉,她瘦了不少,给你地址,你去瞧瞧她吧,怎么讲就是你们之间的事儿了……”
  我用酒瓶塞住了他的嘴,喝完那瓶后,他将酒瓶当麦克风,唱了几句:“唱吧,有情的蓉儿,唱碎我芬芳的梦境,笑吧,无情的蓉儿,笑断我飘摇的微命——”
  我问他这首歌词怎么扯上了蓉儿——谁是蓉儿?冬至冒着酒嗝,说:“牙哥,你真庸俗了呢,眼里只有钱,没有什么诗情画意,这可是今年的流行歌曲,是从顾倾城先生的一首名诗改编的,当然,他写的是莲儿,我改成了蓉儿——你知道谁是蓉儿了。”
  这是我一年多来第一次听到了顾倾城的消息,至少他还有爱有生命,足够。看到冬至说完话趴在桌子上作呕,也不忍骂他心里惦记张蓉太深了。
  开车回去的时候,冬至还在唠叨我一定要去找张蓉,我说强扭的瓜不甜,他说有瓜比没瓜要好。我摇摇头,停下车来,看着天桥下一个熟悉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冬至凑过头来,问我认识那女人吗。我说:“那是个瓜娃子。”他呸一声,说:“别人多有爱心,看着天气冷,就给流浪汉送被子,是有大智慧的好人,怎么能说她是瓜娃子呢?”我便让他也做一次好人,把尾箱的一大袋零食送过去。冬至便摇摇晃晃地送了过去,回来对我说,你咋不亲自送过去呢,那女孩子长得很不赖呢,蛮有气质,我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林慧珊。
  我笑笑,问他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可以追求她呀。冬至表示遗憾,说第一次认识怎么好意思问人家的电话呢,只知道她是一家什么志愿者协会的义工。我说要电话还不简单,我给你。
  康冬至并没有要林慧珊的电话,而是将张蓉的电话塞给了我。
  那一宿我未曾合眼,冬至却是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几次把大腿撂到了我身上。
  冬至并不愿意在我的建筑公司上班,说是张蓉介绍了去他公司,我知道他在乎的不是工资多少,而是能和张蓉一起上下班,便也没强留他。只是吩咐他,有空就要来找我喝酒,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兄弟。他让我放心,迟早会做通张蓉的工作,让她俩兄妹也来一起喝酒聊天,让我们在老家时的快乐和友谊重新回来。
  颇似近乡情怯的道理,对于分别得愈久的恋人愈不敢贸然联系。三天后我才拨了张蓉的电话,她连续追问几声是谁,我也不敢开腔,待她挂了,犹将手机压在耳门上,舍不得挪开。还是之前交给林慧珊的那枚硬币帮我做了决定,去其住处直接找她。
  冬至告诉过我她住在哪一栋哪一层,过去的时候注意到屋子里并没有亮灯,倒轻松不少,觉得见面的尴尬和紧张又可以缓得缓,在她楼前那个阴暗的小亭子里坐下来,守候着那熟悉的背影,甚至脚步声——一点都不夸张,她的脚步声也是我熟悉的,有一种特殊的美妙的节奏。
  我连烟都不敢点,只是用手指敲打着冰凉的石栏杆,默念着数到一百,还不见她的踪影就不等了,可是数到五百,我还没有挪动一下脚步。忍不住掏出烟来,未及点燃,就看到了她们,只有张蓉和康冬至,说不定张克还在赌桌上流连。果然听得张蓉对冬至说:“咦,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呢,早上和哥说好了的,今天就在家里给他过生日,怎么又跑出去了呢,我又没带业主卡,还进不了大门呢——冬至,他如果以后问起你借钱,无论如何别借给他,赌瘾戒了又上了毒瘾,我不知道欠了他几辈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张蓉的面容并不清晰,我感觉她真瘦了不少,只是盘了头发,身着风衣和高跟鞋,显得人更是高挑和有气质。她和冬至手里各拎着两袋东西,立在那里等其他业主进出时的时候开大门。
  冬至说:“其实克哥也有他的苦衷,妻离子散的,心里定然不好受,总得整些其它事来转移注意力,你重新帮他找个女朋友,保证他会收心。”
  张蓉说:“你们男人就是歪理多,嘿,给他找女朋友,别害了人家,帮你介绍女朋友还差不多。”
  “我不需要,真的我不需要你介绍女朋友。”
  “呵呵,也是,你有那个能耐,女孩子自然倒追你。”
  “那倒不是。”
  “你小子好哇,莫非早有了女朋友,没有告诉我们。”
  “那也不是,蓉姐,你知道的。”
