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童年二)

母亲的故事(童年二)


我慢慢地走在幽静的小街上,那时候还能看到许多旧时的模样,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两边都是那种带着柱子的木板房。
到了晚上,昏暗的路灯,长满青苔石墙,薄薄的雾气或则炊烟使得弯弯曲曲的街道变得无尽的迷离而悠长,就像那逝去岁月一样。
我真想穿透那岁月的迷雾,看到母亲童年时的模样。她在想什么?看到了什么?我想走进她的内心,看到那时她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
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看着那滔滔不尽的江水,就会忍不住地想:它们最后流到了那里?会遇见一些什么样的人?
从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
当然,这办不到,就像她也想一次次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想走进我的内心世界一样办不到。

从母亲的屋子往下走个两百米,就能看到那条大江了。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满月,在银色的月光下,一条灰色的大江正在无声的流淌,能看到两岸点点的灯光,能听到隐约的声音,想象得到人们正在忙碌,正在感叹,或则正是情意绵绵。
它这样不尽的走着,不管是无边落木,还是春江花月;不管是硝烟炮火,还是田园牧歌。
你别想要它停下来,就像你流过岁月;你也别想让它回去,就像你难忘的青春年少。只能有一回,流过就过了,如果你没有珍惜,那就只能遗憾和悔恨了。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
但和这流水不一样,你至少还能够回头望一望,想一想,看看哪一段是最叫你难以割舍。是雪山高原,潺潺溪流边无名黄花;还是千仞峡谷,汹涌激流的奋力碰撞; 是寥寥炊烟,无边田野的悠悠笛声;还是汇入大海时的平平静静,坦坦荡荡,最后汇入那无尽的永恒之中。
这真正是一条神奇大江,它带走了多少人生,又带来数不清的希望。

姥爷是做生意的,不过开了一个小门面,他死后,舅舅就接了过来,撑起了一大家子,而且把生意做大了,在当地都数得着。
我姥姥是一个极老实的家庭妇女,但她的三个孩子却都极能干,嘴有一张,手有一双,那肯定是接了我从没有见过的姥爷的代,不然就费解了。
这中间有个时代的问题,那时节有了轮船,川江上水就不是问题了,那个城市一下子商业就发达了起来。根据现在有些历史学家认为,抗战前的十年是中国的黄金十年,工业,商业,科学教育都有了飞速的发展。
中国那些有名的大学,都是在那个时候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别人我不知道,但舅舅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有点发了。
所有这些都被战争打断了,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中国多半会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是好是坏说不清。不过没有战争,没有动乱的国家又会坏到那里去?

过去的一百年,是中国剧烈变化,动荡的一百年,中国人从梳着辫子去赶考到在计算机上写博客,在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时期能与之比较。
有人喜欢时代的巨变,说那会英雄辈出,波澜壮阔。但我从父母亲的经历中知道,对普通人,这是再可怕不过的了。
你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在变,只能随波逐流,听凭命运把你带向不知祸福的远方。

据姨妈说,母亲小时候是很享福的,有一个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姥姥又是一天到晚看着她,家里有帮佣做粗事,她是什么事都不用动手的,连辫子都没有自己梳过。据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在上大学之前,连衣服都基本没有洗过。
结果母亲就有一个重大的缺点,不会做饭,从小就没有做过,学校又没有教过,我是吃食堂长大的。但母亲会做鱼,大慨原因是食堂一般不卖鱼,南方人都喜欢吃鱼,只好自己做,她认为自己做的鱼是天下一流,每一回做都是咋咋呼呼,做一条鱼就像是在做满汉全席,可我知道,水平确实非常一般。
但姨妈的菜做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可以说是我知道做菜最好的人。我永远记得她做的霉千张卷,煎得黄黄的,里面还是软的,用豆鼓一烧,再加上一点小银鱼,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菜。
当然,那是因为做了一辈子的菜。

