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须兰
仰头看那棵极古极大的银杏,上面有牵牵扯扯的藤蔓重重缠绕,只是风吹过时,仿佛总有一声声叹息。
夜晚来临,仍煮茶在院内看书,静静相候,我知他必来。树叶轻轻摇晃的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他看着桌上的茶杯,却摇摇头,退后了两步,道:“你还是进屋去,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害怕。”
我笑,“奇怪,做人的自己不怕,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许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
“我也不懂你们那时候人的性格,太不同了,你这种类型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我告诉他。
他立刻懂了。“你意思是我生前是个僧人?其实……”他道,“五十多年了,相隔太远了。”
我默然。
“你为什么不问这庙的焚毁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凝视月影里那棵黑暗的银杏树。
“你想说说吗?”我反问,他不答,过了良久,低语道:“真的忘了,真的忘了。”语言里透出失望。
“如你忘了,就不必说。”我不忍看他的神色。
他如惊醒一般,勉强一笑道:“不,不是我忘了,你……你不会懂。”
“是。”我嘘了口气。
他坐到石椅上,支撑着头:“几十年来,那一幕情景每时都在我眼前出现,只是……阿九……”他沉吟着。
“阿九?是个女孩子?”
“是,跟你朋友的名字阿七很相似是不是?”他苦笑,“只是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你猜不到的。”他的眼睛闪亮,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道,“五十三年前的今夜,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枪战。”
“是帮派亲兄弟内部火并?”我脱口而出。
他突然站起来,哑声道:“你……你记起来了。”他困难地呼吸着。
“是啊,早上阿七刚告诉我。”我不解。
“哦,是阿七,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他又缓缓地坐下,低声叙述着。
“那场枪战,双方都拼得差不多了,唉,也是劫数啊。”
“他们这一帮是由亲兄弟两人共同掌管的,哥哥弟弟都是这周围远近有名的枪手,兄弟间非常友爱,哥平时为人豪放无羁,而弟弟完全是一介书生。
“ 这山城有一个古习,春天三月初五,是一个赏花节,每到这天,全城的人都出城去野地里看桃花。他们这一帮派虽在山上居住,但到了这天,也不例外。哥哥每年都带着随从出去游玩。赏花买醉,过了午夜才回来,弟弟那时二十出头,也不爱这种热闹地方,每次都只在山上打猎。”
“可是有一次……”僧人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追忆之色。
“弟弟上山打猎,是追一只鹿,不知不觉走到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是大 片大 片的桃树林,那时节正值花盛时节,开得煞是灿烂,桃树边是倾泻而下的瀑布,弟弟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正坐在溪石上看书……”
“是阿九。”我低声道。
“是阿九,很平凡很简单的故事是不是?”僧人平静地说。
“后来,弟弟就把她带回去了。”
“那很好啊。”我道。
他不答。过了一会又说:“阿九不愿意走的,是弟弟硬把她带回家的。”
“你不会知道的,弟弟是一个帮派的首领,很骄傲,又很气盛。他喜欢征服一切,他想得到阿九,就把她抢回家了。”
“抢回家后,日子久了,阿九也就不闹了,不过从不说话。”
“弟弟一直以为阿九是住在山里的平常人家的女儿。弟弟找她的住处,那儿空无一人。”
“他很爱阿九。”我问。
他摇摇头,“不,他起先只是喜欢阿九,但他平时并不很注意她。他太忙。”
“过了几年,弟弟越来越不喜欢山上的那种生涯。终于和哥哥分道扬镳了。他不愿别人再认出他来,也为了他平时造的孽,他出家当了和尚。”僧人停了下来。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他转过脸来,微笑道:“我就是两兄弟中的弟弟。”
我点点头:“想来应该是这样。”
他凝视着那棵银杏树,“我现在还记得,那座庙宇是什么样子,在这儿,是在这儿,这棵树与多年前简直没什么两样,那时月亮照着这地方的情景也是一模一样。”
“那么阿九呢?”
