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娜: 我与影片“PSYCHO”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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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娜*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大学毕业的我当上了电影资料翻译兼电影口译。那时的口译任务是“包产到户”的:“好片子”--有养眼的美女帅哥的爱情片,人见人爱的浪漫喜剧片,台词少易翻译的惊险动作片, 名气响的得奖片,有字幕的彩色片--早就有主儿了;“坏片子”是指那些里面没有一个美人的,甚至没有一个女人的梆梆硬的全男人影片,那些没有故事的散文哲理影片,剧情错综复杂的搞不清好人坏人的影片,那些节奏慢吞吞看得人不耐烦的、或者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没了的影片,还有年代久远一派陈词滥调的黑白影片等等;“坏片子”即便费劲翻出来了也不会有多少人看的。

本人进英文组时世界已被瓜分完毕,连汤都没剩下。我只好眼巴巴地希望能得到一部新弄来的片子。
  
好像是那年快年底时,从北朝鲜搞来了希区柯克的著名惊悚片“PSYCHO”(1960),黑白的。准确地说,是“交换”来的。朝鲜的太阳领袖金正日同志是西方电影迷,尤爱美国电影,但苦于没有正常的关系和渠道。可以理解哈,向自己的“敌人”要电影看怎么开得了口嘛。不过,金氏神通广大,派人搞了不少美国片藏在国库里自己独享。那时中国的美国电影渠道也不通畅:第一,美国佬抠门,友好赠送没门;第二,影片价钱太贵,买不起。我们只能到香港小打小闹搞一点。所以当时北朝鲜还是我们收集内参电影的重要来源呢。据讲,每次文化交流互访,他们就哭穷,希望我们赞助点美国电影;中方则两手一摊:我们也不富裕啊,你们路子粗,还请多帮忙。最后双方开始穷帮穷。整个交换过程是这样的:他们出五部片子,我们也出五部,写在纸上,互相交换看看有无看上眼的,没有就再写五部,直到能对等交换为止。因为都要藏着掖着还要讨价还价,成功的交换还挺不容易的。

从北朝鲜弄来的片子一般一没资料,二没剧本,甚至连字幕都没有。也不知道金正日是怎么看美国电影的,有高手为他现场口译还是有自己的译制厂?难道他有本事在搞到片子的同时搞到电影剧本?那也太神啦。我们单位倒是订了一份每月新电影及剧情介绍的英文杂志《电影月报》,却常常因为里面有穿衣服太少的“暴露性”剧照而被扣在海关不予放行。我几次看到组长嘟嘟囔囔地拿着电影局的证明去交涉,一年能拿回几本就不错了。组里仅有的一部英文电影百科字典老掉了牙,除了常规项目,如导演、主要演员、出品年代、片长等外,只有几行字的剧情介绍,且只收录到50年代出品的电影为止。就这么一丁点儿可怜有限的资料还要锁在柜子里,不让随便看。据称,电影学院有几本电影史类书籍,但被借阅者长期占有,打死也不拿出来。

由于信息严重匮乏,我们差点冤枉错怪了朝鲜同志。大家以为原版的“PSYCHO” 应该是彩色的,理由是之前的《西北偏北》(1959)是彩色的,之后的《群鸟》(1963)也是彩色的,希区柯克怎么会在1960年拍部黑白的?肯定是北朝鲜穷,没钱印彩色的,于是印了个黑白拷贝糊弄应付我们。这事他们以前干过,所以我们自然而然想当然。后来不知是俄文组还是法文组发现了“B/W”(黑白)字样,这才为朝鲜同志平了反。后来读到资料,希区柯克认为故事已经够恐怖了,观众看到彩色的会更受刺激,再说他还想用巧克力糖浆在浴盆里冒充血液忽悠观众呢,遂拍成黑白片。
  