  那小子便大胆地望着张蓉,张蓉倒低下了头,望着脚尖儿。我本准备过去打招呼,也是摁住了性子。张蓉又仰起头笑笑,轻松地说:“那好,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是那么古板,怎么能搞包办婚姻呢,你自己找吧,我们公司的美女可是很多,有得你选的。”
  “你还是拿做姐姐的话来推挡——不说这些,我倒是想,有牙哥一起的话,今晚肯定热闹得很,毕竟大康村的人,就我们四个呆在这边,现在少了他,总觉得少了很多一样。”
  “何必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呢。”
  “蓉姐,其实牙哥现在不像以前了,回来这两天我没有提起他,是怕你生气,譬如那天晚上我们喝酒回去的时候,他还把车里的东西分送给天桥下的流浪汉呢。”
  “他也是该积点德——干吗扯他呢,不说了。”
  “——我还以为他这几天找过你呢,你的电话和地址我都给了他,怎么过了三天也没来,莫不是与那个女人有关系?”
  “谁呀?”
  “我知道他认识一个叫林慧珊的女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怪怪的——当然我是瞎猜,你莫多想了。”
  “关我什么事,冬至,你别提他了,他是那种狗改不了吃屎本性的人,身边怎么会缺少女人呢。他不来找我还好,找我也是白搭,骂都懒得骂他了,最好让我一辈子别再见到那个瘟神。”
  “蓉姐,其实你跟他——”
  “我跟你也不会跟他。”
  “这可是你说的哟!”
  “别扯了,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谈什么恋爱了。”
  “我就知道,你别自欺欺人了,心里还是放不下牙哥。”
  陡然听得张克说:“程咬牙来了?在哪里,还怕我不能扁他?”不知何时他从路的那头窜了过来。
  早有张蓉喝斥他:“又吃东西了吧,还不快去开门。”
  随着大门的打开,他们消失在通道里,随着楼上的那盏灯亮起,我消失在黑暗里。我的腿早有些麻木,更麻木的是心,我的手早有些冰凉,更冰凉的是心。纵然卑鄙如我,也不再愿有一丝卑鄙夹杂在我和张蓉之间,纵然聪明如我,现在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再续前缘。
  回去的路上见到一块自愿者服务部的招牌,念起冬至那晚说林慧珊也是这家俱乐部的义工,更念起张蓉刚才说我该积点德,估计林慧珊此时正在电台上班,断然不会撞上,遂停车上去。屋子里的公告栏上张贴着优秀自愿者的名录,很容易发现林慧珊身列其中。金子处于无论多美的石子中间,都会发光的,林慧珊的脸上就有一种神秘的光泽,纵然不夺目,却也让人心里一凛。很轻松地报了名,恰逢管事人说林慧珊曾来电话请假,要求派人协助去照顾她的服务对象,管事人问我是否方便。我自然是乐意如此,得知了她近来常到城中村照顾一个叫叶婆婆的孤寡老人。
  我第二天就去了叶婆婆家,屋子位于低层,阴暗潮湿。老人当时就半躺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还盖了被子,神情有些木然。老人见了我就问林小姐呢,林小姐好几天没来了,难道就不来了么?我编造理由说林小姐出差,回来后一定会继续来照顾老人家的,现在我来照顾也是一样的。老人有些疑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懂得做这些家务事。我相信自己有办法让她放心,便笑着问她现在有些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她头也不回地用手指指身后,说洗手间堵塞两天了。我刚开得洗手间的门,就有恶臭扑鼻,只见满地黄水和一些污秽之物,慌急退了出来,打算花钱请人来疏通。老人在一旁叹气说,如果是林小姐来就不一样了,别看她长得斯文,做事可不嫌粗重,贴心得很,你走吧,我等她来就成了。我既然有了这份善心,又怎能在林慧珊面前闹笑话呢,何况自小用的厕所就是屎坑上横两根木棒,比这也干净不少,当即捏了鼻子重新入内,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收拾完毕。
