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以后，梦醒下班后似乎总能在公司里碰到孙明峰。他在业务科整理资料，写传真，去传真室里发传真，路过她的办公室，会进去跟她聊几句。她直觉地感觉他也在尽量地延宕回家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跟李映红说的他在家里受老妈和老婆的夹板气的缘故。
他们工作聊完，自然而然聊起小时候读的书。他妈妈好像是研究英美文学的，他国外的古典名著读得多些，中文版的英文版的都有。聊着聊着，他会说一起吃饭去吧，反正我也饿了。
孙明峰没车，他带她打车去吃饭——梦醒知道，无论是打车也好，吃饭也好，这些费用他都可以报销的，当然不会跟他客气。吃饭的时候再聊，气氛很放松，他又喝点酒的话，就说些他老婆和他妈妈的矛盾。
他说：“你能想象吧？我累了一天回家，还要听老婆不断地抱怨我妈如何如何，或者哪天突然被我妈招回家，控诉我老婆如何如何，真累死人。我老婆这人在幼儿园小朋友面前说一不二惯了，性格很强势，只要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就会不依不饶。”
梦醒知道，像他这样在外面跑来跑去马不停蹄地奔波，回到家再面对这种夫妻不得不吵架的局面，是很累。她有体会，自然能够理解。夫妻两个人这样日积月累地把争吵当饭吃，再多的感情都会消耗干净。
而且这种关系，不是说你想修复就能修复的。自从跟张允鑫结婚，梦醒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鸡同鸭讲”。
很多人，即使说着同一种语言，也听不懂彼此说些什么，因为他们不愿意用心去倾听。用心去倾听对方是一件很累的事，他们把婚姻当作保险箱，以为结了婚，不再需要象谈恋爱的时候那么累，他们可以松一口气了。
孙明峰说：“我听李映红说你对婆家非常好，你老公真的很有福气。”
梦醒苦笑：“这世道，往往好人没好报。”
孙明峰看她一眼，替她满上果汁。
吃完饭，他会打车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再自己回家。
有一天梦醒回家，上楼换衣服，愣住，发现卧室低柜上的水晶花瓶里插了满满一蓬娇艳的玫瑰加满天星。张允鑫从楼下书房里跟上来，看见她呆呆地站着，问：“老婆，喜欢吗？”
梦醒回过神来，冷冷地说：“不敢当。今天什么日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自结婚以后，送花这种华而不实的行为张允鑫已经不做很久了。
张允鑫献宝一样递过一只信封：“今天发了奖金，课时费，实习费，很多钱，都给你。”
梦醒拨开他的手说：“用不着了，你自己收着吧。”
张允鑫说：“唉，哪能啊！我们结婚前不是说好的你管钱？”
梦醒说：“如今我不想管了，你爱找谁管就找谁管去。”
张允鑫把信封扔在床上，抱住梦醒说：“老婆，你惩罚我很长时间了，够了吧？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不再伤你的心了，你原谅我好吗？”说着拥着她倒在床上，啄米鸡一样亲着梦醒的眼睛，鼻子，嘴巴。
梦醒把头歪过去避开，使劲地推他：“你放开我！你再不放我报警了！”
张允鑫紧紧地箍着她不放松：“你报警我也不放。好了，老婆，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呢？我都快睡了两个星期的沙发了，不知道有多难受。梦醒，我是爱你的，我真的很爱你——”
梦醒挣扎着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去爱别人吧，你这种爱的方式我受不了也不想受。”
张允鑫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不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了。下次再犯，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打我一顿，骂我一顿，跟我离婚都行。这一次还是原谅我，原谅我。”
梦醒眼泪迸出来：“你那天打人的威风到哪里去了？你倒是接着打啊！”
张允鑫小声说：“我错了，我该死，要不你打回来。”
梦醒说：“我没跟你家里要聘礼是犯贱，是倒贴！”
张允鑫说：“我混蛋，我发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
梦醒冷笑：“我学历低，自费的大专，配不上你这个硕士，谁配得上你你找谁去！”
张允鑫说：“是我配不上你。你家庭好，工作好，人又美丽大方，是我配不上你。梦醒，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跟我妈，跟你妈都认过错了，你原谅我，我绝不再犯，再犯的话你杀了我我都没有怨言。”
梦醒鄙夷地说：“杀你？杀了你我还要为你偿命。你那条命抵得过我这条命吧？”
张允鑫说：“那我自行了断。好了好了，老婆，我都快给你折磨出精神病来了，你饶了我吧，唔？”
说着他吻住梦醒。梦醒歪过头，紧闭着嘴不理他。张允鑫从来没觉得梦醒有这么难搞。他问她饿不饿，要不要他搞点东西给她吃，她说她吃过了；他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她说她不想吃；他要拉她去看电视，她说没兴趣。最后他没咒念了，就抱着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