“阿九?我走时并没告诉她,在一个晚上和大哥告别了之后,就下山来到这儿,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独自找来了,仍然不肯对我说一句话,问她,赶她,她都不回答,只是陪着我住在这儿。”
“她喜欢你?”
“开始时,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你不懂,你不知道的,你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冰冷的,偶尔一露,我就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恐惧。”他出神地看着月亮。
我惊呼了一声:“怎么会呢?”
“她恨我,开始时我不知道,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我一直对她很好,唉,阿九。”
“直到有一次,那一次的夜晚也像今夜一样,月亮很亮,我在佛堂内,她进来送了一杯茶,也是这样的茶叶。”他指着石桌上的茶杯。
“ 那时我心情很差,一挥手就把茶杯推下地去。她默默地蹲在地上拾碎片。我忽然觉得很后悔,拉她起来,她不作声,却哭出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哭了很久,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晚以后,我们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我仍是过着出家人的生活,她平时操办饮食,不过她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觉得很
开心。”
一时间他没继续说,默然了许久,忽然问我:“你昨天还不是担心欢乐不长久吗?那时我也隐隐地觉着了,但没这么强烈,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发生,而我和阿九相处的日子不会长久。”
“这一天终于来了,那一天的早上,我刚做完早课,阿九从外面进来,端进来一杯茶,看看我,轻声说茶已凉了。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不由得听得呆了。她却温柔地笑了一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火并?是啊,大家都这么说。”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忽然转过脸去指着身后的银杏树说:“那天早晨,阿九便是站在这棵树下面的。她,她端一杯茶进来。”他的声音低沉起来,然而又飘飘荡荡地像午夜里檐下的蛛丝,湿润而没有着落之处,他停止了说话,怔怔地凝视着银杏树下黝黑的所在。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个阿九就这样在他的心里,一直这样,几十年来,从银杏树下的阴影里出来,对他温柔地微笑着。
“后来怎样……”我问。
他仿佛惊醒了一般,定了定神,恍然地道:“那天又是一个赏花的节日。那时,我和哥哥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此时见到他忽然冲了进来,不免吃了一惊,哥哥浑身是血。他在出山的时候遭到了另一个帮派的袭击,这个帮派已消失了很久。多年之前曾和我们有一场拼斗,结果他们的人马都损失殆尽。他们的头领父子俩都在这场争斗中死去,听说只逃掉了一个小儿子。那是他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而我哥哥是我们这一帮中最年轻的首领。谁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帮派却又大举前来。”
“哥哥随身带来的人马不多,回去求援的人又迟迟不回,只好边打边逃,可是通往山寨的路都被他们堵住,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时这个庙外有一堵很厚的围墙,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很久以来就有了这堵围墙……。”
“ 我扶了哥哥进来,庙外只有几个卫士守着,可庙周围全都是那个帮派的人。哥哥靠着我,看着窗口外面,半晌,他叹了口气,低哑着喉咙道:”不成啦‘,他凝视着我:“看来还是你聪明,抽身得早,否则,像我今天……’他说不下去了,匆忙转过脸去,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泪光一闪。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他低声道:”想不到我们兄弟俩草莽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连累你。你抽身得早,这一切你本该逃过的……‘我不说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沉吟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明知是多问,可忍不住说。
他微微摇头:“庙外都是他们的人,这座庙不会支持很久的,我们又不能冲出去求援。起先大家都还抱着一线希望,盼望求援的人快点回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大伙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那次,从早上打到下午,眼见得太阳落山了……?他又停住了说话,仿佛沉入了那场悠远的枪战中去。