姨妈从来就非常羡慕母亲,因为她是一个家庭妇女,在经济上没法独立,从来就只有仰仗丈夫和子女。她又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就总是有点怨天尤人,经常抱怨。这一点跟母亲截然不同,可见人的性格与境遇有很大的关系。
姨妈有点意思,她最感激舅舅的不是给了她一笔不小的嫁妆,跟她找了一个好人家。姨父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两个人吵了一辈子,重要原因就是姨妈觉得自己伺候了别人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按照自己想法活过,真是一生都不值,年纪越大,吵得越凶。
那就是因为有母亲这个榜样在那里。
她最感激舅舅的是没有要她裹脚。她告诉我,6,7岁时,有人跟舅舅说,要她裹脚,不然将来就嫁不出去,她自然吓得要死,因为她看到过那种血肉模糊,大哭大叫。
舅舅有些反感,说:“我不要我的妹妹受那种罪,我自然会跟她找一个好人家,我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但姨妈又加了一句:“有一双大脚有什么用,不读书,还是哪里都去不了。”
这时候就不止是羡慕,而是有些妒忌了。
姨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虽然没有读过书,却自己识了字,能读《红楼梦》,会做加减乘除。她认为自己读书不会比母亲差,现在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埋怨舅舅偏心。
我估计,她小的时候,舅舅还没有能力供她读书。没有办法,人是斗不过命的。

我估计姨妈和姨父的矛盾母亲要付一定的责任,母亲那是完完全全站在姐姐那一边的,不光因为姨妈是一直对她很好的大姐,而且母亲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妇女解放信奉者,就像现在的女孩子。
我记得她对姨妈说:
“凭什么你要跟他洗衣服,还喜欢穿白的,那多难洗。妇女生来就不是为了伺候别人的。”
我那时觉得这话好像有些不妥,说:
“姨父是要上班的,姨妈在家里洗衣服也是应该的。”
她立刻黑着脸对我说:
“你这叫什么话,你的立场有问题,姨妈要做饭,要收拾屋子,有多少事情要做。有时间应该看书学习,人人都有一双手,不应该要别人来伺候。”
她好像忘记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的立场是会有些不同的。我对这话略有些反感,女人伺候男人是不对的,难道男人伺候女人就是对的,女人就非要把过去的补回来,时代变了,也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不是说男女平等吗。
但她认为一个60岁老太太还应该看书学习,这话肯定是没有办法谈下去了的。我知道这是她的逆鳞,碰不得。我那时已经长大了,大到知道惹母亲生气是不成熟的表现。
我不由想到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

记得有一次我把前座一个女孩的辫子系在椅背上,下课一起立,自然就摔了一跤。她知道后,照理说该怎么惩罚就怎么办,可她偏不,跟我讲了许许多多的大道理。
从过去妇女怎么没地位,受欺压,那是万恶之源,所有家庭的不幸都是因此而产生的。还谈到妇女解放的意义和伟大前景,把我听得晕乎乎的,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第一,我那时并没有那种男女的概念,我是针对辫子,如果男孩子有辫子的话,我一样会系;第二,妇女过去受欺压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根本不在。
想是这样想,但不敢说,一说那就更没有完,我还想她把话说完了我能出去玩一会呢。
我现在有点怀疑母亲是另有深意,想要我早点认清形势,免得将来打光棍。不过这肯定潜移默化对我产生了影响,害得我在太太面前总是背着历史的负罪感,自然抬不起头来。
天地良心,其实我根本就不敢欺压她,只要她不找我的麻烦,我就会有在天堂的感觉,当然,大家都知道,人间是不会跟天堂一样的。
小一点时,我会老老实实低头站在她面前,不做声,听她训话。等到我大一点,当母亲问我错了没有,我就惭愧地说:错了;她就又会问我错在哪里,我就会把她的话诚恳地重复一遍,比如在上一个例子里,我就会说:错在我没有尊重妇女,反对妇女解放。
她就会有点疑惑看着我,不知是觉得我认错太快,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就说:这是我的话,你不许学,用自己的话,不然就还是没有真正认识到错误。
你说这要不要命,是她说我错了,又不是我说的,哪里有自己的话。只好在她的启发下,慢慢想出自己的话。
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对辫子失去了兴趣,重新又有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并不怪太太,只是怪自己吃了亏,却不长记性,不去招惹她们,我该会少多少麻烦……。

Bluebamboo 发表评论于
看到贴了新的文章,就好像自己喜爱的东西突然成了礼物,马上拿了过来,慢慢地,满心欢喜的细细品味。谢谢你能让我们分享你的经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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