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公车——人物速写
廖康
最近,我们学院的公车服务出台了,教职员工都可以免费乘公车上班。虽然公车绕来绕去,得在很多站停下来,要多花一些时间,但省钱省心。而且公车比小轿车高得多,更便于看风景,而且不必担心走神出事故,听书也不会影响开车了。但多数乘客都是同事,自己闷头听录音可能显得不友好,还是跟大家聊天,观风望景吧。可看什么风景能比观察人更有意思?
A先生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应该用小写的a来描绘他:他总是低着头,可还是掩饰不住那胖肚子。走路时,头一点一点的。他特别友好,人还没上车呢,跟司机的招呼先上来了。一上车,又大声对每个人说“早晨好!”第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回应他,其他人大概因出乎意料而没有做声。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情绪,还是乐呵呵地和邻座聊天。第二天,他照样大声向车上每个人问好。这次,大家像约好了似的,同声回应他的问候,好像是要补回上次的失礼。从此以后,他与大家相互问好成了车上的仪式。仪式过后,人们似乎都更喜欢交往了。
B太太挺胸腆肚,但不撅屁股,背后几乎是平的,与字母B一模一样。她与a先生在同一站上车。一上来,无论是谁看她一眼,她也不管熟悉不熟悉,就喋喋不休地跟你说开了:“昨天的风够大的吧?好嘛!把我后院餐桌上的遮阳伞都吹翻了。也赖我自己,没把伞收起来。我那口子这通数落我,说风要是再大点儿,非得把桌子连带着掀翻了不可,那玻璃桌面还不得砸碎了?”你也不用回答她,只要哼一声,或点下头,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从后院说到前院,再拐到邻居院里……吓得好几个人都再也不敢看她了。
C太太有点罗锅,叫她C,有些夸张。其实她没有驼得那么厉害。她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不少,也不再施粉黛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当年她肯定是个大美人。纤细的通关鼻梁直挺挺的,连接着脑门,连一点弯都不打,俨然像一位希腊古瓶上刻画的人物,直接走了下来。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亮得令我惊奇,与她那张皱褶的老脸太不相称了,好像是个怪物。她让我想到轻歌剧《猫》里唱“Memory”的那只老母猫。谁敢说她心里已经没有青春的愿望了?她好像注意到我在偷窥,瞥了我一眼。我觉得一股秋水镳来,透心凉。
D先生是个壮实的大胖子,连胸带肚子,挺得高高的,气宇轩昂。他底气十足,瓮声瓮气。虽不爱说话,但一言出口,就寰宇振动。汽车那么大噪音都给压下去了,让我羡慕极了。当教师的,要说希望有什么天赋,莫过于一副好嗓子。其它什么都可以学来,老天爷赋予的东西别人永远也得不到。
有个小个子年轻人,总坐在最后一排,经常缩着双腿,蜷在角落里,有时侯还抱着双膝。他不言不语,也从不听录音,也不看书,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呆着。我好奇的目光和他碰撞过一次,就不好意思再回头观看了。我暗自叫他e,小写的。
F先生总是拿着个袖珍录音机捂在耳朵上听,显得头部厚重,所以我叫他F。老那么举着,他也不嫌累,也不知他在听什么。他怎么不肯用耳机呢?人真是有意思,形形色色,各具特点。
H太太看来岁数最大,她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脸色白里透黄,布满一绺绺头发般的年轮,眼睛的颜色也是那么浅淡。乍一看,我几乎分不出哪里是发髻,哪里是脸庞。她拄着一根拐杖,站起来时,犹如小写的h。
I小姐娇小苗条,名符其实。虽然她已是成年人,却像个尚未充分发育的小姑娘,瘦瘦的一根苗儿,还特别喜欢穿紧身衣服,更加显得单薄。她总是带着随身听,有耳机那种,永远沉浸在音乐或许是故事中。她目不斜视,只看着要走的路,也不跟旁人打招呼。有一次,她的同事在身后叫她,连叫三声,她也没听见。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谁跟她说话。