“哥哥伤得很重,可还是勉强支撑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枪声也渐渐停了下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走,我们这座庙里只剩下哥哥、我、阿九和两三个卫士。阿九点燃了油灯,哥哥看看我,又看看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晚是肯定逃不过去了。
“哥哥挥了挥手,要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卫士。
“ 我正在墙里察看敌人的动静,却听得庙内阿九蓦地惊呼了一声,我担心哥哥伤势有变,来不及说什么,便向内一冲,只见庙里漆黑一团,想是阿九失手把油灯掉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急得叫大哥!大哥!黑暗中听见大哥哼了一声,我大喜,急忙摸到他坐的椅子边,这时却有灯光一亮,阿九己从怀中掏出火,重新点燃了油灯,灯光下却见大哥手按着胸口,地上全是血,他向我笑笑,向着灯光抬起手,只见他手上也全是血,我扶着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低声安慰:”大哥是不成啦,你要活,要好好地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会忽然间就……我强忍着泪道:“是,大哥,我给你报仇!’他摇了摇头,低语道,‘说什么报仇?’蓦 然间,他眼中厉光一闪,抬头向着阿九,盯着她,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答应,让他活下去,活下去。‘突然间他那样憎恨地盯着阿九,阿九碰到他的眼神,不知怎么却突然打了个寒噤,也许是我看花了眼,也许只是灯火摇晃了两下。可是哥哥的那种眼神我永不会忘。我心中暗叹:大哥神智都有些糊涂了。今晚人人
都难以幸免。人人身不由己,只凭老天爷的安排,而阿九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我叫了声大哥,他瞪了我一眼,摇了摇手,仍向着阿九道,语气却温和下来:“你答应的,是不是?’话虽是求恳,但却隐隐充满了威胁之意,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九的眼睛。阿九的脸变得煞白,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大哥简短地说了句,很好……话刚说完,却突然身子一侧,从椅子上滚下来,我大惊,急忙扶住他,他睁眼看看我就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风也没有,银杏树的树叶也不再轻轻地响。
我杯中的茶也不知何时已喝完。我握着冰冷的茶杯,怔怔地坐着,一时两人都不作声。
忽然我想到一事,道:“阿九,阿九是那个帮派的是不是?”
那僧人抬头看看我,却没有惊异的神色,他缓缓地道:“你都猜到了。偏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九是那个逃出去的小儿子的妹妹。”
我低声说:“他们都是有预谋的。”
他道:“是啊,这场争斗自我遇见阿九的那时起就注定要输了的。”
“只是,我和哥哥的分手却也给他们造成了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 哥哥去了以后,我跪在他身边,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脸,豪迈豁达的哥哥就这样去了。我心中想起了往年每当赏花时节,哥哥骑着马从山道上奔驰而来的情景。他的马鞍上都插满了花,身后的随从也抱了满怀的桃花,马鞍上还悬着两个大酒瓮,风过处哥哥纵情地大笑。那些花纷纷地飘落,仿佛是给他的笑声震落似的……”他的眼里满是泪光。“后来呢?你报仇了没有?”我轻轻问。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跳起身来,抱起哥哥身边的手枪,冲出去,黑暗中,泪流了满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杀了他们报仇,等到得外面,却是一片寂静,空无一人,不知何时他们已撤走了。我持着手枪,指天咒地,喉咙叫哑了,也没有一个人回答,我跑遍了庙外的四周,只有废墟上伏着几个哥哥的卫士,他们都已死去多时。我持着枪,单腿跪了下来,一转头,却见阿九已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一双眼睛怔怔地注视着我,我看着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她想伸手扶我起来却又不敢。”
“她知道你这辈子是恨她入骨了。”我低声暗叹。
“那时我还没知道她的身份,我只道她还是阿九。”他苦笑。
“我只道她可怜我,我转过脸去,要她走,她不动,还是那样怔怔地看看我,虽然我见不到她的脸,可是感觉得到,可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天亮时,哥哥的一小支人马找到了这里,哥哥派出去求援的人根本没有到达山上,等他们得到信息匆匆赶下山来,半路上又遭到伏击。他们拼死冲到这儿,已折损了大半人马。山寨……山寨也给人破了。”
他低下头来,月光下只见他的黑色僧袍袖在轻轻地抖动着。
“后来呢?就这样结束了?”我轻声问。
“结束,就此结束倒也……”他自语道。
“天亮了,我站在那棵银杏树下,我仿佛不会思想了,可分明总看见那山道上从黑马的身后飘下大 片大 片的桃花。”
他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可阿九呢?”我问。
“哥哥的人一进庙门,就认出了她。”
“认出了她?他们以前见过?”
