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那双眼睛,云帆就认得出她是一个人,十年前,那双眼睛就是这样狠狠地盯着自己,狠狠地盯着村里的每一个人。饶是如此,过得半晌,云帆才缓过神来,拍着王茉的后背笑道:“
王茉并不放手,咬紧牙关不出声。
云帆还真怕她吓出个病来,不敢再开玩笑,说这女人是齐颠子,你有没有听说过齐颠子?
王茉当然听说过齐颠子,她上课的第一天就听说了,那时云帆父亲把一个小女孩牵到王茉面前,说那女孩叫陈小苗,因家境特殊,请
要说眼前这女人就是齐颠子,王茉很难相信,虽则转过了身子去看,还是有一只手抓住云帆胳膊不放,担心那女人扑将过来。齐颠子缓缓地站起了身子,王茉才发现她身形佝偻,竟是个驼背,提着一个破尼龙袋,里面鼓鼓地装满了物事,另一只手上兀自拿着一个苹果,原来今天是农历小年,依川东习俗,总有亲人于坟前烧些纸钱,摆些祭品,即使最贪吃的小孩,信了家长的恐吓,也不敢对这些吃食流口水。显然齐颠子不怕鬼神,将坟前的祭品悉数收入袋中,也许于她看来,人比鬼更可怕,譬如自古有人吃人的传说,鬼最多吓死人,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如果说齐颠子是全村最出名的破鞋,王茉更难相信,反倒是齐颠子脚上穿了一双破解放鞋,鞋的中部各有一束茅草捆住,想来是担心下山路滑,做了这番措施,脚趾几乎全露在外面,仿佛枝头乌鸦窝里的一群乳鸟,尽皆探头张嘴,嗷嗷待哺。
但王茉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譬如从前有说有笑的马大娘如今见了自己也证明了她姓得有道理----脸拉得比马还长,马大娘不再谈论谁家的媳妇常往镇上跑,不再谈论谁家的儿子从广东寄了多少钱回来,也不再提破鞋的事。王茉本来不明白这种变化的缘由,直到前几天无意中听到马大娘和旁人说话,旁人提起
齐颠子忽然笑了,声若夜枭,极为刺耳,吓得王茉重新将身子贴紧云帆,听那齐颠子开口道:“原来是一对狗男女,在有鬼的地方来鬼混,也算是新鲜。”这鬼混二字说得王茉二人脸上俱是一红。
云帆待要发作,见王茉有对自己使眼色,才低声喝道:“好你个齐颠子,还真是发颠啦,下山来偷鸡摸狗不说,还在这里装鬼吓人,装狗咬人。”
齐颠子道:“偷东西总没有偷人丢脸。”显然她认为眼前的女人年龄稍长于男子,是个妇人无疑,那男子还是个毛头小伙。
王茉更是难堪,不知齐颠子嘴里还会吐出何等胡言乱语,心知不能与病人一般见识,轻声道:“您也别误会,我们只是同行而已,说来也巧,我还是您家小
齐颠子略为一怔,继而嘿嘿笑道:“我正在怀疑,河坝这鬼地方哪个男人的鸡巴恁个享福,日得了恁个标志的女人,原来你就是小苗说的从县城来的
王茉再好的脾气也被她说臭了,眼见她单薄的青布裤子湿了半截,于心不忍,强压住怨愤,问她是不是经济情况差得很,要来拣这些东西回去充饥。
齐颠子提提裤腰,朝坟头吐一口痰,说道:“我饿死了,做鬼的时候,就去河坝挨家挨户地敲窗子。”那一字一句怨气冲天,真仿佛一个个鬼魔扑面而来。
王茉由得心头一颤,不知她缘何这般恼恨河坝的人,想到陈小苗此时正孤零零地在岩洞里挨饿,说不定来来回回地趴着岩洞口看母亲回来没有,又觉得鼻子发酸,不再言语,伸手去口袋里,才发觉并没有余钱,便侧身问张云帆有没有带钱。云帆说还剩得一百多块。王茉问他是否方便暂时借给自己,明天就还。云帆便悉数掏了出来塞在她手上,问她干什么。
王茉拣了张一百的钞票递向齐颠子,说先拿去将就一下,自己过几天去山上拜访时,再送些过去。
齐颠子缩了缩手,冷笑道:“想收买我呀?怕你们奸情曝光?嘿嘿,你这个破鞋比我这个破鞋还不如,我就是要敲锣打鼓地说,
云帆扬起拳头作势要捶她,倒吓得齐颠子倒退半步,她不怕口水仗却怕拳头仗,丈夫还没有死的那几年,已经给她证明了男人的权力是从拳头上捏出来的道理。王茉虽然恼火,还是跟上前去,将钱塞在她手里,咬着嘴唇道:“不管你如何想,如何做,我只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拿去吧,别和钱过不去。”
齐颠子接过后,口中嘟囔道:“不要白不要。”
云帆拉王茉快走,以免齐颠子再有言语侮辱。王茉本待还说上几句,张了张嘴,又忍住了。二人穿出坟地后,竟然听得齐颠子的呜呜哭声从里面传来,所谓鬼哭,亦不过如此吧。
比起酒席之时,两人愈发尴尬,王茉念及初见齐颠子之际,自己竟然扑在了这小子怀里,近一年来,哪曾闻过男子的气息,想起耳根子就发烫。云帆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有感于王茉的心地善良,伤神于齐颠子的境况艰难,当然,王茉扑在怀里的那一刻,惊惧早过,留下的是一种莫名的慌张的感觉,看她在前面背影,不穿军大衣的她,身材玲珑有致,步履袅袅婷婷。
如此优秀的女人,怎么甘愿呆在河坝呢?
