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乡音、乡情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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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认为漂泊的游子突然听到久违的乡音是人生一大乐事。在国外,人们见到大小同乡,往往立刻以“乡音”交谈,平添许多亲切气氛。尤其是上海、四川、东北、河南籍人,凑到一起必说方言。我每每在国外听到北京话、陕北话、西安话或者在中国和其它国家耳闻美语,总要会心一笑,投以温柔的一瞥。想着“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但是这恐怕又是一厢情愿了。除了亲戚朋友,青山未必多情。明星们热唱“北京欢迎你”,是深情地唱给洋人钱包听的,跟欢迎什么人完全无关。

 

听到乡音是乐事,听到荒腔走板、鴃舌拗口的“杂音”,还会感觉亲切,亲近,温暖、愉悦吗?

 

过去在国内,真正的北京人,至少有祖孙三代居住于北京的资格,他们并不认同我。原因是我的母语发音不纯正,只是所谓的“普通话”,而不是地道的京腔京韵。父母原本是农村和小县城人,裹着一身华北硝烟进入北京城。我自幼接触的人都是跟我差不多的外来户,没染上北京土话的风味,缺少底气去夸几十年“乡音未改”。我的乡音是普通话,而普通话并非是特定地区的专用语,乃是放之全国皆通的“官话”。就是这个“官话”,说来丧气,也曾叫人听出过外地口音。

 

在陕西时,我操的一口普通话让当地人敬之捧之,却不会近之。他们在一起会以地方方言互通款曲,说得兴高采烈,热闹得令人嫉妒,让我产生被排除在外,被冷落的感觉。而我刻意模仿的陕西话却只能招来善意的嘲笑,就象我笑话他们的“醋熘普通话”一样。在玩笑的后面,潜台词是:你不是咱的乡党,是“异岸子”的人。

 

美国是移民国家,如果你能说一口纯正英语,最好带点伦敦音,黑白人群看你的眼神会柔和许多。但第一代移民大多难免口音,脱口而出的英语常常透着山寨村气。中国人的中式英语是脱口秀上让人捧腹的笑料,是在交往中被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尽管我早已入籍,但是这里的人往往称我为“中国人”,原因不外乎我的东方人长相、黄皮肤以及口音浓重的英语。

 

既然都不纯粹,都不标准,那么什么是我的“乡音”?我凭什么听到某些语音会有亲近感?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金圣叹若知,大概会从墓坑里蹦出来,冲着我大叫:缺心眼儿,不识数!


刚来美国时,台湾的外省人曾向我倾诉内心的酸楚:在台湾被称为外省人,回大陆又被视为台湾人,移居美国则是外国人。总之,哪里都不把你当作自己人,走到哪儿都被排斥在边缘。我笑着说,让人家去说,任自己去走,也是潇洒人生的一种境界。四明狂客贺知章《回乡偶书》记下了一个令他哭笑不得的现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明明是本乡土著,却被人当作客人,这是可笑,还是可悲?是可气,还是可怜?谁能从中品咂出淡淡的忧伤?儿时我喜欢做客,得意自己被“好”、被捧、被照顾的特殊地位。老来则反感做客,不喜被当作外来人的生分感觉。我更怕回国被当作客人,到哪里都受到另眼相看的待遇。我的担心不是全无来由,在一次聚会上,有位老同学就带着微醉,借《滕王阁序》中“四美具,二难并”,明分“贤主”与“嘉宾”,将我归入“宾客”的位置。在他或为好意,在我却正是“情怯”所在。故旧重逢,朋友相聚,一旦化为主宾的应酬,还能残存多少情意?客人就是边缘人,不是自己人。过去,我安慰台湾外省人。如今转为疏解自己了。


北雁南归 发表评论于
‘明星们热唱“北京欢迎你”,是深情地唱给洋人钱包听的,跟欢迎什么人完全无关。’這句話講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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