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校友张志新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共和国12位最美丽的女性之一。同学们都感到高兴,同时,也为那个疯狂的年代,历史的悲剧而感到心痛。
一位同学说:“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乱、苦难、封闭和沉重,当我们转过身来,社会还是进步了。有前辈们付出的生命,有独立和飞扬的思想坚守,也有我辈人对责任的承担。即便是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可一些珍贵的东西还是坠落和丢失了。”
一位同学说:“这个转帖,使我们清晰了一段历史。很有价值。人大的问题是“左派”当道,由来已久。"
一位同学说:“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不能从反对者那里吸取有价值的,对自己有益的东西,是我们民族文化中的一个顽疾。不根除这个顽疾,我们这个民族在心智上就不能真正成熟,我们就永远是一群不可爱的孩子。"
下面是转自南方人物周刊的资料:
死神也不能夺去的勇气和美丽
张志新的两个孩子回国很少。亲人相聚时,绝少提起他们的母亲,那是一个从未结痂的伤疤
每当张志勤拉起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大姐张志新的形象就会在来回移动的琴弓前浮现,几十年来,包括北京2009年9月6日这个秋阳沉静的下午,皆是如此。
73岁的前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张志勤仍然在给一些年少的学生传授琴艺,为的是让自己的脑子不闲着,舒络日渐衰老的神经。她给每一个学生都拉过《叙事曲》,学生们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学,但没有几个学生知道这位张老师有着怎样的一位姐姐。在他们父母那一代,张志新则是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50年多前,当张志勤还是天津音乐学院一名怀拥音乐梦想的学生时,逢及周末,她会抱着父亲买给她的小提琴,坐两个小时的火车从天津来到北京,跟随老师马思聪学习小提琴。她的大姐张志新住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工宿舍。她每次来京,都会去大姐家。大姐会让她演奏自己喜欢的曲子,低沉忧婉的《叙事曲》是张志新的最爱。“她就这么皱着眉头,认真地听。”
张志新、张志惠和张志勤3姐妹自童年时代便因擅长乐器演奏而闻名天津。这得益于她们的父亲张玉藻的音乐传承。张玉藻是一位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的音乐教员。张志新擅长吉他,张志惠擅长怀琴,张志勤擅长小提琴。在张志勤看来,倘若姐姐专注于音乐,并不会逊于自己。
张志新在家人心目中几近完人,貌美,多才,勤奋,有着洞察世界的清晰头脑。在张家7个兄妹中,“父母是最欣赏姐姐的。”张志勤说。
张志新已经去世34年,她众多美丽的黑白影像及其遭遇曾为世人浩叹,如今却渐归沉寂。张家7兄妹有的去世,活着的都已老迈。巧的是,张志勤如今的住所离志新桥很近,妹妹张志玲的家则位于志新西路。“这些巧合都没办法解释。”北京这么大,岁月那么长,她们绕不开“志新”。
众多张志新的亲人已经不轻易再谈起她,原因是每次言及都是触动内心的伤痛往事。多年来一直在整理有关姐姐资料的张志勤也因健康原因,曾有5年没有再触碰关于姐姐的点滴。
中国人民大学50─60年代老照片。这位手拿教鞭的女同志就是张志新。
最后一封信
张志勤最后一次和已调至沈阳的张志新通信是在1968年的冬天。彼时张志勤已经在北京的中央乐团工作。“姐姐在信中嘱咐我要经常回天津看望老人,定期带父母去看病,告诉老人容易得什么病,如果有可能的话,将父母接到北京。”
从此,张志勤与张志新断了音信。张志勤给姐姐和姐夫写过多封信都没回音。
张志勤准备到沈阳去找姐姐。临出发前,她给姐姐所在单位打了电话,一位负责人接的。“我问姐姐出了什么事,他说,反革命!我问是什么罪行,现在什么地方,他说罪行不能讲,地方不能告诉你。我问见见她可以吗?回答是不能。找你们组织谈谈行么?回答是,领导不接待。”