云帆不知如何开口问,只说:“颠子的话,你莫往心上放。”
王茉说:“当然做不得准,她也够苦的。倒是真要感谢你,倘若没有你送我回来,一个人撞见颠子,恐怕我早吓死了。”
云帆道:“你别怪我酒席上失礼就好了。”
王茉笑了一下,说:“扯平了。”
云帆见不到她的笑容,但想象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今晚第一次听她的笑声,竟觉得万分好听,忍不住问:“你很少笑?”
王茉不答,低了头,朝前面赶路。云帆叹了一口气,说:“观音娘娘也很少笑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副菩萨心肠,轻易原谅我,乐于帮助齐颠子。”
王茉又笑了,说:“如果是菩萨,就不用怕鬼了。”
“我还真以为你不信有鬼。”
“还是不信。”
“咋刚才怕得要命?”
“齐颠子不是鬼。”
云帆停住脚步,笑道:“还是当老师的厉害,我说不过你。”
王茉听不到那小子跟来的脚步声,也停住了,回转身笑道:“别尽说好话,你知道齐颠子怎么颠的么?”
云帆第一次领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联诗的妙处,只感觉这冰冷的雪地里,陡然多了一份温暖。王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身继续走。
云帆咳嗽两声,说到:“颠子是当年留下来的一个女知青,听说名声很不好,也没有被安排回城,农村下放那年前,就和村里的陈瘸子结了婚,得一个女儿,有一年,瘸子和女儿同时得病死掉,可能打击太大了,颠子后来就有些疯癫,村里的人也容不得她,何况当年不知多少男人有把柄在她手里。不知怎的,她丈夫留下来的那间土房也倒了,她就去山上找一个岩洞住下来,估计也住了十年左右吧。还听说她捡了一个女孩子喂养,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苗。”
王茉哦了一声,说:“我看齐颠子并不颠。”
云帆笑道:“难道是村里的人癫了?”
王茉想起那个嘴长脸也长的马大娘来,不回云帆的话。
云帆忽然道:“我一直觉得有件事蹊跷,现在想起来了。”
王茉问他咋了。
云帆说:“刚才齐颠子呆的那座坟,我记得那个位置,以前是一座坍塌了的老坟,怎么变成了一座新坟?”
王茉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被他的话吊了起来,直说:“你今晚总在吓唬我。”
云帆道:“不是吓唬你,这事千真万确,那地方之前埋的也是一个颠子,叫何颠子。”
王茉道:“你们村的颠子真多。”
云帆有些尴尬,继续说道:“大家忘记了何颠子本来的名字,或者她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只知道她的娘家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解放前就来到村里给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因为脚大,不得公婆喜欢,倒是男人疼她,男人在解放那一年却被抓了壮丁,后面再没有音讯,有人说她男人战死了,有人说她男人去了台湾,还做了军官,但她总相信男人有一天会回来,解放后没几年,公婆双双去世,剩下她一个人守着一套大房子,干完农活就会去村口的石板上等他的男人,村里有单身汉见这寡妇孤苦,几次提亲不成,送了一个鸟笼子给他,抓了一只画眉放在里面,于是那寡妇逢人就说那画眉在晚上会说人话,会说她的男人在哪一天回来,会说让她防备哪一个男人,乡亲真以为稀奇,有人守了几夜也没有听到,大家都说她颠了,吃伙食团的那一年,画眉鸟被抓去炖汤了,鸟笼子被劈开当柴烧了,何颠子也死了,就是用她长期靠在门上发呆的那块门板抬出去埋的。”听王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就是埋在齐颠子刚才那位置,我们小时候随大人过那坟地时,经过坟旁,大人总是叫我们作几个揖,说何颠子这种鬼,容易冤魂不散。”
王茉道:“我也听过何颠子的故事。”
云帆不满,说:“那你不早说,让我唠叨半天,说不定你肚子里在笑话我。”
王茉笑道:“这故事多听一遍也无妨。”
云帆也叹了一口长气。
王茉又说:“并且我还知道何颠子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你一说,我应该明白那里为什么是座新坟了。”
云帆奇道:“你才来半年呢,比我还了解?”
王茉道:“因为半个月前你还没有回来,村里来了个大富翁。”云帆满腹疑问,听她继续说道:“那个大富翁就是何颠子男人的孙子,听说叫杜超,何颠子男人被抓了壮丁后,正值解放战争末期,随国民党部队败退到缅甸,便在那边结婚生子,发了大财,今年才派了他孙子回来寻根问祖,恐怕何颠子的坟就是他儿子重新修葺一番的。”
云帆问道:“那个大富翁怎么富了?走了么?”
王茉道“回来排场很大,好几辆名车,全村子的人都去看过,在梁支书家呆了一周左右才走。”
“人走了,还有谁去何颠子坟前摆祭品?”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攀亲戚的献殷勤的自然多了。”
“何颠子的男人,目不识丁,如何能发大财?”
“缅甸不是毗邻云南么,说不定是个大毒枭,我也是瞎猜。”
云南、毒品,张云帆自然会想起阿香来,不自觉地离王茉又隔多了一步的距离。他把话题扯开,问道:“你注意到齐颠子手上没有?”
王茉答没有,反问怎么了。云帆说:“她手指上戴着一个铜圈儿----也许是金戒指,十年前我就见她戴着,这齐颠子还真稀奇,如果是金戒指,总能卖些钱补给一下日子。”
王茉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光洁的手,也觉得这齐颠子处处透着神秘。倘若是云帆爹在这里,自然不会觉得齐颠子神秘。
云帆爹第一次遇到齐桂芳的时候,齐桂芳的手上并没有戴这个铁圈儿,那时候,她的手掌还是丰腴柔滑,手指还是纤长白嫩,全村公认,她是所有女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