梦醒又疲劳又热，说：“你让我去洗澡。”
张允鑫放开她。梦醒拿了换洗衣服进卫生间，锁上门，冲了凉出来，要张允鑫出去，自己要睡觉。张允鑫也拿了换洗衣服洗了澡，却死皮赖脸地蹭进卧室。梦醒抱着毛巾被要到楼下，张允鑫又跟到楼下。梦醒板起脸来开衣橱找外出的衣服，说：“你要是这样，我就回娘家。”
张允鑫说：“那我就跟你回娘家。”
梦醒哭笑不得：“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张允鑫说：“脸可以不要，老婆不能不要。”看看梦醒脸色又说，“好了，老婆笑了，不生我的气了。”
说着又抱着她倒在床上，捧住她的脸吻她，轻轻地脱她的衣服，不住地爱抚她，比任何时候都耐心温柔。
梦醒放弃挣扎，坚硬的心随着他的吻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出息，被人家打了，人家转头三句两句好话，她就不再坚持原则。那一刻，她想他还是爱她的吧，不是坏人恶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女人，因为自他懂事起，他家乡的女人，都是一代一代那么被骂过来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谁也没觉得奇怪，有什么不妥，于是他结婚后，自觉不自觉地认为他的老婆也可以这样被对待。他为那一巴掌，已经付出代价——在派出所留下记录，被自己妈妈和丈母娘教训一顿，被罚睡沙发那么久，每天勤劳地煮饭做家务——这些天都是他在拖地板，洗衣服。
如果他真的能改，也许她应该给他个机会。
这样想着，她放松下来，身体不再紧绷，不再抗拒。张允鑫很明显地感到这个信号，做得更加卖力，好像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样，处处照顾她的感受，不住地吻她，拥抱她，问她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
好不好？梦醒忽然发现，尽管他的表现回到他们新婚时候的样子，可是她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她感觉不到温柔，感觉不到甜蜜，甚至，感觉不到那种令人心醉的一阵接一阵的快感。
自那次闹离婚，长时间的冷战之后，梦醒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倾情付出，她变得斤斤计较，她付出的每一寸都需要回报。
无论张允鑫有多忙，她都不再去分担他该做的家务，因为她知道她分担一次，以后这事会自然而然变成她的责任，哪天她有事不做了，他反而会感到万分惊奇。所以只要她做了饭，吃完他必须去洗碗。如果他说：“老婆，我今天要改卷子，你帮我洗洗。”那么梦醒会回答：“既然你有时间吃饭，那么应该有时间洗碗。”
张允鑫说：“就那么两只碗你还计较。”
梦醒会冷笑：“就那么两只碗你洗出来不就完了？有说话的功夫早就做好事情去批改考卷了。”
同样，如果张允鑫做饭，那么梦醒洗碗，从来也不推托。
梦醒时常怀疑张允鑫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他似乎没有长心。有一次她感冒，头疼欲裂，躺在床上休息，他居然要拉她起床：“老婆，你做好饭再睡。”
梦醒盯着他看，象看一个怪物。她压抑自己想给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压抑自己想冲出门跑回娘家的冲动，慢慢转过身，闭上眼不理他。
张允鑫大约也觉得自己不像话，下楼到厨房里下了一锅面，叫梦醒下去一起吃。
六月的债，还得快，没过一个星期，张允鑫也感冒了，还有点低烧，躺在床上哼哼。梦醒换身便装想下楼做饭，张允鑫撒娇地说：“老婆，我生病了。”
梦醒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张允鑫问：“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
梦醒依然淡淡地反问：“生病需要被人关心吗？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还以为你不需要别人的关心。我没让你做好饭再躺在床上哼哼，已经是对你很客气了。”
至此以后，张允鑫才明白，要想得到别人的关心，必须学会关心别人。以后梦醒再生病，他才知道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吃药没有，想吃些什么东西。
后来的岁月里，张允鑫出国前公婆举家相送，住在儿子家里，有一天梦醒下班回家，在卧室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婆婆烧饭，张允鑫上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妈发烧了，还在烧饭——”
梦醒抬头看看他，平静如水地说：“张允鑫，我才刚回来没多久，你一直陪着你妈。这么热的天，你知道她发烧，就不该让她做饭，她是你妈，这是第一；第二，发烧要吃退烧药，我们家里有，你傻站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
那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表现——老婆生病了，他居然会让老婆给他做好饭再休息。