  几近一周,我都抽空去叶婆婆家做些事情,发觉老人也并不是第一次感觉的那么古怪,渐渐会和我拉扯一些闲话,却未曾逢着林慧珊。直到农历小年那一天,原本徐遇春约了去他家吃饭,说是在国外念书的女儿回来了,我认为老人在节假日更是需要感受到温暖,也推了徐遇春的相约,去餐厅打包了好些美食准备给叶婆婆送去。在门外就听得林慧珊在里面说话,向老人介绍自己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又碰上养的小猫病得厉害,为耽误来照顾老人而连声抱愧。老人说她见外了,夸奖的口吻说最近常来的那个小伙子也挺会做事的,也是大好人一个,指了指站到门口的我,笑着说今天真热闹。林慧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显得不太相信我会干这事。我笑道:“怎么不相信啊,我一个人都干得了这些活儿,你看你还带了一个帮手过来呢。”她才有些尴尬地笑笑,介绍旁边那相貌堂堂的男子是其同事,名叫蔡辽。那男子伸手过来握,满脸堆笑地感谢我帮他女朋友照顾叶婆婆。林慧珊红了脸,也没有出声抗议,自顾转身去收拾房子。我心里明白男子所说不假,不自禁地有种失落感,却未形之于色,也去收拾房子。那男子却袖手旁观,过得一会儿又催问林慧珊还有多久,说一大帮朋友等着中午聚餐呢。林慧珊说来了就要做完,要做就要做好,让男子先走,男子却又不依。捱到做完,男子嚷着说要快点走,都一点了。林慧珊说来时还带了一大袋面包呢,要去分发给那些流浪汉才好。男子说难道要我朋友们也像流浪汉一样饿肚子吗。林慧珊自然也感觉有些过意不去,拿眼光看我的时候,我让他们快走,说自己闲着,帮她去分发就行了。
  林蔡二人先行出门,我随后大步趋上,相隔三米时慢了步子,见二人并不像一般情侣粘粘糊糊地走路,揣测他们也是交往不久,又莫名地舒心不少。听得蔡辽说:“我看那个程先生并不面善,你那么大一袋面包,我真担心他自己提了回去,本应该我们下次再来分发给流浪汉为好。”我当时恨不得上去踢他个狗啃屎,想我程立秋还会稀罕那几个小钱。林慧珊也是大为不满,立住身形质问蔡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要不现在你就去提回来。蔡辽冷笑着说你就想找借口不去参加我朋友的聚会吧,你和姓程的倒熟,似乎比我熟得多。林慧珊赌气说那我真不去你们的聚会了,你快走吧。蔡辽怔了一下,发现身后不远处的我,跺脚而去。我才急趋几步,假装不知情由地问林慧珊怎么闹别扭了。她咬咬嘴唇,说没事,我们现在就去给流浪者分发面包。
  城中村的小公园里就有好些流浪汉,或是躺在石凳子上晒太阳,或是倚在树木下捉虱子,或是就着一堆甘蔗渣嚼出别样的味道。一人一个地发将下去,最后还剩得两个面包,我要请林慧珊去吃饭,她却不肯,塞给我一个面包,问会不会觉得吃这个觉得委屈。我用咬了一大口的方式来证明并不委屈。她说:“看不出来程总还有这份善心和闲情,以前我说话对不起你的地方,还得多多包涵。”我嚼着面包说:“倒要感谢你,没有你的影响,我不会参与自愿者活动,也就不会得到这份快乐——你知道这是什么快乐吗?就是做事不用惭愧的快乐。”
  她笑了笑说:“那也得你有善根才行,好比参研佛法的人,得有慧根,才能修成正果。”
  我现在知道,自己只有劣根。
  当时看到从树荫中透出来阳光滴在她苍白的脸上,流淌在她荡漾着笑意的酒窝里,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竟然被触动了,想象着每天有她的快乐来感染我,我又还会追求什么呢——也许只有最简单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我云里雾里地问起她男朋友的事,她说是大学同学,如今又同事,相处得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我说:“爱情没什么的,往往不是因为多么喜欢对方才谈恋爱,而是因为并不讨厌对方就谈恋爱。”她不出声,过阵子见话搭不上头,就聊起了叶婆婆,说老人现在的脾气虽然有些古怪,那也是因为她经受的打击比较大,先前并不住这样的房子,这城中村边上的那一排烂尾楼就是她的家产呢,原来托了侄儿经手修楼,准备日后放租养老,谁知她侄儿将楼刚修了一点的时候,卷款跑了,害得老两口负债累累,卖了原来的大屋还债,老头子第二年就死了,剩得老婆婆一个人捱日子。我见过那烂尾楼,面积甚大,明白不是开档口的好位置,如今房价猛涨,倘若能开发成商品房来销售,定然会有个好赚头。当下并未将这想法告知林慧珊,怕她起了戒心,只是附和着感叹人生无常。