J先生个子不高,脚却很大。他总是默默无言,孤独一人,但非常礼貌,对每个人都微微一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友好的笑容,同时,他的嘴也张开了。从嘴形可知他在说“嗨”,但没有声音传来。他从来不从汽车的中门下车,哪怕他要回走,也是从前门下车,对司机点点头,无声地道一下别。我纳闷,他是否不肯大声说话,又不愿意对司机失礼,才从前门下车?也许,他是哑巴?我得仔细观察,注意听,但汽车的噪音太大,至今,我还不知道。
M和N是一对夫妻。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在一起站着等车,一前一后上车下车,同坐一个双人座椅。他们的恩爱不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像很多大人物那样,而是多年的习惯、自然的表现。他们是在北京上大学时相爱的,那时中国大学的领导不喜欢学生们在上学时谈恋爱,认为那会影响学习。为了警示后人,领导就在毕业时惩罚恋爱的学生,把他们分配到外地去工作。这对夫妻像苏东坡遭贬谪一样,在远离京城的天涯海角浪迹多年。M先来了美国,N被押为人质。谁能想到,N这么儒雅的人,竟然辞了职,几经周折,终于也来到美国,夫妻相会。都说一家人不能互相教开车,他们夫妻就是个例外。人家那才叫恩爱呢,教车时都没红过脸。
O太太就不用描绘了,同这字母一样,她长得圆鼓隆冬,总是坐在竖排的长椅上,大概横排的座椅空间太小,挤不进去。她不爱说话,但常常说“对不起”,仿佛在为自己占据了太多空间而抱歉,脸上总挂着内疚的表情。其实,她并没有妨碍任何人,公车经常半空,即便人多时,也还有的是空处。
Q太太高大健壮,一头金发披肩,虽已徐娘半老,仍很注意穿着和修饰。穿深蓝色的裙子,就配着淡蓝色的上衣;穿深褐色的裙子,就配着浅咖啡色的上衣。左肩永远挎着一个包,右手永远提着一个包,一高一低直直地垂在她腋下和腿边。颜色也和衣服搭配:黑包配蓝衣裙,红包配褐色衣裙,总是那么协调。虽然她也不爱说话,但绝非由于自惭。她有一种看起来自视颇高的矜持,或不如说是矜夸。她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贼大概也不敢打她的注意。
S小姐的身材凹凸有致,前挺后撅。她上车时,往往牵动众人的目光。她总是对欣赏的注视报以灿烂一笑,才颇为得意地坐下;端庄地、静静地,从来不斜靠在椅背上,更不翘二郎腿。
T先生是个瘦高挑儿,端着肩膀,带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他一坐下来,就开始看书。而看书时,却要把眼镜摘下来。书捧得离眼睛很近,他鼻子又大,翻篇时,几乎都碰到书页了。S小姐上车时,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至少有两次他都合上书,带上眼镜,好像看累了,要休息一下。
V是个帅哥,不管阴晴,总带着一副墨镜,有点儿像Tom Cruise,但个子高多了。他肩宽腰细,扭动身躯时,后背扇面般展开,犹如字母V。只有他,似乎对S小姐的美貌视若无睹。但我不敢说他没有在墨镜后面肆无忌惮地饱餐秀色。
W先生并非乘客,也不是单独一人,而是我在去车站的路上见到的一个中年人和他牵着一道散步的狗。虽然他岁数不是很大,但他弓着背,走得非常慢。那匹老狗走得更慢,后腿似乎有点儿瘸;有时候,绳子拉直了,他甚至要停下来等一等。他个子很小,脸色苍白,还透着病态的黄色,就像那匹老狗的毛色。我用“匹”,因为那狗个子很大,当年肯定很雄壮。它的相对年龄肯定比主人大,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那匹狗跟着他,有点儿像手写的W。他们徐徐蹒跚,每次见到我,都要停下来,低低地道一声早安,显得非常正式。我也停下来,放慢了生活的脚步。
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些乘客,我也不是每天都乘公车,有时有事,中午要用车。有时一犯懒,多耽搁一会儿,就开车了。开车快,可以晚点儿走,但也许就错过了公车上的一段演义。
2009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