“不,哥哥的人晚上刚和他们这一帮打了一仗,火光下,对方首领那个小儿子飞扬的脸大伙儿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妹啊,无论是谁一见面就会知道。”
“哥哥的人抓住了她,她也不反抗,带她到银杏树下,可她的头高高地昂着,我起先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瞬间,阿九又用那种令我心寒的眼光看着我,忽然我什么都猜到了,想起哥哥,我心中一痛,便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侧过脸去,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点点头:”哥哥他,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她一怔道:”我答应他不告诉你的。‘“我还是重复道:”说了些什么?’她不作声。
旁边哥哥的手下人忍不住喝骂起来,可她像没听见一样,那时太阳还未出来,朝霞满天,映在她的手上、脸上,她仿佛被太阳刺了眼睛一般,闭上了眼睛。
“‘你哥哥他,比你聪明得多,从你带我回来的一天起,他就怀疑我,可是你很粗心,从不觉察到这一点,你哥哥只觉得我身份不明,但他察看了许久,没见到我有害你的意思,可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这么说,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干地在笑。
“‘ 谢倒不必,’她冷冷地一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心待你,我一直在找机会,我的爸爸和一个哥哥都死在你们手里,开始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慢慢地我长大了,我要看着你们也被消灭干净。我要你们也尝尝那种到处流浪的生活。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你。’她的声音低沉下来。
“所以你从来不肯说话,所以你专等在那条瀑布旁,等着我这个傻瓜上钩。”我苦笑。
“‘你不傻,不过那时你太年轻。’不知怎地,她的声音分明温柔起来。她轻声说:”你哥哥尽管很机警,可人有犯错的时候,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太照顾你,太多为你考虑,所以尽管他怀疑我,可是始终没告诉你。‘“’是,是,我是个大傻瓜。‘我喃喃地说着。
“‘ 前天我偶然探听到你哥哥赏花时常走的那条路,就通知了我哥哥……’她蓦地抬起头来,平静地说:”你哥哥生前要我答应,一定要让你活下去,要保护你周全,这一点我算是做到了,哥哥他们答应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不怕我多年后东山再起,再来报仇。‘我嘲笑道。她缓缓地摇头:”不,你不成的。你不像
你哥哥,你的性格中缺少一种东西,没有它,你不能统率群豪,你哥哥就有。再说你哥哥当初没赶尽杀绝,也是他的功德,一命换一命……’她咬了咬嘴唇道,‘我告诉我哥哥,他若杀了你,我也不活了。’“我仰天大笑,而笑声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那简直不是笑,倒像是一只受害的野兽在嗥叫。
“ 我蓦地止住笑声:”你救了我,哈哈,你救了我,哈哈,多谢多谢,‘我躬身向她连连作揖,’他杀了我,岂不正合你心意,你不活,你为什么不活?‘我这样笑,她都看呆了,她奋力挣脱抓住她的手,周围的人也不阻拦她。她扑到我面前,想抓住我。我用力一甩,她跌在地上,我冲她吼:“你可怜我是不是?不活,你为什么不活?骗人!你到这时还想骗我,真是可笑之极!’”我骂得她很厉害,她也不说话,她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我到今天也忘不了,她低声说:“你不相信我。‘” 我哈哈大笑,斜睨着她:“相信你?相信你什么?是相信你一直在保护我,还是相信你是个大好人,你处心积虑地害我大哥是为了我好,哈哈,相信你?’”她脸色变得煞白,垂下了头,她缓缓地转过身去:“你肯定是不肯带我走?‘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失望之意。
“我冷冷地道:”带你走?我还得求您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呢。‘我那时肯定是疯了,说出那样刻薄的话,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
“ 她不作声,却靠着银杏树缓缓地跪下去,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似乎听见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你怨我,‘她依旧背对着我,’我知道你恨透了我,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可是……‘“’今生今世我们走的路都错了,时间不对,路也不对……可来生,来生我会……等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没有了,她