  当时我和林慧珊在嚼完面包后,我是抽着烟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给她讲一些虚无缥缈的想法的,她也是有些咳嗽,但静静地没有出声,只是听我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会说那些,会毫无保留地托出内心的一些想法,也许是因为她的善良吧。
  我后来知道,除了善良会引导坦诚,纯洁也会引导坦诚。好比在一泓清澈的潭水面前,临潭者不会回避自己脸上的雀斑。徐遇春的女儿就好比那一泓清澈的潭水。
  认识徐遇春不久,就见过那小女孩的照片,还知道她叫徐静宜,那时她才十一二岁。我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了,丝毫不像我想象中在国外念书的孩子会把自己的年龄夸张和情绪外泻。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剪着整齐的短发,穿着素雅的格子裙,文静而独立。
  徐遇春让她喊我叔叔的时候,她却反问:“他这么年轻,怎么不能喊哥哥呢?”
  徐遇春笑着摇头,对我说自己在这世上最怕的人就是静宜,两岁时让她事事争第一,她问为什么不争第二,二不是比一大吗?
  我后来发现,聪明本是女人的奢侈品,对于徐静宜而言,却是日用品。
  譬如那晚我吃完饭后,徐遇春让女儿给大家削苹果,她并不削,只是递给我一个,然后自己拿了一个同样带皮的咬下去,父亲笑骂女儿偷懒,她怨父亲不知道苹果的营养主要在果皮上,含有大量纤维素的果胶,何况她只会用刀画画。于是,我见到了她挂在卧室里的两幅油画,其中一幅是个正面钉在十字架上的裸体女人,其发型与常见的基督受难名画无异,另一幅是个背面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男女莫辨。她说那些话都是自己画的,那幅背面钉在十字架上的还得过大奖。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两幅画的画工如何与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如何,只知道与耶稣有关,便问她是不是信基督,并且还想把上帝变成女的。她笑了笑,说:“我的信仰只有一种,就是成功。”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能说的话,只能揣测这是徐遇春长期灌输的理论。
  在我们的一次单独相处时,她的话打消了我的揣测。
  那次是快到除夕了,她在家里给我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送她去朵云庵烧香,因为爸爸要上班——打报告,妈妈也要上班——打麻将,所以才想到我这个大哥哥的。在路上我就问她十四岁的小孩子懂得烧什么香,别的小孩也上班呢——打游戏。她告诉我:“十四岁是和神最亲近的年龄,神会在这一年安排一个人的一辈子——你不要问我找理论根据,这是我自己的领悟。”我笑她不是只有成功那么一种信仰么,怎的拜起观音菩萨来。她说:“我爸常说大哥哥你是个能人呢,怎地有这么多问题想不明白?拜神求的是心安,好比聊天多数时候是自白。”我便问她是不是从小在国外呆久了,更了解自白是寂寞最好的良药。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过得一会儿说:“我看大哥哥你才是一个真正寂寞的人,无论你平时怎样谈笑风生,我都能感受得到你那种寂寞。”我摇头笑她小女孩不懂什么,她便翘了嘴赌气望着窗外不搭腔。不忍见她生气,便问她喜欢听什么音乐,她没有回答,自己动手开了音乐,响起的曲子竟然是我百听不厌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我问她叹什么气,她说自己没有猜错,只是我在掩饰而已。我说:“我承认在掩饰,因为虚伪是一种美德。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大哥哥是个多么多么坏的人。”小姑娘故作高深地说:“一个人对于坏的定义标准取决于她自身坏的程度。”
  她在上那三柱香的时候,闭目垂首,甚是虔诚,其仪容更显端庄秀丽,引得我也在菩萨面前作揖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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