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免不了推敲提炼。诗有三“炼”:炼字、炼句、炼意”。窃汇古今诗论, 归为以下三诀:
(一) 炼字诀
诗是文字艺术皇冠上的明珠, 玩得就是字眼.诗意是新意,前人未曾状写,故选字眼以准确生动地表达自己的新意无疑是基本功.中国古诗词是炼字的典范.如“推敲”一词就出自诗人炼字的掌故. 炼字的要诀是:
平字见奇,
朴字见色,
陈字见新,
俗字见雅。
各举一例:
平字例: “云破月来花弄影”(出自宋张先词天仙子).
这“弄”字, “影”字皆平常字,在这里却状出奇景.作者还有两例“影”字用的好的句子:“隔墙送过秋千影”, “无数杨花过无影". 一个平常字用到这种境界,实是难得, 故作者被誉为“张三影”.
朴字例:“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名句).
全句无华丽形容词,状晨景一如日出前的清晨般朴素, 然树色月色皆跃然纸上. 可谓白描手法而生色.
陈字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毛泽东).
“蜡”字形容白色已不常用,但这里用的好,无可替代. 一是前句用 “银”字, 以物喻色, 后句也需对应, 不可直接用形容词. 更重要的是“蜡象”不仅“白”且有 “冰”的形象. 设若以“白”或“素”字代之,则成寡味词穷之败笔.
俗字例:“唤取红巾翠袖,WEN (温 手旁)英雄泪”.(辛稼轩)
“红巾翠袖”俗, 花间派用之不足为奇, 很难想象稼轩会用. 然大师随手拈来, 化腐朽为神奇,点俗成雅,将英雄泪衬托得更令人感慨万千.红袖为书生添香,翠袖予英雄抹泪.然一为升平景,一为亡国境, 慨何以慷!
(二)炼句诀:
句宜今不宜古,
句宜简不宜繁,
句宜畅不宜涩,
句宜亲不宜隔。
诗, 特别是古诗词讲究含蓄.这常误导初学者将晦涩当含蓄,以造古繁涩的句子而沾沾自喜.须知,直接的感染力其实更重要.“不隔”乃王国维与其著名的“境界”一词同时提出,相互补充的诗词审美范畴. 他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池塘生春草”, “空梁落燕泥”, 不隔.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 则隔. 显然,句若古 繁 涩则易生隔,难以产生直接感染力.故这里,末句“句宜亲不宜隔” 可视为前三句的总结。从此种角讲,当代的某些朦胧诗,就犯了隔的忌.
(三) 炼意诀:
诗有激情,促人感奋。
诗有奇景,令人眼新。
诗有雅趣,使人脱俗。
诗有蕴意,发人深省。
各举一例:
激情例:岳飞:满江红
奇景例:柳宗元:江雪
雅趣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蕴意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情、景、意、趣”是诗之四大要素。
诗是情感的产物,情动于中而发于外,不发不快之际,纵情呼之、啸之、歌之而有诗。故而诗歌的感染力较其他文体更强。若无激情不可为诗,否则便是无病呻吟,不但不能促人感奋,反令人生厌。这里所谓激情是广义的:豪情、柔情、悲情、逸情。。。情至极致,而生歌之、诗之的冲动。由是则“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文贵直,开门见山。诗贵曲,耐人回味。有感而发,欲发为诗,非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不可。诗假形象思维说事,故状景是写诗的基本功。与绘画、摄影一样,诗也有个“取景”问题。景不奇,不能令人眼新。但奇景不在景,而在眼、在心。如摄影一样,同一景物,不同角度拍摄便是不同的景观,景出于眼也。同一景物,赋于不同的含义,便是不同的意境,境出于心也。所谓富有诗意就是让平景见奇,朴景见色,陈景见新,俗景见雅(分明由“炼字诀”变来!可见炼字炼意原不可分)。可记得“倚脚小猫乖”(茶轩诗)句否?堪称俗景见雅!故景是“ 情景”,无情之景是死景!这便是何以诗讲究情景交融。古人云:“纯境不足以谓诗,纯情不足以称美”。顺手拈一网上的例子:有人为某作者鸣不平,报怨下诗不为某刊接受发表。
七绝--梦里故乡
春风柳绿苏堤岸,夏雨荷香曲苑风,秋去平湖观朗月,冬来落日照雷峰。
窃以为此诗不但状景无奇,而且犯了“纯境”之忌,不足以谓诗,难怪编辑不取。
蕴意指诗中的哲理。诗歌本长于抒情,但也不是不能明理。通常是理趣蕴于情景中,但也不乏专阐理趣之篇。著名的如 “不识庐山真面目。。” 苏词中还有它例,如: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当代诗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诗歌创作出现更明显的喻理倾向,诗歌似乎开始转型,由激情转向智慧。孔孚的禅意山水诗是一代表.下面这几首也很典型:
能听针落/于惊雷吗? /能观日出 /于日落吗? /好 / 可以走了。 (安谧>)
树上十只鸟 / 击落了一只。 /其余的仍 /眨眼于枝头。 /沉静 /完好如初。 (安谧>)
敲穿几代木鱼 /未见醒来一个菩萨。 /既然已经灵魂了 /何必再血肉。 (桑恒昌>)
一掌 /把蚊子 /浮雕在墙上 /正法之后 /用我的血 /写它的罪恶 (桑恒昌>)
这种倾向表明诗歌在形式上的突破走到尽头之后,诗人们开始寻求内容方面的突破,由情景转向理趣,由抒发“感受”转向抒发“感想”。这样,就诗歌的整体而言,情、景、趣、理便全了。这很正常。从中国诗歌的发展史看,唐诗之状景达到顶峰,后人便“眼前有景道不得”。宋人转玩更善抒情的词,抒情亦达顶峰。唐诗宋词遂成经典。元人只好转玩“曲”,同样登峰造极,逼得明清人只好编故事玩儿--写小说,终于,红楼梦等四部出焉。中国的现代诗在突破传统形式后,到八十年代初成熟之至,北岛、顾城、舒婷。。。星光灿烂,随后便跌入低谷。现代诗在形式上的突破已走到尽头,只有从内容上突破。九十年代的诗人不那么激动愤慨,开始玩深沉,诗歌据说开始走向深刻。看来,“深刻”也要成为评价诗歌的审美尺度之一了。这到不是说大家应一窝蜂地去写哲理诗,而是说这方面有开垦的潜力和前途。
扯远了点,打住。最后说一句,古人云: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这炼意,看似容易实艰难。说好诗在于有情、有意、有景、有趣,谁都懂。但欣赏一首好诗是一回事,写出一首好诗是另一回事。炼字炼句只是技术(雕虫)而不是艺术(雕魂)。在掌握一定技巧的基础上,艺术家与匠人的区别便是有无独具一格的情趣意旨,从而使其作品达到促人感奋、发人深省、令人眼新、使人脱俗的效果。要达到这种境界便无技巧可循,因而谁也无法传授。概诗的必是新的,新的必是一己之独到。有什么样的灵魂,方有什么样的诗。柳永吼不出大江东去、把酒问天之豪语。李白也不会去惦着“大庇天下寒士共欢颜”。所谓诗言志,有什么样的情志意趣,方能写出什么样的诗。诗是心底唱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诗的境界归根到底是诗人的境界。陆放翁教子:“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就是先学做人。真正的诗人,不是会写诗的人,而是一腔诗魂、一身诗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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