靠在银杏树上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开始时不理她,只是冷笑,可是越到后来,不知怎地,我的心却莫名地恐慌起来。
“忽然只听得旁边有人惊叫起来:”血……她……‘“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凝目向她看去,只见她的足边汪着一摊鲜血,那血还不停地从衣襟上滴下来,滴在银杏树的树干上,渗进了黝黑的泥土,那时太阳初升,灿烂的阳光照得一树绚丽。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一片茫然,我忘了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我脑子里只是空白,空白,无边的空白。”
他的声音沙哑着,“她死了,谁也不知道,她身边还藏着一把刀。这把刀,她本来准备用来杀我的……她什么都策划好了,只是没料到她自己最后会真的爱上我。”
“你也喜欢她?”我轻声问。
“ 不,”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凝目仰视着那清冷的月亮,“开始几天,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害死了大哥,我恨她,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许多个梦,总是梦见她那样微微笑着端一杯茶,跨进门来,总是梦见那照得一树绚丽的银杏树,我喊她,她却不回答,我猛地从梦中醒来,那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原来她在我心中是那样深,不管我恨她,或者是喜欢她,如果让我选择一次轮回的机会,我会选择跟她呆在一起。”
“后来为什么没有?”
“等我明白这一点,再去追她,已经晚了。”他平静地说,可是难掩心中的伤痛,“她以为我仍在世上,便急着进入轮回,再入人世,她认为我会在上面等。”
“可是你下来找她了?”
“嗯,”他微微点头,“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进入轮回道,我恐怕……今后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一念之差,唉,这一念之差,可能会使我们错过千百万年,才有一次相逢的机会。”
“那你怎么办?”
“我?我守在轮回道的附近,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也忽然回来,如果我再走了,可能又生差错。”
“可是她不是上来了吗,如果她忘了她前生的事怎么办,她怎么知道你在下面等她。”总觉得有些事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 不,她会知道的,她会知道的……”他喃喃地道,忽然他凝目注视着我:“她也许会忘了,可我一见面就会认出她,就算她忘得太多太多,可在她心里总有一种深切的思念,我感觉得到,也许……也许她会到这儿来。就算她忘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许下的每一个诺言,可我会永远记着,只要她哪怕在无意中说出多年前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就知道她没有真的忘记,有一天我会等到她。”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她多年前说出的一句话?”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而眼里的银杏树却不再黝黑,仿佛闪跃着阳光,那照得一树的亮丽呵。
我是谁,我是谁。是谁的血,一滴滴渗入树根的泥土,是谁的眼睛忧伤地凝视着我,是梦着,是醒着,是前生,是今生?回过头,却见那僧人,微笑地注视我,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
那是谁?那个僧人?那棵银杏树在叹息……满山谷的桃花啊,那样多,那样多,是谁在桃花的小径上缓缓下马?清冷山水?哪儿来的清冷的水纷纷溅在我脚上。
灯光下,好暗的灯光啊,院内的银杏树叶仿佛在叹息着,茶已凉了,茶已凉了。
“喂,你等我,你等我一下,我们约好的,要等……”
我听见自己在大叫,那个黑衣的僧人却缓缓地远去,他忧郁地俯视我,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早上醒来时,自己却听得阿七在院中惊叫,急忙赶出时,只见院中那棵极古的银杏一夜之间竟枯死了,而太阳初升,照得一树绚烂。我一低头,泪水不禁流了满面。
END
爱有来生/银杏,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