那天下午,外国电影部集体看了“PSYCHO”。老实说,英文翻译们个个一头雾水。他们还都表示不感兴趣,看来是个“坏片子”。我对话顶多听懂了三分之一,大概齐知道最后杀人的是个精神病患者。只有法语组号称“大拿”的翻译事先看了些法文资料,对剧情了解得多一些,他意味深长地说,这片子够厉害的。潜台词是英文组恐怕没人能拿下来。有人问,片子的中文名叫什么?“《精神病患者》”。我闻言大惊,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上大学之前,我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两年病房护士,这个经历,组里人人知道。事情的结果当然毫无悬念:口译“PSYCHO” 的任务光荣地历史地落到了我的肩上。组长还安慰我:不用怕,老妖婆江青已经被关起来了,现在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要是以前她当权的话,要看 “PSYCHO”,我就得去当口译。
  
在没有剧本、没有字幕、没有外国专家帮忙的情况下,我靠一台砖头式“三洋”收录机来回倒着听录音磁带,苦战三个月,把90%的台词听写下来,而收录机则被我活活听坏了。幸亏有精神病院值夜班时练出的胆量,月黑风高的深夜听着录音机里赫尔曼为浴室凶杀打造的恐怖小提琴尖叫,能够泰然自若,脸不变色心不跳。那时候多辛苦啊,胶片又不像录像带或影碟,那时还没有录像带呢,不能来回倒着看,只能一边听录音一边想象着回忆画面。有时想不出画面就卡死在那儿好几天。我那点精神科知识还真帮了大忙:因为最先听懂的段落是影片最后的精神分析,这使我找到了解开扑朔迷离剧情的钥匙。另外,职业敏感也让我受了益。看片时,诺曼 • 贝兹出场没几分钟我就断定他精神有问题。演精神病人的最大难点是眼神,而安东尼帕金斯演得实在是太棒了。除了语言上的难点外,更多翻译上的难题是因为我没有美国生活经历。比如,没跟车打过交道,自然不知道trade in 是咋回事;没有刷卡的概念,不懂为什么一下子拿出七百块现金换辆车要引起怀疑;也不明白房地产公司房子怎样买卖、钱怎么经手;不清楚四万美金在当时是多大的一笔钱;还有,警察为什么跟着玛丽安,她不能在自己的车里睡觉吗,她违反交通规则了吗,hotel和“汽车旅店”motel有什么区别,等等等等。真羡慕外文局、新华社,人家那里都有外国专家指导工作。我们如果也有专家帮忙就不用遭这份大罪了。
  
影片翻好后一直呆在冷宫里。看片单位一听是黑白的、恐怖的就摇头。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牌子再怎么亮也没人买账。一年多以后我才有了口译的机会,是电影学院上电影史课观摩看片。影片到最后揭谜底的时候,全场观众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吓得尖叫,而是听得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我坐在黑暗的翻译台上,想起老希区柯克的话,“I play the audience like a piano",心领神会,象他一样坏坏地、得意地笑了。

......

十几年后在美国拜访迪斯尼的环球影城。进门就一头扎进“希区柯克电影世界”,墙上臃肿肥胖的老希的秃顶大脑袋铺天盖地。里面有杰弗瑞从望远镜中窥视到的《后窗》(1954)置景:对面楼上家家户户大开的窗户里灯火明亮,上演着一幕幕戏中戏;有老希最具视觉冲击力的电影镜头:《西北偏北》里一架农用滑翔机几乎贴加里格兰特头皮飞过;还有特写:玛丽安在浴室里恐怖尖叫。为了向大师致敬,这里搞了百姓参与的表演活动:台上放了个带浴帘的大澡盆,一位金发女郎自告奋勇要演玛丽安。接着群情激动,一大堆男士争演恐怖杀人狂。表演生手们煞有介事的认真,配上恐怖的小提琴音乐,让各国游客乐得前仰后合。如果老希看到自己的片子好几十年后还这么有群众基础,肯定又坏坏地、得意地笑了......


http://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14&ID=82794&page=1

riverside 发表评论于
你是老资格翻译了,了不起。
宁娜 发表评论于
哇,山菊速度好快啊。谢谢!
鹈鹕 发表评论于
那年头真闭塞啊
山菊花 发表评论于
谢谢大家!!!
这篇是宁娜的近作.

闲人Filiz 发表评论于
弥足珍贵的经历啊!精彩!
rebirth2009 发表评论于
Very funny~
eaglewings 发表评论于
super!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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