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点尘匣,得旧文一,时非昔比,易其人而贴之。

向有以筐自名者,糊涂人也,视近而思远,每梦五进豪宅,醒辄扼腕。少贫寒,无以事师,乃自置绳锥诸具,简其食衣,以沽蠹书一筐有半,效先贤之法以读,终第榜眼,出仕岁余,惮党争而请退,上许之,乃归籍冀东,结茅而居。日吟歪诗,夜游绮梦,嗜吸淡巴菰而佐清茶,蓄银既化篆烟而去,遂卖文为生。未几,乡人欲中榜眼者多如江鲫,野塾风起,书生云涌,长幼执管能文,妇孺出口成章,筐旋失生计,潦倒日甚,乃南游。


燕疆赵界有涿洲者,灵杰地也。某乡有异人体硕,其立也魁梧,其卧也弥高,腴以驰名,少年清浚,思发无滞,四岁能算,六岁属文,问以九章算法,泰西术数,无不能答者,乡人大奇之,以为天人,乃构学堂数间以纳,遗之经史子集,腴既入堂,凿窟北壁以为寒窗,偷光囊萤,锥骨悬发,凡其读书也,过目成诵,三年而罄天下学,乃欲为诗。


遍访左右郡县而不得师。某日,腴逡巡里巷而无适从,乃见一老翁,葛巾似搅,棉衣如锉,履敝若跣,杖蠹疑折。然视其青袍褴褛间,有物灼灼,近观识之,烟袋也。老者,冀东竹筐也。蹒跚南适,念念其词。腴移耳聆之,则闻:“此夕人道欢无限,缘何如泪叶零潸,清辉佐酒梦难成,剩得灯前空一盏。”方知是日中秋矣。


腴喜,乃询之曰:“是先生之诗乎?” 对曰:“腴先生安见诗哉,可令小可开眼否?”腴曰:“先生所吟,非诗耶?” 筐曰:“潦倒者顺口诌来,可名之诗也与?”腴曰:“可” 乃请师事之,筐坚辞不果,遂偌。腴乃邀朋携友,择日而备丰筵于村中酒楼,时乡间少长妇孺咸集焉。乃行师徒大礼,礼毕而群起撮之。席间乡亲,或男或女或美或丑,当其措肉且掫酒也,形貌各异,喧声雷动,久而弥响,夜深而返,但余筐一人独醉于案,昏然如泥。俄顷,睁目而视,额前一纸,近而观之,则账单也。筐遍寻周身而不得分文,赧颜垂首,对小二曰:“老朽无以付。”旋诌曰:“元日酒楼辞旧年,座中宾客尽豪言,他人散去我犹醉,忽识杯前一账单。”


小二笑而语之曰:“尔老糊涂矣,斯日中秋,非元旦也!”复云:“腴者吾乡异人也。乃文曲下凡,圣人转世,其才之高,胡啻八斗与?所读汗恐龙而充大栋,学丰为天下师。为天下师者可得师汝乎?”筐大汗,曰:“不可!” 小二复斥筐曰:“腴也,能玩十八般曲艺,可唱三十六路梆子,得扮七十二种行当,自幼诙谐,今日拜师,无非玩笑也!余见汝潦倒不堪,可自去,无需支酒饭之银矣!”筐汗出如雨,连揖称谢,再拜而出,出则环视茫然,旋大恸,号啕而走。筐之取辱如是,诗之过也!


筐走杖折欲扑,腴急行挽之,曰:“先生何往?” 曰:“适废庙而寝。”腴又询之曰:“鄙乡学童众甚,先生何不升座?”筐对曰:“余容枯槁,衣也褴褛若丐,诚欲设馆,聊谋生计。然贵乡有异人如子腴子者,余闻夫,推子腴子之才,虽为天下师可也。况余学浅才疏,胡敢授业焉?”腴曰:“请为先生谋。腴治学略有成,声名鹊起,鄙乡少年起而效余者不胜数,冬映雪,夏囊萤,春秋则洞壁以盗邻之光,如是累年,村无完壁,野鲜流萤矣。余近习生物,倾心虫学,略知饲流萤之道,可从先生之贵乡,捕萤虫以蓄,归而市之,所得以为先生造馆,可乎?”筐思再三,曰诺。




腴与筐乃适冀东,既至,遍搜旷野之萤以畜,翌年,归鬻涿洲,蒙童书生咸奔走而沽,得银无计,乃造学馆五进,营园设榭,遍植珍卉,垒列湖石,厅堂百间,错落井然,画栋斗拱,衔角钩心,远观似人间仙境,近视则西极乐土。腴纂课本若干,筐每升座,照本宣科,虽才疏学陋,以其五进学馆门面故,人皆以师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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