张志勤继续给张志新的丈夫曾真写信。1972年她得到回音。曾真告诉她,张志新因反革命罪入狱,他们已办理离婚手续,他建议张家来人将张志新的东西拿走。
张志新被捕的时间就是张志勤与之失去联系后的1969年。
1973年,天津的大哥给张志勤来信,说辽宁有人来了解情况,问张志新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当时我这一听,我和我母亲就想到了,姐姐肯定是在监狱里受了什么折磨,精神出了问题。我母亲跟我说过,家中的女孩子里面,大姐的身体是最好的。来人还说,可以去人做说服工作。”
张志勤卖掉父亲给她拉了20多年的小提琴后,筹得了给三哥张士华去沈阳探监的路费。在沈阳的监狱门口,张士华被拒绝入内,无奈而归。
张志新的入狱,为这个家庭加重了政治上的“不幸”。在张家兄妹中,二哥张士光是“右派”,“文革”开始的时候就被隔离起来,孩子3岁才见到他爸爸。三哥张士华的经历更有荒诞剧的意味。“文革”时,他在挂毛主席像的时候,因为像大相框小,他于是把主席像的周边给裁剪了一下,扔掉的裁剪部分被人看到了,他因此而被揪斗。二姐夫在美国、台湾、香港都有亲人,如此多的海外关系在那个年代只会为增加莫须有的罪名提供方便。
被打成“反革命”的张志新对于亲人前途有着直接影响。在张志新女儿曾林林的回忆里,因为张志新是“反革命”的原因,“弟弟报考沈阳音乐学院少年班,得了全县第一名,却没有被录取。”
“三哥的孩子在青海一向是先进工作者,申请入党,长期不批,她问组织,自己还有什么缺点,我改。有人跟她讲,她有一个很反动的现行反革命姑姑,所以她的入党问题根本不考虑。”张志勤说。
一份带血的报告
时间到了1976年,已和姐姐失去多年联系的张志勤家人决定到沈阳去探监。恰在此时,中央乐团的领导突然通知张志勤立即到人事科去,说辽宁法院来人找她。
张志勤见到来人后急切地问姐姐的情况,来人支支吾吾半天,说张志新在1975年就被处决了,他们是来处理张志新的遗物的。“当时我正怀着5个月身孕,感到全身的血往下一沉,两手使劲扶着凳子。”
张志新的女儿曾林林正好从沈阳来京看病,住在张志勤家,张志勤的母亲也已从天津住到北京张志勤这里。她白天得装出没事的样子,睡觉时则止不住涌出的泪水。
张志勤给身在辽宁建昌的曾真写了封信,信写好后,还没寄出,放在桌子上,被母亲看见了。结果是,“老母亲倒在床上3天没起来,只能蒙着被子低声哭泣,都不能放声痛哭。”
“文革”结束之后,张志勤和家人开始为张志新申冤。全国各地对于文革中冤假错案的重审也逐渐开展。1976年后,辽宁有关人士看到了张志新的材料,大呼“人才难得”,到沈阳的监狱去找她,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已于一年前被枪决。
1976年后,经历了“文革”的新华社记者陈禹山对新闻业失望之极,他打算与过去十多年这一段令人羞耻的经历告别,为调往中国青年出版社而努力,“打算搞西方文学。”《光明日报》一位熟悉他的副总编得知后,告诉他,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改行,现在是清算他们的时候。陈禹山对他说,这也是清算自己的时候。
张志新曾经在狱中发问,谁应是领罪的人?陈禹山觉得,张志新的死是集体罪恶,自己写的那些“造神”报道是为文革摇旗呐喊,这项集体罪恶中有自己的一份。
陈禹山认为自己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张志新的勇气,他知道,像张志新那样说话,是不要命了。任仲夷后来在看望张志新母亲时也说,他“没有志新敢想敢说”。
陈禹山最终没有离开新闻业,1979年,他去了《光明日报》,在机动部做记者。到那里不久,他就被派往沈阳采访张志新案。
此前一年,《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等文章,政治风向开始转变。时任辽宁省委第一书记的任仲夷决定给张平反,与此同时,一些人则反对任的做法。
张志勤拿出了两份同出自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给本刊记者看。1975年4月3日的判决书上写到:“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犯张志新死刑,立即执行。”
