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在我第一次回国后即将返美之时,我的生活突发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临行前几天,我多年的好友闺蜜为了确保我返美后身体万无一失,热心地把我带到她就职的医院,为我做了一次全身性的B超体检。
这一查不要紧,医生在我的脾脏上,发现了一个体积如苹果大的肿物。这只意外发现的“苹果”,马上把我归入了肿瘤病人之列。平时我没任何症状,也无任何不适。这只“苹果”从何而来,着实让我和医生一筹莫展。为了进一步确诊,经我的大学同学周全,我住进了沈阳的一家肿瘤医院。
多年在外漂泊,我早就慢慢习惯了美国医院的安静和清洁。对国内的医院,我已经有了些陌生的感觉。比如,我不知怎么办入院手续,不知怎么买饭,更不知怎么才能适应那种蹲式厕所。加之“苹果”的良恶性不详,我心里还惦念着刚刚一岁多的孩子,住在肿瘤医院的那几天,我几乎天天胡思乱想闷闷不乐。
与我的悲观情绪相比,与我共处一室的其它三位癌症患者,却给了我些许鼓励。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四人住病房,除了几张床铺和摆放杂物的床头柜,病房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号是位乳腺癌术后患者,二号是位肝癌病人,三号是位刚刚确诊的等待手术的胰腺癌患者。平生这是我第一次和几位癌症患者共居一室,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无法言表。
肝癌患者是位沈阳郊区的农民。这位刚刚四十岁的女人,她看上去仿佛已近耳顺之年。黑瘦的脸,两条大辫子,娇小的身材,就是这位肝癌病人的大体轮廓。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得了病的?当年学医的我,还保留着寻问病史的职业习惯。
就在我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忐忑不安时,“大辫子”痛痛快快地回答了我。除了“干约”,我没别的感觉。“干约”是句东北话,大意是恶心厌食。孕妇“干约”很常见,肝癌患者以“干约”为首发症状,值得我记上一笔。胰腺癌患者还不到三十岁,未婚。那姑娘长得瘦瘦的,挺拔的身材,大眼睛,披肩发,喜欢穿高跟鞋。只要她一进门,准能听到“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高跟鞋”的首发症状是进行性消瘦。这位胰腺癌患者不疼不痒,不“干约”不暴食。
上面这两位患者都已经确诊。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她们仿佛住进的不是肿瘤医院,而是家保健人体的疗养院。每天她们笑声不断,还特别爱聊天儿。没事,把瘤子切了就好啦。她们两位常常这样宽慰自己。天啊,肝癌和胰腺癌绝不像切个脓包那么简单。她们的超级乐观着实令我惊讶。以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来看,不懂医学常识便是乐。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位乳腺癌术后患者。这位女子大约三十出头,圆脸高个,宽肩大臀,也梳着披肩发。我住进这间病房的前两天,“圆脸”刚刚做完双侧乳房切除手术。和“大辫子”和“高跟鞋”的乐观相比,“圆脸”的情绪特别不稳定。如果用“骂骂咧咧”来形容她,都不算过份。
你信不,女人心情不好,大多和男人有关。在“圆脸”断断续续的发泄中,我终于明白她愤怒的原因了。“圆脸”与丈夫恋爱时,婆家人就反对。“圆脸”得了癌症后,丈夫开始理直气壮地疏远她。即使是手术后,这位丈夫都不曾来看看病中的妻子。“X他妈的,等我好了,我非得治治他们一家人”。都说东北女人泼辣,“圆脸”一边用双手护着空荡荡的前胸,一边咬牙切齿地过着嘴瘾。
十多年过去了,除非发现奇迹,“大辫子”和“高跟鞋”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圆脸”是否还健在,她是否已经“修理”了她的丈夫和婆家,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罗京因淋巴癌去世,举国同哀。在惋惜之余,我忽然想起这些不知名的普通癌症百姓。比如“圆脸”,当她被绝症折磨时,连丈夫都疏远她。对癌症患者而言,这是个多么令人寒心的遭遇。其它人,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当时我只顾自己脾脏上那只“苹果”,我对她们,连语言上的安慰做的都不够,真惭愧呀。
有一句英文诗歌说“All that lives is holy”(生者均为圣)。你说,活着的人,是否真的会有绝对的圣洁和平等?我说,没有。你同意吗?
其实,人和人在大多数的时候只是一面之缘。总听大家说要珍惜缘分,珍惜缘分。遗憾的是,有时候,还没等到你珍惜的时候,缘分就尽了。人没了,还有什么缘分可言?生活中的“大辫子”和“高跟鞋”走了,曾经天天嘻嘻哈哈的网友也不见了。我疑惑,莫非互联网中也有“网络癌症”患者?
6/9/09 10:38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