1979年3月27日的判决书上写到:“张志新纯系因反对林彪、‘四人帮’而被判处无期徒刑,……所谓事实,均系在精神失常情况下所为,不应视为犯罪。……宣告张志新无罪。”
第二份判决书上对“精神失常”是着重强调的。张志新反对的对象被限制在林彪和“四人帮”身上。
张志勤还记得,平反时她和家人来到沈阳。当时晚上还安排了看戏等诸多项目,家人无心参加这些娱乐活动,他们留在旅馆里。晚上过了10点之后,经常有人来敲他们的门,偷偷告诉他们了解的情况。“他们进门前都往屋里看,确定没其他人后才进门说话。”张志勤和家人回到北京后,甚至有当年的知情者卖血换取路费从沈阳去到北京告诉他们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许多情况,陈禹山也在采访中了解到了。他清楚地知道,一些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法写,但也无法完全不提。
“此外,她(张志新)在充分肯定毛泽东同志丰功伟绩的同时,情深意切,光明磊落地对自己的领袖的某些工作,提出了意见和看法,表达了她对自己的领袖的热爱和深厚的阶级感情。”这是陈禹山当年写的《一份带血的报告》中的一段话,他觉得自己只能写到这个份上了。关于毛的讨论在当时仍会是危及自身安全的“禁区”。任仲夷为张志新平反的做法是绕过“禁区”。
陈禹山自己并不满意的关于张志新的系列报道仍然是轰动一时,“革命烈士”张志新的宣传遍及全国。
张志新的残酷遭遇被逐渐披露了出来。比如,深及骨头的手铐脚镣,一米见方的阴暗囚室,肉体的侮辱,割喉,一枪击碎头部……张志新遗体的具体去向至今成谜,4年之后的追悼会,灵堂上放置的只是一个空骨灰盒。
那些年,有许多迟来的追悼会陆续举行。张志勤记得,她还在和平里住时,1980年5月某天晚上,有人来敲门,她看到一位很瘦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说他是刘少奇的儿子刘源,母亲让他来给张志新的母亲送刘少奇追悼会的入场证。在那之前,刘源的母亲王光美曾亲自到家中看望了张志新的家人。张志新在“文革”中有诸多为刘少奇辩护的言论,这同样是“不要命”的表现。
1980年4月4日。北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群众自发悼念张志新。
花圈上写“伟大的革命先驱张志新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她认为文革是错的。文革后期被处死。
子女已入中年
直至今日,张志勤也没法完全理解姐姐当时为何要说出如此不要命的言论。许多人在那个年代已经想清楚一些东西,但不会说出来。“姐姐平时也是非常有头脑的人,并不会这么做。”多年后,她将其归结为姐姐内心所秉持的民主、科学与道德信念。
陈禹山认为张志新的言论是被逼迫讲出来的,缘起于她对同事说了自己对文革的不同看法。“她有这样的思想苗头,被人给抓住了,审她,要她交待黑思想,她是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没错,把她的思想全说了。她没公开去散播,连爱人也没有说,所有言论都只限于内部。”
如今养老于深圳的陈禹山仍在为张志新感到无限惋惜。“再坚持一年,她可能就出来了。”
在张志新没能挺过的1975年,曾真及其两个子女突然被要求进入学习班学习。他们被来人告知,张志新在监狱里坚持反动立场,要加刑。曾真意识到,在无期徒刑上再加刑,就是死刑。
曾林林和曾彤彤没有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张志新平反之后,女儿曾林林进入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学习,儿子曾彤彤考上了清华大学化学系。多年后,姐弟先后去往美国,如今都定居在明尼苏达州。姐弟俩回国很少,亲人们相聚时,有说有笑,绝少提起他们的母亲,那是一个从未结痂的伤疤,伤痛仍在不时翻涌。
张志勤手上有一张曾林林在2005年回国时,去沈阳青年公园张志新塑像前拍下的照片。时值春节,白雪飘落于张志新的塑像之上,塑像上贴着“福”字和对联,鲜花摆在塑像前,一派过节的气息却透着经年的心酸。看着照片,张志勤感叹时光过得太快,照片拍摄时,张志新已离去整整30 年,与她容貌极像的女儿也已进入她母亲当初的中年时光。
(From 南方人物周刊 记者卫毅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